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鱼藻
01
李潜用二十五岁，身高一米八七，体重八十公斤。
祝小北一十五岁，身高一米五二，体重四十公斤。
李潜用衔着草根，一手拂过祝小北的头顶缓缓落在自己胸口上，顿了顿，然后向上移到自己的肩胛：“二十五岁的成年女人，尤其是女战士，身高大约在一米六八左右甚至更高，体重至少在五十公斤以上。”
“而且，”他捏着祝小北的腕子将她的小手臂拎起，“她们的手臂是结实有力量的肌肉，扛得起枪炮，拉得满弓弦，可不是像你这样，柔柔软软，戳一下就往里陷。”
他笑嘻嘻地戳了一下祝小北的手臂，十五岁的少女，即使长年营养不良手臂也依然圆润柔软，老战士李潜用的手指坚硬滚烫，烫得祝小北一个激灵，往后一缩。
“那又怎样？”她犟嘴，“她们比我高、比我重只不过因为年龄比我大罢了。”
李潜用微微一笑：“可年龄大本身就是一种优势。”
祝小北嗤之以鼻：“年龄大算什么优势？不过活得久一点罢了。”
李潜用冷笑：“是啊，不过活得久一点罢了，然而不是谁都可以活到那个年纪，在这个世界，活得久就是一种胜利。”
他的话里充满无限的萧瑟之意，祝小北愣了愣，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
是啊，活得久就是一种胜利，从小到大她见过无数人死，死于饥饿，死于疾病……死于战争。
她与李潜用的相识，便源于一场战争。
从祝小北出生起，这就是个混乱的世界，全世界都在打仗，而对战的双方不是国与国、人与人，而是人类与另外一种被称为“丧尸”的怪物。祝小北曾听人说，这类怪物是很久以前生化试验失败的产物，它们如瘟疫一般迅速在全世界蔓延开来。他们成群结队攻击人类，战斗力超群难以攻克，人类世界的城市一座座地沦陷。到祝小北出生，世界已有大半处在丧尸的掌控之中。
祝小北侥幸，她出生在人类之城，但连年的战争让人类的地盘也不再繁荣，除了没有丧尸，几乎与废弃的死城无异。壮年人纷纷被强征上战场，城中只剩下老弱妇孺，仓廪实而知礼节，而如今战争之下经济凋敝，谁还能淡然地披着道德的那层皮。没有道德的人类与牲畜无异，祝小北十岁之前，这座城市里所盛行的还只不过是偷窃，到后来变成了强盗。再后来，丧尸兵临城下，在被围城和物资紧缺的重压下，城中居民终于开始互相厮杀为食死的，都是些老弱妇孺。嘿，有什么关系，十几岁的孩子总强于六十岁的老妇，残疾的男人也比女人有点力气。
李潜用出现在城中的时候，祝小北正在躲避一个独臂男人的追杀。
她是个小姑娘，只有一米五二的身高和四十公斤的体重，没力气和成年男人搏斗，只好仗着身体优势灵巧地到处窜逃。但力气总有用完的时候，对方狰狞的笑脸逼到眼前，祝小北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早知如此，还不如爬上城墙跳进城外的丧尸群里。
她没有死，她听到一声枪响，可身体却并不觉得疼痛。睁开眼睛，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他一身戎装，肩上扛着重枪，他就是李潜用。
祝小北问李潜用：“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听上去好奇怪。”
李潜用回答她：“《易经》有云，潜龙勿用，说的是事物发展最初，即使势头不错也不可轻举妄动。我父母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我凡事可以小心谨慎。”
祝小北眨眨眼睛，一脸茫然：“《易经》是什么东西？”
李潜用叹了一口气，望一眼乌云蔽日的铅灰色天空：“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啦，几千上万年前，有一位大圣人，他悟透了天地万物的变化规律，写成了一本《易经》。”
祝小北更加不解了，圣人又是个什么东西？
她出生就没有父亲，母亲也死得早，从小就待在这座城里，靠小偷小摸混日子。这城里的人整日愁眉苦脸的，说的话也只是互相打听政府新一批物资什么时候会到货发放，李潜用说的这些话，她从来都没听过。
想不明白也就不再想了，想到李潜用救她时百发百中的枪法和矫健的身姿，祝小北兴奋起来：“你打仗好厉害，你教我打仗好不好？”
