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许棠七(来自鹿小姐)
原来,这世间真有她所崇仰的爱情。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唯有阴阳隔,可念不可及。
作者有话说
我写这篇稿子的缘由是看了纪录片《神鹿啊,我们的神鹿》,森林中神秘的游牧民族令人觉得好奇,消失的驯鹿文化让人感到唏嘘。文中的母亲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物,生于森林,便要归顺于森林,她或许一生都郁郁寡欢,但最终她还是归顺于森林。人们年少时所崇尚的是诗与远方,后来才发觉最热爱的莫过于成长的这片土地,最深刻的莫过于年少的感情。
楔子
2015年冬,得知父亲患病的消息后,柳鹿铃总算回到了暌违已久的家乡——敖鲁古雅。
一路颠簸,政府大力开发此处,各个路口都在动工修路。她隔窗望向远处的丛林,寒风凛冽,洁白晶莹的霜花缀满枝头,宛若童话中的冰雪世界。
车内气氛沉闷,她悄悄开了点窗,树列于茫茫雪原中,仿佛在向她招手呼唤。记忆里铺天盖地的是母亲忧郁的面容,带着疏离与漠然,却又有着骨肉相连的亲切。她深吸了一口冷气,寒冷席卷肺部,她却有一股满足感。
犹如倦鸟归林,她多年来对故乡有所抗拒的情感,皆在这茫茫林海中消失,这大抵是她骨血中透露出来的归属感——
生于森林,而归顺于森林。
(一)幸好碰上了你啊
由于病情加重,父亲不得不搬入根河市内新房居住。她一回到家,父亲精神顿时好了许多,牵着她的手说要她去看看母亲。
屋外天寒地冻,她明白父亲的心思。她素来与母亲关系淡漠,自打出去读书后很少回来看望母亲,或许父亲是明白她对母亲的那份抗拒与不满,才会如此急切。
“待会儿我自己去部落里看她,外面冷,您就别去了。”
父亲深知她性子执拗,便不再多说。他欢欢喜喜地夹了一块肉放进她碗里:“快吃,前几天你舅舅打的灰鼠肉。”
日暮时分,她才到达敖鲁古雅,这个鄂温克族的居住部落,这个母亲的长眠之地。
怀揣着复杂的心情,她在母亲的坟前磕了三个头。她木然地望着眼前的墓碑,没有说一句话,一如她与母亲以前的相处模式,外表淡漠、疏离,内心却奔涌着哀伤。
不远处是敖鲁古雅民俗村,炊烟袅袅里还能听到人们一阵阵的欢呼声,想来是来敖鲁古雅旅游的人们。
不过几年光景,敖鲁古雅在当地政府的支持下开发了旅游业。鄂温克族是中国唯一一个驯鹿民族,神秘的部落与美丽的风光吸引了不少游客,热闹的氛围也吸引了她的脚步。
一入民俗村,一阵喧闹、尖叫声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一辆驯鹿车拖着游客发疯般地乱窜起来,人们纷纷尖叫躲避,背包、相机散落一地,纷扰凌乱。驯鹿在尖叫声中更加癫狂起来,一个劲地往外冲。彼时,柳鹿铃恰巧站在大木门前,眼看着驯鹿顶着鹿角就要顶上来,她却没有闪躲,而是在一阵尖叫声当中,迅速跳到驯鹿背上,双手稳稳地抓住了驯鹿的茸角。她借力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整个身子都趴在鹿背上,轻声在驯鹿耳旁唱起了歌谣。
歌声悠扬动听,带着鄂温克族特有的韵味。在场的游客没人听得懂鄂温克族的语言,皆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驯鹿似乎能听懂歌谣,在女生的安抚下逐渐安静下来,冲出大木门十米,便停下了疯狂的脚步。
“喀喀——哇——”驯鹿车上的游客被甩得七荤八素,他趴在栏杆上,不可抑止地大吐起来,还不忘向柳鹿铃道谢,“多谢女侠救命之恩。”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声音就湮灭在一阵欢呼声中,是尾随前来的游客们。
众人叽叽喳喳地讨论,难以置信地感叹着:“这也太神奇了!”
