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哥王振华
2005年9月21日早上两点，强子又挨揍了。
强子，1984年出生，生平有三大爱好，光膀子打篮球，通宵开挂玩CS，用小灵通泡妞，所以强子其实也就一个爱好——挨揍。
这个前半夜和以往的前半夜没有什么不一样，强子进行完第一爱好之后在网吧进行第二爱好，这时候一般来说是我陪大哥吃完晚饭，上夜班的时间。没事的时候我也在网吧待着，以免打仗的人把电脑干坏了。
两点不到的时候，我在网管旁边的躺椅上睡觉，网管叫醒了我：“华哥，强子又跟人干起来了。”我揉揉眼睛，戴上链子，敞开衬衫，把鞋后跟提上来，然后起身——两三天就要做一套这个动作——走到A26号机旁边。强子正在挨揍。
我拦住几个小伙子，劝了两句。毕竟在这里混了小两年了，大家多少也给我面子，几个人气喘吁吁地坐下了，有个小伙子看起来还在气头上，指着强子骂了几句见一次打一次之类的话，我也没在意。
强子有只眼睛肿了，不敢用手碰，只是坐地上揉了揉脸，冲我笑了一下。我搀起强子，“走吧，今天网费算我的，你别玩了。”我说，其实是预付费，“我看他们没在玩CS，你怎么跟人干起来的？”强子瞥了我一眼，说：“出去整两杯。”
强子骗了我，第三瓶下去，强子才开始讲话。
不知道为什么，但凡有点经历的人，话语反而平实，而那些初出茅庐的小伙儿，却总是满嘴的“未来”“人生”“梦想”。
强子第一句话说的是：“靠。”说完这句，强子点上一支烟，三口抽到烟屁股——突然发现烟头和烟屁股其实是同一个东西——然后是一场漫长的诉说与带着瞌睡的聆听。愿意说的人未必需要认真听的人，有人能听已经是一种幸福，也算是强过自言自语的无奈吧。
强子的父亲因为始终不明的原因始终下落不明，强子的母亲因为天性好赌天天去赌，再加上一些不愿明说的原因（相貌与身高），他从小就很自卑，也不相信爱情——直到他十四岁——虽然在我看来十四岁之前不相信爱情这种话有点傻，但当他用一种诚挚的眼神说出来的时候，还是让我产生了一丝信任。
这时候当然应该引入女主角，十四岁，初二，强子突然喜欢上了班里的一个女生。和所有自卑的男生一样，强子只敢自己一个人消化这份带着童真、荷尔蒙以及叛逆的感情。
强子：“是真的。但是我一直很喜欢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清纯还是可爱？”
强子：“都喜欢。”
我：“高还是瘦还是……大？”
强子：“都喜欢。”
我：“那你是真的喜欢她。”
强子：“嗯。”
我：“契机？”
强子又点上一根，三口抽完。故事继续。
虽然是同一个班的同学，但他们几乎没有任何交集，一个是数学课代表，一个是自卑后进生，一个坐第一排，一个坐倒数第一排。她也从不回头，除非后面的男生在她背上写乌龟捉弄的时候。当然，和所有悄悄的爱慕一样，强子可以肆无忌惮地用目光轻抚她的侧脸（偏后方）。她的头发盘起，在脑后束成一个可爱的小髻，用各色皮筋捆住，耳朵薄薄的，仿佛能透过光，做题目的时候下意识地会捏一下耳垂——也可能是因为强子长久的注视耳朵发烫了。和所有悄悄的爱慕一样，强子喜欢去学校，不喜欢放假；喜欢夜自习，不喜欢周六；喜欢晨操，不喜欢眼保健操。这当然跟学习无关。
初二下学期期末考前做摸底测试，考完以后第一排的下来收卷子，到他旁边的时候他看着她的手，突然小小声说了一句：“真好看。”说完以后自己的脸唰的一下红到了耳根，头脑一片空白，眼前一阵模糊，仿佛是鬼上身说完这句话就走了一样，时至今日他还是没想通为什么当时自己就讲了出来。她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卷子在他桌上摞整齐，就交给了老师。
从那天以后他突然觉得自己可能没什么希望能和她发生点青春萌动的事情，却更渴望能得到她的注意了。原本一个内向自卑，除了初一就长到一米七没有其他特长的小孩突然开始变着法子博人眼球。
“人潮内愈文静，愈变得不受理睬，自己要搞出意外，像突然地高歌，任何地方也像开四面台，着最闪的衫，扮十分感慨，有人来拍照要记住插袋。陈奕迅，听过没，新歌。”