李潜用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并对她说，自己比她年龄大，在这个世界上活得久本来就是一种胜利，年龄大即是真理。所以，她必须服从自己。
“那么你打算怎么安置我？”祝小北问他。
他站起身来望着远方，说：“我会带你去一个地方。”
02
无论去哪里总要先出城去，城外的战士们在同丧尸搏杀，李潜用问祝小北：“这座城里有没有什么鲜为人知的小路？”
祝小北“咦”了一声：“好奇怪，你为什么不去和其他人并肩作战杀丧尸，反而要带着我逃跑？你们军人不是以全世界的祸福为先的吗？”
她是个从小在贫穷中挣扎着生存的人，没有什么道德廉耻的观念，之所以会说出这些话，是因为几天前亲眼看到一位老人在被逃亡的溃兵杀死之际破口大骂人类道德沦丧，怀念丧尸出现之前的世界。那时军队的纪律多么严明，高度文明的人类社会，战士们对平民秋毫不犯……
李潜用的脸色沉下来：“没有为什么，我年龄比你大、活得比你长，所以我说的都是对的，你必须服从我。”
祝小北眼珠一转，背着手双脚钉死在地上，倔强得一语不发。
李潜用无奈，说：“好吧，对我来说，现在你就是全世界。”
祝小北的脸热了热，她瞪大眼睛去瞧李潜用，李潜用发现她原来是个蛮漂亮的小姑娘。尽管脸上抹了一层灰，但她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让他想起很久以前他曾在书上看过的形容：白水银里养着黑水银。
他硬邦邦地攥住小姑娘的手腕：“快走，一会儿丧尸就要攻进城来了。”
祝小北带着他走小路，一路上到处都有死人，丧尸还在城外而城中早已尸殍遍地。李潜用回望一眼，叹息道：“希望最后军队收获的不是一座死城。”
走到一幢楼前面时，李潜用突然停下了脚步。祝小北听到后面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近，也不知是敌是友，赶紧催促他：“快走吧。”
李潜用却转身走进了那幢楼，祝小北被他拖着，跌跌撞撞的，嘴里急得直喊：“这是幢废楼，你进去做什么呀？”
李潜用没说话，只是拉着她往上走，直到上了二楼才停下脚步。
这是本城的图书馆，祝小北在这城里住了十几年却从来没有进过这儿。事实上这里自祝小北懂事起就早已废弃，没有人肯光顾这里——在这个年代，人们只对食物感兴趣。
李潜用朝着书架走去，他在一个又一个书架之间穿梭。祝小北听到他的叹息，他说：“很寂寞吧，只有虱虫陪着你。”
祝小北耳朵灵敏，听到远处传来大部队的声音，她急得直跺脚：“快走吧！”
李潜用匆匆塞了几本书到怀里，牵起祝小北的手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图书馆。
大队伍已经进了城，可以感受到地面因为数万双脚齐头并进而引发的震动。祝小北不再说话，只跟在李潜用身后快步走。可祝小北毕竟是个孩子，刚刚还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躲藏战，她渐渐有些体力不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李潜用略微思考了一下，蹲下身来：“上来。”
他背起祝小北，按照祝小北的指示走，健步如飞。祝小北在他的背上开心地喊：“你走得真快！我要是能走你那么快就好了！”
李潜用微微一笑：“走那么快干什么？悠闲一点不是更好吗？我送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你不需要为了生活疲于奔命。”
03
出了城，李潜用的脚步慢了下来。祝小北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放我下来吧，我现在有力气啦。”
有了力气后就免不了生出好奇心，祝小北问李潜用：“你在图书馆拿的是什么书呀。”
不等李潜用回答，她就跳起来捂住他的嘴：“先不要说，让我猜猜看。”
小姑娘的手心柔软而带一点薄茧，李潜用吓了一跳，连忙往后一闪。祝小北沉思了片刻，说：“我猜是藏宝图，里面绘制着一个藏宝的地点，那里藏着数不尽的粮食！”
