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乔绥
【一】
一年里,我最爱的节气是春末夏初。傍晚的阵雨来势汹汹,在路面上敲打出一朵朵小花,泥浆飞溅到路边的石榴树上,瞬间被雨水冲刷,然后叶子碧绿,花朵艳红。
接到何阅的电话时,我刚刚从实验室里出来。走廊上挤满了避雨的人,我握着手机往前走了好几步,想找一处安静些的地方接听。
可他說了好些无关紧要的话,我一句都没有听清楚。
“你在干吗?”他提高了音量。
“刚下课,准备去吃饭啦。”我也朝着手机大声说道。
“你星期天有……”他的话,我只听了一半,因为偶遇了熟人。
同系的师哥从身后拍了我的肩,问我吃了没。我回头同他打招呼,短暂地寒暄过去,想起何阅,问他:“你刚刚说什么?”
电话那端的人沉默了好几秒,而后微弱地叹了一口气,轻声说:“没事,我只是想问星期天……你回家吗?”
“星期天怎么回家,又不放假。”
放下手机后,我只觉得他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奇怪,虽然心下总有些许怅然,可这种微妙的失落感,我早已习惯,因此也没有多想。
雨势渐渐小了,我冲到黛青色的天幕下,提着裤脚往食堂跑,心里想着还能不能从学弟学妹手里抢到一碗拉面。那时我并不知道我错过了什么。
与何阅再次联系已是两个月之后,他的声音和以往有些不同,仿佛更加空旷,也难以琢磨了。
“沈允,我来美国做交换生了。走之前没有跟你告别,抱歉。”
他极少叫我的名字,可“沈允”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还是好听,像清晨第一缕光线悄无声息地带走露水,我仿佛置身于一个小小的太空舱,握着手机,失去了重力。
【二】
我和何阅相识于初中,说得再明确一点儿,我们已经认识快十年了。
在清台县那个小地方,一个人想认识另一个人并不难。更何况,县里只有一所风评还不错的中学,加上生源不多,一个年级只有八个班,因此,即便一开始我们没有打过招呼,可对于彼此来说,对方也是偶遇过无数回的熟人了。
真正产生交集是在初二,我和何阅都被学校带去省城参加英语演讲比赛。一辆中巴车载了十多个老师和学生,明显还有不少座位,可何阅上车的时候,我注意到前排有好几个女生都把包放到了身旁的空位上。
何阅是学校送出去的种子选手,我曾不止一次在学校的走廊尽头看见他戴着耳机听VOA。他的勤奋是出了名的,当然,分数也常常一骑绝尘。公告牌上学习之星那一栏总是贴着他的照片,整整三个学期都没撤下来。
我仔细地观察过那张照片,何阅的眉眼长得十分出色,眉骨高,眼窝深邃,双眼皮的层次分明。纵使照片经过了风吹雨打,已经略微发黄,可依旧遮掩不住他眼里的光。
我不是很理解前排那几个女生的抗拒,于是拿起自己的包,招呼了何阅一声:“我这里有座位。”
他明显没有预料到,看了我好几眼,随后沉默地走了过来。
“你坐里面吧。”我斜着腿给他让了一条道。
他还是没说话,在车窗边的座位坐下了,甚至连一句谢谢都没有。
我以为天才都是这样的,严肃冷酷,不近人情,毕竟要担负比旁人聪明太多的脑袋。直到我因为鼻炎发作,打了个喷嚏,而旁边的人连头都没转就关上了车窗,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
我闻着空气中飘浮着的皂角洗衣粉的香味,看着窗外天空澄澈的晚霞,突然想起金庸武侠小说里描写过的雁荡山何三七,仿佛自己也从的何阅身上见识了洒脱和温柔的幻境。
【三】
那场比赛,我得了第三名,奖品是一个保温杯,而作为第一名的何阅,则获得了一辆最新款的捷安特山地车。
我一直都是骑车上学的,从家到学校要经过三条街、六个红绿灯。比赛过后的某一天,我在第三个路口停下,一扭头,看见了同样在等绿灯的何阅。我下意识就伸手拍了他一下,惊喜地打招呼:“你也走这条路啊?”
