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梅艺璇
一
书生落榜,满心失意跳了河,衣衫尚未湿透,便被河妖救上了岸。于是,临河的歪脖树下,书生此刻正哆哆嗦嗦地看着河妖,嘴唇泛青,两眼发直。一旁的河妖,则是赤瞳青发,在月色下闪闪发光,搔首弄姿。
“一百两。”河妖率先开了口,手腕一翻,轻轻勾起了书生的下巴。许是看他一脸的惊慌失措,河妖又匆匆补了一句,“每救一人,我收费一百两。”
“可,我……我是自杀。”书生的声音打着战,像是久未上油的木门,吱呀乱响。
“不管,被我救了,就要付钱。”
书生一心寻死,身上除了贴身佩带的一枚铜币,再无他物。看着河妖一脸骄横的模样,书生更加抖如筛糠。
“合着你没钱啊?”
“……”
“没钱跳什么河!”河妖声音陡然提高,分外尖利,“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吗?把你扔上岸花费了姑奶奶多大力气!”说完,河妖背过身子,冲着河面的粼粼波光,生起闷气。一头青发霎时变得蓬松火红,反倒衬得她的身影小巧玲珑。如此一来,落汤鸡一般的书生更是手足无措,支支吾吾半晌,才又开了口:
“不知,”书生皱了下眉,“姑娘要这么多钱想做何事?”
“喏!”河妖没有回头,只抬手一指,“我听城中百姓传言,若想乘此船出游,要么云雁加身,要么身家千两。”书生顺着河妖手指的方向望去。宁海河上,一艘画舫,繁花锦簇,莺歌燕舞,“多么漂亮的船啊!”河妖目不转睛,小声发着感慨,赤瞳里波光流转。
这艘画舫,宁海的百姓可谓无人不识。船的主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宁海王。宁海王本名骆仕英,虽无官衔加身,但财力雄厚,人脉极广,骆家府邸常年车水马龙,朝中官员更是争相与之交好,久而久之,他便被寻常百姓唤作了宁海王。
元泽三年,宁海王斥重金打造了这艘巨大的画舫。所用器具,无不奢华,船上更有绝色侍女千计,妙音仙子百人,专门用来招待各路富商及朝中四品以上的亲贵大臣。每逢月上柳梢,画舫便载着宁海王和他的贵客,缓缓驶入河心,轻歌曼舞,逍遥人间。因而,坊间曾有宁登骆家船,不等帝王唤之谈,此间奢靡,可见一斑。
想来,眼前这不谙世事的小妖,是被那人间繁华勾去了魂魄。
二
“姑娘如此不惜力气,竟只为登此船一游?”
“我活了这么久,可从未见过如此华丽之物。”
“哪怕这船上尽是些龌龊之徒?”
河妖一怔,转身望向书生,此刻那书生一改先前狼狈模样,目光炯炯,言辞间锋芒毕露。
“骆仕英之流与朝中官臣相互勾结,沆瀣一气,赈灾戍边的官银就这般流入他们囊中。你只看这画舫极尽人间奢华,却不知一杯一盏皆是百姓血肉!”
话音落了,只见河面微波荡漾,一旁的河妖,早已瞠目结舌。书生敛起怒意,方才意识到自己失了态,遂又红起脸,不再作声。
“所以,你爹娘是被这船上的人做了杯盏?”河妖小心翼翼问着。
“……”
接下来的三个时辰,书生费尽口舌,先后为这河妖普及了比喻夸张等一系列修辞手法,还简要概述了当代官场生存现状。正在唇干舌燥之际,河妖倏地近身贴了过来,神秘兮兮地开了口:
“你既如此厌恶官场险恶,为何还会因一时落榜而投河。”
“身为男儿,一腔赤诚,自当激浊扬清,先天下之忧而忧。”书生言语激昂,至此却突然神色消沉,默了半晌,方才再次缓缓开口,“奈何一介寒门,小刀未试,便是败局一场。”
言谈至此,两下都没了声音。月明星稀,鸣虫低语,此刻的书生,在河妖面前委屈得像个孩子。河妖不懂官场的门第品级,尔虞我诈,只是觉得眼前这人,真实而鲜活。
离别之际,书生将贴身的那枚铜币赠予河妖。虽不珍贵,却寓意美好。那河妖则随身抽出一支鱼骨笛。
“虽说人妖殊途,但若他日你有所求,我必出手相助。”说完,河妖低首思忖片刻,“好生活着,来年你必中举。”
未及书生回神,河妖便纵身一跃。青光炫目,河面霎时回归平静,仿似一切不曾发生过一般。
三
河妖潜回水底,历经数日,方才寻到了修炼千年的普罗。
这普罗非妖非神,却能洞悉三界之事,操令天下之人。但他面貌奇丑,身形极怪,性情更是出了名的难以捉摸。当了解河妖来意时,更是狂笑不止。
“你千里迢迢,竟是为一面之缘的书生求这中举令?”