李潜用忍不住喷笑出声，丧尸危机爆发后，物资短缺，人类社会被迫从市场经济时代再次退回政府管制的计划经济时代。对于普通人而言，钱成了废纸，唯有粮食才是真的。祝小北就生在这样的世界，所以在她的想象中，大宝藏既不是金子也不是钻石，只是粮食。
笑完后又觉得有些心酸，这小姑娘还睁大眼睛在等着他肯定的回答，眼睛里满是对粮食的渴望。李潜用的心蓦地柔软下来，他伸手摸了摸祝小北的头发，从怀里掏出一筒饼干递给祝小北：“不是。”
祝小北看到饼干，眼里绽放出光芒，听到否定的答案后又有些失望。她塞了一块饼干到嘴里，继续猜测：“那我想想……”
她眼珠子骨碌乱转，好半天才想到一个答案，拍手问李潜用：“是军事秘籍对不对？有了这本秘籍，你们就能战无不胜！”
李潜用笑着摇摇头，替她揩去嘴边的饼干屑，然后把书掏出来递给她。
祝小北也不接书，咳嗽了两声，脸上有些羞赧：“我不认字的。”
连温饱都难以为继的年代，谁还会去读书认字呢？李潜用叹了一口气，告诉她：“这两本书，一本是画集，一本是故事书。”
祝小北不解，却隐约知道，画集或者故事书什么的，肯定既不能拿来吃，也不能拿来打仗。她傻乎乎地问李潜用：“既然没什么用，为什么要冒死带它们出来呢？”
李潜用接过书去，温柔地看了祝小北一眼。现在他们出了城，而下一座城还远，走在郊外的小路上，这里还是属于人类的地方。这是个春天，草长得老高，黄昏时有风拂过，沙沙作响。李潜用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拍拍旁边：“你也坐吧。”
他翻开那本故事书：“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这个故事，我小的时候我妈妈也曾经跟我讲过。故事的主角叫小王子，他来自距离地球很遥远的一颗行星。”
他是个军人，讲起故事来竟娓娓动听。他讲到酒鬼，讲到守夜人，讲到天文学家，讲到玫瑰，讲到狐狸。
春天的傍晚有些冷，祝小北忍不住朝李潜用身上靠了靠。李潜用正讲到狐狸对小王子说，开始你就这样坐在草丛中，坐得离我稍微远些。我用眼角瞅你，你什么也不要说。但是，每天你都坐得靠我更近些……
祝小北闭上眼睛，耳边传来风吹过草丛的沙沙声。她想，大概风吹麦浪也是这种声音吧。
故事讲完了，祝小北依旧靠在李潜用的肩上，像是睡着了。李潜用没有惊动她，而是从怀里掏出一支笛子。他开始吹笛子，笛声悠扬。祝小北睁开眼睛，问他：“这是什么？”
李潜用一曲吹罢，垂下眼睛翻来覆去地看着笛子：“这是我妈妈留给我的笛子，我吹的是一首采茶曲。我小的时候，丧尸危机还没有到我的家乡。我们家有一座茶山，每年工人们采茶的时候，妈妈都会吹采茶曲给大家听。”
祝小北呆呆地看着他，觉得他讲述的像是另一个世界——也确实是另一个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人们似乎可以悠闲地散步，做除了找食物以外的其他事情。她问李潜用：“你小的时候，大家也互相偷东西吗？也互相抢东西吗？实在没有食物吃的时候，会互相吃对方的肉吗？”
她问得很坦诚，这是她所经历过的人生。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李潜用，让李潜用心痛。他告诉她：“有偷东西的，也有抢东西的，但大家都知道这是不对的，是应当受到惩罚的。而吃人这种事情，在过去的世界里，最近的一次，距离我出生也有一百多年。”
祝小北由衷地艳羡：“真好。”
像那样活下去，真好。
李潜用微微一笑，打开另一本画集，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幅油画的局部，画着许许多多裸体的、肌肉丰腴的人。李潜用说：“文学和艺术，就是让我们能够像人一样活下去的东西。”
04
他们继续向着目的地前行，中途经过一座座人类的城市，这些城市与祝小北之前生活的城市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一样有偷窃、强盗、以强欺弱。路上李潜用每天都会给祝小北讲一个自己曾经看过的故事，祝小北的心中已经隐约有了礼义廉耻的道德观念。某次路过一座城，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小孩抢夺几十岁老妇人食物的时候，祝小北想要上去帮忙却被李潜用拦住了。