十五岁的何阅个头并不算突出,他坐在车上,单脚点地,看起来也没有比我高出多少,除了那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看起来着实是个很普通的男孩子。
他朝我点了点头算作回应,还没等我说些什么,就又自顾自地过了马路,绝尘而去。
虽然我已经深切地领会到了他的孤僻,但还是难以抑制那一丁点儿好奇心。
因此,当我注意到有女生讨论隔壁班的何阅时,我立刻竖起耳朵凑了上去。
女孩子的八卦天赋超乎想象,我从一堆真真假假的传闻中提炼出了一个重点:父母意外亡故以后,何阅一直寄住在一位亲戚家里。
深秋的风干燥粗粝,每次骑车到学校以后,我额前的碎发就像爆炸了一样。进学校大门前,我总是要在正观镜前把头发捋顺才好意思见人。
那天,我准备捋头发时,却找不到发卡了。
我翻遍了全身都没找到,正当我准备去弄点水当发胶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我的肩。
“是在找这个吗?”何阅张开手,手心上放着的正是我的发卡,“红灯的时候看见掉了下来,叫了你几声,你也没听见。”
我一看到他就有些紧张,捂着脑门的手放下来,捋顺的头发又重新竖了起来。
我看到何阅笑了一下,虽然嘴角勾起的弧度不甚明显,几乎转瞬即逝,可我看得清楚,他竟然被我的头发给逗笑了。
我有些尴尬,于是傻笑了一声。
“马上就要打铃了。”他说完就走了,我迅速地戴上发卡,跟了进去。
自那以后,我与何阅逐渐熟稔,虽然那些交集仅限于一起推着自行车去车棚存车,在校园里碰面打个招呼,体育课上一起跑步,考试后互相询问成绩什么的。大部分时候,我们都无话可说,可奇怪的是,我在何阅的面前沉默从没有感觉到不适,大约是因为我心里也清楚,心照不宣的沉默比没话找话更适合他。
人人都知道,六班的何阅性格怪异,不近人情,只喜欢独来独往,我这样不顾着众人的冷眼,热情地跟他在走廊攀谈,意料之中也得到了一番议论。
好在我在班级人缘尚可,即便有几个女孩疑惑,也只是当面询问,并没有在背后说过我什么。
相比之下,何阅的处境就比较尴尬了。摸底考试前的一天,我去办公室交数学作业,看见何阅笔直地站在他们班主任的面前,神态本无任何不妥,直到他转过头看到了我,表情中竟有了些许慌张。
这下我多了几分好奇,在辦公室磨蹭了好几分钟,终于听清楚了一些原委。
站在何阅旁边的男生来找老师告状,说被英语课代表针对了,自己的练习册也在争执中掉进了污水中。
“老师,你看,这书页都沾到一起了。”
老师显然并不怎么在意这种小纠纷,头也没抬地说:“何阅同学肯定也不是故意的,是我让他按时收作业。你就别再胡说八道了,早恋什么的根本就不可能。”
我听到这里,联想到刚刚何阅那个慌乱的眼神,瞬间就明白了过来。他本想上前理论,可对方并未提及我的名字,贸然出头还有可能让误会加深,于是我犹豫着走出了办公室。
我在走廊上等何阅,告状那小子却率先出来了,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也算得上是面容清俊了,万万没想到是个喜欢搬弄是非的小人。
他临走前还恶狠狠地回头说:“今天晚上你最好别睡!”
在我疑惑的目光中,紧随其后的何阅无奈地看着我,别扭地开口:“他是我……名义上的弟弟。”
我没有过问太多,只是注意到了第二天,何阅的捷安特换成了一辆掉了漆的国产永久牌自行车。
【四】
上了高中,我还是和何阅在同一所学校。清台县没有好学校,成绩好的学生纷纷往省城考。第一天报到,我就看到了何阅,他站在布告栏外围查看分班情况。
“真巧啊。”我上前拍了他一下。
其实也没什么巧不巧的,初中成绩还不错的学生几乎都往一中考,我从进学校大门到遇见何阅这会儿工夫,都已经看见十来张熟面孔了。
“是啊,真巧。”何阅背着书包,侧身给我让了条路,示意我去查看一下。
那个暑假似乎发生了许多事情,何阅彻底度过了男孩尴尬的变身期,嗓音变得低沉又有磁性,原本瘦弱的骨架多了一些坚实的肌肉,身高也像拔了节的竹子,越来越突出了。我从他面前经过,抬眼看,甚至能看到他下巴上蟹青色的胡须。
“你笑什么?”我一边往人堆里挤,一边问他。
而何阅像是大梦初醒一般,愣了两秒钟,迅速收起了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铁青着脸说一句“我没笑”,而后就拂袖走人了。
直到我走进新班级,看见窗边熟悉的身影,才明白此人脸上晴转多云的原因。他乡遇故知确实是一件开心事,我猜他极力掩饰的原因是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妥当地表达善意,但我看得出来,他已经将我当成了朋友。
因为单科成绩优秀,看起来又好相处,我被老师和同学推举当了语文课代表。在毛遂自荐的环节,我看何阅安然不动,着急地催了他好几次。
“你之前不都是课代表吗?”
