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生无限月

发布时间: 2020-09-02 21:09

分类:青春爱情 / 睡前故事

枝生无限月

文|长欢喜

顾寒枝的第三十七场画展在北京举办的时候,姜梨月在好友爱德华的别墅里看了一整个晚上的月亮。

十二月末的季节,天台上刮着湿湿的凉风,姜梨月裹着那件绣着疆绣的披肩,不止一次地跟爱德华提议,让他在旁边建一座玻璃房。

爱德华早在第一次来中国的时候,就迷上了二锅头。他一边抱怨着这二锅头的味道越来越不正宗了,一边眯着眼睛说:“姜,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多穷。”

姜梨月嗤笑了一声,问:“爱德华,你觉得这世上还有穷人吗?”

爱德华好半晌才有些漫不经心地说:“太多了。物质上有多富有,精神上就有多贫瘠,只是可笑的是,居然很少有人察觉出自己的贫穷。”他顿了顿,又笑得不见了眼,“比如那个无时无刻不在办画展的、天底下最自以为是的家伙。”

姜梨月专注地看着月亮,没有说话。楼下那一片桃林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无端的,她突然想为那个家伙争辩一下,比如说,告诉爱德华,他在很久以前不是这样的。那时的他心里有爱,有梦,还曾为救一只受伤的麋鹿,在罗凡捏米的雪野里走了半夜……

许久,却听到正喝酒的那人问她:“姜,假如给你一次回到过去的机会,你愿意回到哪一天?”

“回到过去啊……”姜梨月重复着呢喃了一句,与顾寒枝的过往如幻灯片一般一一闪过。她懒散地拉了张椅子坐下,学着爱德华的样子喝了一口二锅头,被呛得眼泪不住往下掉。

“爱德华,”好一会儿,姜梨月才再次开口,“我是不是从来都没有给你讲过我跟顾寒枝的故事?”

——那真的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情了。

01

姜梨月初遇顾寒枝的那天,北京城刚刚下过一场大雪,路两旁冬青的树枝被沉甸甸的积雪压着,风一吹,雪花扑簌簌地往下掉。

那日姜梨月正像往常一样抱着那块写着“艺考枪手”的牌子,在中央美院对面新开的那间咖啡店门口蹲点。

最近全国艺术类的院校都在大规模地招生,姜梨月想到下学期要去罗凡涅米写生,估计要花不少钱,便想着趁机挣点儿外快。

哪想她在这破地方生生冻了三天,却没有一个人前来问津。她有些颓丧地抓着脑袋,暗自发誓,假如今天还没有客人,她就再也不来遭这罪了。

倏忽头顶有一片阴影罩下,紧接着一把清冽极了的嗓音便落了下来:“考国美,多少钱?”

终于来人了!姜梨月惊喜地抬头去看——入眼的便是一件浅灰色的刺绣羊绒大衣,里面黑色的毛衣上被锈上了同样的图案,而再往上,便是那人浅色的唇,以及青山远黛一样好看的眉眼。

四目相对,她不由得呆了一下,没想到长得这么好看的人也是学渣啊……半晌,她才想起要回答对方的问题:“国美的话,一千一个人。”

“那央美呢?”

“两千。”

“清美?”

“一千五。”

顾寒枝顿了顿,问:“为什么价格不一样?”

“欸……”姜梨月转了下眼睛,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下意识地说,“你把你的电话给我,我就告诉你为什么。”

“所以,你一不小心……调戏了咱们顾助教?”两个月后,中央美院大二的水彩课堂上,坐在画室最后一排的慕遥小声地问姜梨月。

后者猫着腰,将自己的脸挡在画板后面,无比哀怨地点了点头:“你说,他都研三了,闲得没事儿干吗要跑去找艺考枪手啊?不然我也不会看他长得好看就……”她顿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讷讷地说,“遥遥,我死定了,我好像,好像还咬他了……”

那天听到她的话,顾寒枝轻轻地笑了一下后,就毫不犹豫地转身走掉了。而且,在走之前,他还把姜梨月面前的那个牌子扔到了垃圾桶里,然后特别高贵冷艳地说:“你先算一下,在我门口摆了三天的牌子,要付我多少租金?”

