文/倾顾
她对他的回忆很多,是不能接近的一份奢望。他不知道,也不会知道。
作者有话说
我想写一个故事,讲爱是自己的事,同别人没有关系,因为明白,靠着怜悯得来的爱,终究是不体面的,哪怕心里再痛,却也只能努力远离。
他是她走不过的末路穷途。
1
顾长晏第一次见到牧苗,是在千禧年的派对上。
那一次大家玩得挺疯,顾长晏长得好,出手又阔绰,在学校里走到哪都是一堆人簇拥着。这次也不例外,他同人拼酒,洋酒、白酒喝了几轮。大家给他喝彩,他扬扬得意一笑,嘴角勾起来,十成十是个风流浪子。
顾长晏出去醒酒时,看到牧苗站在泳池边。她抱着臂,眼睛是漂亮的,眼睫越到眼尾越长,像是蝶翼。顾长晏刚想吹声口哨,就看到她向前走了一步,扑通一声跌进了游泳池里。
她溅起大簇的水花,裙子上绣着的蝴蝶,在水波里展翅欲飞。顾长晏跳下去把她拽上来,她像是清醒了点,沉默地坐在地上,低着头拧裙子上的水。
“想不开也别找这地方啊,”顾长晏好心建议说,“未名湖瞧见没?跳下去,你就和名人同一个归宿了。”
他嘴巴坏,从来肆无忌惮,牧苗忍无可忍地起身。顾长晏耸耸肩,看着她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又回来他身边,声音很低地问他:“你知道后门在哪吗?”
她一身湿漉漉的,看上去可怜到极点。顾长晏难得好心,带着她绕出去。顾长晏刚要回去,听到她说:“能借我一百块钱吗?”
“怎么,你还要去吃夜宵啊?东门的麻小味道不错。”
她抿住唇,只是说:“地铁停运了,我想打车回去。”
“你不在学校住?不怕宿管查寝?”
她不说话,拿那双明媚的眼盯着他。顾长晏抽出几张钞票,想了想说:“得了,我送你回去吧。”
他难得有绅士风度,牧苗却不领情,警觉地后退半步——这是把他当坏人了。
顾长晏把钱递给她,她接过时指尖滑过他的掌心,又凉又软。凌晨的学校灯火黯淡,顾长晏站在原地点了支烟,就看到她扭头又回来了。
“舍不得我?”
他没个正经,牧苗懒得同他废话,扯过他的手,在他掌心写了一行电话:“我的号码,明天就还你钱。”
等顾长晏懒洋洋晃回去,有人问他:“顾大少去哪潇洒啦?”
“托福,来了场艳遇。”
大家都笑起来,他也笑,开香槟时不小心洒了一身,等想起来去看手心,果然那行字已经彻底模糊成了一团。
2
他哪会在乎这么一点小钱,转头就将它抛到了脑后。
那段时间他忙到极点,不光要处理学生会的工作,还要忙着准备留学读研的资料,外加找学术大牛帮他写推荐信。他瘦了一圈,越发显出面容清癯。楼下外卖送来,室友正在打游戏,他晃下去,看到牧苗正站在楼下。
她穿着外卖的制服,鸭舌帽掩住一双漂亮的眼,要不是看到,顾长晏也想不起来。付账时他一边等着她找钱,一边搭讪:“送一份饭能赚多少?”
“两块钱。”
她面色冷硬,顾长晏偏又问:“哎,你是不是还欠我什么东西?”
闻言,她停住步子,顾长晏从她衣兜里拿出笔,在她手心里写了自己的电话。
“不小心把你电话弄丢了,这次换你给我打。”
他拎着外卖上了电梯,电梯门慢慢合拢,他看到牧苗低下头,很认真地看了看掌心,像是要把那行数字用力记住。
牧苗给他打电话时他刚挂了同大洋彼岸的视频通话。那头的牧苗声音有些哑,同他约定见面时间就先挂了电话。
这对顾长晏挺新鲜的,以前那些女生拿到他电话,恨不得聊到地老天荒。他躺在上铺,问玩电脑的室友:“你说,有个人跟你没聊两句就把电话挂了,是什么个意思?”
“不喜欢你呗。”室友头也不回说,“怎么,有人竟然不喜欢你?”