河妖忙不迭点着脑袋:“他胸怀大志,愿为宁海百姓肝脑涂地。”
“他说,你便信了?”
“河妖的一双眼睛在水中千洗万涤,不会走眼。”
“那好,我愿为这书生写下一道中举令。”普罗话锋一转,“但,你得留下陪我一夜。”
四
书生自那日与河妖一别之后,便断了求死之念,闭门读书,一心求学。既然大志未泯,自当为其竭尽全力。
日复一日,春去秋来。当宁海河的水再度破冰骤起波澜时,宁海府门前张贴的红榜上,书生名列前茅。脱下粗布麻衫,换上锦衣华服,大殿之上的书生,更是才思泉涌,口若悬河。圣上笑逐颜开,朝臣见风使舵。短短几月时间,书生便官服加身,成了这宁海府中一员。
月朗风清的夜晚,书生半是忐忑半是兴奋,于河边吹响鱼骨笛。霎时风动蛙噪,河妖轻身跃出水面。
“姑娘,在下多年的夙愿怕是成真了。”
“当真?”
书生朝着河妖凑了过去,将身后的包袱缓缓展开,内里一件官六品的鹭鸶朝服静静躺着。
“这裙子真好看。”
“不是裙子,这是我的官服。”
河妖探着脑袋,伸出指甲小心地在朝服上划过,像是生怕惊跑了那只活灵活现的鹭鸶。看着她这般模样,书生脸上漾起了笑意。
“当年多亏了姑娘的救命之恩。”
河妖抬头,冷不防地撞上书生的目光,眸中是电光石火,也是万语千言。
五
作为朝中新贵,宁海府新官,到任后的书生,免不了和各方官贾打些交道,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宁海王骆仕英。
出人意料的是,宁海王似乎对眼前这位孱弱书生格外偏爱。会见当晚,便邀请书生画舫一游。要知道,宁海王的画舫,曾经可是云雁加身,四品之上的王公方可踏足的宝地。
再三推托之后,书生还是被宁海王的下人强拉上了船。一路游至河心,其间,耳畔仙乐缭绕,身旁香气盈盈。从未见过如此场面的书生,活像一块不合时宜的砖石,木讷地任人摆布。
正被几位天仙似的歌姬纠缠之际,骆仕英斟满佳酿,适时出现。
“怎么,这些姑娘不合大人胃口?”
书生慌忙摆手,涨红了脸:“骆大人,下官乃寒门出身,如今一朝为官,已是惶恐,如此天上人间,下官当无福消受,府内公务繁忙,还请骆大人派一只简舟与我,早早上岸,处理公事。”
“大人殿试那日,风采一时无二,骆某早有所闻。”含笑饮尽杯中酒,骆仕英话锋陡然一转,“听闻您在圣上面前,还对鄙人和这画舫颇有微词。励精图治之心,在下实在是佩服,但若是不识时务,大人得罪的可就不仅仅是骆某了。”
书生耳畔突然传来一阵酒气,只见骆仕英凑过身子,悄声说道:
“宁海府十年换了七任领事,我骆某四面周全照样发达,你可知为何?”
“为何?”
“听话的都在骆某的帮衬下,官运亨通,不听话的,都在这下面,喂了鱼。”
话音撩过,书生周身一颤。转身望向骆仕英,依旧是满脸慈悲模样,但一双眸中,凶险尽现。
“寒门十载,是为了更好地活着,你说呢?”
琴瑟渐止,华灯将熄,书生走下画舫时,骆仕英的这句话,萦绕脑中,久久未散。
六
“你再讲得详细些。”河妖跷着两条嫩藕似的腿,靠在树下,撒娇似的缠问着书生。
“没有了,我也只是上船送封加急的文书,来不及细看。”
“我一想到那上面如此这般的华丽,皆是可怜人的心血,气就不打一处来。”
“那又如何,世事如此,你我有心无力。”
河妖顿时鹞子翻身,一跃而起,掰扯着书生的脑袋:“为何这般丧气,你可忘了当年那赤胆忠心?”