姜梨月愣了半天,才想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所以,你根本不是要来找艺考枪手的?”

顾寒枝双臂抱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脸“你以为呢”的表情。

姜梨月悔得肠子都青了。

她本想骂他是奸商,可她的教养又不允许她对一个长得好看的男人这样说话,只好努力压了压嘴角,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问他:“那我把那个问题的答案告诉你,是不是就不用付什么租金了?”

没想到顾寒枝丝毫不为所动地说:“我现在已经不想知道答案了。”

姜梨月简直气死了。其实她直接走掉,顾寒枝也不能把她怎么样,可她此时脾气上来了,不做点儿什么总觉得不甘心。于是,也不知是受到了什么蛊惑,她忽然踮起了脚尖,对着顾寒枝的嘴巴就咬了上去。

她一心只想着要消消对方的锐气,顺……顺便再占点儿便宜,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举动有多暧昧。她脸上一烫,慌忙地又将人推开,却发现她竟不小心把他的嘴给咬破了。姜梨月心口一慌,就见顾寒枝冷着脸问她:“你怎么……”顿了顿,他又改口道,“你是不是对谁都这么流氓?”

她哪里流氓了?姜梨月想反驳,但想到自己毕竟害对方受伤了,就点点头说:“还好,还好。”

顾寒枝“哼”了一下,又说了句“你好自为之”,就彻底转身走了。

姜梨月还以为她跟他这也算就此两清了,没想到开学以后,她居然在陈教授身后看到了他……

他那时虽然神色淡淡的,一副跟她素不相识的模样,但姜梨月就是觉得……心里有些毛毛的。

02

这晚,姜梨月正遵照顾寒枝的要求在房间里查有关P.Gauguin的资料,谁知网页才打开,就接到了酒吧让她去接慕遥的电话。

姜梨月已经数不清这是她第几次来酒吧接慕遥了。慕遥好像特别喜欢这种声色犬马的环境,每每都要喝到烂醉才甘心。

姜梨月也曾问她为什么这么喜欢把自己搞得醉醺醺的,她只是迷迷糊糊地答:“我以前喜欢的那个人,很喜欢喝酒,我好多年没有见过他了,所以就想试一试他当初喝醉时的感受。”她醉得有些神智不清了,双臂紧紧地抱住姜梨月,说,“可是每次酒醒以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就像,就像我当初一直看着他,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可是等他离开以后,我再回想,都想不起来了。”

姜梨月没遇到过什么特别难以忘怀的人,无法与她感同身受,只垂目听着,倏忽又听到慕遥一惊一乍地叫道:“阿月你看,那个人长得像不像咱们顾助教?”

姜梨月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错落的楼梯下面,站着的的确是顾寒枝。

他今天只穿了一件白衬衫,上面两颗扣子没扣,隐隐约约露出一点锁骨,与周遭的光怪陆离有种异样的协调感。

姜梨月的心脏倏地就是一颤,直到对方的眼睛也瞥了过来。目光与她相触时,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她才醒过神来,又见那人指了指旁边的慕遥问她:“怎么了?”

“借、借酒消愁?!”

顾寒枝往上走着,闻言嗤笑了一声:“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他这一句话出来,慕遥顿时就不乐意了。毕竟脑子还不大清醒,她想也没想便推开了身旁的姜梨月,打算上前去“教训”一下那个出言讽刺她的男人。

姜梨月猝不及防,顿时便要往下倒去,好在顾寒枝及时跑过来扶住了她。

她的个子不太高,脸颊直直地撞到了顾寒枝的胸膛上,酒吧人声熙攘,些微的热度瞬时蹿上她的脸颊。姜梨月的脑袋当即一空,挣扎着退出来,又听顾寒枝冷着声音问:“住哪儿?我送你们回去。”

只是那晚姜梨月和慕遥终究还是没能回家。

慕遥醉得实在太厉害了,胡乱撒酒疯,抓着顾寒枝无论如何也不松手。顾寒枝无奈,只好黑着脸把她们两个带回了家。

不过,大概是闹腾了太久,慕遥在进门后不久就睡得不省人事,独留姜梨月和顾寒枝面面相觑。

姜梨月吞了下口水,没话找话地问:“顾助教你饿不饿?”

