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君两无邪

发布时间: 2020-01-05 20:01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知君两无邪

文/乐玺(来自鹿小姐

她白白地美了一世,又用了大半辈子赌气似的恨周琛的绝情。

作者有话说

还是学生的时候,我就非常喜欢那种男生有大志,然后逆袭白富美的故事。爱情的美好在于它结束的速度和樱花凋谢一般令人猝不及防,但那依旧是一个长久的诺言,要用平淡的一生来讲完。

1她是个少见的美人儿,只是性格带点儿神经质

上个世纪的穗城,如一个正值青春的美女,引诱着无数英雄豪杰悠然向往。繁荣的港口贸易催生了穗城长久的富饶,到了民国,时代更迭,这里更是进入史无前例的鼎盛时期。

1930年,二十岁的周琛考入了穗城华南大学,在那里攻读医科。

他原是成都人,家里开一家生药铺子,很平凡的身世背景。不过,每个少年人骨子里都有不安分因子,它不动声色地躁动着,催促着一个人去寻找另一种可能。

因此,周琛踏上了穗城厚实的土地。

周琛遇到卢月意的时候,已经是1931年了。在此之前,他度过了一段非常艰难的时光,教授的冷遇、同期的欺凌、房东奇怪的要求磨平了他少年的棱角,他迅速成长为一个情绪不外露、沉稳练达的成年人。

可是,每当跟卢月意在一起时,他努力保持的修养总是处在半崩溃的边缘。

卢月意穿着妖娆的旗袍和柔软的狐裘,精力十足地在街上走着。她看到前面装潢奢美的时装店,便踩着细尖高跟鞋小跑过去。她对一切漂亮的东西永远保持着孩童般的兴致,她看透明玻璃窗的眼神就像孩子看到了布满草莓的奶油蛋糕。

她正欲推门进去,才后知后觉朝后转身,着急地跺脚:“周琛,你快点。”

周琛左手、右手都拎满了购物袋,慢腾腾地走过去。等到了她跟前,他脊背挺得笔直,单手将玻璃门推开,而后礼貌颔首:“卢小姐,请进。”

卢月意是穗城轮船大王的掌上明珠,之前是在香港念高中。她在香港时,因为拍摄了一组过于裸露的广告画片,突然被学校强制退了学,这才回到穗城。

她是个少见的美人儿,拥有一双瞳色很浅的猫眼,娇嫩的脸蛋极其苍白,是很容易勾起男人潜在的保护欲的那款。只是,她性格里带点儿神经质,令人实在不敢恭维。

“肤浅的富家女”是周琛对卢月意的全部评价。

这评价,带着些不耐烦,带着些瞧不起。

2他们不算朋友,他只是她的仆人

周琛认识卢月意完全是因为她的未婚夫言培煦。她是言培煦的未婚妻,而言培煦是周琛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这段跨阶级的友谊始于一场一致抗外的厮杀,从那以后,周琛就成了言培煦口中的“自己人”。言培煦是个教科书式的二世祖,所以,作为纨绔子弟的好朋友,周琛被最大限度地利用充当能充当起的任何角色。