强子突然走着音走着调来了这么一句：“就是这种意思。你说这写歌词的人怎么这么厉害，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还能把它们都写出来，真是厉害。华哥，你说，我去写歌词能赚钱吗？我人生经历还挺多的。”
我：“讲正事。”
强子继续讲。
其实也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也只是故意在她面前追逐打闹，而当她转眼看过来的时候又一下子不知所措，只好打闹得更激烈，仿佛猴山上争王一样，赢了所有人就能占有母猴子们。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按照自己的剧本走，她从未因强子的变化而改变对他的态度，依旧冷冷冰冰不言不语。就这么走到了毕业。
我：“毕业的时候你想过要做点什么吗？”
强子：“还能有啥，写同学录呗。”
我：“没留点东西给她？”
强子：“我写了一句‘一帆风顺’，她写了一句‘万事如意’。一横下面画几笔那种。”
我：“我知道。”
强子：“后来我跟别人打听了她的志愿。”
我：“故意填了她的学校？”
强子：“我先填的。”
我：“所以她也跟别人打听了你的志愿吗？”
强子：“这个我真不知道。”
我：“总之后来你们去了同一个高中。”
强子：“对。”
强子闭目养神三分钟，应该是在脑子里搜索关于高中的记忆。
高中的时候他们没有在一个班，但强子还是没能放得下。似乎那薄薄的耳垂熨上了他的心一样。强子每节课课间都要去厕所，因为能经过她的教室，做操的时候总是躲在化学实验室的窗边，因为能远远地看到她。高一过去了大半年，强子突然得知了一个消息，她有男朋友了。
说到这里，强子点上烟，三口抽完。又点上一根，再叫啤酒。她男朋友就是刚刚揍强子的那个小伙子的朋友。
强子：“我当时确实很自卑，所以没想过能和她在一起，我只是想，如果她跟别人过得开心，那我也就很开心了。”
我：“如果？”
强子：“他对她不好。”
我：“我分一分性别。怎样不好？”
强子沉默了一会儿，好一会儿。
我等了一会儿，好一会儿，没什么话说，只好叫来老板。“啤酒再来六瓶，十五串豆皮，十五串鸡皮，二十串羊肉。”
强子又开始讲。
强子：“你打过女人吗？”
我：“你把我当什么人？”
强子：“被女人打过？”
我：“你当我是什么人？”
强子：“你见过混社会的打过女人吗？”
我：“明里没见过，知道一些。”
强子：“他会在操场打她。”
强子说，打得很凶，拽着头发打，有时候还会上脚踹。他爹在政府干活，自己又从小在外面混，算得上学校一霸，连老师见到也只敢制止一下，带回办公室批评，最后一份检讨了事。甚至有时候这份检讨还是她写的。
我：“为啥？”
强子：“因为她跟男老师讲话？因为她没帮他做作业？因为她课间操没去做？谁知道。”
人的感情很难理解，但又特别简单。一往情深，不会再而衰，三而竭。强子初一就有一米七，现在还是一米七，看起来也不是一个非常能打架混街头的人。当时就更不用说了，强子在听别人谈起这些事的时候，哪怕内心已经地覆天翻，也只敢一个人抽出课桌里的金庸新的小说慢慢翻。
老板：“十五串豆皮，十五串鸡皮，二十串羊肉好了。”
我：“你吃，你看你脸上让人揍的，吃点豆皮鸡皮，补补皮。”
强子：“嗯。”
我：“你刚刚说他爹在政府上班，怎么现在还混成这样，还得在网吧聊天。”
强子：“因为他爹跟他差不多货色，别人看不惯，整下来了。”
我：“但你不是别人，你整不了他。”
强子：“废话。”
我：“后来呢？”
强子：“什么后来。”
我：“你没敢追她，又天天看她被人打，后来你怎么办了？”
强子：“哦，我想想。”说完强子就开始想了。
喝完手里这瓶，我用小灵通给网吧打了个电话。
我：“超子去了没？”
网管：“超哥来了。”
我：“刚刚那几个还在吗？”
网管：“走了。”
我：“行，今天我不过去了，让超子待那儿吧。”
网管：“好的。”
我：“下次再看到那几个人过来，给我打个电话。”
强子突然打断我说不用。接下来他讲了他被揍的原因。