顾寒枝瞥了她一眼:“你会做饭?”

姜梨月说:“我帮你叫外卖。”

顾寒枝的嘴角抽了抽:“不要以为你这么拍我马屁,我就会放过你。”

姜梨月的手抖了一下,顿时就泄了气,瓮声瓮气地问他:“那你打算怎么报复我?”

顾寒枝说:“我上次让你查的高更的资料你查了?”

姜梨月垂头丧气地点点头。

顾寒枝顿了一下,须臾,忽然从旁边的架子上拿出两张《月亮与六便士》的话剧门票,面无表情地说:“这个故事是以P.Gauguin为原型创作的,到时候一起去看看。”

姜梨月一脸迷茫地看着他。

谁知顾寒枝的脸又黑了:“你上次亲了我,难道不打算负责?”

03

“负责,负责……遥遥你说,顾助教让我负责,是不是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

雪下得特别大,姜梨月缩着脖子,温泉水的热气将她的面容氤氲在一片模模糊糊的光影里。

距离上次慕遥醉酒那一天,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他们一行人现在在罗凡涅米写生。

见姜梨月一脸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慕遥不由得泼她凉水:“明明是你对他图谋不轨……”

姜梨月干笑了一声,对慕遥的控诉不置可否。

诚然,当初艺考时,的确是她看他长得好看,又经常在那间店里出入,所以才故意蹲守在那里企图引起他的注意的;再诚然,被他抓包后,她也确实是本着反正以后就江湖不见了、不抓紧时间就来不及了的心态,才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去强吻他的……但是——

“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姜梨月解释了半天,最后以这一句话作为总结。

从温泉馆里出来时,同学们已经在门口排好了队。也不知是谁提的馊主意,说要去下午路过的那片树林里煮火锅吃。

许是白天太累,姜梨月对此半点兴趣也提不起来,随便扯了个理由,便独自回房休息了。后来她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有人打电话过来,是半夜十一点多,那一头恍惚还有呼啦啦的风声。

“睡了?”嗓音清雅,是顾寒枝的声音。

姜梨月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她还没反应过来,又听对方冷不丁地问道:“姜梨月,你……喜不喜欢我?”

姜梨月的瞌睡虫彻底被赶跑了:“顾、顾寒枝?”

“嗯。”

时钟在墙上滴滴答答地转着,姜梨月呆了一瞬,紧接着,猝不及防地切断了电话。

心里好似有火车驶过,轰隆隆的声鸣,咣当当地跳动,她从床上坐起来,过了好久了,那时月亮也许已经爬到了最高处,她的电话才再次响起。

顾寒枝穿的还是白天那件黑色夹克,懒散地靠在从旅馆老板那里租来的吉普车上。见姜梨月出来,他眼底浅浅地晕开一抹笑意,说:“上来。”

最后,他们还是来到了煮火锅的地方。

这会儿学生们都散了,偌大的天幕下仿佛只余下他们两个人。顾寒枝走到还未撤下的火锅旁,熟练地点了火,将材料放进去,这才漫不经心地说:“你晚上没吃饭。”

“欸……”

姜梨月的思绪一直处于震惊之中,半晌回不过神来。顾寒枝见状,又笑了一声。

姜梨月跑过去烤火,心里像住进了一只小鹿,不知疲倦地跳着舞。她想了想,终于还是铺垫着开口:“顾助教,我前几天把《月亮与六便士》看完了。”

顾寒枝“嗯”了一声。姜梨月又问:“你觉得现在还有那个主角那样的人吗?抛弃金钱、地位、家庭……返璞归真,只一心追求梦想?”

顾寒枝拨着柴火,漫不经心地笑道:“社会如此,追求纯粹的艺术很难活下去吧。”

“你也不会吗?”

顾寒枝回头看着她,眼里有一丝戏谑:“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人会读心术吗?

姜梨月脸一红,见瞒不过去,便郁闷地道:“还不是你上次说让我负责,刚刚又打电话问我……”

“嗯?”

顾寒枝手里的动作顿了下,回头看她,灯光在他眼底铺开一层浅浅的暖色。

“刚刚打电话,是因为游戏输了。”

姜梨月一愣,心脏猛地一沉。顾寒枝又说:“不过关于负责的事……”

姜梨月还处于闷闷不乐之中,听到这话下意识地就噎回一句:“是要我娶你的意思?”