顾长晏一嗤:“我又不是人民币。”
其实他和人民币也差不多了。他去接牧苗时,开了辆保时捷。有热情的小学妹看到是他,凑上来搭讪,他也不嫌烦,倚在车上和人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半天,牧苗才走了过来。
她还是穿着送外卖的衣服,顾长晏正和那小学妹开玩笑,说有空一起去爬鉴山。小学妹恋恋不舍地走了,他伸手打开车门做个请的手势:“我在渺渺如烟订了位置,你说你下班怎么也不换身衣服?”
“我晚上还要打工。”牧苗说着,把钱递给他,“你数一下,对的话我就走了。”
顾长晏哪记得自己当时掏了多少,耍赖地把牧苗塞上车说:“这钱留着吃饭付。”
渺渺如烟要求食客衣着整齐,牧苗穿着外卖服却没人拦她,餐厅经理亲自替他们开了红酒,问顾长晏:“今天空运来的鳟鱼,上一尾尝尝?”
牧苗吃饭时很懂行,刀叉从不碰到盘子,顾长晏问她:“你喜欢吃西餐?”
她顿了顿,只是说:“小时候我父亲带我吃过。”
吃完饭他没让牧苗结账,签了个名字就走了。牧苗下车时把钱夹在挡风玻璃上,对顾长晏说:“谢谢。”
她几乎是刻意地把两个人距离拉得很远,顾长晏看着她的影子掠过一盏盏路灯,在拐角处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这是老城区,鸡飞狗跳的筒子楼,不时有骑着三轮车的小贩收摊回来。顾长晏把钱拿下来,叠了只千纸鹤塞进钱包里。
3
牧苗和顾长晏是完全不同的人。
顾长晏是保送生,当年大家都在咬牙切齿地做卷子时,他天天抱着篮球在操场上耍帅。等上了大学,他更是一帆风顺,老师宠他,同学围着他,身边总熙熙攘攘,没一刻冷清过。
至于牧苗……
“你打听她做什么?不过是个蹭读的。”
“蹭读?她不是我们学校的?”
“是啊,听说是谁的穷亲戚,所以可以来听课。”同学说着,看了顾长晏一眼,“不是我说,她是长得挺漂亮,可你顾大少不至于这么饥不择食吧?”
顾长晏只笑一声没搭话,那人也就不再言语。
九月底的时候,班里组织去爬鉴山,顾长晏是负责人,补贴着把原本租的中巴车换成大巴,又订了福生记的外卖。大家都在感谢顾财主,他摆摆手,自己站在外面不上车。
上次路边认识的小学妹站他身边,好奇道:“长晏哥,你还不上车呀?”
他好脾气地说:“等人呢。”
受他亲自迎接的就是牧苗,天气还热,牧苗穿了条长裙,从远处看娉娉婷婷。小学妹挺没劲地坐回去,一边顾长晏的同学打趣说:“顾少万花丛中过,学妹你可千万别痴心错付了。”
“那女孩是谁?”
同学啧了一声,小声道:“她啊,在学校里挺有名气的,上次顾少特意问了,我们也没敢说。听说她专门勾引有钱的……”
闲话说到这里,刚巧顾长晏和牧苗走上车来。一路上她都不出声,车里嬉笑怒骂,她是与世隔绝的一隅。到了地方,大队人马往山上走,牧苗落在最后面,只走了几步就满头是汗。
千山叠翠,行道树投下隐天蔽日的影,顾长晏看着她说:“我帮你背包吧。”
“不用。”她一口回绝。小学妹掉转回来,笑盈盈地问顾长晏:“长晏哥,听说山上的寺庙很灵验的,你要不要求一签?”
“五讲四美三热爱,不求神佛靠自己,我从来不信佛的。”他懒洋洋地说。
小学妹讨个没趣,又问牧苗:“学姐,我上次在学校门口看到你从辆劳斯莱斯上下来,家境一定也很好吧?”
她这话说得太直白,牧苗没说话,顾长晏却沉下脸:“这么大的人了,谣言都分不清,倒成你亲眼看到的了?”