她回过头惊诧地看着李潜用，李潜用摇了摇头，满脸悲哀：“管不过来的。”
当资源变得有限，生存就成了压倒一切的第一需求，每个人都是凭自己的能力活下去。这个时候，没有道德，只剩强弱。
祝小北隐约有些失望，她在不知道道德为何物的世界里懵懵懂懂地成长，有一天李潜用出现了，他让她知道了道德的存在并且心生向往，然而他却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李潜用看出了她的失望，他的嘴角挑起笑：“我问你，你是不是也曾抢夺过别人的食物？”
祝小北想起过往，闹了个大红脸。可不是吗，遇到李潜用之前的她，可不就是刚才那个小强盗的模样？
李潜用轻笑一声，用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我像体谅你一样，体谅这个世界上所有被饥饿逼迫得失去道德的小姑娘。”
他的声音真温柔，祝小北觉得薰然如在云端。
趁四下无人的时候，李潜用快步走到那位坐在地上哭泣的老人身边，把一块面包塞到她的手里，然后迅速走回来牵起祝小北的手：“快走。”
祝小北的心里好快活，她问李潜用：“你不是说管不过来吗？”
李潜用的声音从高于她头顶三十公分的地方劈头盖脸地落下来：“管不过来是这个世界的真相，而我这么做是为了我自己的良心。”
祝小北走得呼哧呼哧，李潜用干脆一手把她拦腰抱起扛在自己的肩上：“今天我给你讲一个两百年前的故事，那时候也是战争年代，全世界都在打仗，但作战的双方是人和人。人和人之间的战争残酷性并不亚于人类和丧尸之间，你也看到了，丧尸只会咬人，而人类，却可以发明成千上万种可怕的刑罚。当抓住一个对方阵营的人，为了获取自己想要的情报，他们就会用这些刑罚来逼人就范，那时世界各国之间强弱悬殊，但最终，很少有国家真正亡国，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祝小北摇了摇头。
李潜用轻拍她的小腿：“另一个大圣人孔子说过，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无论这个世界将秩序规定为多么黑暗，只要有人勇于点亮一盏灯，而这盏灯，就会引导人类最终到达福地。”
而李潜用带祝小北去的，就是当今世上人类的最后一块福地。
他们在一个月后到达了那块福地，看到高高的城墙上荷枪实弹的士兵们，祝小北有些瞠目结舌，她问李潜用：“我们进得去吗？”
李潜用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什么东西。
最终城门打开，他们走进了这块福地。
在长长的黑暗的城墙过道下，李潜用悄悄告诉祝小北：“这座城别称君士坦丁堡，取的是世上最坚固城池的意思。但我觉得取名字的人是个傻瓜，因为历史上的君士坦丁堡，最后也不免陷落了。”
祝小北搂着他脖子的手倏忽一紧，李潜用安慰她：“没关系的，即使陷落，这里也会是全世界最后一个陷落的地方，有全世界一起陪葬。”
祝小北轻轻说了一句话，李潜用没有听清，他问：“什么？”
祝小北没有回答。她在心里默默地把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我不想让全世界给我陪葬，我只想和你一起，好好地活。
黑暗终于结束，这座城池的内景豁然开朗于他们面前。这下不止祝小北，连李潜用都因为震惊而睁大了双眼。
这里，果然是人类的福地。
05
站在君士坦丁堡城中，沐浴着热烈的阳光，感受着和风的吹拂，耳畔传来教堂里孩子们的歌声，李潜用闭着双眼，几乎要流下泪来。
久违了啊，这真正的，人类的城市。
这城市就像战前李潜用所生活过的城市一样，有平整的街道、葱郁的绿化带，有教堂，有学校，有图书馆，有电影院……而且这些东西都在正常运行中。
李潜用带着祝小北走进电影院：“你还没看过电影吧？”
放映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虽然电影院还在维持运行，但外面的世界打得天翻地覆，娱乐早已终止。没有人拍电影，自然也就没有新片上映，居民们把电影院的存货翻来覆去看了个遍，早已兴趣缺缺。