“……”顾寒枝的脸又黑了。

“欸欸,你别气啊。”姜梨月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眨了眨眼,又拽住他的胳膊问,“到底是不是啊?”顿了顿,她又说,“其实,你长得这么好看,让我娶你,我也是很愿意的。”

顾寒枝咬了咬牙,懒得再看她,继续对付着面前热气腾腾的锅。

姜梨月看着他的侧脸,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让顾寒枝吃瘪可真不容易啊。

她面前却倏忽被递来一串山药,那人声音凉凉地说:“得意完了,就快点把嘴堵上。”

“……”

姜梨月说到这里,又喝了一口酒。爱德华看到她满脸怀念的笑意,不由得叹了一声:“想不到那家伙还有那么可爱的一面。”

姜梨月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夜色越来越浓重了,在大洋彼岸的那一场展览或许已经接近尾声。

姜梨月的手指“吧嗒吧嗒”地敲着桌面,晚风夹着无名的花香吹了过来。

“你刚刚问我最想回到哪一天……”

她顿了一顿,半晌,叹息般说道:“如果能回到话剧演出的那天就好了。那样的话,在之后见面时,我一定,一定不会再相信他——

04

话剧的演出时间是在他们从罗凡捏米回国的两个月后。

顾寒枝当天在天津某所高校里有一场演讲,回来得晚一些,所以就提前嘱咐姜梨月让她先进去,到时候他直接去剧场里找她。

可那天一直到演出结束,她都没有等来顾寒枝,甚至在之后的好几天里,顾寒枝都没有来学校。而她给他打电话,也从头到尾无人接听。

直到半个月后,姜梨月才在水彩课堂上再次见到他。

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看起来有些憔悴。姜梨月满心疑惑,想跟他说话,可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淡淡地划了一下,就转开了。

她心口莫名有些发闷,到下课时,终究还是没忍住,拦在了他面前。

“你那天为什么没有来?”

顾寒枝揉揉眉心,回答:“出了场小车祸。”

姜梨月闻言心里一慌,连忙抬手就要抓住他,看看他有没有受什么伤。可他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的触碰。

姜梨月猝不及防,手一时僵在半空中,须臾又听他问:“看完话剧了?”

姜梨月点点头。顾寒枝眼睛瞥向了别处,他逆光站着,大半张脸都被埋在一片阴影里,浑身透着一股莫名的脆弱感,半晌才又漫不经心地开口:“你怎么看Charles Strickland(《月亮与六便士》的主人公)的选择?”

姜梨月张了张嘴,老实地答:“他为了所谓的梦想抛妻弃子,却将生活过得那么糟糕……他让我震撼,我也很羡慕以及佩服他这样为了心中所爱而孤注一掷、抛却世俗的勇气与决心,但我无法赞同他。”

“那你认为什么是月亮,什么是六便士?”

顾寒枝的问题有些咄咄逼人。姜梨月终于觉得不对劲了,不由得问:“你到底怎么了?”

顾寒枝顿了顿,他低着头,神色更加看不清了。他说:“阿月,我们不是同一种人。”不等姜梨月发问,他又继续道,“人的一生太短了,我不愿为了眼前的欢乐与安逸,而罔顾思索存在于这世间的意义。我既然来过,总要让这一次的生命发挥出它该有的意义。我也想成为Strickland那样的人。”

他说着,忽然抬手抱住了姜梨月。

他的肩膀很宽阔,姜梨月堪堪只能到他肩窝处。耳边是他有力的心跳,她还未从他刚才那一番话里回过神来,只觉脸上热热的,半晌却听到他叹息着说:“阿月,我不要你负责了。”

如同兜头被人浇下一盆冷水,姜梨月的身子一僵,却被他抱得更紧。他的下巴在她头顶轻轻地摩挲着,声音像来自于另一个空间:“阿月,我心中有所爱,不能贪图眼前的欢愉。

“爱情,太奢侈了啊。”

05

“所以,他这是什么意思?”听到这里,爱德华不由得愤愤然地插嘴道,“听他这话,他似乎是在月亮与六便士中选择了月亮。可是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又分明……”

姜梨月闻言,嘴角轻轻弯着,一点儿也没有从前那副傻气的模样了。她咬着杯沿,许久,才轻声说:“不,他舍弃了月亮,从没想过要选择六便士。”

她这话说得太奇怪了。爱德华把玩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继而像是想到了什么,杯子忽地落在了地上。随着“砰”的一声响,他霍然站起了身子:“我就说他怎么突然……难道是那次车祸?”

