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禧年
01
我觊觎学校艺术学院旁边红色的小楼已经很久了。
刚入学的时候,我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新鲜感,没课的时候就喜欢到处乱逛,但是当走到这栋小楼面前时,舍友夏夏讳莫如深地对我说:“听说这是前院长花了几千万建造的,有好多古董,但是我们肯定进不去!”
“为什么?”我的心蠢蠢欲动,可她把手指往嘴唇中间一竖,怎么都不告诉我。
后来的半学期,我去过很多地方。我会背着画板,画城春草木深,也领略过周边城市名不见经传的小景点,却独独没有去过这栋小楼。
这天我又来到了这里。奇怪的是,门没有紧闭,那红漆双扇门有种无法言说的魔力吸引着我,我深吸一口气,蹑手蹑脚地走进去。
建筑是真的美,屋檐的边角高高翘起,像有四只新燕竞相啄着春泥,正红的朱漆大门,崭新亮堂,气势凛人。往里走,靡靡的灯光映照,就是低调的奢华了。
我的职业病不禁犯了,未经大脑思考,忍不住掏出书包里的速写本和铅笔。
就在这时,伴随着轻微的“哧哧”声,身后一道清朗的男声传来:“你是07号钟点工?”
那声音如同一阵细雨,不偏不倚地砸在我心头。我吞了吞口水,来不及权衡利弊,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我面前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孩,皮肤很白,是那种近乎不见天日的白。影影绰绰的日光下,我几乎能看清他皮肤上的绒毛。
让我印象最深的,还要属他那一双极具风情的眼,似饱含了柔波与水色。眼睛再往下移,我暗暗喟叹了一声——真是可惜了。
他言简意赅,告诉我卫生用具的摆放位置就出去了,堪堪在一棵树前停下。
我忽然意识到我应该解释什么,比如突兀地闯进他的院子实在是没礼貌的行为,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头。思绪纷繁如乱麻,造成的后果是——我擦瓷器的手一顿,紧接着便是无情碎裂的声音。
那声音惊动了他,他看到满地狼藉,皱皱眉,用严肃冷漠的语气对我说:“这是青花九龙纹瓶,清朝光绪年间制造。”
我吓懵了,只能不停地说“对不起”。他见我认真的模样,忽然绽开恶作剧得逞的笑容。他挑了挑眼尾,不紧不慢地说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居然被他的笑容勾走了心魄,心跳好似慢了半拍:“卖……卖肾?”
“方晴,你的声音很好听。”他突兀地来了这么一句,然后略一思索,“对了,我叫顾南周。”
我胡乱地擦了两下眼睛:“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慢悠悠地将眼神移向我的胸牌。他眉眼深邃,看人的时候显得格外专注,不知怎么的,我紧张地理了理衣服。胸牌是系里强制要求戴的,谁也想不到,一所小有名气的大学,居然会有这么幼稚的做法。
“现在的新生这么好骗吗?”他唇角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放心,真品我早就收起来了。还有,以后如果想进来,可以敲门。”
这一天春光明媚,我会永远记得,我如孤胆英雄般闯入一栋小楼,有古色古香的设计,有一棵极高的树蓊郁了庭院,以及坐着轮椅的顾南周。
02
我没有再去那里。
因为这一面实在是不算愉快,我身为一个不速之客,伪装钟点工不说,还打坏了人家的瓷器。何况,我也没自信自己能美到让人一见倾心,估计他下次见到我都不认识了。
我还有素描课要上,好不容易清闲的周末又要搭进去,同学总说我太拼,我却心甘情愿。
此刻,几个师兄师姐正聚在一起讨论眼睛的画法。起初是专业性的探讨,过了一会儿就跑了题,成了“你画过的最好看的眼睛”。师姐谢聆抢先说:“我们学校的一个男生,那双桃花眼才叫好看,如果能画他就好了,可惜现在连见都见不到。”
我忍不住插了嘴:“是顾南周?”
她匪夷所思地看着我,好像在说,你怎么会认识他?