顾长晏难得发脾气,小学妹吓得眼里含了泪。等顾长晏和牧苗爬到山顶,一个班的同学看牧苗的眼神都挺奇怪的。顾长晏扫视一圈,故意握住牧苗的手,像是和她十分亲密。
为了牧苗,这一整天顾长晏都没和同学一起。他爱热闹,牧苗却格外沉默。
下山时牧苗走得越发缓慢,大颗的汗珠顺着脸颊流下去。顾长晏被她的脸色吓到,问她:“哪里不舒服?”
她犹豫再三,才低声说:“生理痛……”
“所以你疼了一整天?!怎么不早点说?!”
顾长晏吃了一惊,脱了外套搭在路边的石头上。牧苗坐下去,长舒一口气:“谢谢……”
“你今天跟我说了五句话,两句都是谢谢。”顾长晏无奈,“你总把所有人拒之千里?”
金色的日光渐渐西沉,顾长晏忽然起身重新上了山。过了一会儿,牧苗看见他骑着辆自行车下来,长腿支地,有些得意道:“找寺里的师父借的,走吧,我载你下去。”
那条路不算太长,顾长晏骑得很稳,还有闲工夫问她:“你怎么这么轻啊?我总怕骑到一半,你掉了我都不知道。”
牧苗被他逗笑了,低声道:“掉了我不会叫啊?”
“哎哟,你可算愿意跟我说话了。”他说得油腔滑调。牧苗没忍住拍了他一下,笑道:“我又不是哑巴。”
他故意把车骑得歪歪扭扭,牧苗只好抱住他的腰。微风里,不知哪里飘来的广玉兰花,牧苗接在掌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
4
后来,牧苗才知道那条盘山路叫狮子路。
传说当初文殊下凡,骑青狮踏凡尘,所行之处绿树成荫,菩萨于路边小憩,有少女赠花以表爱意。后来女子在这里修建寺庙,一辈子青灯古佛,却到底再未见真佛一面。
很多年后的查尔斯河畔,云朵是棉花糖一样的白,她站在那里,却还会记得这一条被夕阳染得泛红的山路。
这次郊游过去后很久,顾长晏都没再联系牧苗。曼彻斯特大学给他来了offer,等他一毕业就能去留学。拿到offer那晚他挺高兴,开着车出去兜风,等反应过来时已经绕到了老城区。
路上挨挨挤挤摆着小吃摊,他轻车熟路地往里面走。靠着巷口的位置不大好,风沙大、光线弱。顾长晏点了个锅子,有人端着菜放到桌上,他也不抬眼,邀请说:“坐下喝一杯吧。”
端菜的牧苗没说话,两人僵持半天,她这才坐到他对面。
她围了条围裙,越发显得腰肢柔软纤细。顾长晏替她倒了杯酒,忽然问她说:“你总是去旁听天文系的课,对天文感兴趣?”
“是。”她说得简短,看顾长晏并不满意,只好继续说,“看了宇宙,才知道人是多么渺小。”
“那你怎么没有读大学?”
他问完,才知道自己说了蠢话。果然牧苗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因为没有钱啊。”
她说得轻松,可眼里流露出淡淡的伤感,像是一道早已结痂的伤口,已不会痛彻心扉。
顾长晏望着她,忽然说:“我要去曼彻斯特大学了,流体物理学。”
树上有片叶子落下来,打着旋,牧苗握在掌心里,微笑说:“我以为你会选金融专业。”
他像是牙痛,忍无可忍说:“在你眼里,我们有钱人都得选这么庸俗的专业是吧?”
“我可没这么说,”她笑着摇摇头,喝完酒就起身,“客人多了,我先去忙。”
她匆匆地走了,顾长晏坐在那里,把酒喝完,想了想,给她发了一条短信。
那条短信只有十二个字,他问牧苗: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英国?