高二上学期的时候，他们还在一起，强子却不再看金庸，改看黄易。一个普通的日子，他又普通地揍了她一顿，听说是因为午饭的时候没有帮他多要点肉，强子的同学平常地讲起刚刚发生的事，强子平常地听完。但没过多久，强子突然合上黄易，起身离开了教室，没有人感到奇怪。强子走到走廊尽头他们的班门口，叹了一口气，然后径直走到他面前，突然左手抓起他头发，右手对着眼睛鼻子猛捶，捶得他满脸眼泪鼻涕——很多人在被人打出眼泪以后就会丧失反抗欲望，他也不例外——一直捶到被人拉开，上课铃响，强子松了松因为紧张和用力而颤抖的双臂，回到自己的教室。
我：“那天晚上你就被他揍了吧。”
强子：“嗯，揍得挺惨的。”
我：“后来你还在那个学校待了多久？”
强子掐了才抽了三口的烟。
强子：“半年吧。”
我：“三天挨一顿揍？”
强子：“嗯。”
我：“每次都是一群揍你一个？”
强子：“嗯，都是在外面混的，从来不打要害，都往屁股大腿踢，后来还有点习惯，搞得我现在去保健都得找男技师。”
强子笑了笑，刚被揍完的丑脸笑起来比哭还难看。今天揍强子的就是以前揍他的那群人中的几个，也难怪被揍完的强子有这么多话讲。
几天前我在微博上问了各位朋友，你做过的最让自己感到骄傲的事情是什么？答案我一一看过，很有意思。每个人对自己的成就定义不同，但我认为对所有男性来说，为自己心爱的女人出过拳头都应该是其中之一。但我没想到的是之后还愿意替她挨揍——事实上很有可能那个男的因为被揍又去揍了他女朋友。
半年之后女孩转学了，强子也没有再念下去。在家待到十八岁，去了长春。打了几年工，期间和同学偶有联系，也旁敲侧击打听了一些事情。她转学去了本溪，听说也没能考上大学。那个男的他爹被人整了以后没能干下去，他也只好在外面混，因为没有了老爹的地位，混得一日不如一日，几个小兄弟出来玩也只能找个网吧玩一宿。令人遗憾的是，她后来还是跟了他。
强子摇了摇头，似乎有点想不通。
那个男的因为“溜冰”，几个月前被抓了进去，现在还没出来，女孩一个人在家，带着小孩。
我：“带着小孩？”
强子：“几个月前我去了趟本溪，找老朋友了解了一下，没去找她，找她也不知道说什么。”
我：“那你还喜欢她吗？”
强子：“不知道。”
一段只有烟和酒的沉默之后，强子说：“可能我不是喜欢她，是喜欢曾经为她付出的感觉吧。”我没有接这个话。天下的事没有什么公平可言，特别是情和爱，在感情里面的付出都不算付出，只是付出者的自我麻痹，看得见的钱扔到股市里都会消失，更何况是看不见的感情。
强子：“她转学的时候托人给我留了一封信。”
我：“感人吗？”
强子：“嗯。”
我：“我猜一下。”
强子：“很好猜。”
我：“她在信里说对你也有好感，谢谢你为他做的一切，但是她不敢跟他分手然后跟你在一起，怕他报复你俩，所以只好转学，这样对大家都好，对吗？”哄女朋友睡觉的故事
强子：“差不多。”
我：“所以你一直保存着这封信，一直觉得那天的那一拳是你最自豪的一件事，是吗？”
强子：“差不多。”
我：“以后呢？”
强子：“回长春吧。”
我：“再找一个吧，好好过日子，过去的过去，将来的将来。”
强子：“过去过不去，将来怎么来。”
我：“抬杠。”
强子：“试试吧，今天被人揍，还有点后悔当年出这个头呢。”
我：“没什么好后悔的。就当是因为开挂吧。”
强子：“嗯。”
有时候我不知道爱情是什么。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我也没有问。我不知道在她的心里有没有过哪怕一秒钟强子的影子。我想应该是有的，至少在强子揍她男朋友的时候，她应该也会有一点感动吧。
我也不知道，如果她会为了强子揍人而感动，那她为什么又会跟这人混一起那么久呢？
我也不知道，这个男人对她是什么态度。爱吗？为什么有这么多拳脚相向。不爱吗？从高中开始就只愿意跟这一个女的在一起。
但我知道，有时候，正是因为两个人不可能在一起，你才会觉得TA的特别。
痴迷于未得到的，是贪；走不出已失去的，是执；将未得到当成了已失去的，是妄。
我不是喜欢喝酒，我也不是喜欢醉，我只是喜欢酒后的故事。太多清醒时候的狼心狗肺，都在醉酒的时候撕心裂肺。
早上四点多，强子醉成了一条狗。
更新时间: 2021-03-16 2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