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半夜的街上除了大型清扫车缓缓拖过,再无人车。街灯澈亮,空明中那车轰隆隆一路远去的噪音分外寂寥,像老人夜裡止不住的痰咳。
我等的公车班次不多,站着也是徒劳,所以就坐在透明亭子裡,伸长双脚百无聊赖的等。久久,几辆公车闪着别的号码,哗哗然灯火通明的来了。青白的灯下司机远远便盯着我,等我举手或起身,车速稍稍慢了下来。我虽看不清他的脸,却可以感觉那观望的目光,我微微摇头,隔着这样远,他竟也看见了,於是就毫不犹豫地加速开走。车裡的垂吊把手一劲儿摇呀摇,车厢亮晃晃空荡荡的,空的公车总是很仓皇,恍若一去不返的人生机缘,朝着不知道的路径和风景而去。
超级商店的补货大卡车慢慢儿滑到公车亭的斜前方,停下,开门,卸货,又蠢又笨恰恰挡住了等车的视线。原来稳稳坐定的我开始不安,心裡悬着,但除了继续在这亭子等,也没有别的方法了。
我隐约听见那卡车前座放的广播,音量不大,一个谁讲了几句话,一段喧譁的广告,断断续续几截旋律,歌词模糊。我依稀分辨得出那曲调,在脑子裡慢慢串了起来,我不知道是谁的歌,也不知曲名,可是这零落的曲子竟勾起了莫名的荒凉感。偏偏我怎麼也想不起那词。
我彷彿被这谜样的曲子魘住了,我的精神陡地绷紧,所有的感官凝為听觉,被那若有若无的音律牵着绕着,在这样一条夜街上全心倾听,竭力思索这模糊的印象。它在如此恰当的孤独时刻召唤我,我却懞懂不解。而一旦电台放完这曲子,我将彻底错过。
啊我等的车现在千万别来。千万。
我努力回想,逐渐想起某种欲雨的黄昏天色,滚滚浓紫的雨云,蜿蜒的北海公路。
某年夏天我别无选择必须搭朋友夫妻的便车,途经滨海的某铁路小城。这对夫妻沿路不断拌嘴吵架相互讥讽。我在后座初始感到难堪,继而试图劝解,再而千方百计岔开话题,后来我就放弃了。我不敢想像他们的每一天,我关闭自己,儘是沈默看着远方的天色,祈祷这一切快快过去。
在那黄昏的蜿蜒公路上,我们一面担心远方涌来的海上乌云,一面仓皇急驶,间歇还有他们的怨对言词。
啊即使翻车也无所谓了,我绝望且倒楣地想。
后来,在一座簇新而荒凉的火车站前我们稍作休息。那车站极庞大,白得闪耀,兀自在山海之间发光,却空无一人。这先生下车去找厕所,我和妻子坐在车上,我们都忽然感到疲惫不堪,和我较熟的这妻子突然说:「哎我们来听一点甚麼吧。」
她扭开收音机,找寻恰当的电台波频。听了一圈都不满意,她焦躁反覆地说:「怎麼去那麼久?你在车上等,我去看看。」说着便下车去了。
我任由电台停在她选的频道上,摇下车窗来吹风。电台放着一首陌生的歌,旋律很好。我的耳朵忽然清醒了,我彷彿忽然听得见了,彷彿在此之前我是聋的。我静听着,等着,这是谁唱的呢?曲子放完应该会介绍歌名歌手吧。
歌还没唱完,那妻子匆匆回来,怒道:「快!马上就有一班往台北的车,你陪我走吧。我受够了!」她从后座拿出自己的袋子,也将我的袋子递给我。
那先生气冲冲在后面骂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两人又吵了起来。那妻子呼地跑进车站裡去。
我又烦,又想笑,又悲哀。带着抱歉又责怪的脸色向那先生点点头,走了。
那曲子就这样没听完,悬了这许多年
更新时间: 2019-08-22 2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