顾长晏不知道,牧苗了解他,比他以为的要多得多。
校园的风云人物,有一张好看的脸庞,出手阔绰,呼朋引伴,是少年人最风流的模样。
她送外卖的时候见过他,那时他刚大二,却已经穿着剪裁得体的西服,电话里同别人谈论着数量很大的生意。
路过她身边时,他不小心碰倒了一份饭,身上沾到油,开口第一句话却是问她有没有烫到。
喜欢他需要什么理由?那种怦然心动,是以后都很难有的了。
后来他们断断续续在校园遇到,他步履匆匆,路过林荫路时却停下来,捧着落在地上的雏鸟,小心翼翼放回巢中。他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以前被拍到还上了学校头条,可这次却只有牧苗看到,他的嘴角弯出了温柔的弧度。
学校里追他的人很多,可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女朋友。他喜欢夜晚去未名湖散步,那儿也有和他一样年纪的人,大多是成双成对,只有他,来来去去都是一个人。
夜里的风是凉的,牧苗跟在他身后,装作是听英语,他忽然停下,认真听完路边拉小提琴的演奏,然后弯下腰去放了钱。
湖水是妩媚的颜色,他的眼神温柔,那首曲子牧苗回去查了才知道,是意大利曲子,叫《再见了,姑娘》。
她对他的回忆很多,是不能接近的一份奢望。
他不知道,也不会知道。
5
牧苗没回短信,顾长晏也没多问,大概是那天喝多了,才会随便给别人发那样引人遐思的话。
冷静下来后,生活一如往昔。
她还是打三份零工,累得睁不开眼,回到家还要先给妈妈做饭、按摩。妈妈已经瘫痪很久,身上却十分整洁。人人都说她孝顺,妈妈却常说:“是我拖累了你。”
其实哪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牧苗替她擦干净脸,忽然问她:“妈,你说英国天气好吗?”
“雾都的天气啊……”她妈妈笑着摇摇头,却又问她,“苗苗,你不高兴?”
她不说话,把脸贴在妈妈的掌心,只是说:“有个朋友去英国留学了,我心里有点舍不得。”
“那一定是很好的朋友吧。”妈妈替她把眼泪擦了,柔声说,“苗苗乖,不伤心了。”
其实她有什么立场伤心呢?他走的时候她也去送了。一大帮人站在机场,她在角落,看着他同大家挨个拥抱。到了她时,顾长晏冲她笑了笑,低声说:“晚上别去打工了,那一片不太平,你一个女孩子出事怎么办?”
“晚上赚得多。”她说完,他笑容淡下去,很无奈道:“牧苗你这个人……”
她没让他说完,自己上前抱住他。这是她最主动的一次,像是扑向自己梦寐以求的光和热。不过片刻后,她就克制地从他怀中离开,微笑着说:“一路顺风。”
他们有七个小时的时差。中国的太阳升起七小时后,阳光才会映在他的脸上。
回去时牧苗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找小吃摊老板辞了职。晚上生意好,老板给她开工资也大方。老板问她:“找到别的活儿了?”
她摇摇头,只是笑:“承蒙您这些日子的照顾了。”
可命运却忽然转了个弯,她去旁听时忽然被那个很欣赏她的老师拦了下来。老师问她:“我手里有一份天文资料需要翻译,我看你天文知识很扎实,只是英语怎么样?”
她只怔了一下,立刻说:“我雅思成绩8.0。”
老师把资料交给她,又安慰她说:“你是个刻苦的好孩子,总会好起来的。”
那资料很艰涩,专业词汇太多。她抱着厚厚的词典一条条翻检,有时太累,就走到窗前发呆。窗外有棵梧桐树,枝繁叶茂,遮住她远眺的目。视线所及,也只有一栋栋老旧的矮房,像她疲惫不堪的人生。
6
过春节时牧苗在门口贴了春联,她小时候专门学过毛笔字,写得很是那么一回事。
她站在凳子上,刚踮着脚想抚平上面的角,就听到身后有个人笑道:“你这样子好像只小狗熊在偷蜂蜜。”
她手一抖,没扶稳,从凳子上摔了下来。脚边的糨糊被打翻,黏黏糊糊流了一地。顾长晏吓了一跳,上前扶起她:“怎么这么毛躁?”
牧苗看着顾长晏,半天才想起来问:“你怎么回来了?”