“简直是电视剧里面的情节啊!”
在众人惊羡的眼神中,柳鹿铃显得有些羞涩。她随意地抓了抓耳边的头发,说:“这是伴我长大的驯鹿。”
彼时,驯鹿的主人也寻来了,喘着粗气惊讶道:“鹿铃,你咋回来了也不跟舅舅说一声?”
“幸好碰上了你啊!”
只言片语中,众人恍然间明白了什么——大抵是因为女生是驯鹿的主人,驯鹿才会听话地安静下来。
(二)我是为了救那只驯鹿
在舅舅的“撮罗子”里住了一晚后,柳鹿铃第二天清晨打算回根河,岂料在出民俗村的时候被一个高大的男生拦住了去路。
她有些困倦地抬头,入眼的是一张英俊的脸。她一眼就认出了他,是昨晚坐在驯鹿车上的男生。
只因这男生有着一副俊朗非凡的面容,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轮廓,棕黑色的头发被风吹乱,遮掩住了一只深邃的眼,映衬着身后的苍茫雪色,添了几分异域气息。
她挑了挑眉,询问道:“混血儿?”
异于东方面孔的男生却操着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哎呀,被你看出来了。”
眼前男生浮夸的表情使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呼伦贝尔位于中俄边境,混血儿一抓一堆,她并不觉得诧异。她道:“昨晚你的谢意我收下了,但很不幸地告诉你,我是为了救那只驯鹿。”
言下之意就是并非为了救他。
一般人听到这样的话都会识趣地离开,偏偏穆晨是一个心大的主,他挠了挠后脑勺,问:“我挺好奇你昨晚唱的是什么歌。”
“民歌啊!”柳鹿铃有些不耐烦。此时,舅舅将机动三轮车开到他们面前,咧嘴喊着:“鹿铃啊!上车,舅舅送你!”
柳鹿铃懒得管眼前的人,一脚迈上副驾驶座,谁知身后的人也跟上了车。她疑惑地望向乖巧地坐在后车厢板凳上的大个子,问:“他怎么上来了?”
舅舅嘿嘿一笑,满口大茬子味儿:“这小伙子来咱们这儿半个月了,说是个作家,来找灵感的。昨晚听我说要去根河市,他也想去瞧瞧。”
说着他还转头望向车后方:“小伙子,坐稳了哈!”
机动三轮车“噗”的一声,绝尘而去。窗外飘起了雪花,车内微冷,她裹紧了身上的大棉袄,不由得望了望后车厢的人。这天寒地冻的,坐在敞篷后车厢的人也不怕冻?
显然柳鹿铃的顾虑是对的,一路吹着寒风的人一下车就迷迷糊糊地倒在她的肩膀上,哆嗦着说:“我……好像感冒了。”
柳鹿铃有些猝不及防,险些将人推倒在雪地里——这人没毛病吧?
舅舅见此情景,大手一挥:“赶紧扶屋里去!”
柳鹿铃无奈地扶着他进了屋。父亲误以为他是她朋友,忙不迭地就腾出土炕。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淳朴而又热心,父亲与舅舅一起将男生扶上炕,还招呼着鹿铃:“快去煮姜汤。”
柳鹿铃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叫什么事啊?
(三)她不爱我的父亲,我恨她
更让她意外的是,父亲居然收留了穆晨。
父亲很欣赏有才华的人,得知穆晨是一名作家,来这里是为了了解鄂温克族的传统文化后,显得更加热情了。
父亲经常跟穆晨聊到深夜,听他讲各个地方的风土人情。他游历甚广,喜欢探寻少数民族的神秘文化,于是在看见满屋子的油画后,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简直太美了!这都是你母亲画的吗?听你父亲说,你妈妈是鄂温克族的第一个画家?”
