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枝有梦,岁月无晴

发布时间: 2020-08-10 22:08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楠枝有梦,岁月无晴

文/岳初阳

他曾在一无所有时留住过一个姑娘的心,亦曾在坐拥天下时,失去过一个姑娘的心。

题记:《山海经》载:有人名曰石夷,来风曰韦,处西北隅以司日月之长短。

1-假神医

陆楠枝是无晴的第一位病人。

无晴是个姑娘,从容貌上看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可她打着神医的名号,在桃源山混吃混喝有些年头了。

来桃源山找她的多为半妖,偶尔也有几个普通人。

人类生性聪慧,几句交谈下来,便知她对医术不过略通皮毛,大抵没有传说中起死回生的本事,故而都拉着一张脸讪讪离去。

半妖大多也不是来找她瞧病的,他们中更多的是谄媚着一张脸,美其名曰仰慕她的大名,来同其交朋友的。

每当这时,无晴也不说破,还总笑着把对方的名字刻在门前的友人碑上。时日一久,六尺见方的碑上便刻满了名字。

那么多名字中,无晴独独记住了一个陆楠枝。那是友人碑上唯一一个不是半妖的名字。实际上,那是一个人类男孩儿,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整天嚷嚷着自己有病,却更像来找碴的。

无晴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天光明媚的午后。

彼时,风在吹它的叶子,草在生它的孩子,而她正在自己一手创办的业余唱诗堂教半妖友人们背诗。当她背到“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时,无论如何也记不起下一句怎么背了。她瞄一眼四周无数双茫然而无知的眼睛后,随口诌道:“东边打雷啊西边下雨,郎啊郎,你真是无情又无义。”

话音未落,一阵大笑声传来。

无晴吓了一跳,忙不迭转身,只见一个牙才刚长全的小男孩儿正站在那儿,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她老脸一红,意识到可能要颜面不保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在男孩儿再次开口前驱散了众人。

“都说桃源山的神医有两大嗜好,一是交友,二是吟诗。我看此言有虚,应该是一为交友,二为作诗,你说对不对呀,漂亮姐姐?”

明明是损人的话,偏还添句甜糯糯的称呼,再加上那张白嫩的小脸蛋,无晴一腔怒火仿佛撞上一块凉丝丝的冰块,瞬间灭了大半。她撇撇嘴,板着一张脸道:“说吧,你是谁,来找本神医作甚?”

“我叫陆楠枝,来这儿自然是来找姐姐看病的。”他说着,挽起袖子,将胳膊伸到她面前。

无晴见状,本就耷拉下来的嘴角再度抽了抽,一边硬着头皮搭上陆楠枝的手腕,一边在心底嘀咕:这般活蹦乱跳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有病的样子,难不成有人看不惯自己的行事作风,专程派人来砸场子?

“怎么样,瞧出我得了什么病吗?”

哪有问个病情这么兴奋的,八成真是哪个同行看不惯她骗吃骗喝的行径来损她的。无晴下决心骂回去,摸着下巴,摇头痛惜:“是疯病,已入骨髓,无药可医。”

“哇,果然是神医姐姐,好厉害,一眼就瞧出我得了什么病。”

“……”

这孩子不会真是个傻子吧……

2-病

陆楠枝的名字就这么上了无晴的友人碑。

在那之后,陆楠枝经常跑来这山上,有时空手而来,有时带着糕点,更多时候是带着他熬夜抄录的诗本。她和他就这样念着平平仄仄,转眼便是七年。

无晴第一次发现陆楠枝真的有病,是在他二十岁生辰前的一个月。

在此之前,陆楠枝已经有半个月没来山上找她,这让她觉得很反常。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下山找他时,他来了。

此时的陆楠枝已经长得比她还要高,苍白着一张脸,气喘吁吁。

一开始,她只当他是因为爬山费了些气力,谁知那喘息不仅久久没有平息,反而整个人都开始颤抖,一句“姐姐”还未唤出口,便猝不及防地倒在地上,蜷成一团,似极度痛苦。

无晴有许多半妖朋友,半妖大多寿命极短,活得久了,便经常亲眼看到半妖朋友们死在自己面前。她自认演技还不错,每次都能如丧考妣般地哭一番,可不知为何,这事到了陆楠枝身上,她怎么也哭不出来了。她站在那儿,浑身僵直,却怎么也不敢上前一步。

不知过了多久,陆楠枝的痛苦稍有缓和,她回过神儿,一张口,惊觉声音都是沙哑的:“你到底得了什么病?”