何阅一边在新书首页写下自己的名字,一边头也不抬地说:“我从来不想做这些事。”
他还是冷着脸,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一个学期过去,志趣相投的人建立了一起打球或者去卫生间的友谊,就连我也收获了几个性情相近的朋友,唯有他依然独来独往。抛去了班干部的身份后,除了我,他几乎不跟任何人讲话。
年少时,性格张扬、面貌鲜明的男孩最招人喜欢,而何阅总是给人一种板板正正的感觉,用我同桌薛小橙的话说:“虽然长得还不错吧,但没有主角的气质,很像影视剧里那些劳劳碌碌,一辈子只用半集就能讲完的配角。”
我那时只是不服气,还没想明白一个道理。他的优秀像是悬于众生之上的一把利刃,原本拥有可以引人抬头仰望的光芒,是捉襟见肘的现实使其蒙尘。
高二下学期,何阅开始会在放学后去操场上捡一些饮料瓶。他背一个大大的尼龙口袋,绕着操场和篮球场走几圈就能装满袋子。加上政教处门口每天都会出现的一些硬纸板,他去一趟废品站,大概能收获二三十块钱。
他不让我跟他一起去捡瓶子,就算我实在闲得发慌跟在他屁股后面瞎晃荡,看见了空瓶子,他也不让我弯腰去捡。
我摆了摆手,:又不脏。”
他瞥了我一眼:“我来。”
大概是因为脸上的表情太少了,他随便丢过来一个眼神都凌厉得让人发怵。我立刻缩回脑袋,拱手做出“请”的姿势:“好,你来,你来。”
袋子满了以后,他拎起台阶上的书包,准备去废品站了。见我还没有想回家的意思,他故意提醒:“今天老师发了两张试卷,你做得完吗?”
“我都做完一张了,没事儿。”我笑嘻嘻地看着他。
何阅不说话,往前走了几步又猛然回头:“再不回家,天都黑了,你妈又该给班主任打电话了。”
“他们今天去乡下了,家里就我一个人。”
何阅再无话可说。
废品收购站并不远,另一条平行的街道末尾就有,走过去要绕一段路,但也不算多长,我明白何阅是怕同学看见,他只是不想让我也成为议论的对象,毕竟在十几岁的幼稚年纪,把贫困示于人前几乎就等于亲手放弃了自尊。
他不在乎是因为他永远清醒且理智,我没有经历过他的经历,也不及他的淡然。说起来,我也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女生,我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并非因为我足够自信洒脱,而是我心里清楚,对我来说什么更重要。
何阅背着书包走在我的前面,右手拖着尼龙袋,左胳膊夹着一沓硬纸板。他走得笔直而坚定,夕阳的余晖打在头顶,柔软的碎发被染成珊瑚色,和天边的烟霞遥相呼应。
他一声不吭地往前走,好像要走进我绯红的梦里。
【五】
高二以后,我学得渐渐有些吃力了,尤其是数学,一节课有盲点就再也跟不上老师的进程了。何阅没少给我提供指导,有时候他只要动手添一条辅助线,我就像被打通任督二脉一样豁然开朗。
我常说自己交友是真心换真心,可面对何阅,我似乎也只能付出一颗真心,旁的什么也做不了。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甚至可以说,他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友情对他来说好像是多余的。我时常在想,或许他一开始只是因为不知该如何拒绝我傻傻的热情,出于礼貌才给了我一些回应。
某次周末同行坐车回家,我想起第一次打交道时,他默默给我关上窗户的样子,感慨了一句:“可惜呀,这种微不足道的机会你也不给我,好像我都没为你做过什么似的,空手套白狼套了个全能学霸来辅导自己。”
何阅正在看书,睨了我一眼,没有接话。
我自觉无趣,抿了抿嘴,也不说话了。
那之后没过几天,何阅像是转了性,总是找我借东西,大到练习册,小到橡皮擦。除此之外,还开始使唤起我来,就连接水这种跑腿的活,也充满歉意地拜托给我。
我奉命行事,兢兢业业,绝无二话。
薛小橙埋怨道:“平时让你陪我去趟厕所都不愿意,真是重色轻友。”