“过春节啊。”他无可奈何,替她把东西收拾好。她迎他走进家门,忽然脚步顿了一下。他恍若未觉,问她说:“阿姨呢?我去拜访一下。”
他有张很讨长辈喜欢的脸,牧苗去洗水果,回来就听到他把妈妈逗得笑了起来。
院里的梅花含了苞,盈盈一树,是个喜庆的好兆头。
顾长晏来时提了箱年货。牧苗不要,他懒洋洋地说:“都是别人送到我家的,吃不完也只能扔了。我妈现在成天发愁,你收下也算帮她一忙了。”
话说到这份上,她只好收下,先拆了一包带鱼,开火炸给他吃。他在一边兴高采烈:“过去我奶奶总爱亲自下厨,我妈没继承到,碰了一次灶台,差点儿把我家烧了半边。”
他说自家糗事说得眉飞色舞,牧苗忍不住笑:“你妈知道你这么排揎她,肯定得揍你。”
闻言,他像是心有余悸:“她在家就是武则天,我跟我爸都怕她。还是你好,脾气温柔,手艺也好。”
牧苗手一抖,带鱼掉下去,溅起一大团热油。顾长晏拽着她后退,她这才回过神来。
那天带鱼炸了太多,她装给顾长晏让他带走。顾长晏拎着一袋子带鱼的样子实在好笑,牧苗送他下楼时一直在笑。他无奈:“有那么好笑吗?”
“好笑啊,你这辈子肯定第一次拎带鱼吧?”
“你就笑吧,我来做客,还拎着东西走,回去又要被说没规矩了。”
牧苗很喜欢他这样的语气,像是包揽着宠溺与温柔。她没忍住,问他说:“你是特意来看我的吗?”
“什么傻问题。”
他笑着坐上车,和她摆摆手算是告别。一整晚牧苗都坐立不安,妈妈问她怎么了,她犹豫一下:“妈,你说……”
这话不知从哪说,她还是咽了回去。妈妈忽然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做你想做的,苗苗,你不比别人差。”
那天是腊月二十七,空气里飘的都是炸物的味道。牧苗鼓足勇气给顾长晏发了条短信,两个人无关紧要地聊了半天,牧苗还是打出了那行字:我喜欢你。
她把手悬在发送键上很久,久到谁家孩子摔了个响炮,她才狠狠地摁了下去。等待的时间很短也很长,屏幕亮起来,牧苗只看了一眼,心就冷了下去。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和她讨论一件小事一样:我有女朋友了。
7
寒假结束时牧苗把翻译好的材料交给老师。
老师给的酬劳很丰厚,看了成品之后还要给她加钱。她连忙拒绝,到最后老师都无奈地笑起来:“你这孩子……我本来是受人之托,真没想到你能做得这么好,往后我的资料也都给你翻译。”
“受人之托?”她有些讶异。
老师看她一眼道:“长晏没跟你讲吗?是他特意找的活托给我,要我务必送到你手里。”
校园里有条路上都是桃花,牧苗抱着老师新给她的资料慢慢走,忽然停下步子坐在路沿上。人人都行色匆匆,她把脚边落着的花拾起来,随手夹进了书里。
再过三天就是她的二十岁生日,她这一辈子,没什么可高兴的,像是厄运一路走到底,以为的峰回路转,也不过是幻觉。
桃花开了满枝,香气凛然到了极点,竟是让人想哭的味道。
牧苗删了顾长晏的手机号。
她还是去学校里送外卖,闲暇时间全都泡在图书馆,天文方面的笔记做了一本又一本。老师曾经跟她提过考研的事,说她有天赋也够刻苦,可以向学校申请减免学杂费。
原来心里,她还是有一个被藏得很深的愿望。她记得自己高三时成绩很好,是学校最有希望冲击这所大学的尖子。也在那一年,她妈妈因为长期瘫痪引发并发症,需要大笔的钱和长久的贴身照看。
所以考完试后,她就拿着已满十八岁的身份证去找了第一份工作,连成绩都没有去查。她以为她已经不在乎这些事了,上学,读书,被人好好珍惜爱护。
命运翻云覆雨,对她苛责到了极点,她也只好学着催眠自己,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
可原来得不到的话,连期望都是多余的。
牧苗得知消息赶去医院时正遇到下班高峰期。司机安慰她说:“姑娘甭急,你瞧见没?拐过这个弯儿,再过个立交桥,咱们就到了。”
立交桥上密密匝匝都是车,出租车被堵在两辆公交车中间,令人只觉得窒息。牧苗付了车费,二话不说打开车门就下去。她从车旁跑过时,听到有人骂她找死,但这些词在脑子里闪了一下就溜走了。
牧苗跑到医院时浑身都湿透了,护士带着她穿过人群,她站在ICU外手脚冰凉,只会问护士:“她怎么样了?”
