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山坡
我刚钻进被窝打算午休,就听到有人敲门。开始敲得比较轻,我以为是风吹的响动。后来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我很不耐烦,而且有些生气了,便起来去开门。
门外是一个陌生的小青年。他头发蓬乱,脸颊瘦削,穿一件单薄的黑色夹克,在寒风中瑟缩着。
“有事吗?”我警惕地开了半扇门,随时准备关上。
“我是推销员。”小青年把双手放到嘴边,哈了一口气说。
“我不需要任何东西。”我要关门,但他用身子将门顶着不让我关。
“等等,请你先看看这个……帮帮忙。”小青年忙乱地从挎包里掏出一本书递到我面前,谦卑地笑了笑,说,“诗歌,生活需要诗歌。”
我放松了警惕,把门开得大了些。我接过书,看了一眼封面,是一本诗集,名为《掩面而泣》。我随便翻了一下,全是分行的文字,粗略地看了几行,觉得有些矫情。
我把诗集还给小青年,说:“是你写的?”小青年摇摇头,说:“不是,是我们公司的老板写的。”“你们公司老板是一个诗人?”我惊讶地问。小青年呵呵地笑,说:“你就买一本吧,不贵,就一包烟的钱。”我说:“我不读诗歌,我很少读书,几乎不读书了。”其实我喜欢读书,只是宁愿读一堆塞在门缝里的恶俗小广告,也不愿意读一行不知所云的现代诗。
我问小青年:“你读过吗?”小青年说:“我……我读不懂。”“你们是什么公司?”我问。小青年说:“荷……尔……德……林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你住的这个楼盘就是我们公司开发的。”
我问他:“那你在公司是干什么的?”“我是新来的员工……不过,还在试用期。老板说了,如果我能够让祥瑞楼每家每户都买一本他的诗集,就正式录用我。”小青年那一副老实质朴的样子,很容易让人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我仔细看了看这本装帧和印刷都很精美的诗集。作者:隋正义。定价:19.98元。
“祥瑞楼从一楼到顶层,一共24层48户,我已经推销了46册,24层以下,每户住户都买了一册。”小青年从挎包里取出一本登记册,向我逐一展示楼下46户住户的签名。
“我们公司的老板很严格,绝对不能弄虚作假。”小青年的态度也很认真。
“你们公司的老板是一个诗人,这也没有什么。”我说,“但他不应该把房子卖得那么贵。”
“两码事……诗歌和房價是两码事。”小青年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新员工都必须经过推销诗集的考核。推销任务完不成,说明没有能耐,没有能耐就没有资格到公司上班。老板说了,我什么时候完成任务,什么时候正式上班。这是一道门槛。现在就差你们第24层的两户了。”
“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你差不多完成了。”我由衷地赞赏他。
“大多数住户都理解我们新员工,住得起祥瑞楼的人都是讲人情、明事理的人。我的一只脚都已经踏进公司的门槛里了,你不会让我的另一只脚永远留在外头吧?”小青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乞求。
我也不是不讲人情、不明事理的人。一个涉世不深、对未来充满想象的小青年到这个城市里讨生活不容易。为了成全他,我愿意买一本。
“这样吧,诗集你可以不买,20块钱我替你垫了,你只需在登记表上签上姓名,证明你已经买过了书。这个忙,你总应该帮吧。”小青年说,“我看你像个知识分子,当然,你也可以像有些知识分子那样顽固……”
我真要生气了。但小青年突然可怜兮兮地说:“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我爸爸撑不到春节了……你看你,住这么好的房子,什么都不缺,就缺诗歌——你买一本吧。”
我心一软,叹了一口气,转身取了40块钱给他:“这样吧,我要两本,替对面的住户也买了,省得你去骚扰人家。”
但小青年只收20元,给了我一本诗集。“你不能替别人买的,如果可以,我早就完成任务了。”小青年说,“做推销这一行,得讲诚信,还得有耐心。”他是对的。是我错了。
我在登记表上规规矩矩地签上了名。小青年对我千恩万谢,转身去敲对面住户的门。我关上门,回去午休。
可是,我刚躺下,就被一声断喝惊得坐起来——是对面住户发出的怒吼。
我悄悄打开一道门缝,看到小青年面对一个暴怒的中年女人胆战心惊、唯唯诺诺的样子。
“你已经敲了一整天了!”女人穿着厚厚的白色羊毛睡衣,从脖子一直包裹到脚,只露出她长长的臃肿的脸。
我搬进来有大半年了,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对面的住户。
小青年不断地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午休那么早……我应该早一点来的!”