陆楠枝没有起身,保持着蜷缩的姿态,脸埋在青草间,鼻子里发出闷闷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竟大哭起来。

那是陆楠枝第一次朝她吐露心声。

他是山下桃源镇陆家的小儿子。陆家世代经商,曾贵为朱雀国皇商,大到军需物资,小到胭脂水粉,都是陆家一手采办的。十年前,朱雀国内乱,陆家家主怕牵连家族,这才从京城南迁至桃源镇。

虽说离了皇权的庇佑,但凭着百年的商场声誉与陆家家主过人的经商才干,陆家也在这乱世之中稳居一方。

桃源镇的人都知道,陆家出了一个天生灾气缠身的陆楠枝。

据说陆楠枝的母亲身份低贱,是陆家南迁途中捡来的女子,身子弱,连带生下的陆楠枝都是带病的。

大夫曾断言,陆楠枝活不过二十岁,陆家家主觉着陆楠枝是带着灾运来的,是以对他们母子从不上心,把他们丢在陆家别院,任其自生自灭,他也因着父亲一句天生带着灾气的话,从小到大没有一个朋友。

他不知道自己生的是什么病,只是每个月发作一次,发作时浑身钻心剜骨的痛,不过所幸还有母亲的陪伴。可就在半个月前,他的母亲积郁成疾,也离他而去。

陆楠枝呜咽说着,白皙的面庞衬得五官十分俊朗,明明已经二十岁的少年,却哭得像个孩子。

无晴从未见过一个人哭得这么伤心、这么绝望,她的心湖第一次有了波纹,她俯下身,抱住了他。

他仍抽泣着,眼角挂着泪珠,抬眼却笑了:“其实我早就知道姐姐是个假神医了。你只是没有朋友,太寂寞,想借神医之名吸引很多朋友。可惜他们发现你什么都不会时,一个个都跑了。”

无晴愣了愣,忽而觉得眼睛有些湿润。相识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觉得离陆楠枝这么近,近到能闻到他身上的药香,近到听得到他的心跳声。而陆楠枝亦是第一次开口求了无晴一件事。

原来,在他的母亲过世后,父亲便将他接回了本家,如今他已经不能自由地出门了。他希望无晴能陪他回陆家。

她犹豫片刻后,答应了他的请求。

3-行呀,我等着

无晴以丫鬟的身份进入了陆家。

随着陆楠枝二十岁生辰的临近,他的病情爆发出来,他开始卧床不起,那段时日,无晴一直守在他床边。

他时睡时醒,睡着时握着她的手,醒来便同她东拉西扯。他的话很多,可不论他说什么,眼里总是溢满了幸福。毕竟,如今朱雀国诸侯割据,桃源城因特殊地势,这才免于纷争,或许这儿已是人间最后一方乐土,而他能在这片乐土之上得一朋友,已是再幸运不过的事。

无晴向陆楠枝抱怨家里的丫鬟对她发脾气,撇着一张嘴,嘟囔道:“你家的人都很不喜欢我呢。”

没想到陆楠枝听完,一把抓住她的袖子:“大夫说过,我活不过二十岁的,你再陪我几天好不好?等我死了,你再走,好不好?”

无晴的心没来由地一软,鼻尖一酸:“你不会死的。你忘了,姐姐是神医,姐姐会让你活很久,久到所有人都老了,你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

陆楠枝只当她在哄他,微微笑了一下,而后便抬头望向外面遥远的天空,悠悠一叹:“姐姐,如果还有机会,真想和你一起去看看这个‘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的大千世界啊。”

无晴不太懂。以前他说话连吵带嚷,她都没觉得什么,如今他躺在床榻之上,气若游丝,她反而觉得吵得睡不着了。

于是,在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她听着他细微的呼吸声做了一个决定——她要治好他枝的病!