我干笑两声,解释道:“我也不认识,就是听说的,胡乱猜测。”
顾南周这个名字,简直是如雷贯耳。他是数学天才,高中就获得了无数枚奥数金牌,后来又一举拿下了菲尔兹奖,是我们学校的骄傲。据说他已经提前修完了大学的课程,大二之后就没怎么来上课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所以大家根本想不到,他竟然双腿残疾,就蜗居在学校封闭的小楼里。
后来放清明节假,我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寝室里,突然很想去见顾南周。
七点多钟,天已经黑透,小楼隐在黑暗里,风杳杳而过,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到了小楼面前。
“你怎么来了?”他显然还记得我,微微有些诧异。
“过节了,我一个人孤单,我怕你也孤单。”我像模像样地提着一袋水果。
“过节?”顾南周嘴角抽了抽,忍俊不禁道,“今天是清明节,你确定专门挑这个时候来看我?”
我干笑两声。屋子里静得出奇,这一次许多古董都被摆了出来,整个屋子显得越发华丽起来。
“07号钟点工,今天还要打扫卫生吗?”他揶揄地问。
我却把这句话理解成了赶我走的意思,摇着头,赶忙说:“那个……你放心,我不会把你在这里的事情告诉别人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低眉浅笑,“只是我想,你不会平白无故地来这里。有什么目的,说吧。”
唉,真糟糕。既然他给我这个人情,那我也不谦恭了。素描班的老师布置了作业,画一幅最想画的画。自从上次见了顾南周之后,我像着了魔一样,满脑子都是他的脸。是的,他五官立体,太适合入画了。
我小心翼翼地说出我的请求后,他忽地沉默了,须臾抿唇说:“你不应该画世俗的东西,你可以画更多有意义的,比如……”
真是个老古板,我在心里说。
“我知道,”我毫不犹豫地打断他,手指微微收紧,“我只是单纯想画你。”
03
后来再回想那晚的场景,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是单纯想画你”不就是色迷心窍吗?
顾南周应该是看出来了吧,要不然唇角怎么会多了几分压不住的笑意呢?暖色的灯光打在他脸上,有种玉石的盈润感,他把身子往后一靠,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还是答应了。
但是那幅画我却迟迟没有完成,因为我在面对他的时候,无法安心作画,总是不可避免就走了神——他是如何变成一个残疾人,并且蜗居在此的呢?
顾南周没有告诉我答案,他摩挲着手中的瓷器,整个人看起来精致又严肃。
有些问题的确不该问,但请原谅我的好奇心。
舍友夏夏堪称学校的百事通,我试探着向她打听,她说:“顾南周啊,你也看到他的照片了?我就说很帅嘛。呸,胡说,人家身体才没问题,听师姐说他去年还来运动会了呢。”
去年还好好的,今年却成了这个样子,会是什么原因?我想了很久,觉得只有车祸这一种可能。
我试探着将这些讲给顾南周,他罕见地没有否认。于是我到处寻找复健方法,他这样一个天才,变成这样,真是太可惜了。
后来再次和夏夏提起那栋房子,我问她,为什么第一次她那么笃定我们进不去。她白我一眼:“你还真以为那里面有什么神秘东西啊?要我说,里面估计就住着学校退休的老大爷。我们进不去,很简单,因为里面有条狗,特别凶。”她做出非常害怕的样子:“反正是我见过的最凶的狗,你还是不要贸然进去了。”
为什么我去了那里那么多次,从来没有狗拦过我?
我不禁失了神,越来越觉得,有关顾南周的一切都像秘密。
当我再一次去找顾南周的时候,他领着我去见了他家的狗,我才明白。
他这样告诉我:“方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说过,你的声音很好听。”
他口中的好听意味着熟悉。
这条狗有个俗气的名字,叫大黄,和我是好朋友。它应当是嗅出了我的气味,才没有叫嚣着咬我。
这事就比较久远了。我读高中的时候,曾做过一个兼职——陪一个眼盲的老太太说话。雇主出的价格实在是高,和我一起竞争的还有几十个人,但最后我脱颖而出,并非是因为我有多么优秀,只是因为我的声音最像老太太的女儿。
老太太眼睛坏掉后,格外思念自己在国外的女儿,而女儿又很少来看她,所以我的任务就是每周拿出两个小时的时间,去养老院陪她聊天。陪着我们的,还有那条叫大黄的狗。
那为什么顾南周如今成了大黄的主人?