卢月意从香港回来后,卢、言两家正好张罗起她与言家小少爷的婚事。他俩人前是一对璧人,暗地里却相互看不顺眼,俨然没有在一起过一辈子的觉悟。

两家大人时常耳提面命两个年轻人多约会促进感情,两人在人前答应得爽快,出了门,正与隔壁女校的“舞会皇后”打得火热的言培煦便把卢月意扔给了周琛。

有很长一段时间,卢月意占据了周琛所有闲余时间。他们不算朋友,他只是她的仆人,鞍前马后,如影随形。

他陪她逛街买衣服,陪她听歌剧、看电影,陪她去联华明星公司试戏。他心里早有诸多不满,但一直表现得像个绅士。

他从不和卢月意多说没必要的闲话,因为他知道,她再漂亮、再光彩夺目,也与他无关。卢月意也知道他不待见自己,可在他面前总装作不会看脸色的傻姑娘。

有一次,言培煦拉周琛参加一场有许多医学界人物莅临的宴会。

上流社会的宴会从夜幕降临后开始,一般要闹到凌晨才会结束。那天晚上是一如既往的歌舞升平、纸醉金迷,九点多的时候,整个大厅突然剧烈震动,然后是一阵枪炮声。

所有人在瞬间变成了木头,水晶灯在头顶摇啊晃啊,璀璨流射的亮光仿佛一柄柄悬在头顶的利剑。

仿佛过了有一个世纪之久,刺耳的枪炮声再也没有响起,宴会厅里的人才被解开魔咒,纷纷举杯大笑畅饮,或回到舞池里旋转。

大家对这样的事早已司空见惯,每天都有新闻说要打仗,可仗永远也打不起来。

枪响之前,周琛旁边站着一个大声抱怨中国的水和食品不干净的美国医生。在确认安全后,他嘟嘟哝哝地回到了冷餐席,一屁股落在古色古香的黄花梨木椅上,开始大言不惭地卖弄种族高贵论:“你看她们中国女人,放几颗冷枪弹就被吓得只敢往桌子底下躲。”

周琛听到这话,不仅仅觉得不悦耳。他举杯看了看自己的鸡尾酒杯,然后决定先去酒保那里换一杯斟满酒的。

他还没来得及踏出那一步,就有人抢先替他出了这口恶气。

卢月意那张俏脸一仰,眨眼间杀气腾腾地冲到了美国医生的跟前。

她从手包里掏出一枚鞭炮,借旁人的火点燃后直接扔到桌上。一阵不小的惊呼声传来,那个美国医生“嗷”的一声跳到凳子上。

可那鞭炮竟是个哑炮,屁股后放完呛鼻的烟便没声儿了。

卢月意双手环抱,嘴角扬起:“嗯,你们洋人姑娘倒是不错,比你们爷们儿有胆量。”

宴厅内响起了掌声,卢先生见现场许多洋人特使的神色起了变化,便呵呵笑着上前来打圆场。

周琛方才走了会儿神,回神后抬头,发现卢月意无端地盯着他看。两人隔着人群遥遥对望,那么近,又那么远。

她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是优雅的,藏在金丝边眼镜后的眼睛是杏仁形的,黑密的睫毛很长。

周琛干脆大胆地对上她的视线,她却飞快地躲闪开来,脸上渐红。

3因为天真,这卑鄙也变得可爱起来

后来,因为言培煦不再拜托周琛和卢月意约会,他们便断了来往。

好不容易恢复了正常生活,周琛反而觉得卢月意无时无刻不在身边。她到底不是个耐得住寂寞的姑娘,想做大明星,削尖了脑袋往那个圈子里钻。她大概是很努力的,周琛走在街上也能看到她的广告画报。

她的第一部戏上映的时候,她托言培煦带了几张电影票让他去捧个场。周琛原是没时间花在这种事情上的,基本上,他是个非常会管理时间的人,因为他只有时间去拼别人祖祖辈辈攒下的福荫。

可片子快下映时,他独自一人去戏院看了深夜场。

电影里,卢月意饰演的是满腹心机的坏女配。白色的大荧幕散发出柔柔的光,映着周琛的脸。他缓缓笑着,笑她把角色演得很天真,天真的卑鄙,因为天真,这卑鄙也变得可爱起来。其实,自从上次宴会后,他对脑子空空的卢家大小姐就有些改观了——也许……小姐脾气也算不上太严重的毛病。

周琛再次见到卢月意是在同年的晚秋。

卢月意在拍戏时摔伤了脖子,需要住院治疗两个月,所在的医院正好是周琛实习的医院。她人在这里,周琛不去探望、照顾委实说不过去,于是,每天忙完手头的工作后,他就从外科手术室绕道去骨科住院部。

那时,她遭遇的是事业、爱情、健康的三重打击。她与她那个没闲着交女朋友的未婚夫一样,也交着一个男朋友,对方是当红的电影小生白若水。可白若水和卢月意在一个剧里饰演相爱的男女,又与同剧组的女演员暧昧不已。

她是因为争风吃醋,与他们争吵时自己踩空从假山亭子里摔下来的。因为事出突然且太难堪,她反而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电影是等不到她痊愈才开机的,她努力争取来的女主角最后还是易了主。

走到这步,卢月意茶饭不思,意志消沉,加上脖子打了石膏动不了,每天只能很无聊地望着窗外发呆,也会时不时掉两颗泪。

周琛低头憋住笑,给卢月意削了个苹果,她嫌弃地翻了个白眼:“拿出去扔了,谁要他的东西!”