无晴给了陆楠枝一碗药,那碗药的味道和普通汤药差不多,她却说那是她为他精心调配的神药,保证药到病除。

陆楠枝并不太相信,却还是笑着喝了下去。他连续喝了好几天,竟真的感觉身子好了许多,不仅能下床行走,就连精神头都好了起来,不睡觉都不觉得困乏。

起初,陆楠枝半信半疑,还当自己是回光返照,直到他安安稳稳地过完了二十岁的生辰,才相信自己的病真的被无晴治好了。

接下来的时间,是上天赏赐给他们的三年。陆楠枝依然看起来体弱苍白,却再不会病痛缠身、卧床不起。

他常跟着无晴翻墙出去,春夏秋冬,采花赏雪,各有其乐。他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是背着药篓去采药,然后再把药贱卖给药商换几个钱。

无晴不懂,在陆家,他虽不受陆家家主的器重,但总归还是衣食无忧的,为何还要费工夫赚这小钱?

彼时,陆楠枝将冒着风险从断崖边采来的药草放进背篓,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然后认真地看着她说:“因为我想送给你一个大房子,这样你就不会被人冷落,也不会受人欺负。你愿意住进来吗,无晴?”

那是他第一次没有唤她姐姐,而是叫了她的名字。无晴怔了怔,第一次意识到,眼前的少年再不是从前那个吵吵嚷嚷的孩子了。

“行呀,我等着。”阳光下,她笑起来。她想,她以后应该不会再冒充神医骗人了。她已经不需要那么多朋友,有陆楠枝一个就够了。

4-身世

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持续了三年。

一天,无晴像往常一样和陆楠枝翻墙出去,傍晚才回家。他们卖了不少钱,走起路来连蹦带跳的。

可刚到家门口,两人就愣住了。

陆家被黑压压的士兵围了个严实,就在两人出神儿之际,他们已被带到了陆家家主和谢将军面前。

陆楠枝听父亲提过,谢将军是朱雀国的旧部。陆家曾为皇商,同谢将军有交情倒也不足为奇,只是陆家脱离皇权已久,不知此人为何突然造访。

就在陆楠枝不解之际,谢将军竟在他面前跪了下来,毕恭毕敬地唤了他一句:“殿下。”

陆楠枝吓了一跳,忙望向父亲,只见陆家家主亦朝他俯身一拜:“殿下,这么多年委屈您了。”

陆楠枝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竟是朱雀国君唯一的儿子。

二十年前,朱雀国内乱,有同姓兄弟趁机弑兄,并企图控制国君唯一的子嗣,幸得谢将军相助,及时救出皇后及其不足月的儿子,并交与陆家家主。而后,陆家家主以担忧陆家为由,举家南迁,来到这桃源镇。为掩人耳目,他让陆楠枝跟了他的姓,并将其母子俩安排在别院。在外人看来,陆楠枝不过是一个贱婢所生不得宠的少爷罢了。之前陆楠枝身上的病也不是普通的病,而是内乱之时有人为控制他下在他身上的噬心蛊。据说,此蛊无药可解,中蛊者皆活不过二十年。二十年间,蛊毒每月发作一次,毒发时犹如万箭穿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在那之后,朱雀国烽烟四起,谢将军四处征战。如今诸侯割据,纷乱的天下缺一个可以维系民心、继承大统的人,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劫后余生的陆楠枝。

陆楠枝像做梦一样听完了自己身世。谢将军给他一夜考虑的时间,让他想清楚要不要离开。

他好不容易才拥有了现在的生活,他想守护这份安宁,可如果任由战火蔓延,桃源镇迟早会淹没于其中。

他犹豫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无晴握住他的手,莞尔一笑:“楠枝,不论你去哪里,我都会陪着你。”

陆楠枝怔了怔,目光坚定起来,他伸出小手指:“好,那我们拉钩,等天下太平,我们就一起回到桃源镇,混吃等死。”

陆楠枝和无晴就这样告别了宁静的桃源镇,随谢将军上了前线,只是,到了前线,陆楠枝才知道自己有多没用。

他们在军中一待便是一年。为了确保陆楠枝的安全,谢将军暂时没公开他的身份。将士们只知陆楠枝身份特殊,不用上战场,便难免对他多了几分嫉妒,常常私下嘲笑他长得像个小姑娘,做事也像个小姑娘。

一次,他又被军中将士们嘲弄了几句,躲在帐外烦心。

无晴提了酒过来。他从未喝过酒,只一口便被呛得咳嗽不止。他苦笑道:“你瞧我连口酒都喝不好,怪不得没有人愿意正眼瞧我一下呢。如果我也能像那些将士一样上阵杀敌该有多好,我大概连敌人的一根汗毛都伤不了吧……”

“你真的想上战场吗?”