几点光亮似乎穿云破雾而来,一抹夕阳映照在他身上,他仿佛入了画。半晌,他笑着告诉我:“我就是雇主,也是大黄的主人,你照顾的老太太,其实是我的姥姥。”
原来如此。
“所以方晴,很高兴能见到你。”他最后这样说。
04
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找顾南周,那幅完成了一半的画作也被我搁置了。
在一个普通的下午,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醒来时身上汗涔涔的。我用了一个多小时,化了个精致的妆。
大黄依旧没有拦我,我见到顾南周的时候,他正在树下专心致志地修复一件瓷器,我不由得呆楞住。他看向我的眼神充满疑惑,嘴唇动了动,似乎在努力辨认。
我的化妆技术非常高超,再加上平时都是素颜见他,他定定地望了我好一会儿,才笑出了声:“原来是你啊,方晴。”
“你的07号钟点工。”我笑。
顾南周无奈地垂头一笑,有种清风明月般的从容。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洒下来,我看着他泛着光的眉眼,心里有一块地方蓦地悸动。
“顾南周,你每天待在同一个地方,有没有觉得无聊?”我终于问出口。
我认为顾南周应该是害怕别人看到他的残疾才不愿出去,中午我梦见他问:“方晴,你也要抛弃我了吗?”我在梦里疯狂摇头,醒后才有了立刻来找他的决定。
他歪头一笑:“好像是有点儿。”
我撸起袖子开启了那天的伟大计划。站在那里捯饬顾南周的脸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他的皮肤竟然那么细腻,像是婴孩,连毛孔都不见得有几个。
学校里的大型活动都是找我当化妆师,我也曾面对面地给好多异性化过妆,但这是第一次,我的心像是跳到了嗓子眼。与此同时,我也有一个惊讶的发现,他的脸和我的手同样热。我兀自猜测,难道他也和我一样紧张?
最后我把镜子给他,如我所料,传来他的惊叹声:“你也太厉害了!我自己都不认识了。”
我贱兮兮地问:“那你觉得哪个更帅?”
“会化妆的方晴更帅。”他嘴巴可真甜。
为了保险起见,我又给他加了顶帽子,帽檐很宽,可以盖住大半张脸。
做完这一切后,我才大大方方推着他出了门。中途碰见了不少同学,他们无一不觉得好奇:“呀,方晴,这是谁呀!”
我打着哈哈回答他们:“我在医院兼职,这是我的病人啦。”
顾南周的气质本来就好,哪怕坐在轮椅上,也不减分毫。万幸只露出精致的鼻梁和下巴,要不然肯定有人能认出来他。我偷偷分一个眼神给他,他也笑,就像偷吃糖果的小孩子。
后来还碰到了素描班的谢聆,她嘴角一如既往挂着嘲讽:“小弟弟,你怎么和这种人交朋友呢!她爸爸那么糟糕,她的人品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懒得理她,推着顾南周就走。好在他依然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应该是没有把谢聆的话放在心里。
温风如酒,引人沉醉。不知不觉,我和顾南周在校园里闲逛了一下午,我喋喋不休地和他讲我跟姥姥的日常聊天,他很感兴趣,直到他突然不理我。
我心下一沉,才发现,他居然晕了过去,再摸摸他的额头,滚烫无比。
我慌了神,心脏狂跳着,我知道,我闯祸了。
电光火石之间,我想起,他生病并不是无迹可寻,比如在我帮他化妆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出他脸颊滚烫了。我可真自恋,竟然自以为是地以为是因为我的靠近让他害羞了。
05
还好顾南周的情况不严重,我在医院里片刻不敢离开,看着他挂了两瓶水。
他醒过来就挪动着想下床,我赶紧按住他,想喊护士来。不想他用食指抵住了我的唇,温热的触感,夹杂着几分暧昧:“我自己可以。”
我默默背过身,我知道这一定很困难,我能给的只有多点尊重。
未想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方晴,你转过来。”
然后我就看到他掀开被子,灵活得像条鱼一样,轻轻松松站在我面前,身材高瘦而挺拔。
我仿佛窥探了一个极大的秘密,惊叹出声:“怎么回事?”