像是被人撩拨动了心中紧绷的那根弦,她擦拭油画上灰尘的手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缕寒芒:“我不知道。”
她极其避讳着母亲的一切。
穆晨还想问些什么,但她已经放下油画,径直走出了房屋,徒留穆晨一个人饶有兴趣地望着眼前色彩丰富的油画。一幅一幅油画,都在讲述着关于鄂温克族驯鹿的故事,以及少女时代的苏薇的故事。
自从回到家乡后,柳鹿铃时常会在深夜梦到那个女人,那个才华横溢却一生郁郁寡欢的女人。她时常自斟自饮,一个人窝在房间里画画。她画鄂温克族的驯鹿,她画自己的父母亲,她画自己年少时的爱人。她沉醉于自己的世界里,甚至不肯分心多照顾自己的女儿一些。
她记得那个雷雨交加的夜,十六岁的她与母亲大吵了一场,她将母亲的油画扔在地上,母亲生气地离开了这个家,此后再也未回来。
午夜大梦一场,醒来泪湿枕头。
她辗转难眠,便披着衣裳出门找水喝,在客厅碰到了穆晨。
玻璃窗上蒙上一层雾气,她伸手将雾气拭去,窗外便显现出苍茫的雪色。于昏黄的灯光里,她缓缓地道出了母亲的故事。
“她是鄂温克族人的骄傲,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一名画家……”
苏薇是为数不多的、很早走出山林的敖鲁古雅鄂温克族人。她从小喜爱画画,她所绘的都是原生态的驯鹿、森林、日月、风雪,她用她一片赤诚之心在描绘着大自然的美丽。
从中央民族大学美术系毕业之后,她成为一名美术编辑。于城市中生活,她的心始终空荡荡的。她是森林的女儿,她融入不进喧闹的城市,于是她毅然回归了森林,想要寻回曾经的自己、她所崇尚的驯鹿文化、她所喜爱的山间岁月、她年少时所倾慕的少年。
“她还是没能找回自己。”
灯光昏暗中,柳鹿铃微微敛眉隐去眼中的愁思:“没人能理解她,为什么要放弃繁华的城市生活,再次回归森林。她于城市中待过的虚华岁月,使她渐渐失去了森林的灵气。”
她被困于繁华与寂静当中无法自拔,无处可依。
这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将满腔爱恋寄托在年少时所倾慕的少年身上。她下山寻找那个少年,得来的却是他早已成家立业的消息。
“她真可怜。”空中传来一声轻叹。
“后来呢?”穆晨似入了迷,柳鹿铃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说:“她开始酗酒,堕落。她草草地将自己嫁给了一个欣赏她的汉人,也就是我的父亲。”
之后的苏薇,深陷于自己的世界里,不愿面对尘世。她不做家务,不干农活,只将自己困在屋里画画。她所画的都是她的年少时光,以及那个她深爱的少年。
她不顾家庭,不顾女儿,一头猛扎进自己的世界里,画地成牢。
“她不爱我的父亲,我恨她。”
“她只是觉得这个男人忠厚、可靠,令她有了一丝安全感,才选择停靠。”
“她吝啬于分享一丝爱恋给我或父亲,她所爱的只有她画中的世界,还有她心心念念的少年。”她似有些困倦,倚靠在墙上,一圈阴影笼在她的脸上,使之染上一抹清冷。穆晨轻轻拉了拉她的手,说:“去睡吧。”
疲倦的人儿一声声低吟着:“所以我才想要远离这里。我讨厌她!”
(四)这或许便是她多年的心结所在
第二天醒来时,柳鹿铃昏昏沉沉地想起昨夜发生的事。
她记得自己疲惫得困了,什么时候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又或者昨晚只是做了一场梦?
她心中隐隐有几分怅然,一声呼唤将她拉回现实。她闻声打开了窗户,映入眼帘的是一只栩栩如生的驯鹿——是用雪堆砌出来的驯鹿。
“嘿!好看吗?”穆晨双手被冻得通红,他倚靠在驯鹿身上,笑颜璀璨。此刻雪已经停了,天空浮现出久违的朝阳,闪闪的金光落在那俊朗的身姿上,让他看起来宛若天人。
这一瞬间,她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给,暖暖身。”
柳鹿铃端出一大杯热水递给他,他乐呵呵地接过,打趣道:“昨晚睡得好吗?”
所以,昨晚所发生的是真的?