浓浓的酒香在夜色里氤氲飘荡着,姜梨月看着远方,闻言苦笑了一下,说:“他瞒得可真紧啊。”

倘若不是几个月前顾寒枝的律师突然联系到她,说顾寒枝在遗嘱上写的财产继承人是她,她或许到现在都还不知道——

不知道十年前因车祸而被送进医院的那个晚上,他被查出患了重病时,是怎样一个人望着窗外浓重的夜色,睁眼等到黎明的?他又是怎样无言地挣扎许久,最后终于还是决定将她远远推开,不让她参与到这太过沉重的悲哀里的?

那天律师后来又说了什么,姜梨月已经记不清了,她那时满脑子都是——那年在顾寒枝家里,她跟他说不好好吃饭对胃不好,他轻轻地笑着,似真似假地说,早就不好了。她当时只当他是故意戏弄她,却没想到许多事情竟在那么早的时候就已经埋下了征兆。

姜梨月又啄了一口酒,脸上晕着若有似无的嘲意,许久才淡笑着说:“爱德华,你说,人生怎么就能这么狗血呢?他怎么就……”

她似是被呛到了,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爱德华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有些茫然地问:“所以他是为了避免日后长久的孤寂,就舍弃了这片刻的欢愉?”

姜梨月歪了歪头,半晌,像是想到了什么,鼻头猛然酸涩起来。她紧咬住唇,半晌才呜咽着说:“他哪里是害怕自己孤寂……”

从头到尾,他害怕的,不过是往后落落余生,亘古洪荒,留她一人。

甚至——他不惜让自己留下耽于利欲的名声,在与病魔殊死抗争的这十年里,一个画展接着一个画展地办着,也不过是为了在有生之年能为她留下足以随心生活的资金保障。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世人皆以为顾寒枝在月亮与六便士中,舍弃月亮而选择了六便士……世人都误会他了啊。

06

顾寒枝的最后一场画展,是由他的粉丝为他举办的。那场画展以“拣尽寒枝”名,举办于公元二○二六年的冬天。

那时北京城刚刚落下第一场雪,长街葳蕤,灯火萦纡。

而距离他与姜梨月的最后一次见面,刚好过了整整十年。

在他悄无声息地死在那一年花叶飘香的春天后,终于在今年的某一日,人们在他那所居住多年的公寓里发现了一些与他这一生对外所展现的冷硬形象不太相符的东西。

在他那间上了锁的阁楼里,堆积了整整一个房间的画,而画上的人——或站或坐,或笑或蹙眉,来来去去,全部是同一个女人。

那些画与他往日展示的那些皆不相同,似乎并没有注意过什么绘画技巧,信马由缰,但却有一种莫名的渲染力,好像单单看一看画中之人的眼神,就能感受得到绘画者那浓重得化不开的深情。

甚至,那些曾经批评过顾寒枝的画太过商业化的评论家们也都点头称赞,却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从来没有把这些作品拿出来展览过。

后来,有些顾寒枝的粉丝开始自发地寻找起画中的人来,大家都想知道,那个仿佛生来便不带感情的顾寒枝心里挂念多年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于是在他离世的九个月后,粉丝自发地为他举办了那场画展。

可画展持续了整整三天,直到快要落幕时,那个人还是没有出现。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苦苦寻找的那个姑娘,此时正在伦敦的一栋别墅里,对着电脑看一场旧日访谈。

是好多好多年前了,有记者问顾寒枝:“您觉得什么是月亮,而什么又是六便士呢?”