他这才告诉我,他的父母常年在国外,几乎没有管过他的事情,他跟着姥姥长大。填报高考志愿,他想学考古,他的父亲却闷声不响地帮他改成了数学。
“他们操纵我的人生也就算了,”他愤愤不平,“我姥姥也没人管,直接被他们丢到养老院。可是养老院再高档有什么用?直到姥姥去世了,他们才过来。我想让他们留在我身边,于是我假装因为车祸而失去了双腿。”
他忽然嘲讽地笑了:“你应该也看到结局了,他们只是给足了我金钱,还把最宝贝的小楼给了我,自己却还是奔赴了国外。我的计策无效。”他叹了口气:“不过我现在想开了,世间那么多事,又岂能尽如人意?”
我还没有从惊讶中走出来,须臾才问:“那你为什么不敢出来见人?”
“笨蛋,因为我懒啊!”他弹了下我的额头,动作却是轻柔的,“是你脑补了一堆内心戏,我就顺着你演下去好了。”
“也就是说,每次都是你特意装给我看的?”
他皱着眉思考了一会儿:“一开始是因为思念去世的姥姥,所以我常常会坐在轮椅上。遇见你以后,我突然就想继续演下去。”
看着完完整整站在我面前的顾南周,我忽然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于是这天,我一意孤行要为他庆祝新生,虽然他很不理解。
热闹的火锅店,烟雾缭绕,人声鼎沸,我状似无意地问:“你发烧了自己总该知道吧?为什么还要同意跟我出去?”
他认认真真地回答我:“你那么诚心的样子,谁能狠下心来拒绝?”
尾音拉长,带着欲语还休的暧昧。可能他只是说了一句很普通的话,我却害羞了。后果是装了鸵鸟,把头稳稳当当扎进了小碟里,一不注意就沾上了红红的辣酱,然后弄进了眼睛。我喊着痛,对面的顾南周狂笑着拿出了湿纸巾。
他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世间那么多事,又岂能尽如人意?
于我也是如此。气氛太好,我断断续续讲了我的故事。
我读高中的时候,想当艺术生,学画画,我妈语重心长地求我:“咱家没那么多钱让你去学那些乱七八糟的,你得靠自己,大学报金融专业,才能赚大钱。”
于是我放弃了最爱的美术,退而求其次想学中文。她还是不同意,差点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最后强逼着我报了金融。
因为我有个坐牢的爸爸,她急着让我出人头地,我能理解,可她也不能完全不顾我的想法。拜她所赐,如今我累得快要疯掉了。
所以我特别感谢顾南周,是他和小红楼给了我勇气和力量,让我在日复一日的焦躁中,体会到难得的快乐……以及那些蔓延至无法阻挡的情愫。
我和顾南周勾肩搭背地从火锅店出来。可能因为我被蒸汽熏晕了脑袋,也或许是这晚的夜色太醉人,总之我嘟嘟囔囔的本性犯了,说了些不知所云的东西。顾南周很认真地听,还不时地给我回应。
然后我抬头,看到了天上又大又圆的月亮。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体里酝酿,迅速膨胀,“砰”地一声,无数朵烟花齐齐盛放。
多好,多美,多像一场隐秘又小心翼翼的欢喜。
夜晚的风是温柔的,顾南周的双手是温软的,灯火明明灭灭,四周渐次浮起了花香。最后我听到他温声问我:“方晴啊方晴,那天我想见你,你为什么会失约呢?”
06
哪天呢?那天又是过去了多久呢?