我大呼小叫地捂着她的嘴:“可不能乱说呀。”
我觉得那样的相处模式挺好的,他愿意向我求助,就好像又对我卸下了一层防备似的。我沉浸在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雀跃里,什么都不愿意思考了。
到了高三,高考近在眼前了,何阅不仅要日赶夜赶地刷题,还要兼顾挣点小外快,为以后打算,压力非常大。那段时间,他总是心事重重、面容疲惫的样子,每天一放学就“失踪”,比那些后进生溜得还快。我问他什么,他都不说,只让我好好复习,别为他操闲心。
过了两个多月,天又渐渐冷了,我在学校的论坛查阅资料时,发现了一条热度很高的帖子。我点开一看,发现主角是何阅。他背着一大袋尼龙袋,在废品收购站门口与人说话。
楼主用词非常刻薄,他称呼何阅为“捡破烂的”,说亲眼见他和那位在校园内捡瓶子的奶奶发生争执,抢走了人家的生计。
其他的,我不清楚,可那位奶奶,我是见识过的。旁人在体育课上买了水,仅仅在球场边放了几分钟,就被她拿去倒空,将空瓶子收走。别人还没说几句,她就开始倚老卖老,一会儿说自己眼神不好,一会儿又斥责别人小气、自私。
当然了,即便我不了解老奶奶胡搅蛮缠的功力,也相信何阅绝不是欺凌弱小的人。
我去找何阅时,他正站在学校斜对面的商铺门口发传单。看到我时,他并无多少惊讶,接了我递过去的奶茶就在我的身旁坐了下来。
“为什么不跟我说呀?”我问他。
“这有什么好说的。”他把厚厚一摞传单堆在脚边,深秋的风刮得随意,没有预兆,最上面的几张传单被吹到了马路上。
我想也没想就起身准备去捡,一阵尖锐的刹车声在耳边响起,我被何阅一把扯了回去,跌坐在台阶上,还磕到了脚踝骨。
“小姑娘都多大了,过马路不知道看车的吗?”车主摇下车窗喊道。
何阅鞠躬道了歉,目送车子离开以后,他回头看着我,眼神中有几分气愤,还有一些无奈。
“你刚刚在干吗?”
我心虚地看着他,一边揉脚踝,一边小声地说道:“是我分心了,我想帮你捡起来的。”
我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后,世界仿佛都静止了。我揉着揉着就不敢动了,小心翼翼地抬头,发现何阅还在盯着我,神情严肃。
“以后不要这样了。”他叹了一口气,在我的身旁坐下来,弯腰查看了我的脚,确认没有大碍之后,说,“你什么都不用帮我。”
“好。”话音刚落,我又补充,“不过,要是以后发生了什么事,你得跟我说,我自己会衡量你需不需要帮助。”
何阅抿紧嘴巴不说话,我很少见他这样不坚定的模样,忍不住就想要安抚。
“我跟他们不一样。”我看着他的侧脸以及冻得微红的鼻尖,缓慢而认真地说,“我知道你从来不会做错事情。”
何阅原本低着头,闻言,突然笑了,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我。
他转头看我,似乎是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伸出手,把一片落叶从我的头发上拿了下来。
秋天的夕阳像锦缎,色泽柔和,纵使狂风瑟瑟,裹挟枯叶仓皇逃窜,只要一抬头,还是能看到那令人心动的温柔。
我知道的,每个人都有一段只能自己面对的生活。可我不知为何总是想着陪他欺山赶海践雪径。
【六】
何阅去了美国以后就与我彻底失去了联系,我时常会想起过去十年间发生的一些小事。我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错过了很多欲语还休的时刻,而正是那些一次又一次擦肩而过的心意,才使得我们在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困局里无法自拔。
当我想明白了这些道理,我才知道我的世界观受他影响有多深。这足够令人感到悲伤,毕竟他已经离我很远了,而我永远也无法摆正他的影子。他几乎存在于我所有的生活里,不管是以友情还是以爱情的模样。
即便,他根本无心对我做出任何改造。