“你来干什么?!你是怎么进祥瑞楼的?”中年女人警惕地让小青年退后一些。
“我是……推销员。”小青年说,“我正在工作。”
“推销什么?现在什么世道,竟然到高档住宅上门推销了,物业是干什么的,我给物业打电话,把你轰出去。”中年女人咆哮如雷,把我都吓到了。
小青年小心翼翼地递上一本书:“我不是推销保健品的,我是推销诗集的。”在他看来,推销诗集要比推销保健品更正当一些。
中年妇人愣住了:“你说什么?推销诗……集?”
小青年说:“是的,生活需要诗歌,屋子里摆上一本诗集,整个家就有了诗意。”
中年女人拿过诗集摔到地上,诗集在地上滑了一段,在我的门口躺了下来。“太过分了,为了一本破诗集把我的门敲了一整天!你不许再敲我的门!”
门“啪”一声关上了。小青年满脸挫败感,呆头呆脑地站了一会儿,低头捡诗集的时候看到了门缝里的我。
他羞赧地朝我笑了笑。我无话可说,只能向他耸耸肩。
“你能替我说说话吗?给她讲讲道理。”
我摇摇头。因为我不会无缘无故跟一个不认识的人讲道理。
小青年很沮丧,把诗集放回挎包里,摁了电梯。我把门关上。
第二天傍晚,我回家,刚走出电梯,便看见小青年坐在楼梯口的台阶上靠着墙壁打盹儿。
“先生,你回来啦?”他很机警,马上站了起来。
我向他点点头。他穿得依然很单薄,嘴唇被冻成了紫黑色。
“就差她这一户了。”小青年說,“如果她签上名,下周我就可以正式上班了。”
我说:“你继续敲她的门,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但敲门时要轻一点儿。”
小青年说:“敲过了,没人,她还没有回来——我等了一整天了。”
“那你再等等。”说完,我就进屋去了。大约过了十分钟,屋外面有了动静。我听到女人的声音。
“你怎么又来啦?”
“这是我的工作……你帮帮我,小事一桩,举手之劳。”
“别烦我,我不要什么诗集。你说是谁写的?隋正义?他是一个混蛋,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端正,还写什么诗!”
门开了,旋即又关上了。
敲门声又响了。我开了门。小青年犹豫着敲对面的门,动作很轻,轻得像是在抚摸。我示意他继续敲。
中年女人打开门,怒斥道:“我说过不买,你还想干什么!”
小青年说:“我不需要你买诗集了,请你帮我签一个名,证实你已经买过了就行……帮帮忙,就差你了。”
小青年拿着登记册翻给中年女人看哪些人签过名了。中年女人说:“我为什么要签名?我能随便签名吗?”
小青年转身指了指我,对中年女人说:“对面的先生也已经签过了。”
我点点头。中年女人瞟了我一眼,对小青年说:“他管不了我,我不签,你不要再敲我的门了。”
我忍不住对中年女人说了一句:“你就给他签吧。他应聘工作需要你的签名,祥瑞楼就只差你一户了,年轻人不容易,能帮就帮个忙……”
中年女人有些不高兴,轻蔑地看了我一眼说:“我不能凭你一句话就签名——我并不认识你。”
我自讨没趣,把门关上。
我出了三四天差。我回来的时候,又看到小青年坐在楼梯口的台阶上,寒风将他的头发吹乱了。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出声。
我说:“这几天你都在等她?”
小青年郁郁寡欢,耷拉着头,抱着挎包,还是没有出声。
“她不在家?”我指了指那扇冰冷的门。
小青年吱了一声:“在,一家人都在。”
“她仍然不愿意给你签名?”我问。
小青年的头轻轻地摇了一下。
“大年夜快到了,你先回家去,过了春节再来吧。”我说,“明天,最迟后天,我也要回长沙跟亲人团聚了。”
小青年不回答。
我说:“外头冷,到我屋里坐坐吧,我给你煮碗面暖暖身子。”
小青年伸了伸腰,半个身子要起来了,又坐了下去。
我开了门,几次三番拉他进我屋里。但他不肯。我再拉他的时候,他眼里已经满是泪水。
“我爸快不成了。”他说。
“那你还不快点回去看你爸?”我说。他坚决地摇摇头。
我进屋去了。把行李安放好,然后进厨房。面条还没有煮好,外面突然传来激烈的打斗声。我赶紧出门看。
楼道里一下子拥出四五个人。是从对面房子里出来的,四个男人——一老,一个中年,两个个头儿较高的青年。中年女人站在门口恶狠狠地骂。两个青年揪住小青年拳打脚踢。小青年退到墙角抵抗,用微不足道的力量还击。那个中年男人似乎怕两个青年吃亏,迅速加入打斗,隔着两个青年挥拳打向小青年的头。那个老男人颤颤巍巍地站在门里,因为惊恐不断咳嗽。中年女人指挥着三个男人战斗。小青年满脸是血,很快便失去还击和自卫之力。
我大喝一声:“你们干什么!”