那是白若水提来的水果,卢月意现在一提到这个名字就一肚子气。

“咱们卢大小姐就是不知人间疾苦。”周琛把苹果拿回来,自己咬了一口。

卢月意泣不成声,双手紧握成拳,捶打着腿:“你什么都不知道,只会说风凉话!”

什么都不知道吗?周琛牵了牵嘴角,眉眼间隐隐有嘲讽之意。

4这个女人犹如季风带来的暴雨,有雨水会令人快乐,但雨水太多便惹人烦恼

出事那日,周琛很不巧就在取景地附近吃饭,更不巧的是,他本意是要找个人,却在僻静处撞见一幕“红娘、莺莺争张生”的好戏——卢月意正和一对穿着戏服的漂亮男女吵得面红耳赤。

他见识过卢月意上次在酒会上的风采,暗想她是不会吃亏的,哪里晓得她吵不过人家,抢不过人家,最后还特别倒霉地一脚踩空,从假山上摔了下去。

正是午饭时间,剧组工作人员忙着吃饭,听到动静后,一时间所有人都丢下饭盒围了上去,现场乱成一团。

始作俑者白若水慢半拍跑来,站在最外层,一动不动。周琛走到他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白若水一回头,周琛一抬手就把别人吃了一半的炒饭全盖在他脸上。

再后来,那度量不大的白若水找到周琛所在的医院投诉,要周琛向自己道歉。周琛对此原本很是不屑,但他的老师沉着脸问他:“你还想不想拿手术刀了?”

于是,周琛低了头。他平生第一次放下尊严低头,却是败给了这样的小人。

卢月意在医院里一住就住了两个多月,渐渐就和白若水没了联系。也许,她原本就没多喜欢他。白若水除了那张脸蛋和满嘴的甜言蜜语,还剩下什么呢?

反而在与周琛的相处中,她心理有了些微妙的改变。他看似对她不耐烦,但是隐约有纵容的意味。

她有些沉迷于那种感觉。

傍晚休息的时候,医生们换了衣服在操场上打篮球,这时便会吸引大家走到走廊上,倚着围栏,目不转睛地看。姑娘们为周琛喝彩,卢月意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就拄着拐杖回了房,并把门窗关得死死的。

周琛在医院里很受小姑娘欢迎,她知道。

平日里闷得慌的时候,卢月意会到走廊里转悠。小护士们围在一处叽叽喳喳地聊天,她也跟着瞎掺和。

“啊,周医生啊?你别看他白白嫩嫩、软绵绵的,一副受气包模样,其实包子馅儿里是很有内容的。他在学校的时候,打小犹太,交各种没谱的女朋友……”

月意眉飞色舞地加油添醋,口若悬河,痛快了,一转身,拄着拐棍走得飞快。没个几日,整个医院的人都对周琛的斑斑劣迹有所耳闻,周琛被主任警告了一回,头疼不已。

已是晚上九点钟的样子,他去了卢月意的病房,把她抱上轮椅。卢月意不安地问他要干吗。

周琛眼底带着笑意,说:“嗯,你不是说包子馅儿里很有内容吗?”

卢月意一愣,看他的眼神像看个妖怪。

周琛眨眼,冷森森道:“我要把你带到桥上推进河里,有人问起,就说你失恋伤心过度,从而寻死。”

卢月意一路挣扎着被周琛带到珠江大桥。华灯映水画,天空繁星也显得暗淡。

对她的求情,他无动于衷。因为受伤,一切反抗都是徒劳。她闭上了眼睛,收紧手指,掌心都渗出了细密的汗。

周琛蹲在轮椅前,目光漠然地一寸寸扫过她的眉眼,将她的惊慌一一看进眼底。

卢月意这个女人犹如季风带来的暴雨,有雨水会令人快乐,但雨水太多便惹人烦恼。直到那一刻,周琛才恍然发觉,卢月意到底还是把他身为男人最本能的部分全引了出来。

他低下头,一个冰凉的吻落在她的唇上。

卢月意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可是她没有睁开眼睛。事情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月意完全被他所掌控,失去了自我,但又很清醒自己要什么。