高二那年开始,我坚持每周去陪姥姥聊天,一直到高中毕业。
她是个很有趣的老太太,眼睛虽然看不见了,却仍然乐呵呵的。她给我讲了很多事,有她年轻时的爱情,有她在国外的女儿,讲的最多的还要属她的外孙,她最喜欢顾南周了。
姥姥打电话从不避讳我,年纪大的人难免唠叨,顾南周在电话那头从未表现出不耐烦,他适时回应几句,把她逗得笑个不停。
顾南周读的大学离养老院不远,所以他经常回来看她。但巧合的是,我们一次也没有见过。
应该是因为我的工作做得不错,后来他主动提出见我一面,说要当面谢谢我。
我也一直犹豫该不该见他,就在与他约定好的那天,我和我妈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争吵。她扬言,若我不报金融专业,就和我断绝关系。
我在房间哭了一下午,双眼红肿地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在流逝,错过了与顾南周的见面。
因为与母亲的冷战,我接连两个周末都没有去见姥姥。而她也在那段时间里出了意外,独自出门摔了一跤。老人家身子弱,病来如山倒。举行葬礼的时候,我没去。我觉得这和我有关——如果我陪在她身边陪她聊天,兴许她就不会独自出门,也就不会去世。
顾南周也没有再找过我。
可缘分使然,我还是遇见了他。
今年过年,我申请留校,我妈倒是给我打了电话,先是问我为什么不回去,我解释了几句,她不在意地“哦”了一声,然后直入正题,问我有没有多余的钱给她。我气得挂断了电话,走着走着就到了那栋小楼。
大雪茫茫,整个世界都是洁白的,我在想,如果人心也是洁白的,该有多好。
幸运的是,那晚我在顾南周的家里找到了好玩的东西,让我暂时忘却了那些不快。他有一个很大的箱子,里面装着很多衣服,都是一些古装,丝绸布料。我选了自己认为最好看的两套,非拉着他和我一起试。
他看着我手里的衣服,揉了揉额头,脸上浮现出一抹极不自然的神色,但很快便消失了。当我们俩都换好,站在镜子前时,我才明白过来——这根本就是古人成亲时穿的衣服!
我绞着手指,脸颊红成了胭脂色。我拍了拍脸,想着要转移话题:“我家里也有两套,是我奶奶在我出生后缝制的,好像比这两套更好看,下次你要不要试试?”
顾南周不自在地轻咳一声:“笨,那是给你新婚准备的,只有你未来的先生才有资格穿。”
好像气氛被我弄得更尴尬了。我选择闭嘴,忽地听见顾南周略带笑意的嗓音响起:“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之后我们都没有再开口,整个世界静得似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我低头,便笑了。
时间像是放慢了脚步,屋内温暖如春,我闭上眼,眼睛好像覆上了冰冰凉凉的东西,像一个轻柔的吻。
大抵浮生若梦,姑且此处销魂。
07
可惜那个新年到底是我一个人过的。
顾南周被一通国外的电话叫了回去。空荡荡的宿舍楼就我一个人,校园外全是鞭炮声,整个夜空亮如白昼,这是属于别人的热闹。
我在手机旁静静等了一晚上,顾南周的电话仍旧没有打来。
初八一过,学校陆陆续续来了人,我也终于接到了他的电话。
他告诉我,他误会了自己的父母,若不是保姆实在看不过去,给他打了电话,他会一直蒙在鼓里。
原来他的父亲生了重病,在国外接受治疗,根本无法回国。父母曾好几次提出把眼盲的姥姥接过去,可姥姥只想落叶归根,高档养老院也是最后妥协的结果。他的父母也早已看穿了他装残疾的事情,只是要继续出国治疗,又不想他担心而已。
这次回去,他说要好好陪伴病危的父亲。顾南周絮絮叨叨了好多,最后轻声问:“方晴,我可能会在国外读书。你不是最喜欢美术吗?正好学校有个交换生计划,你可以来陪我吗?”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我……喜欢你。有你在我身边,我真的特别开心。我想每天都能看到你的笑脸。”
听着他诚挚的话语,我的心却一点一点地下坠。他那么好,如此真诚待我,我又怎么忍心让他蒙在鼓里?
我咬紧了嘴唇,沉默许久。他见我不说话,又说:“方晴,如果你是担心学费,我可以帮你解决,只要我们能在一起。”
我擦了一下眼睛,下了很大的决心:“对不起。”
“还记得谢聆总是看不起我吗?因为我有个坐牢的爸爸。他当年卖假药,坑害了一大批人,其中就有姥姥。她的眼睛之所以坏掉,就是因为吃了我爸卖的保健品。”
那头没有说话。我清晰地听见他的呼吸声,就像一把沉重的铁锤,一下一下地砸在我身上,又无情又冰冷。
“顾南周,即便这样,你还会……”我小心翼翼地问,努力不让眼泪落下来。
“让我好好想一下。”他最后这样说。
挂断电话,我就大哭了一场。我知道自己很喜欢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喜欢。
就像现在,不用刻意数,我都知道,我已经十一天没见他了,而他的面孔却在我的脑海里愈发清晰。
我记得他乌黑晶亮的双眸,记得他线条柔和流畅的下巴……更记得那个喝酒的晚上,他曾亲吻过我的眼睛,带着清甜的露水味。
可是那又能怎么样?