李潜用和祝小北看的是《泰坦尼克号》。
祝小北从出生起就没有看过电影，即使是《泰坦尼克号》这样曾经轰动世界的电影。她被这新奇的玩意儿深深迷住了，整个人身体前倾，恨不能贴到银幕上。
一直到走出电影院，她还在不停地念叨那句台词——Youjump，Ijump。
李潜用忍不住笑：“你让我想起我小时候看过的一本书，看到你我才真正相信，那书里并没有夸大其词。”
祝小北蹦蹦跳：“什么书啊？”
李潜用回答她：“那是一本阿富汗人写的小说，阿富汗，你只需要知道它是一个国家，曾经发生过延续几十年的战争。战争期间那里的人过得很苦，在这段时间里，《泰坦尼克号》上映了，它点燃了苦难中的人们的狂热，阿富汗境内甚至自发地诞生了一座泰坦尼克城。”
祝小北听得入迷，李潜用突然“哎呀”了一声，像是想到了什么：“这里有图书馆啊，说不定图书馆里就有这本书呢？”
祝小北一蹦三尺高，她柔软的小手牵起李潜用：“我们去图书馆！”
她牵着李潜用飞奔在这人类最后福地的宽广街道上，朝着图书馆的方向。
最终他们在图书馆三楼找到了这本书，可惜祝小北不认识字，她看着李潜用抽出这本书，眼巴巴地望着他：“这本书叫什么？”
李潜用把书名念出来：“《灿烂千阳》。”
祝小北被这漂亮的文字组合折服了，她双手交握，眨巴着眼睛请求李潜用：“你给我读一下这本书好不好？”
这是她刚刚在城里学会的撒娇方式，过去的她是个小偷和小强盗，只会双手抓住食物然后逃跑。
来到君士坦丁后，她洗去了脸上的煤灰，换掉了邋遢的衣裳，此刻她肤色白皙眼睛善良，多么像一个活在战争来临前的漂亮姑娘。
可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姑娘不漂亮地活着，李潜用闭上眼睛，半天后他才睁开眼睛，对祝小北说：“跟我来。”
他带她去的是学校。
学校正是课间时间，学生们都穿着校服，和祝小北一般大的年纪。李潜用说：“这里可以教你读书认字。”
祝小北欢呼：“等我学会了认字，就可以自己看书了！”
李潜用点点头：“是的，你必须学会自己看书，毕竟我不能永远待在你身旁。”
祝小北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你说什么？”
李潜用重复了一遍：“我不能永远待在你身旁，我是个战士，我要回战场。”
祝小北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可是你不喜欢打仗。你喜欢文学、喜欢艺术，而你喜欢的东西，这里都有。”
李潜用垂下了眼睛：“我别无选择，小姐。我有我的责任。”
祝小北扑上去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我不许你走！”
李潜用被她静静地抱了一会儿，然后他轻而易举地，就像是摘掉落在身上的一片叶子那样，把她轻轻放在了地上，对她说：“年龄大即是真理，你必须服从我。你现在才十五岁，而我却已经二十五岁，你不在我的年龄，不能对我的行为做出评价。”
他总是这样，用自己的年纪来压她，他比她多活了十年，就好像身处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壁垒分明，不允许外人进入。祝小北恨恨地踢了他的小腿一脚，然后飞快地跑掉。
李潜用看着她转过街角不见了，又看着她跑回来。她跳起来搂住他的脖子“呜呜”地哭，对他说：“你一定要回来。”
李潜用的手僵硬地摆在身体两侧，然后他一手托住了她，一手在她的后背上轻轻地拍打。
06
李潜用离开君士坦丁之前，带祝小北去学校报了名，祝小北成了一名学生。学习读书、认字、文学、艺术，和一系列李潜用所说的，让人类可以生活得像人的东西。
她常常想起李潜用，想起趴在他的背上走过黄昏时分的旷野。他是有力量的，他的背宽阔值得依托；他是温暖的，他肌肤的热量透过衣服传递到她的脸上；他的声音那么好听，讲起故事来就像清澈的小溪在山间流淌。
有一天课上，老师讲起了一个故事。一个老木匠雕刻了一个漂亮的姑娘，一个裁缝给木头姑娘穿上了衣裳，一个牧童吹起了笛子，这木头姑娘就变成了活人。三个人都争夺姑娘的所属权，最后神裁决说，给她躯体的是父亲，给她衣服的是兄长，只有那个给了她灵魂的，才是伴侣。