他几乎不假思索道:“当然想了,我也想得到别人的认可,也想有可以喝酒吃肉的朋友啊。”

“你有我还不够吗?”无晴总觉着陆楠枝似乎有哪里不同了,但具体哪里变了,她又说不出来。

他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揉乱她的头发。她咯咯一笑,望着他的眸子,问道:“你相信我吗?”

5-迷路

无晴对陆楠枝说,若信得过她,就尽管去请战。

陆楠枝虽不明白,但相信无晴不会害自己,便去了谢将军帐中。谢将军拗不过陆楠枝,准他先随军观摩。

两军对战,千军万马前,说不怕是假的,可他尚不及害怕,就不知被谁拉着冲到了最前方,抬眼便看见敌方将领锋利的戟刃挥下来。他一时心胆俱裂,下意识举起长剑,朝对方砍去。就在他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长剑划破皮肉的声音划过耳际。他睁开眼,只见对方凶猛如虎的脸迅速褪去血色,而贯穿对方咽喉的长剑正被他握在手中。

没有人知道那个病弱的公子是如何砍下敌军首级的,但事情就这么发生了。那一役,敌军不知为何疲惫至极,而我军几乎不折一卒便令敌军全军覆灭。

陆楠枝站在点将台上,手中血污尚未洗净,心下惊魂未定。台下士兵的欢呼声一波高过一波,先前士兵眼中那种不屑一顾的嘲讽已经换成敬佩。那是他第一次享受到被人注视的感觉,心头滚烫,旋即又想起什么,目光巡睃,落在一个姑娘身上。她朝他笑了笑,脸色苍白。

自那一役后,陆楠枝被破格提拔,后来又在几次战役中屡获军功。只是,不知为何,每次凯旋,他总能看到无晴一副虚弱的样子。他想提醒她注意身体,可每次都来不及说就被拉去别处。半年后,他名声大噪,谢将军也适时公开了他的身份。将士们震惊之余,都打心底佩服这个貌似柔弱的殿下。

此时,无晴一个人坐在帐外,眼中的倦意纤毫毕现。她听着帐中的狂欢声,想起已经很久没有和陆楠枝说过话了。她想,等再学几首新诗,就去背给陆楠枝听吧。

只是,她没想到,新诗还没学会,竟先听到了陆楠枝要成亲的消息。

当晚,她溜进了陆楠枝的营帐,随手抓过他手中的布防图,靠坐在他面前的案几上:“楠枝,这里一点也不好玩,我们一起回桃源镇吧。”

陆楠枝摇了摇头。

他告诉她,他想把整个天下都变成桃源镇,可如今四方割据,唯有得到各诸侯的支持,才有可能一统四分五裂的朱雀国。谢将军手握重兵,是各方诸侯最忌惮之人。他还告诉她,娶亲这件事是谢将军的主意。谢将军并没有陆楠枝想象中的赤诚,他雄心于野,不甘屈居人下,当初救下陆楠枝不过为了今日的挟天子以令诸侯。谢将军让他娶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的女儿谢嫣。

“是这样啊……”她同他隔着烛光,想了一会儿,突然话锋一转,“我喜欢你,你知道吗?”

他微微一怔,犹豫半晌后道:“我知道的。其实,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可是不是现在,你愿意等我吗?”

无晴沉默了一会儿,终究点点头:“那不要让我等太久。”

后来,陆楠枝照计划娶了谢嫣。

成亲仪式是在军中举行的。那天,艳阳高照,军中所有的营帐都绑了红色的丝绸,它们随风翻飞,好不喜庆。

无晴躲在帐外,偷偷看了一眼新娘的样子,当真如诗中形容的那般,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只一眼,陆楠枝便呆住了。那一刻,她心里突然莫名升起一阵恐慌,像逃离什么似的,拔腿便跑。

她不知跑了多远,等回过神儿后,已经迷了路。山路曲折,天色渐暗,她唤了几声陆楠枝的名字,却无人回应。

她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红了眼眶。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朝她走来,待对方走近了,她才看清是个陌生男子。男子穿着劲装,看样子应是陆楠枝手下的骑兵,她觉着面熟,却想不起来是谁。

他朝她伸出手,温柔道:“姑娘迷路了吗?”