在高中毕业后的那个暑假,我对薛小橙说“我大概会跟何阅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天知道我说那句话时有多虚伪,我心里那样得意,还相信命运的魅力在于未知。我怎么可能没有想过与何阅更进一步发展,虽然那时我就隐约觉得会有遗憾,可那三四成的把握也足够我轻狂好几个月了。
我们去了同一座城市读大学,虽然一个在城西,一个在城东,可这并不影响我们延续友谊。何阅成年以后,通过起訴合理地争取到了父母的保险金,学费和生活费都没有什么大问题了。不再为了生活担忧的结果就是,他全心全意地扑到了学术科研上去。
我们的关系和过去一样,不咸不淡地维持着,似乎不存在任何考验,也没有更进一步的空间和必要。
我以为自己并不着急,以为一段感情的发展是可以水到渠成的事情。可我没料想到,环境变了,人的心境也是会变的。
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城市,大大小小的往事都清零了,何阅还是那个做事专注、不通人情的男生,周围的女生却不再是只会起哄随大流的小姑娘了。我去C大找他,在宿舍楼下看到有长相甜美可爱的学妹拦着他请教问题。虽然他板着一张脸,以一句“教材第二百九十八页有详细的定义”就把人打发走了,可我心里依旧很乱。
暮色四合,路灯洒下昏黄的光,很像是我心里求救的信号。我自认为镇定,嘴上还在揶揄他,坐立难安的姿态已经暴露了一切。
还没等到菜上桌,我就谎称痛经落荒而逃。
那晚,我躺在被窝里辗转反侧,头一次在与何阅的相处中感觉到无所适从。月亮高高地悬挂在夜幕之上,静静地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我把头蒙在被子里,突然听到一声手机短信提示音。
“生日快乐,快看窗外。”是何阅发来的。
与此同时,隔壁宿舍发生了一些骚动。据说,有人在学校的操场上进行无人机表演,吸引了很多人围观。我握着手机,心惊胆战地走到窗边,看到不远处的天空有一闪一闪的光亮,慌张地拨出了电话。
“你干吗呀?”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涨红了脸,也不清楚自己语气里轻微的责备从何而来。
“给你做的小飞机,你喜欢吗?”
“我去找你。”
“别来了,表演结束了,再晚,我就赶不上地铁回去了。”他说完就挂上了电话,像来时那样突然,又离开了。
那天晚上,他给我发了第二条短信。
“多喝热水。”
我把两条短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心里多了一些急切的渴望。
【七】
情人节快到了,宿舍的姑娘们都有了安排,见我落单,纷纷出谋划策。
“现在不流行爱你在心口难开了,喜欢就要大声地说出来。”
我面露难色:“我说不好……”
“什么说不好啊?”
“我不确定自己究竟想不想和他谈恋爱。”说完这句话,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傻。
“那你确定自己喜欢他吗?”
“应该……确定吧。”我想了想,最终如实相告,“上次我看见有个女生跟他告白,心情就不是很好。”
“对啊。”宿舍里那位感情经历颇为丰富的姑娘一拍大腿,“这不就有招了吗?”
她想让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苦恼地说:“可又没有人跟我表白。”
“谁让你玩真的了?”室友怒其不争地看着我,最后叹了口气说,“算了,姐帮人帮到底。”
她十分大方地派出了自己的男朋友,来友情客串我的追求者。对于这种极其胆大的骗人手法,我先是给予了严厉的谴责:“不行啊,这要是被戳穿了,该有多丢脸啊?!”
“瞎担心什么?小邹可是学表演的。”
耐不住整个宿舍的轮番游说,我战战兢兢地拨通了电话。
何阅那边似乎很忙碌,我听到了许多杂乱的声音,重复了三遍饭局邀约,他才听清楚。
“为什么突然找我吃饭?”