她疑惑地抬眸,似有些羞涩:“喀喀……我昨晚怎么回房间的?”
“当然——是我抱回房间的啦!”穆晨故意拖长了声音,打量着她的神情,又凑到她脸颊旁,神秘兮兮地说,“别担心,我不会乘人之危的。”
这都是演的哪一出啊?
柳鹿铃的脸色当即黑了下来,她随手捞起一把雪,朝穆晨的头砸去。冰冷的雪花落入他的脖间,他哇哇大叫,朝站在门口的她父亲求助:“叔,你做证!我昨晚真没对她做什么!”
他一脸委屈地说:“你那么沉,都快压扁我了。”
柳鹿铃恍惚回头,正看到父亲看着他俩暧昧地笑着,这下更加羞怒起来,张牙舞爪地扑了上去:“你闭嘴啊!”
“啊!杀人灭口了!”穆晨大呼小叫着逃窜,哪有半分适才的英俊不凡。他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她都快怀疑人生了。
这个高大的汉子敢情是有一颗萌妹的心吧!
午后,穆晨说想要去看看十里之外被圈养的驯鹿们,硬是拖着柳鹿铃往村外跑。
自从大多数鄂温克族的族人通过生态移民搬至根河市后,随之而来的驯鹿们都被统一圈养在十里之外的圈栏当中。
驯鹿们懒散地躺在圈栏中,它们失去了在森林中的活力。
从前的驯鹿,生存繁衍都是依靠自然环境,无人看管,自由觅食。
如今的它们,如同失去翅膀的鸟儿,被困于圈栏中,不再有那种生长在森林中、名为“恩靠”的食物。它们的生活无味寡淡,它们再也没有以往的灵气。
“我仿佛看到了我的母亲。”柳鹿铃倚靠在栏前,怜悯地望着眼前的驯鹿。记忆中鄂温克族尚未搬迁的时候,她曾跟随母亲进入森林。那一群群放养的驯鹿,自由而快乐地在林中觅食。它们的眼神清澈如山间溪水,如今却只剩缕缕哀愁。
那时候的母亲,受困于文化与生活,她漂泊于森林与村庄当中,挣扎而又无从选择。
“鄂温克族祖祖辈辈以打猎为生,他们游历于森林当中。无奈因为森林植被被破坏,驯鹿觅食到森林深处,离猎民点越来越远。猎民们没有猎枪,不敢深入森林,无法打猎维持温饱,更无法应对人熊的威胁。”
“可当我们远离了森林,鄂温克族仿佛失去了自己的骨髓与生命力。”
穆晨望着满脸忧愁的柳鹿铃,内心久久无法平静。为了追寻这个神秘的民族的踪迹,他来到这里,看到的却是她的苍老与没落。
柳鹿铃试图打开栏门进去摸摸那些驯鹿,可门还没打开,一脚踩落石阶,摔倒在地,扭伤了脚。
她摔在地上,疼痛迫使她倒吸了一口冷气。一双大手将她扶起来,她抬眼便看到一双关切的眼眸:“疼吗?”
她咬牙摇了摇头,试图借力站起来。穆晨一边叹气一边摇了摇头,然后蹲下身子,说:“上来吧。”
她本不想上去,但硬生生被穆晨扯在背上。然后,他猛地背起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
“太要强就不可爱了。”那带着宠溺的声音使她顿了一下,她不再挣扎,缓缓地用双手圈住他的脖子。
她将头埋在他的脖间,突然说道:“母亲心心念念的是一个俄罗斯少年。”
年少的苏薇,一次贪玩,入了森林深处,撞上了一头熊。她慌不择路地逃跑,熊凶恶地追上了她的步伐。她差点以为自己会死掉,在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朝熊开了一枪,一个俄罗斯少年英勇地出现在她眼前,拉着她就往大树上爬去。
熊围着大树绕了很久,最终无可奈何地离去。
人熊是很狡猾的动物,他们不敢轻易下树,而是相互依偎取暖,在大树上度过了一晚,第二天天明才回到了猎民点。
“经过生死一遭,两人相恋了。可后来她被中央民族大学录取之后,去了北京。少年曾许诺等她回来就娶她,可后来两人都没有遵守这个约定。”
一个没有及时归来,一个便已成家立业。
“她一生失意潦倒,但还是深爱着那个记忆中的少年。就算他毁了约,她还是陷入虚幻的梦境中。”
“我恨她,更恨她对我与父亲的薄情寡义。她将一生浪费于过往的光阴中,却不肯来拥抱我。我更讨厌她三心二意,明明爱着少年,却还要嫁给父亲。我更觉得她愚蠢,少年明明毁了约,她却还想念他。”
“就算所爱隔山海,可山海皆可平不是吗?”