她双手环在周琛脖子上,激烈地回应他,渴望一个吻能传递自己的所有感情。

爱情本身就是任性的,不分先后,不论场合,就像季风带来的暴雨,来了就是来了。

5他放弃得很干脆,干脆到自己也震惊了

卢月意从不追问周琛那天的行为有什么目的,她知道,只有缺乏自信的姑娘才会不断追问。

她对他的态度一夕之间大变,只要他们在一块儿,谁都看得出她的眼睛里只有周琛。渐渐地,大家都以为他们是情侣关系。

大雨的夜里,电影杀青,她匆忙换了衣服赶到医院。手术室的灯彻夜透亮,她揣着保温盒在长椅上枯坐了一晚。

天已破晓,一群医生疲惫不堪地从手术室里走出来。周琛走在最后,抬手压了压发胀的眼窝,手肘落下,便看到卢月意的盈盈笑脸。

她脸上的妆都花了,眼底乌青。周琛静默不语,喝光半凉的汤。

“你要不要跟我去休息一会儿?”他接过手帕擦了擦嘴,然后问。

她屁颠屁颠地跟着他去了休息室,嘴角始终带着笑意。他们睡在一张长沙发上,周琛浅眠两个小时后醒来时,月意睡得正香,把周琛的白大褂握得紧紧的。周琛麻木的心,竟隐隐地痛了一下。

他一无所有,拿什么来给她一个未来?

还有几个月,他就修完学业了。他已经提交了留在穗城医院的申请,他的导师也说,留下来问题不大。

有一瞬间,周琛觉得自己仿佛在漫长黑夜里很孤单地走了很久,才终于看到前方有一丝曙光,而卢月意就站在曙光的尽头……但,那丝曙光不过海市蜃楼,转瞬即逝。

几天前,周琛收到卢老先生的邀请。

两个都想为卢月意好的人,进行了一场意味深长的谈话。

“周琛,你是个好孩子,识得抬举,我愿意做个伯乐,引荐你留在穗城医院,只是,我不希望月意成为你往上爬的垫脚石。”

周琛沉默半晌,而后只从容笑道:“卢先生,我喜欢你家女儿,可我也有自知之明。你放心,我会离开穗城。”

他放弃得很干脆,干脆到自己也震惊了。他想笑,心里却到底不是滋味。他刚来这里时,明明想在这里站稳脚跟,出人头地,却因为一个女人的出现,功亏一篑。

6你不知道我这大半年经历了什么……看不到你,我觉得我都快死了

家人对周琛的归来倍感意外。周琛向来不爱坦露心事,他在穗城的岁月成了一个秘密。

原本周老爷有意让周琛继承家业,但他断然拒绝了。兴许是为了表明态度,吵架的当天夜里,他又提着东西离开了家门。他在附近小诊所找了一份工作,薪水低,工时长,但对方提供三餐一宿。他迅速投入了新的人生轨迹,每天忙到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累到衣服都不脱,倒头就睡。

偶尔也会有一两个晚上,周琛睡不着。外面的天半亮,隔着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绰绰的云里有个月亮。每当他看到月亮时,那个他拼命不去想的人就又挤进脑海里,笑得特别孩子气。

他有些烦躁,起身拉上了窗帘,然后点了一支烟。

这些日子,他看透了生老病死、人情冷暖,越来越相信人是要信命的。她有那么好的命,有那么美好的人生,不应该因为他而发生任何意外。

日子没什么盼头的时候,时间好似过得很慢,但回过头来看,已是大半年过去了。到了年关,周家人好说歹说才把周琛劝回家过年图个团圆。

因许久没回家住,他有些不适应,晚上睡得很晚。他打着手电筒,窝在被子里看了一会儿书,外边的路灯照亮纷飞的雪花。那天夜里,他产生了奇怪的幻听,好似听到有人在外边敲门。但已经凌晨三点钟了,还会有谁呢?