书生不再言语,只是将河妖揽在怀中,轻声安慰着:
“一句玩笑罢了,你莫当真。”
七
河妖不甘心看书生,以一人之力抗衡这万千宵小之徒,便择了一月黑风高夜,带领着一家老小,将挂有骆家旗的几艘货船统统掀了个底朝天。
看着满船的生鲜瓜果沿河而下,穷苦百姓争相奔走打捞。河妖心满意足,之后更是半月之内,接连出手,先后将几个宁海官宦的私船掀翻。而这其中,竟还夹有一艘骆仕英用来秘密走私大烟膏。宁海官宦人家叫苦不迭,而那骆仕英,更是损失严重。
宁海河有河妖作祟啦!
坊间一时纷纷传言,宁海的官宦商贾,更是瑟瑟发抖,不敢让自己的船轻易再下到河中。宁海府领事为平息各路怒火,安抚百姓,更是四处张贴告示,广求能人异士镇压河妖。
出事半月之后,骆仕英亲临宁海府。领事慌慌迎客入室,一并还叫来书生汇报镇妖近况,以表重视。
“我骆某可全仗着宁海河养家糊口,大人若还不尽快平息河妖……”骆仕英把玩着一枚玉佩,似笑非笑地望着领事。
“在下近日三过家门未回,就是忙于处理此事,着实疲惫,还请您再多给我缓些时日。”
“疲惫?若真是疲惫,大可早早将此位让贤啊!”言毕,骆仕英将目光瞥向这几日还算老实的书生,笑得意味深长。领事脑门顿时沁出薄汗一层,矮胖的身子晃了几下,方才回神。
送走骆仕英之后,领事便将一腔怒火撒向了杵在一边的书生,泄气是真,因骆仕英提出的让贤一说,对书生心有芥蒂也是真。咒骂了足足半个时辰后,领事方才甩着袖子,被小妾扶走。
“你不过是我宁海府门里的一条狗罢了。”
屋外骄阳灿灿,书生却似冰封一般,杵在了府堂。中举也罢,殿试也罢,如此世道,管你才思无二,任你胸怀大志,出身寒门,怕是也只配俯下身子做狗罢了。霎时,书生心中似有崩塌之声,轰轰作响。一阵目眩之后,书生长吁一气,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快。
八
鱼骨笛声清丽明快,片刻之后,河妖浮身上岸。
“明日女儿节,河西还有花灯。我租了一条小船,到时带着你家人一同观赏,可好?”
河妖兴奋,一头青发立马成了火烧一般的炽红。在水中钻上钻下几个来回后,乖巧地将头俯在书生腿上。
指尖拂过一头红发,书生目光飘摇。默了半晌,没头没脑地问着:
“你可曾后悔将这鱼骨笛赠予我?”
“河妖的眼睛在水中千洗万涤,我怎会看错人。”
九
女儿节,河西灯火绰绰。
书生执一枚小舟,随波漂荡。舟下波光粼粼,不时有淘气的小河妖探出脑袋。
“莫急,等人少些,你们再上船观赏。”书生一边小心安抚着河妖们,一边将舟使劲儿划向花灯最繁密的河区。
兴奋的河妖们只顾在水下互相嬉戏,不时拽下一两个花灯玩耍,全然没有注意到,一张密实而坚固的大网,正一点点向他们逼近。
河岸上同样嬉戏的孩童,突然拽扯起了父母的衣角。
“娘,你看那边的花灯,可真亮啊!”
众人随着孩童的惊呼声望去,只见一片花灯,正在烈火中熊熊燃烧。河水翻涌,火焰交融,这场景如梦似幻,壮观得宛如天相。
忍受着烈火灼身之痛的河妖们,却在网中纠成一团。愈是挣扎,便愈是难以逃脱。密布河面的花灯,下系着数不清的油瓶,爆鸣声,惊呼声,齐齐在这冲天的火光中逐一奏响。
可怜那青发河妖,听到书生的最后一句话,竟是:
你看这火光,像极了你的一头赤发。
十
宁海河妖之祸被除,骆仕英果然言出必行。短短几日,书生摇身一变,成了宁海府新一任领事。
凭这宁海一战,加之骆仕英背后的八面玲珑,很快,四品云雁朝服放在了书生的面前,绣工精美,颜色鲜亮,书生指尖微颤,轻轻拂过那云雁。身旁倏地香气迷人,画舫里的歌姬,正眉眼皆是风情地贴了过来。书生一愣,旋即敞开了怀抱。身下美人的娇喘声还未散去,骆仕英便从书生这里,拿到了下一季征收官粮的批文。
河心的画舫一如往常,歌舞升平,满目繁花。不同的却是,船下微波阵阵,竟荡出丝丝血色。
十一
小憩片刻的书生,走出船舱透气。又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水面波光粼粼,一片夏日盛景。书生无意间探头向河中望去,恍惚间,竟瞧见了河妖一张面目全非的鬼脸。哄女朋友睡觉的小故事
“啊!”