男人穿着与她初见时的那件毛衣,衣领上的刺绣还是如多年前一样栩栩如生。演播厅里灯光太亮了,照得他不适地眯了一下眼睛,再睁眼时,里面似乎晕了一层浅浅的雾气。

“月亮啊……”他低声重复了一句,眼睛看着镜头,像是在透过镜头看向别的什么人,但面上的表情最终还是化为清风朗月般的一笑,“我的月亮,我大概已经找到了。”

他眼角含笑,表情柔软得仿佛整个春天都被他所拥有。

姜梨月有些喝醉了,此刻眼睛红得不像话。她发了疯似的,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个视频,半晌,像是突然间才明白这个人已经彻彻底底从自己的生命中、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她忽然站了起来,有些无措地看向爱德华,眼里的泪意终于积聚汹涌。仿佛再也承受不住般,她微微弯下腰,号啕大哭。

无端地,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一天——看话剧的前几日,她曾在顾寒枝那里听过一首老歌,真的是很老很老的一首歌了,拂面而来的男声轻轻地哼着——

“桃花开呀/杏花落呀/好好地待她/好好地过呀……”

那声音在空气里萦萦绕绕,带着一股莫名让人心动的力量。她轻轻地抚着心口,问顾寒枝:“顾助教,你说,我们现在……是不是在谈恋爱啊?”

她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脸上的热意一阵一阵地往上涌。

顾寒枝嫌弃地瞥她一眼,半晌,模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姜梨月心下大喜,欢天喜地地扒在顾寒枝身上。是冰天雪地的季节,他们说话时,嘴里还有白白的雾气喷出。她无赖地抱着他说:“我走不动了,你背我吧……”

顾寒枝脸上的表情越发嫌弃了,但还是弯下了身子,冷着声音说:“上来。”

男人宽阔的臂膀像是能为她挡去人世所有风雨。她将头埋在他的脖子里,闷着声音说:“顾寒枝啊,你以后可千万不要比我早死,跟你这样的人在一起久了,离开你,我会受不了的。”

顾寒枝沉默了一会儿,说:“谢谢夸奖。”

姜梨月原本准备好的一堆煽情的话瞬间被噎了回去。她瞪着眼前这个人,恨不得跟他打一架。

后来——

倘若当日她便知道自己当时那一句戏言会在后来一语成戳,那么她一定一定不会说那样的话,甚至,在当初他决定要去天津演讲时,她即便拼了命,也要拦住他。如果真的拦不住,她便陪他一起去。

她宁愿陪他一起死。

在给爱德华讲的那个故事里,她到底还是有所隐瞒了。

譬如,顾寒枝真正离世的日子,其实是在话剧演出的那一天。他演讲完以后,着急赶回来赴她的约,随意搭乘了一辆黑车,却碰上了一群亡命之徒……

她一直觉得他是这天底下顶厉害的人,仿佛再难的事情也难不住他。可再厉害的人,在面对生命的陨落时,也总脆弱得让人觉得像是一场精心布置的闹剧。

毕竟,怎么可能啊?像他那样的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于是,这么多年过去,起初她不愿相信他竟真的抛下自己离开了,所以为自己编织着谎言。她以他的名义办画展,假装他是为了追求梦想,所以不愿意受与她爱情的影响才跟她分开;到了后来,她却又无法接受“他不爱她”的这个设定,于是继续苦思冥想地给他找着借口……一直到今天,似乎是一直到今天,她才终于真真正正接受他已经离开人世的这个事实。

她蜷曲着身子,胸腔剧烈地颤动着。

她有时觉得他真是狡猾啊,她与他相识不过一年,相恋的时日更是短得不像话,她怎么就能心甘情愿地代替他而活了这么多年呢?

07

姜梨月是真的醉了,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后来,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又回到那一年,她去酒吧接慕遥。慕遥对她说,我曾经喜欢的那个人啊,他总喜欢喝酒,我就特别想知道,喝醉了是个什么滋味。可喝醉以后,我已然没了神识,醒来以后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姜梨月的心里忽然浮出这一句诗,稀稀落落的难过倏尔如潮水般一点一点地朝她侵袭而来,带着些微寒冬的凉意,清清泠泠的,让她又想起了顾寒枝的声音,想起了那天他黑着脸让她对他负责时的模样。

大雪纷纷何所有,明月与我何相见。

那夜的月色,真是美极了啊。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20-09-09 22:09

特色栏目 - 读者意林花火飞言情飞魔幻故事会

长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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