冥冥之中,在一种古怪力量的牵引下,他披了衣服下床,走过天井,打开大门。

卢月意站在门外。

在看到他出现的那一瞬间,她眼底噙满眼泪。她知道自己一定是疯了,彻底疯了。

她一个姑娘,靠着他以前说过的关于故乡的细枝末节,千里迢迢来寻一个可能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的人,先不说她在路上经历了什么,这个决定本身就很疯狂。

“周琛……”她浑身都在哆嗦,用尖细的声音逼出一句话来,“周琛,我真想剖开你的心,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

周琛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神经在他看到她的那一刻“嘣”的一声断了,他颤声道:“里面有你。”

卢月意一愣,眼底的热液瞬间就涌了出来。

“你不知道我这大半年经历了什么……看不到你,我觉得我都快死了!”她轻易就原谅了他,只是哭得更厉害了。

周琛按捺不住心里的冲动,敞开外套把月意裹在里面,两只胳膊合拢来抱住她。那一刻,他明白了,他逃得开卢月意这个人,却逃不过自己的心。

她的眼泪硬生生地砸进了周琛的心窝。

他用高挺的鼻梁摩挲着她的,眉宇间溢满喜与悲:“给我一些时间,月意……”

在周家门外短暂相聚后,周琛把卢月意偷偷带进了自己的房间。

穗城四季如春,成都的天气却大不一样,变化无常,冬天气温低得冷到了骨子里。细雪融化后,濡湿的衣服全黏在身上,把她冻得像块冰。

周琛让她赶紧换衣服,这才发现,她什么都没带,就这样来了。他黝黑的瞳孔骤然紧缩,却强作镇定地拿出一件自己的长衫让她换。

他出去打热水,步子异常的沉重。他回到房间时,卢月意刚脱了湿衣服,正背对着门在擦头发,白皙的肌肤上附着细小的水珠,但身体曲线柔美。

周琛忘了呼吸。

“如果你敲错了门或者找不到我,你会怎么样?”

“我……”月意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周琛从身后抱住自己,一只手臂横在自己胸前。

他的身体异常滚烫,她的心跳也乱得一塌糊涂:“大概……会继续找……一家一家地敲门问……成都就这么点儿大,除非你连你出生的地方都是骗……”

那个“人”字还没出口,周琛的吻就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

7在最差的地方租房子,异乡人的贫穷与窘迫无处可藏

起先,周琛把卢月意藏在自己房间里,饭菜都由自己想办法端进屋内。后来,来串门的孩子无意间撞破了这个秘密,周琛便拉着卢月意向周家长辈解释了他们的关系。周家长辈自觉丢脸,但在众目睽睽下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客气地把卢月意请进隔壁客房暂住。

那几日,周家笼罩在一种古怪的氛围里,周琛一直装作不知道。又一日,周老爷和周太太便把他招进屋里闭门说话。

周老爷道:“想必别人家的父母瞧不上你,所以你才从穗城灰溜溜地跑回来了吧?”

周太太使了个眼色,柔声道:“你看卢小姐啊,连菜刀都不会拿,这样的姑娘不适合咱们家。况且她那样跑出来,人家父母不担心吗?万一人家告你拐了人家女儿,叫巡捕房来抓你可怎么办啊?”

周琛早就想带月意走了,所以反应很平静:“我既然已经要了她,就一定会要得起她!”

两人离开周家的时候,正是立春那日。梨间露落,梅下风来,阳光里都是万物苏醒的味道。卢月意提着小皮箱不急不缓地踢着正步,小皮箱里装着他们所有的家当。

他察觉到她的闷闷不乐,目光静静地落在她的侧脸上。她察觉到他的视线,仰头笑问:“你在看什么?”

“看你老了以后的模样。”他握住她的肩膀将她半揽进怀里。

卢月意眉头皱得很紧。他很少跟她说煽情、肉麻的话,一向只用行动来表达感情,比如一遍一遍地吻她,吻她的眼睛、她的头发。

“你会后悔吗?”她轻声问。

“后悔什么?这难道不该由我来问你?”

“不后悔,永远不后悔。”她用尽全身力气说道。

堆积的白雪中只有他们走过的足迹,日光下,两人长且直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就像一个人一样。

两人往东去了上海。周琛有个朋友在上海,对方给他介绍了一份在医院的工作。

“虽然还不是正式工,不过非常时期,都说要打仗了,医生紧缺,说不定我会有个身份,到时候薪水也会涨。”

卢月意乖乖点头,一点怨言也没有。

他们在最差的地方租房子,逼仄的一间屋子,仅有的一张床占据了绝大部分空间。夜幕降临后,各种嘈杂声响穿墙透壁:站街女借着昏黄的路灯灯光在街旁嗲着声音招揽生意,酗酒的男人粗声粗气地打骂着妻女……异乡人的贫穷与窘迫无处可藏。