我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好歹,何阅是何等聪明的人,他察觉到了我的纠结,刻意走出去找了一片僻静的地方问我“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闭紧眼睛,视死如归地说:“有个男生一直在追我,我想带过去让你帮我把把关。”
电话那端出现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伸着脑袋过来偷听的室友惊喜地朝我竖了大拇指,用唇语说了“有戏”两个字。
“可以啊。”何阅终于开口了,嗓音似乎喑哑了一些。
我以为自己捕捉到了什么了不起的信息,稍微多了一点儿自信,第二天硬撑着去赴了约。
小邹不愧是学表演的,席间十分专业地扮演着痴心绝对的追求者,就连我也暗自感叹于他的无微不至和面面俱到。
大概是因为心虚,我迟迟不敢抬头看坐在对面的何阅。我生怕他发现蛛丝马迹,于是装作情意绵绵,眼睛长在了小邹同学的身上。
饭局进行到末尾,我悄悄地抬头,却发现何阅也在打量着小邹,神情无任何失落或者遗憾,只有认真,仿佛真的是应了我的要求,在为我把关。
好似一盆凉水兜头而下,我悄悄给小邹发了短信示意,没过一会儿,他就离开了。
当一张饭桌只剩下我和何阅两个人的时候,我反而胆子大了起来。
“你觉得好吗?”我问他。
“你觉得好就好。”他看着我说。
“我觉得挺好的,就是想问问你的意见。”
“那我也觉得不错。”何阅笑了一下,深邃的眼神停留在我的脸上,“我对这些事没有经验,不过,可以看出他很在乎你。如果你们真的两情相悦,也不用考虑太多别的东西,只要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就行。”
我早该猜到他会这样说了。
那次雷声大雨点小的行动以失败告终。室友们开始还会耐心地安慰我几句,后来直接放弃了,怂恿我道“天涯何处无芳草。”
我没有同意,也没有辩驳。何阅当然不是专属于我的那棵小草,如果要用一个比喻句来形容他,那就是一棵树,顽强又孤独。当然了,我也是一棵树,就算拼了命地朝他生长,那些努力的根茎也只能埋在地下,他根本也看不到。
就像李志在《山阴路的夏天》里唱的那样,我们之间从来没有想象的那么接近,只是两棵树的距离。
【八】
那之后没过多久,我就接到了何阅的电话。他一声不吭地离开了这座城市,去了大洋彼岸,连一句告别都没有。我甚至都来不及告诉他,我从没有跟任何人两情相悦过。
整整两年的时间,我经历了毕业、分别、工作、恋爱以及失恋,心态逐渐发生了变化。原本,关于他切断与我的一切联系这件事,我找了无数个为他辩驳的理由,可时间过去了那么久,我一次也没说服过自己。
在某个失眠的夜晚,我蓦然想起他准备离开的两个月前给我打过的那个电话。那些吞吞吐吐和莫名其妙似乎随着他的离开,酝酿出了迟到的秘密。如醍醐灌顶一般,我从黑暗中瞬间坐直了身体,抠着脑袋拼命地想一些细节,譬如他语句的停顿,沉默的时长,周遭的环境。
我早像一个溺水之人,直到海水淹没,才想起自己不会游泳。
我想起很多过去的事,少女时代的一片云或者一缕晚霞,仿佛没什么特别的意义,但何阅就藏在这些明亮而模糊的记忆里。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
END
有人说我们的一生只是一次久远的凝望,我原本是不理解的,直到我在五月鹅黄色的大雨中凝望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才有些明白,在沉重的大地之上,只有紧紧地握住了什么东西,才不会被时间的洪流淹没。
何阅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可笑的是,他离开前跟我道了歉,重逢后的第一面,开口依然是道歉。
“对不起,我骗了你。”
因为科研工作的特殊性和组织的保密性,他在投入那项工作前需要切断与外界的所有联系。
“我怕你接受不了我突然失踪两年,所以编了个出国留学的借口。”
我迟迟没有说话,只看着他肩膀上落下的雨滴發愣。暌违已久,何阅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变化,面庞依旧是清瘦的,眉骨高挺,深邃的眼窝聚集了很多雾气,在睫毛上缓缓流淌,仿佛在眼睛的山谷里独自下了一场雨。
何阅回望着我,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现在还觉得我不会做错任何事情吗?”
我心底的冰块融化成的春水都流向了:“一人骗一次,扯平了。”
他没有问我骗过他什么,只是朝我伸出了手,轻声说了一句:“好。那握个手,就当重新认识了。”
我感觉似乎有一座花园在轰然倒塌,罗网般的雨滴带来一阵湿漉漉的花香。
我仿佛闻到了十五岁那年的皂角香气,于是,我伸出手握了上去,说了一句:“你好,好久不见。”
更新时间: 2019-08-29 0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