柳鹿铃歪着脖子讲述着,眼角似有温流潺潺,落入穆晨的脖间。他托着她的双腿颠了颠,说:“人生数十载,谁都无法预料到最后和自己相守的人会是谁。但我想,那一定是你母亲最美好的回忆。他们的感情曾真挚过,最珍贵的莫过于此。”
柳鹿铃所追求的感情太单纯了。始终如一,又有几人能这样呢?
这或许便是她多年的心结所在。
(五)夕阳落在她的眉间,点染了满眼落寞
大兴安岭的春色总是姗姗来迟,春阳坡雪化的时候,还是有人忘不了过往的驯鹿习俗。
鄂温克族虽然结束了游猎的生活方式,但还是难以适应现代生活,很多鄂温克族人偶尔还是会赶着驯鹿上山,寻找苔藓吃。
传统的驯鹿文化深深吸引了穆晨,他想要专门为鄂温克族写一本书,所以才久留此地,不愿离去。
听闻舅舅赶着驯鹿上山觅食后,在穆晨的怂恿下,柳鹿铃答应了带他上山。
两人穿越林海,到达舅舅搭的“撮罗子”里时,舅舅正在点薰草替驯鹿熏虫。舅舅似乎很喜欢穆晨,看到他之后就领着他坐到炉火前,和他把酒言欢起来。
鄂温克族人喜酒,常以此来待客。
谈起从前的游猎生活,舅舅甚是怀念:“我喜欢手上握着猎枪的感觉。当年政府派了警察来收枪时,其他猎民都把枪交了出来,而我呢,背着自己喜爱的猎枪翻山越岭,跟警察捉迷藏。后来我被警察堵在悬崖边,情急之下就闭着眼跳了下去,幸好一棵大树挂住了我,才没要命。后来警察再来收枪时,还说特敬佩我呢!”
猎枪是猎人的生命,更是鄂温克族人赖以生存的东西,舅舅以命相护猎枪,就像鄂温克族誓死维护着传统习俗。
穆晨未免有几分唏嘘,当他望向柳鹿铃时,她正在抚摸着一只驯鹿的头,待近了,便瞧清了是上次那头发狂的驯鹿。
“它上次为什么会发狂?”回忆起那夜,他还心有余悸。
柳鹿铃摸着鹿头,说:“驯鹿向来温驯,也不知道是受到了怎样的惊吓。又或许,它不喜欢那样喧闹的环境吧。”
“它们是有灵气的。”她突然说道。
穆晨也尝试着去摸鹿头,驯鹿没有反抗,他的手轻轻抚摸下来,像吃到糖的孩子那样开心:“对啊,很有灵气!”
“咦,为什么它脖间戴了铃铛?”穆晨好奇地拨弄了一下铃铛,清脆的铃铛声叮叮当当。柳鹿铃微微一笑道:“为了让小鹿能识别母亲,所以给它们戴上了铃铛,让它们知道妈妈在哪里。”
穆晨仿佛想到了什么,讶异地问:“那你的名字?”
鹿铃,鹿铃,莫不是缘于此?