体育课上，祝小北坐在篮球架下发呆，她在想这个故事。李潜用救了她的性命，又带她来到了君士坦丁，并且灌输给她人类本应有的灵魂，那么对她而言，他是什么人呢？超越了父亲，不只是兄长，而她……希望可以是伴侣。
而他现在又在哪里呢？
一个球突然踢到脚下，一个漂亮女孩出现在祝小北的面前。她看上去比祝小北要大两岁，更加健美丰腴。她问祝小北：“你也是被李潜用带到这儿来的吗？”
祝小北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也”字，她点点头，狐疑地问她：“你也是？”
那女孩大大方方地承认：“是啊，没错，我是一年前被他送来这里的。”
她在祝小北身边坐下：“你难道不觉得奇怪，这样荷枪实弹的地方你能够进来，而这座城里其实并没有多少人，除了士兵和一些工作人员，主体都是孩子，而孩子们也并没有家长。”
祝小北蹙起眉头，那女孩诡秘一笑：“这要感谢我们都有一个伟大的父亲。”
父亲？祝小北惊讶，她从出生起就没有父亲，更何况是伟大的父亲！
女孩叹了口气：“你妈妈不可能自己一个人把你生出来，你有父亲，我去偷看过档案，你的父亲和我父亲一样，是联军里的高级将领。而你和我一样，应该都是私生女，我们的父亲在我们出生前就离开了，后来不知怎么的突然知道了我们的存在，然后命人，也就是李潜用，找到了我们，把我们送来这个福地。”
祝小北有点蒙，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李潜用唯一一个从战场带着逃离并一路护送到福地的人，而现在，这个女孩告诉她，不是这样的。
她冷静了一下，问她：“那在你们的来的路上，他也有给你讲过故事吗？”
女孩微微一笑：“有啊，我还记得他讲的那些故事，《小王子》、《彼得·潘》、《追风筝的人》……”
祝小北像是兜头被人打了一样，她想哭，原本她以为那是他们俩的独家记忆。她突然就明白了小王子在地球上看到成千上万朵玫瑰时的悲伤。
女孩继续说下去：“你知道为什么每次送人来君士坦丁的都是李潜用吗？”
祝小北摇摇头，女孩笑笑：“因为他想要得到一张通行证。”
“君士坦丁的建立，一是为了保存人类的有生力量，这座城市里有很多人类里顶尖优秀的人，但他们通常不出现在我们面前。而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安置高级将领们的孩子，让他们可以在战场上无后顾之忧。所以简单来讲，如果你没有一个好爸爸，或者没有聪明绝顶的头脑，就没有资格进入君士坦丁。而李潜用和高级将领们做了一个交易，只要他能够找到三个高级将领遗落在外面世界的孩子并护送到君士坦丁，他就能得到一张通行证。而他争取通行证，为的是他的妹妹。他的妹妹既没有好爸爸也没有好头脑，但李潜用爱她，希望她可以在君士坦丁像个人一样活下去。”
07
再见李潜用时，祝小北已经二十五岁，现在的她身高一米六八，体重五十公斤，是个女战士。
她在十八岁的某一天夜里逃离了君士坦丁，在此之前，她已经在君士坦丁等李潜用等了三年时间。她想等他再来时问他，他护送她，真的只是出于交换通行证的目的吗？
然而一年又一年，他都没有来。
所以她只好偷偷跑出来找他，从君士坦丁出来，她已经成年了，三年舒适的生活让她变得健康又健美。她还在学校学会了一些战场上的知识，在寻找的过程中她遇到了一支人类军队，想着兴许混入军队里能更好地寻找李潜用，于是她成了一名女战士。
七年间，她跟着这支队伍东奔西走，攻下了无数城又失去了无数城。祝小北向每一个遇到的人打听，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人，他叫李潜用。
没有人告诉她答案，一直到她二十五岁那年，终于再次见到了李潜用。
他们在一座城中相逢，这座城被丧尸占领，现在联军要将它夺回。祝小北进城的时候，恰好看到一个战士在和丧尸近身搏斗。她端起枪一枪爆头丧尸，那战士回过头来，看到她的瞬间，立刻喊出了她的名字：“祝小北！”
十年了，祝小北长大了，变成了一个凶悍的成年女战士，可他依旧能够一眼认出她。
祝小北积攒在心里十年的怨气突然之间就消散了个干净。
无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毕竟他救了她，过了十年他还记得她，这就足够了。
而现在，她也救了他一命，他们之间算是扯平了。