“幸好发现得及时!”护士质问说,“病人早就有并发症的症状了,为什么不及时送来医院?”
因为妈妈总说没关系,她也就以为真的是小毛病。牧苗坐在长椅上,冷得瑟瑟发抖,一边咬手指甲一边绝望地想:为什么永远是她?
为什么被夺走什么的永远是她?!
有人在她身边坐下,替她披了件外套,大卫杜夫的冷水香优雅清冷。牧苗茫然地抬起头,看到顾长晏正忧心忡忡地望着自己。
“是我把阿姨送到医院的。我去你家找你,敲门没反应,就找人把门撬开,那个时候阿姨已经昏迷了。”
“她早就说不舒服了,我总想着过两天就带她去检查……”
她的话被一个拥抱打断,顾长晏抱着她,柔声安抚说:“不是你的错,牧苗,别害怕,有我陪着你。”
心奇异地安静下去,她闭上眼,任眼泪落了下去。
8
在ICU的每一天都是一种折磨。
钱流水一样花出去,每天去续费时,望着卡里的余额,牧苗都生出一种惶恐。她把资料带到医院,除了吃饭就不眠不休地翻译。可老师手里也没那么多活给她,拿了最后一笔钱后,她站在学校门口,忽然绝望到了极点。
人来人往,所有人都带着笑容,只有她连未来的路怎么走都不知道。
她回到医院以后先去续费,护士看了一眼说:“已经交了下一周的费用了。”
不用问也知道是谁干的,她随手摁下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顾长晏很快接起,问她:“怎么了?”
“顾长晏,”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而凝滞,“你是在同情我吗?”
“牧苗,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牧苗想笑,想落落大方地感谢,可到最后,她也只是说:“我会还给你的。”
那头的顾长晏叹了口气:“其实我去你家就是为了这件事,有时间我们能谈谈吗?”
一周后,妈妈终于苏醒过来,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
牧苗喜极而泣,伏在病床前说不出话。妈妈拍拍她,虚弱道:“苗苗,你瘦了。”
她想笑,眼泪却顺着两颊滚下去。顾长晏倚在门边,良久后,妈妈拍拍牧苗:“你们俩聊吧。”
病人身边不能离人,牧苗和顾长晏走到门口,问他说:“你想谈什么?”
“我这里有一笔财产,受益人写的是你的名字。我这次回国,就是为了把钱交给你。”他的声音很低沉,眉眼里像是聚着一场大雨。牧苗有些惊讶,问他说:“谁留给我的?”
“你记得牧绒吗?”
牧苗猛地抬起头,她盯着顾长晏看了许久,颤抖着唇问:“你怎么会认识她?”
“她是我的妻子。”顾长晏笑了一下,苍白的光里,他的笑容是虚浮的一撇,只淡淡浮在面上,“她一直在英国治病,知道咱们认识以后,她特意嘱托我,让我照顾你。”
所以,这样一个人,大学四年从来不谈恋爱。
他玩世不恭,像是游戏花丛,却把一颗真心藏得那样深,深到愿意在心爱的姑娘死前,娶她为妻。
牧苗看着他,像是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想,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所以他才会对这么不起眼的自己关怀备至,好到让她抛却一切的理智,对他说出“喜欢”两个字。
这两个字太重了,是她这二十年光阴里,以为永远不会有机会说出来的词。
可原来,只是如此。
顾长晏递给她一张纸巾,她这才发现自己哭了,那蝴蝶翅膀一样的眼睫也被打湿了。
良久后,她抬起眼问他:“牧绒人呢?”