可是那时候,两人还是觉得很快乐。

白天周琛去上班,卢月意就在家里学着做家事。

她家事做得很糟糕,买菜总是被小贩讹秤,择菜时总会留下不能吃的部分。但她也有可爱的地方。她仍然讲究体面,会在路旁枝头摘很多花回来插瓶,把家里装点得漂漂亮亮,衣服也总是洗得干干净净,并熨得整齐。

可她就那一两件衣服、一双鞋,衣服穿得起了毛球,皮鞋补了又补,走不了一会儿,脚上就起了泡。她开始念叨,出来的时候该从家里带点衣服、鞋子走。

周琛想起她以前逛街时,走过时装店就挪不开脚,现在她却避免去那些光鲜的地方。他心里暗暗有了决定,又去兼了一份工。

下班回来后,他看到她穿着他的拖鞋,光裸的脚踝在床边晃动,手上的毛衣被打得稀烂,心里反而柔成一汪水。他将她抱在自己怀里,双唇在她唇上反复研磨,她身上的气息夹杂着清纯与性感扑面而来,扫尽他一身的疲惫与烦躁。

最艰难的第一个月过去,收到第一份薪水时,他坚持要带她去吃顿好的。

他喝了好些酒,脸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把纸钞一张一张地递到她手里。

他捧着她的脸,定定地看着她说:“你看啊,月意,我养得起你,我们会过上好日子的。”

月意手里握着钱,发呆了大半天。然后,周琛耳边传来她低低的声音:“要是我们有钱的话,我不要衣服、鞋子,你给我买个戒指吧,银子打的素戒也可以。然后我们去教堂让牧师给我们见证一下,我还是想在教堂里结婚。”

8昏暗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薄薄的阴影,让人猜不透那阴影后面的东西

上海到底是个浮华的大都市,一到洋节,街头巷尾都是欢庆的氛围。法国餐厅的门口,两个标致的年轻人将一棵挂满彩球的圣诞树放在店门口。卢月意痴痴地看了一会儿,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一把蔫了的青菜。然后,她咯咯地笑了起来,转身就走,步伐轻快。

青天白日里,周琛站在阳台上,手里拿着一把手术刀,闭着眼睛在模拟切割、缝针。前不久,周琛做手术出现事故,现在被停职调查。虽然周琛表现得很不在意,但卢月意看他老是走神,抽烟也越来越厉害,明白他心里不好受。

卢月意放下东西,走到他身边,手指交叉纠缠了许久。

“耶诞节我们也出去吃个饭吧。”她说得很小声,带着一丝恳求。

她向来无能到连安慰话都说不到点子上,于是自作主张,典当了自己的一只镯子。去过一个开心的节日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这样想。

周琛看了她一眼,很深的一眼。卢月意有些惶恐地低下了头。听到周琛说好以后,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日子变得不再像初来上海时那样连空气里都弥漫着甜蜜了,她尚不能理解,没有面包,爱情就会夹杂着许多复杂的苦味。

吃饭时,他一直沉默,越来越沉默。为了活跃气氛,她只能不停地找话说,说着说着就提到以前在香港过耶诞节时,与同学彻夜狂欢,还把修女的鞋子藏了起来。那时,周琛会抬头看她一眼。

吃过饭后,两人在街上走着。卢月意总是忍不住朝道旁的橱窗里看。玻璃晶莹透亮,里面挂着小孩子精致的衣服。

“去买双鞋子吧。”

“嗯?”她还未回过神来,就被带进了一家装潢精美的鞋店。

他挑了一双鞋硬给她穿上,她不安地拒绝:“我不要,我真的不要!”

周琛不由分说就去柜台付钱,掏出一张一张小额纸币。店员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这对顾客,卢月意抓着他的手,对店员抱歉道:“我们不买。”

话音刚落,周琛抓过钱朝卢月意的面门砸去,冷冷地说:“你什么都做不好,只会给我添麻烦!我们连房租都付不上了,你只想着在外面过洋节!你这么喜欢以前的生活,还是回去做你的大小姐吧!”