她的眼睛霎时间灰暗下来:“是妈妈取的。”
原来,鄂温克族每一群驯鹿里都会有家人信奉的神鹿,它是庇佑全家人的存在。神鹿都是一代代传下来的,不管公母,它都是神鹿的血脉。
“但母亲家所驯养的神鹿,一直到十四岁才怀孕。全家人都期盼着神鹿之子的诞生,但是神鹿的年龄太大了,它最终难产,死在了六月天里。”
“家人给神鹿施行了风葬,神奇的是,风葬的时候,六月天里突然下起了雪。姥姥说那是上天为神鹿撒下的花瓣,而我,在第二天降生在山下的部落里。”
“神鹿失去了宝宝,而母亲生下了我,为了纪念神鹿,母亲给我取名叫鹿铃。”
“或许,我就是神鹿的女儿。”
这一切听起来太过传奇,穆晨难以置信地张开了嘴:“这也太神奇了吧?”
柳鹿铃轻轻一笑,朝着西落的太阳伸了伸懒腰:“对啊,可它真实存在着。”
或许,神鹿的死亡与母亲的彷徨早已预示了这个民族传统文化的衰落。
夕阳落在她的眉间,点染了满眼落寞。
(六)她爱她,也恨她
日暮时分他们才下山。夕阳西下,百鸟归巢,林间的路蜿蜒崎岖,他们携手相伴。
嗅着草木的清香,伴随着虫蚁鸟兽的鸣叫声,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暖,柳鹿铃心底是从未有过的宁静,这大抵就是岁月静好了吧。
他们之间的感情于冥冥中尘埃落定。她望着穆晨坚毅的侧脸,他的脸于瑰丽的夕阳下被镀上一层光芒,睫毛轻轻颤动,仿若蝴蝶振翅。内心似有什么情愫奔涌而出,使她脱口而出:“穆晨。”
她轻轻唤他,他回眸一笑道:“嗯?”
两两相望间,他像感应到什么,轻轻凑到她脸颊旁,念起《圣经》里的一句话:“我的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溪水。”那微带着魅惑的嗓音,使她的心恍惚间漏跳了一拍。
一个吻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如蜻蜓点水般落在她颤抖的双唇上。她的脸颊被他捧起,只见那双深邃的眸里情意渐浓:“鹿铃,我想我喜欢你。”
他们眼里仅剩彼此。一抹笑意荡漾在她的脸上,她回应般拥抱住了他。他将她拢入大棉衣内,低眉婉转地将内心的故事说了出来。
“鹿铃,不要再怪你母亲了。人们常常因爱生恨,爱是恨的源头,你爱她不是吗?”
“其实,我早就知晓你母亲与俄罗斯少年的故事了。这个故事是他告诉我的,所以我才来到了这里,遇见了你。”
满腔热情骤然冷却,一波恐惧感涌上心头,柳鹿铃猛地推开了他。母亲是她心底的引爆点,又或许是穆晨一语中的使她还难以接受。
而更加火上浇油的是,她猛然明白了,这个中俄混血儿一心追问母亲的感情往事,如今坦白相告,那只有一种身份了。
“你是那个俄罗斯人的孩子?”
“不是,你听我解释。你只是太爱你母亲了,你所有的心结都源于此。你想要获得同等的回报,才会怪你母亲。可你母亲怀念年少时的爱情本来就没有错啊!”
穆晨一股脑地将内心的话说了出来。他是想要提醒她,想要解开她的心结,可话入了她耳中是另外一番意思。
“够了,穆晨。你是在为那个俄罗斯人争辩吗?他辜负了我妈后才后悔,所以,他的儿子便来忏悔?”
“你未免也太可笑了吧!”她狠狠地推开了他,然后转身就朝山下跑去。
她被他欺骗了,他是带有目的来到她身边的,他是那个俄罗斯人的儿子。
他对她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她素来偏执,这样理不清的情感使她头昏脑涨。她恍恍惚惚地朝山下跑,直到脚后跟被磨得痛才到达山脚下。
她总算停下来喘了一口气。或许她是想等他追上来的,可很久之后,他都没有追上来。
一抹悲哀掺杂着疑虑涌上心头,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掉头猛地朝山上跑去。
她举起手机打他的电话,可电话那头传来的只有冰冷的机械声,且信号时不时地中断,她急得都快要哭出来。
“穆晨!”