书生惊叫着接连退了几步,稳了稳神后,再一次屏气向水下望去。
河水澄澈,一片太平。
书生抹去额头上的一层冷汗,随后,从怀中抽出那枚鱼骨笛,重重砸在河中。看着河面荡起忽大忽小的波纹后,又再度归于平静,书生笑了。
河面破了,鱼骨笛破了,过往便也破了。我便也不再是那寒门少年,更不再是那任人欺凌的白衣书生。
十二
半年之后,骆仕英五十寿辰,各路朝臣商贾纷纷来贺。那艘名声在外的画舫,自然早早摆在了河心。
锦衣玉食将养了半年的书生,脸色红润,心宽体胖,为人处世更是承袭了骆仕英的一派城府。推杯换盏之间,当年的青涩之气荡然无存。
月上柳梢,三分倦意七分酒气的书生优哉漫步在船舱之外,稍作歇息。耳畔却突然传来一阵清丽明快之声,初闻只觉得耳熟,再闻,书生便愣在了原地。
鱼骨笛。
这声音如泣如诉,余音不止。书生听着心烦意乱,眼前像是火光冲天那般灼人,胸口则似有万马千军踏过。幻象!幻象!书生惊叫着,竟不顾旁人阻拦,中邪一般生生扎进河中。未及众人反应,极尽人间繁华的画舫竟也被风挟着,卷入河心突发的一场怪火之中。骆仕英之流慌慌落水,还未及攀上小舟,便被几个赤瞳青发的妖怪死死摁在水中。一番挣扎后,便随波被烈火吞噬。
火势之凶猛,宛若天相,目睹这一幕的人都说,它像极了那日女儿节上的惨烈。
十三
昔日名噪一时的骆家船,如今竟化作水下焦土一捧。船上商贾巨富、文武朝官无一人生还,倒是宁海府的领事不见了踪迹。
河那头,书生气息奄奄,躺靠在一棵树下。
一旁的河妖依旧是赤瞳青发。半年之前的那场烈焰,曾让她容貌尽毁,亲友蒙难。好在普罗大发慈悲,替她医治,方才恢复了旧时模样。
书生半眯着眼,冲着河妖笑着。不及她开口,便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一百两,每救一人,我收费一百两。”
“不管,被我救了,就要付钱。”
“没钱跳什么河!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吗?把你扔上岸花费了姑奶奶多大力气!”
言语落了,书生方才哭出声来。大限将至,他无心道歉,也不配道歉。错不在寒门,不在骆仕英,错在自己那年的纵身一跃,错在她当时的奋力相救。
一直沉默的河妖,只握住了书生的右手。之后,缓缓松开,转身跃入湖中。触水那一刻,她匆匆抹去眼角泪痕。河妖一生,赤瞳青发,何时遇所爱之人,何时便发色转红。这个秘密,书生不知,也不会再知。
岸上书生亦不再说话,只缓缓张开手心。一枚泛旧的铜币,静静躺在其中。
十四
又是春风草绿的一年。小书生白衣素袍,在河边清洗笔墨。
倏地,脚下被人砸来一枚笛子,通体净白,着实小巧可爱。还未来得及细细把玩,便被河中突然钻出的一个姑娘,夺了过去。
这姑娘生得美极了,赤瞳青发,格外迷人。
“不好意思啊,笛子被我弟甩了出来,没砸着你吧?”
看着姑娘大大咧咧的模样,小书生大度一笑,摇了摇手。
河妖觉得奇怪,换作旁人,早被自己吓得说不出话,这小书生倒是气定神闲。许是看河妖如此这般地细细打量自己,小书生脸一红,笑了:
“我总在梦中隐约见到一个和你有八九分相似的姑娘。”
“梦中?”
“从小便是如此,我娘说我定是前世欠下了这姑娘的情义,今世才在梦中一遍遍流连。”
小书生说完,脸更红了,脑门竟还沁出了密密的一排汗珠。许是他自己也察觉了,手指尽是墨汁,便慌慌反手在额上擦着。
河妖瞥过眼前这小书生,目光却忽地定在一处。片刻之后,一头青发转红。
小书生的掌心,一枚铜币模样的胎记,红得真实而鲜活……
更新时间: 2021-02-02 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