昏暗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薄薄的阴影,让人猜不透那阴影后面的东西。卢月意咬咬牙,跪在地上将钱一张一张捡起,然后平静地脱下鞋,把它退给店员。

周琛微微皱了皱眉头,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等到卢月意出去追他时,街道上早已没了他的身影。

9情有颜色,那应是和钻石一样的颜色

他再也没回过那个家。

她坐在床上,抱着双膝,流泪与等待。天寒地冻,她病了,全身都酸痛高热,难受得厉害。梦里,她又感觉到那双温暖的大手一直温柔地抚摸自己,带着疼惜和怜爱。

她猛地睁开眼睛,却看到自己满脸是泪的母亲。

“周琛叫我们来的。他拿了钱,答应不再见你。这是他写的保证书,还有律师作证。”

她哆哆嗦嗦地打开他最后留给自己的信,上面写着:卢月意,这世上有很多感情经不起贫穷和磨难的考验。我曾爱过你,但事实最终证明,我成不了你心里的英雄。我很累……如果我没有遇到你的话,我想我们都会很幸福。

九点钟明亮的日光从窗户外射进来,驱散所有幻想,现实登场了。她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既不哭也不闹。她抬起手,看到自己指上空空的,空空的……她突然呼吸困难起来,天旋地转的,咬着牙朝后瘫软过去,母亲哭着呼唤着她的乳名。

“月牙儿……月牙儿……”

可是她什么都听不到,只觉得痛。她被现实这把锋利无比的利刃伤得体无完肤,痛得死去活来却不见血。

后来,她被父母接回了穗城。与言培熙的婚事早已作罢,她在家里待了两年后,被有能耐的父母又许给了人。

那是位南京政府的外交官,一表人才。

她与她的未婚夫去珠宝店里试戒指。

周琛躲在暗处看了他们很久,却像个窃贼,始终没有露面。其实,那时他也回到穗城两年了,并且在穗城医院里就职。一座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他就是有办法让她见不到他。

他是彻底要从她的人生里抽身而出。

黄豆大的火油钻一颗一颗地被呈在黑丝绒的盘子里,绚烂夺目,但她的未婚夫总是不满意,冷着脸叫店员拿出最好的来。而她垂着头,眼神一片茫然。

周琛想,如果爱情有颜色,那应是和钻石一样的颜色,而钻石是被赋予坚定、长久等美好意义的永恒承诺。但钻石终究是奢侈品,怎么可能人人都配拥有?

10那我喜欢你也跟你没有关系

那是周琛一生之中最困难的时期,他没有希望,没有钱,工作是他唯一的情人。他沉迷在工作之中,不修边幅,寡言少语。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去了,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尽管偶尔听到有人议论,说他身上没什么人情味儿。

到了第三年,有天晚上急诊接了个病人,要立刻开刀动手术。现场只有周琛有外科手术的经验,但他早被取消了拿手术刀的资格。

病人的女儿脾气火暴,拿了把水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逼着他进了手术室。

手术很成功,病人转危为安。周琛等着医院的处分,有趣的是,医院非但没有追究他不按规章办事的责任,反而破格提升了他。

他的时代正式登场。原来,他救下的是漕帮的头子元坚。为了报答恩人,元坚给周琛扫清了一切向前的障碍,再加上他自己对自己的狠劲儿,他一路扶摇直上,并大有烈火烹油的劲头。

元坚的女儿总是以他是自己父亲的救命恩人为借口来医院找他,给他送饭,替他洗衣服。

她喜欢周琛的心思显然没有故意藏着掖着。她的父亲亦鼓励她,想要的东西就要尽力争取,于是她跑周琛那里便跑得更勤了。

这样一来,周琛变得很被动。他不想继续与她打太极,便找了一天约她吃饭,想要把话说清楚。

“我这辈子不会再结婚……我已经结过婚了。”

元玉仪问:“我问你,在救我爸爸之前,你为什么不拿手术刀?是不是跟那个画报上的女孩有关?”