“她去世了。”顾长晏说,“今年三月的事,得的心肺衰竭。”
牧苗眼睛睁得很大,眼泪忘了擦,就那么扑簌簌落了下来。心被绞成一团,顾长晏只是说:“你需要这笔钱,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你的母亲。”
9
很多年以后,想起这一天的自己,牧苗都会生出透骨的绝望。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要和别人平分自己的爸爸。
爸爸每个月来一次,带着她吃西餐,给她买好看的裙子。有时候爸爸会提到姐姐,要她向姐姐学习。
后来她上学时,被别人丢砖头砸中额头,砸她的人笑她是“小老婆养的”。她哭着回家,却没敢问妈妈。
妈妈是那个年代少有的大学生,很多人追在后面,却总是愁眉不展。很久之后牧苗才知道真相,妈妈为了爱奋不顾身,未婚先孕后才发现,心爱的男人早有妻室。
那时候爸爸已经很久没来了,有一天妈妈让她待在家里,说要去找爸爸问清楚。她站在窗前等了很久,久到时光成灰,却只等来一个噩耗——妈妈在路上出了车祸。
厄运从不单打独斗,总是一个接着一个,如果要分清起始,大概就是从她接到医院打开的电话开始的。
她被逼迫着,从那一天开始成长。
那个男人给她的生活费很少,因为他的妻子不准。牧苗上过一次门,她站在落地窗外,看着里面男人和女人簇拥着一个小姑娘。小姑娘正在弹琴,她听不见,却莫名觉得好听。
许久后,男人匆匆出来,塞给她几张钱打发她走。她没哭,只是问他:“你爱过我妈妈吗?”
到了这样的境地,爱与不爱也没什么要紧的了。
男人面上是尴尬的神色,身后的牧绒忽然抱着自己的存钱罐跑出来说:“给你的。”
那存钱罐是钢琴形状的,晶莹剔透,她没要,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来,生活费多了一些,刚够她活到成年,她猜到是因为牧绒。她的姐姐,像真正公主一样长大,她嫉妒,却无法讨厌。
她以为她早晚有一天会追上的,能够和牧绒并肩而立,告诉牧绒,自己也不差的。可时间没给她机会,却让牧绒在她最难的时刻最后帮了她一把,哪怕难过到让她无力去感激。
10
牧苗到底收下了这笔钱。
她没有任性的底气,妈妈的病需要钱,生活需要钱,每一次她想挺直腰板,都会被再一次打落在地。
顾长晏回英国前,她去机场送他。这一次只有他们两个,他站在那里,穿了件过膝的风衣,玉树临风。
牧苗看着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好把一些不吐不快的话告诉他。
“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自己跳进游泳池了?那次我其实是特意去那里的,想要看一看牧绒曾经待过的地方是什么样的。那天可真热闹啊,你们在一起庆祝期末考试结束,我就在一边看你们放烟花、唱歌。有人塞给我酒,我就喝了。脑子浑浑噩噩的时候我就想,这辈子真难啊,凭什么我过得这么难?
“所以我跳了下去,可跳下去我就后悔了。水呛到鼻子里太难受了,我一瞬间就醒酒了,一边哭一边后悔,万一我真的淹死了,我妈可怎么办?然后你就把我救上来了,真的,顾长晏,那一瞬间我以为你就是我的救赎。
“你总说我拒人千里,你说对了。我不敢靠近你,你那么好,我怎么配?我等着你给我打电话,等了好久,有时候送外卖看到你,都想问你一句,你还记得我吗?后来你主动找我,约我去爬鉴山。顾长晏,你真是坏透了,为了牧绒的委托,对我这么好,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会喜欢上你啊?”
她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把一辈子的话都在这一刻说尽了。
顾长晏望着她,眼神复杂极了,复杂到让她产生幻觉,也许这么久,他也有那么一点喜欢过她。
有吗?没有吗?
可是不管怎么样,他们都不会在一起的。
广播响起来,登机的时间到了。牧苗迎上去,给了他一个拥抱。
“你会来英国吗?那笔钱足够你照顾好你母亲的同时来留学,牧苗,你不该浪费自己的才华。”他郑重其事地劝她。
她点点头,却只是说:“保重。”
后来她坐过很多次飞机,也目送过很多人远去,却没有一次抵得上这一刻。
她爱上一首意大利的歌,《再见了,姑娘》,高兴时听,不高兴时也听。有人问她为什么这么喜欢,她不回答,只是会想到那一年夜色妩媚,有个少年站在路边,温柔地听完一整首歌。
她到底出了国,但没去英国,去了美国,从硕士开始,一路念到老去。
查尔斯河畔,她抬头看着星空,每一颗星像是靠得很近,却有无数光年的阻隔。
人是最渺小的,小到星河尘埃都像是庞然大物。
而他是她走不过的末路穷途,念念不忘,至死方休。
更新时间: 2020-07-18 1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