欺瞒与坦诚之间,我愿意选择坦诚。至少在日后,我可以说,我从来没有对不起我的爱情。人生本来就有诸多无奈,花开半夏,叶绿一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能做的只有等待。
08
那一幅画我还是完成了。
说来也奇怪,在他面前时我总是画不下去,可他离开之后,我仅凭记忆就轻而易举完成了。
万万没想到,老师会拿这幅画去评奖。站上领奖台的时候,一位颇负盛名的艺术家夸我,肯定是用很多爱描绘成的。我听了就只有笑,哪里是很多爱呢,分明是很多亏欠罢了。
紧接着,我接到了很多杂志社的约稿。我也总算可以告诉我妈,坚持梦想并不是一点用都没有。
有些事,我没有跟顾南周讲。
我主动去照顾姥姥是为了赎罪,而我去那栋红楼也是有意为之。
姥姥曾像献宝一样给我看过她外孙的照片,他实在好看,我只需一眼就记住了。后来有一次,我透过门缝看到他坐轮椅的身影,那样孤独,不禁心疼起来——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了?
我发誓要帮助他,至少要陪伴他。之后我却沉溺其中,与其说是我救赎他,不如说是他救赎我,是他让我的心更加坚定。可我终究只是卑怯的小偷,又怎能奢望获得更多的光阴?
闲暇时刻,我读了一本黄碧云的书,里面写道:所幸太阳仍然爬上,夜幕一样垂,夜央三时,一样有人熟睡有人清醒。
顾南周,我们之间也是如此吗?有没有彼此都无所谓吗?
后来放暑假我回了家,家中气氛无比沉闷,我不想让自己胡思乱想,索性参加了幼儿园的义务教学活动。
走之前收拾行李,我无意间看到奶奶为我准备的那套衣服,换上后,心里却涌现出无数细细密密的疼痛感来。
恍惚了好几天,我发了条微博:我的心像是生了一根刺,想方设法把它拔掉,可真正拔掉了又痛不欲生,因为它早就融进了骨血里。
这天阳光灿烂,天是澄澈的碧蓝,像极了我初遇顾南周的那天。
幼儿园里欢声笑语,和孩子们相处,我总是很轻松很愉悦。
我偷偷对着天空许了一个愿。
下午,最爱捉弄人的童童对我说:“老师,外面有个大哥哥拿着一瓶奇怪的东西在等你。”
“什么东西?”
童童晃悠着脑袋:“好像是一瓶醋。”
他又来捉弄我了,反正我是不会信的。于是我笑了笑,让他们安静下来继续上课。下了班,外面的火烧云烧得通红,我才看到,真的有人在等我——是顾南周。
他还是那个样子,干干净净的少年气,皮肤白皙,有线条柔和流畅的下巴。飒飒的风鼓起了他的白衬衫,他站在那里,碧海蓝天成了点缀。
“方晴,我回来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人总是要向前看,做错的是你爸爸,我不应该迁怒于你。姥姥也是真的喜欢你,如果她知道我们因此不能幸福,会很难过吧。”他慢慢走过来,声音温柔,“谢谢你一直在等我。”
近处的花朵开得密密丛丛,如一团粉雾挂在枝头。我听到心中破冰的声响,那是断木长出新芽,枯藤老树开遍花的释然。
我屏住呼息不敢动,生怕这只是一场旖旎的梦。
半晌,我咬咬唇,向前走了走:“你拿着瓶醋干什么?”
他笑了笑:“融化掉你心中的刺啊。”
原来,即便没有相见,他也一直偷偷关注着我。我想起许下的心愿——给过往一个机会,让我重逢顾南周。
这次我愿意相信,生命如不朽繁星,它会悄悄做功,时间的旷野里我们总会相遇。
更新时间: 2021-03-31 2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