祝小北像是失去了全身力气，她垂下手臂，最后深深地看了李潜用一眼，转过身去。
李潜用却追上来抓住了她的手：“你去了哪里？我回过君士坦丁，他们告诉我你逃走了，我这些年一直都在找你。”
他果然是回过君士坦丁的，他是为了护送那第三个孩子吧，护送完之后他就可以得到一张通行证，让他心爱的妹妹得以进入君士坦丁。
她勉强笑笑：“真好，你把她送到君士坦丁了吧，她现在活得很好吧，等到战争结束以后，你们就可以团聚了。”
李潜用诧异地看着她，显然他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知了“她”的消息，但他的脸上显露出哀戚：“她死了，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她是被人类杀死的，有人要抢她的食物，于是杀死了她。”
祝小北的心因为他眼睛里的悲伤而感觉到疼，她问他：“既然她已经不在了，你为什么还要继续打仗？她死了，可是你依旧有通行证，你完全可以在君士坦丁像个人那样活下去，那里有你最爱的书和电影。”
李潜用怅然地看着她：“因为我在找一个人。”
他的眼睛望着祝小北，让祝小北口干舌燥，心如擂鼓：“你在找谁？”
李潜用没说话，只是温柔地望着她。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祝小北大声尖叫着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她二十五岁了，身高一米六八，体重五十公斤，早已不是那个瘦瘦小小的女孩。李潜用被她勒得喘不过气来，但又喜欢被她这样勒着。
祝小北激动得嘴唇都在颤抖，她在李潜用耳边说：“我们回君士坦丁。”
然而李潜用却拒绝了她，他抱住她，把她轻轻放到地上，对着她摇摇头：“你自己回君士坦丁。”
就像当年他在君士坦丁拒绝她一样。
祝小北问他：“为什么？”
李潜用嘴边带着微笑：“因为我希望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像个人那样活下去，仓廪实，知礼节，不再有小姑娘像你一样为了生存而偷窃，也不再有小女孩像我妹妹那样，性命被饥饿的同类谋夺。”
祝小北的倔强一如当年，她向前迈了一步：“我不许你离开！”
李潜用的脸色严肃起来：“年龄大即是真理，你必须服从我。你现在才二十五岁，而我却已三十五岁，你不在我的年龄，不能对我的行为做出评价。”
她十五岁时，他用这句话敷衍她，现在她二十五岁了，他依旧用这句话打压她。
他永远比她大十岁，她永远不可能在同一时间在他的年龄，永远无权对他的行为做出评价，他耍诈。
祝小北绝望地流下了眼泪，嘴里不停地说着李潜用耍诈。李潜用蹲下身来，双手捏住她的脸颊：“我今天做得对不对，你答应我，等长到我这个年纪时再问自己。在此之前，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他拭去她的泪水：“记不记得我说过，无论这个世界将秩序规定得多么黑暗，只要有人勇于点亮一盏灯，这盏灯就会引导人类最终到达福地。回君士坦丁吧，在那里为我点一盏灯，只要那盏灯还亮着，迟早有一天，我会顺着灯光照亮的路去找你。”
最终，祝小北对他说：“你一定要回来。”
就像在君士坦丁分别那天一样。
08
后来，君士坦丁的学校里有了一位女老师，她知识丰富，酷爱读书、音乐和美术。每当有孩子问她“为什么我们要学习这些东西，而不是把所有时间都拿来学习如何打仗”时，她会告诉孩子们，因为这些东西是可以让我们在战争结束后活得真正像个人的东西。
她的屋子里经年不灭地点着一盏灯，大家说她在等一个人回来。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有人问她，你确定他还会回来吗？
女老师没有说话，她只是看着窗外，灯光照亮了一条小路。
我知道他会回来的。
我知道他会打破这个世界的黑暗回到君士坦丁。
我知道他会击碎君士坦丁的城墙，让整个世界都成为君士坦丁。
我知道我们终将和所有人类一起，活得像个人样。
更新时间: 2020-06-29 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