周琛素有晨跑的习惯。有天早晨,元玉仪给他送早餐,看到他跑过一片树林,最后在一家破旧的戏院门前停驻。接下来,他有了奇怪的举动——他吻了戏院门口旧画报上的姑娘。

她从不知道,他脸上也会有那样充满渴望与迷恋的神色。

“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周琛垂下浓密的睫毛以遮掩眼底真实的情绪。

“那我喜欢你也跟你没有关系。”她赌气道。

元玉仪就这么死缠烂打地追着周琛,从穗城追到了台湾,从二十二岁追到了三十二岁。

1936年,战火烧到穗城,慢条斯理的麻将小曲、灯火璀璨的十里洋场到底不比命重要,有权势的人和富人都想办法逃离这里。周琛和元玉仪也踏上了前往台湾的轮船。登船的时候,码头一片混乱,元玉仪还捡到了被人潮冲散的小娃娃。

元玉仪坚持要带小娃娃一起登船,没有多的船票,她便让手下人去想办法。不多时,手下送来一张捡到的船票。

11那是一种醍醐灌顶式的疼痛,浸透整个身心

在台湾的十年,周琛成就了自己出名的一生。他是著名医生,一间医院的院长,有许多高官政要朋友。他被写进书里,被世人谈论。

偶然打听到卢老先生和卢太太也在台湾,他便递了拜帖,提了礼物专程去拜访。卢老先生和卢太太很客气地接待了他,避开了那几年的尴尬,只说知道他这些年过得很好。

“月意也过得很好。仗打起来以后,她跟着敬衍去了美国,他们都要生第四个孩子了,前些天还寄来了一家人在夏威夷度假的照片,你要看吗?”

周琛没有点头,摩挲着无名指上的银素戒,脸上保持着客套的微笑,一颗心却仿佛被泡在凉水里。

他心里实在憋闷得厉害,还没走到家,临近四十的人了,居然就站在巷子口忍不住流下泪来。元玉仪在屋里遥遥看到他,追出来问他怎么了。

“我觉得,我好像一条丧家之犬。”他说,说得那么轻描淡写,可是心里那么痛。

那是一种醍醐灌顶式的疼痛,浸透整个身心。

那时候,他和她为了在一起,都尽力了。他们穷得只能吃红薯的日子过,冬天她脸干得脱皮,学着隔壁张婶取来鸟粪往脸上抹,这样的日子也过。

他是不甘心她跟着自己过这样的日子一辈子的,可是,手术室里发生了意外,他的导师切错了主动脉,导致病人死亡,却把责任全推卸到他身上。

他感觉到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他跟她翻脸,打电话给她的家人让他们接她走……后来,导师因为歉疚,想办法让他去了穗城医院。他在原点重新开始,到现在,坎坎坷坷一路走来,终于有能力给她一个未来,但已经回不去了。

元玉仪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如果你是狗,那我呢?周琛,我就是食物链最底下的那个。你不知道我多想成为她。哪怕她只是活在你的回忆里,可你每天都会想她,不是吗?”

她对周琛的心思众人皆知,她还没出嫁就收养了一个孩子,仿佛那小孩就是她与周琛的私生子。

人言可畏,她就这样成了老姑娘,可她就这么一直等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她也尽力了。

12她白白地美了一世,恨周琛的绝情恨了大半辈子

他最终还是娶了元玉仪,这里面多少是因为责任,多少是因为爱,只有元玉仪自己知道。1990年的春天,周琛带着遗憾病逝于台湾奇美医院。

他没有孩子送终,只有一个养子,就是元玉仪捡来的那个。虽说他是养子,但周围人都说他像周琛自己的孩子,模样像,性子像,唯一不完美的,就是他胳膊上有个像牙印的胎记。

1992年的夏天,卢月意站在落日余晖下的穗城码头,背后是白色的茶棚和下午七点钟的日光,昔日高挑的身型也有些佝偻。

其实她哪里也没去,既没去夏威夷,与没去台湾。与周琛分开那会儿,她刚有了身孕。那孩子的命运比她坎坷。一开始,所有人都不希望他降生,卢月意千辛万苦将他保了下来,生下来还没看上两眼,他就被人送走了。

为了找孩子,她跟家人、跟丈夫断绝了关系。1936年,人人自危,她的家人派人给她送去一张去台湾的船票。

船票在她登船的时候被她不小心弄掉了,她干脆就这样留了下来。

四十年,无人问她粥可温、无人与她立黄昏的生活,把她磨成了脾气有些怪的坏老太太。她白白地美了一世,又用了大半辈子赌气似的恨周琛的绝情。

他和她永远不知道,他们彼此活成了对方青春盛年的一场不灭的璀璨烟火,纵使刹那芳华。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20-01-05 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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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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