暮色四合,森林逐渐披上一层黑纱,夜晚时分,野兽时常出没,她无暇顾及太多,而是在原地呼唤了许久,可回应她的只有虫蚁声。
穆晨不知道下山的路,茂密的森林当中时常有隐藏的危险,不单单有野兽的威胁,还有落叶层叠的大烟泡,人若掉下去,生死难料。
思及此,她几近崩溃:“都怪我!都怪我!我不该扔下他的!”
黑夜笼罩了森林,她自暴自弃般地跌坐在地。树林中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猛地将手中的石子扔了过去:“啊!好痛!”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她猛然扑了过去。穆晨将她拢入怀中,委屈地说:“我迷路了,差点找不到你了!”
她突然大哭起来:“我差点以为你死了。”
“呸呸呸!胡说!我这么英勇不凡,怎么可能死掉!”
远方传来诡异的野兽的咆哮声,他连忙紧紧地抱住她:“其实,我还真有些害怕。”
她扑哧一笑,将手机上的手电筒打开,借着微弱的信号拨给了舅舅。
之后,他们找了一些干枯的树枝,点起了一个火堆。他们相互依偎着,遥望着天空中的一轮明月。
“在外读书之后,我很少回来,不单单是因为怪母亲。其实我害怕。”
穆晨疑惑地望着她,她低眉缓缓道:“她死于一个雨夜。那晚,我跟她大吵了一架。我恨她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职责,我将她的油画扔在地上,她生气地跑出去喝酒。”
“第二天清晨,她溺毙在离家不远的河滩上,河滩上的水才几十厘米深,她醉倒在里面,溺死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她多么害怕,她恨自己,也恨母亲。
十六岁的柳鹿铃只想汲取一点母爱,她不懂表达,才会叛逆,才会和母亲争吵。
而母亲呢,一生失意。凡是有求生欲望的人,又怎么会溺毙在浅滩当中?
她一定是不爱这个家庭,所以才会毫无眷恋地离开。
她爱母亲,也恨母亲。她害怕回到家乡,更害怕面对这里。
“不怪你的,这不怪你。”穆晨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这个女孩子心思繁重,承受太多了,他多么怜悯她。
“我听你父亲说,你学的是美术专业,跟你母亲一样的专业。其实你更怀念她。”
(七)原来,这世间真有她所崇仰的爱情
后来,他们被舅舅带回了猎民点,住了一晚才下山。
岂料她在家门口碰到了干农活归来的父亲。两两相望,柳鹿铃呆愣了许久,嘴唇微微一动:“你不是说自己伤了腰,不能干农活吗?”——怎么现在身子还这样硬朗?
父亲是因病唤她回来的,不然她也不会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家乡。
父亲的眼神躲躲闪闪,声音几不可闻:“鹿铃,对不起,我骗了你。”
她胸口不断起伏,咬着唇瓣看着眼前低眉不语的父亲。她最讨厌欺骗的,不是吗?
万千思绪飘入脑海,可人们往往喜爱将最糟糕的情绪表现在最亲近的人面前。
“爸,你居然用这种方法骗我回来?”
父亲难为情地看着她:“在外读书几年你都不爱回家,毕业后更是不愿回来,我想让你回来看看你母亲……”
“那你也不应该骗我啊!”
气氛降至冰点,穆晨忽然扯了扯她的手:“其实,是我要叔叔骗你回来的。”
她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有多少事情是她不知道的?敢情他们两人合起伙来哄骗她,美其名曰解开她对母亲的怨怼?
“谁让你多管闲事了?!”她猛地甩掉他的手,转身就跑。
她奔跑于冰冷的寒风当中,她甚至想要立马离开这个地方。因爱而羞愧,她才不想面对。
她还是心有芥蒂。穆晨是那个俄罗斯人的后代,他有计划地来接近她,是为俄罗斯人来忏悔,想解开她与母亲之间的怨怼从而使内心得到安宁?
是俄罗斯人辜负了母亲,他不值得被原谅。
她素来期盼一心一意、真真实实的感情。
穆晨的到来,是有目的的,不是吗?