三个人停止打人。小青年倒在墙角里,抱着头蜷缩成一团。中年女人说:“这个小无赖天天骚扰我们,辱骂我们,还先动手打了我,你看看我的脖子,我一开门他就像疯狗一样扑过来抓了我一把,都出血了,我满身是血!”
她生怕我看不见,走到我的面前让我看。我看到她的脖子上确实有一道伤痕。
我说:“他只是一个推销诗集的孩子……”
三个打人的男人不怀好意地看着我。中年男人说:“那你是不是觉得我们打错人了?是我们错了?”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我过去要把那孩子扶起来,但他拒绝了我。他依然蜷缩着,浑身发抖。他的手和头多处受伤,虽然是皮外伤,但足以让人感到痛心。
打人的都回屋里去了。楼道里迅速恢复了宁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回到厨房里,面条已经熟透。我盛了满满一碗出来,却不见小青年的踪影了。地上除了零星的血迹,再无发生过激烈打斗的证据。
第二天,我没见到小青年。第三天,我便回长沙过春节。
春节很快就过去了。在这个春节里,我给不认识的隋正义写了一封信,希望公司能正式录用那个负责在祥瑞楼推销诗集的小青年,我保证他会成为一个好员工。回来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一楼开始,挨门逐户地找户主在信上签名,结果只用了不到半天工夫,便征集到了除我家对面户主外其他祥瑞楼户主的签名。在我准备把信给隋正义送去的前一天傍晚,我家响起了毫无规则的敲门声。
我打开门。门外是一个中年女人。她很矮小,头发稀少,左脸上有一块醒目的褐色硬痂;穿着厚厚的土棉布衫,衣服很旧,但蛮干净。也许她年纪并不十分大,但看上去憔悴、苍老,身体里似乎已经没有一丁点儿力气了。
她肯定是一个来自乡下的妇女。城里已经没有人这样穿着打扮了。
“我是卢远志的妈妈。”村妇满脸歉意,但很淡定。她肩上挂着一个挎包。我认得出来,那是装诗集的灰色帆布挎包,也很干净。
“我是替我儿子推销诗集的。”村妇说话很得体,不卑不亢。
村妇从挎包里取出一本诗集递到我的面前。我客气地笑着说:“我已经买过你孩子的诗集了。”
“他说祥瑞楼第24楼还有一户不愿意購买。不是你吗?”村妇有点不相信我的话。
我指了指对面,说:“是那户没有买。”
村妇愧疚地说:“是我记错了,电梯口的右边,楼梯口的左边——我是爬楼梯上来的,你的对面才是左边……打扰你了。”她转身去敲对面的门。好一会儿,门才开。又是那个中年女人。
“我是卢远志的妈妈。”村妇把诗集递到中年女人的面前说,“我是替我儿子推销诗集的。”
中年女人吃了一惊,很快便明白了,脸上迅速露出警惕和不耐烦的神色:“我跟你儿子说过多少遍了,我不需要诗集。你怎么代替你儿子来烦扰我了?”
村妇挺了挺腰身,不温不火地说:“我儿子不在了。我儿子生前说过……就差一户了。”
一阵风刮过,我心里一阵紧缩。
“他死了?”中年女人脸色大变,流露出惶恐和不安。
“死了。死在他爸前头了。”村妇平静地说,“父子俩凑到一块了。”
看不出村妇的脸上有悲伤,仿佛她不应该悲伤似的。我心里很慌乱。
面对个头比自己矮一半的村妇,中年女人终于低下了傲慢的头颅。
“村里的人都看过这本书,都说值20块。孩子他爸虽然不认识字,但也说值。你们为什么就说不值呢?”村妇叹息道。
中年女人茫然不知所措,突然“扑通”一声跪下来。
“我不是故意的。我……我错了!”
“跟你们没有关系。我不怪你们。”村妇说。
中年女人还是惶恐不安。她没有穿那件厚厚的白色羊毛睡衣,身子在剧烈颤抖。
村妇把诗集放在门槛上,说:“我替我儿子把这本书送给你。”然后,她从容地转身往楼梯口走去。
中年女人猛地站起来,飞快地从口袋里摸出20块钱,手里扬着钞票追上去说:“我签!我给他签名!”
村妇迟疑了一会儿,但最终没有转身,只是淡淡地说:“不用了。”
一切都如此让人措手不及。我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我想问村妇:“你儿子是怎么死的?”说出来的却是:“你可以乘电梯走。”
村妇走到楼梯转角,依然没有回头,她回答我的声音依然很平静:“不用了……我不能白白坐你们的电梯。”
村妇不紧不慢,一步一步地往楼下走。很快我便看不到她的身影了。
当我把目光从村妇身上收回来时,才发现中年女人原来和我肩并肩地站在楼梯口往下张望。我们的目光瞬间对视了一下随即便分开。
她把诗集捡起,迅速把门关上。
我也只好把门关上。
更新时间: 2019-10-23 1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