她陷入一个困境,她恨不得将自己包裹起来,躲避外界所有的伤害。
她不敢面对,才会虚张声势。
穆晨追了上来。她从未看到过这样的穆晨,他紧紧地抓住她的臂膀,眼底隐隐带着几分愠怒:“鹿铃!你就不能成熟点吗?”
“你只顾自己的不安与难受,就不能想想你爸爸?”
“我承认,我们骗你是不对。知子莫若父,你爸是懂得你的心结,才会这样做的!他年过半百的人,想女儿回家看看还不行吗?”
她突然愣住了,穆晨接下来的话更令她哑口无言。
“还有,我不是俄罗斯人的孩子。他没有辜负你母亲。”
“那个俄罗斯少年,早在你母亲去北京后的第二年,跌入大烟泡里,死在了森林当中。”
原来,那个深爱着母亲的少年,在无聊的日子里,写下了他与苏薇之间的故事。他在日记里这样写道:倘若我们相爱而无法厮守,但愿你能幸福一生。
所以,穆晨的父母才对苏薇扯了谎,说他已经成家立业,离开了大兴安岭,只希望苏薇能够毫无牵绊,嫁人生子,安然一生。
“可谁也没有想到,善意的谎言依旧哄骗不了你母亲,她还是对他念念不忘,与他羁绊一生。”
俄罗斯少年是穆晨的叔叔,他听说了叔叔与苏薇的故事,大为感动,所以才会来到这里。
他最先找到的是她父亲。为了完成老人的心愿,他鼓动她父亲将她骗回来。这世间哪有这么多巧合,全是因为有人暗中部署,一步一步想要解开她的心结。
她眼角的泪落下一个惊叹号。
原来,这世间真有她所崇仰的爱情。
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唯有阴阳隔,可念不可及。
(八)原来,她身边的人都这样深爱着她,她却始终不明白
这世间不单有生死不渝的爱情,更有不离不弃的亲情。
后来,柳鹿铃被穆晨带回了家中。父亲拿出母亲的信件,那是她写给俄罗斯少年的信件,从满腔爱恋写到爱火熄灭。
她说,时间会逐渐抹去她对他的爱恋,如今的她成了家,有了爱她的丈夫,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
“鹿铃啊,其实你母亲是爱着这个家的。她待他是不舍,待我们是亲情式的爱情。”
“她只是心思太繁重了,文化与生活的漂泊无依使她难受、困惑。”
谈及此,父亲老泪纵横。最懂苏薇的人,是父亲。他能理解这个女人的无奈,他只想呵护她。
他是想早点解开女儿的心结,可每当他提及苏薇,她都会抗拒地走开。年纪越大,她就离他越远。
他惶恐地想抓住她,才答应了穆晨的请求。
柳鹿铃再也忍不住满心的悲哀,她扑进父亲的怀里大哭起来。原来,她身边的人都这样深爱着她,她却始终不明白。
(九)还有她的爱人哪
后来,穆晨陪她去看母亲。
敖鲁古雅的冷风眯了她的眼,她如幼兽般低泣,跪在母亲的坟前,一声声呼唤着母亲。
她总算明白了她对母亲的爱。越是深爱才越是抗拒,是她自己画地成牢,困住了自己。
彼时,有人轻轻地抱住了她:“她会知道的。虽然她这一生郁郁寡欢,但所幸很多人都爱着她。”
一如俄罗斯少年,一如她父亲,一如她,更有她守护的森林、庇佑她的神鹿。
穆晨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铃铛,然后在她疑惑的眼神中将它系在她脖间:“这是当年你母亲送给我叔叔的定情信物,我想应该可以归还给你了。”
她突然抓住他的手:“你要离开这里了吗?”
穆晨脸上缓缓地露出笑意:“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倘若我留在这里呢?”
“那我就跟你一同守护着森林,守护着驯鹿,守护着你的母亲。”
山风清冷,铃铛声清脆,远方似有人唱起了歌谣:
化冻的冰河传唱着祖先的祝福,为山林的孩子引导回家路,我也是山林的孩子,于是心中就有了一首歌,歌中有我父亲的森林,母亲的河……
还有她的爱人哪。
更新时间: 2019-12-30 2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