她怔了怔,苦笑一下:“不是我,是他迷路了才对。”

6-君向潇湘我向秦

陌生男子唤作阿要。那天是阿要将她送回了大营。次日她想去找阿要道谢,可找遍了整个军营,都没找到一个叫阿要的人。

另一边,陆楠枝同谢嫣成亲后,得到了谢将军的鼎力相助,不久便清扫了各方作乱诸侯,登上了国君之位。

三月,春草蔓延,陆楠枝牵着无晴的手回到了他阔别二十几年的家——朱雀皇宫。

无晴的手被他握住,那么柔,那么软。明媚天光中,她瞧着陆楠枝,觉着他到底还是那个背着“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的小少年吧。

她再一次问他:“我们什么时候回桃源山呀?”

他没有回答,只是赐了她晴妃的称号,并将永华殿给了她。

晚上,他推开永华殿的大门,同她说了很多话:“我知道你想回桃源山,再忍耐些时间,等时局稳定,君位有了传承,我们就一起回去,好不好?”

她尚不及回答,便被他一把抱在怀里,她的心莫名一跳。

他说:“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

原谅什么呢?原谅他娶了别的女子吗?他是迫不得已的不是吗?她从来就没怪过他吧?

那晚,她初尝人间情爱,一夜缱绻后,只觉那温柔如美酒般香甜迷人、熏人欲醉。可后来她才知道,那人间情爱不仅能把人送上云端,让人欲仙欲死,还能令人跌下悬崖,心如刀绞。

无晴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个孩子。当大夫告诉她,她有了孩子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是,这开心不过持续了月余。

因为陆楠枝送了她一碗药。

药是浓黑的,是他亲手端来的。就像当年他病入膏肓时,她喂他吃药那般,他轻轻吹去热气,告诉她,这是专门为她调配的药。她想都没想,将药一饮而尽。然后,她的孩子便在那如刀绞般的腹痛中化作了一摊血水。

她跌坐在地上,眼中是满满的诧异。

他俯下身,紧紧抱住她:“如今我初登君位,时局不稳,北疆动荡,我需要谢将军的支持。对不起,对不起……”

所以,他要费尽一切心力讨好谢嫣吗?所以,他的孩子必须是谢嫣所出吗?所以,她自己的孩子就该死吗?她不明白,伸手摸了摸他的眉眼,明明和从前一模一样,为什么她总觉着哪里变了呢?

在那日之后,他一直忙于政事,很久没有来看她。

无晴再次见到陆楠枝,是在他挂帅北伐的那天。她站在城楼上,三月的柳絮飘满了整座皇城。她遥遥唤了他一声,可惜,风太大,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而她就这么望着他,和他相隔越来越远,远到看不清他的模样。

接下来的日子,陆楠枝不在身边,皇宫便犹如一座牢笼,对她而言,周围的一切都是束缚、是乏味。

直到那个叫阿要的人再次出现在她眼前。

这一次,他是以宫人的装扮出现的。她敲着脑袋,仍然记不起这个叫阿要的人是谁。她只知道,他也很喜欢念诗,而且念的都是她喜欢的诗。

寂寥的宫闱之中,他陪着她念着平平仄仄,仿佛回到了从前在桃源山的日子,那般快乐,那般无忧无虑。只是,她已经不能确定,那样的日子还回不回得去。

陆楠枝北伐期间,常寄回书信,有的是给她的,有的是给谢嫣的。在宫人们看来,能得到国君的亲笔信必是相当大的殊荣,她却不觉得有什么。在她眼里,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国君,他只是个没有朋友的赖皮鬼罢了。

可是,这样的殊荣,在谢嫣有了身孕后,也少了起来。

无晴还是在陆楠枝给她寄来的书信中得知这个消息的。她能看出,他的字里行间都溢满初为人父的喜悦。

她本不是斤斤计较的人,那一刻心底却也不禁泛起一丝酸楚。

她写信问他:你还想跟我一起回桃源镇吗?然而,直到他凯旋,她也没收到他的答案。

7-我陪你

七月,宫中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事是朱雀国君胜利归来,另一件事便是陆楠枝立了谢嫣为后。

封后那天,是梅雨时节少有的晴天。无晴站在艳阳下,望着高处并肩而立的陆楠枝和谢嫣,突然想起陆楠枝成亲时的情景,同样喜庆,同样热闹。不同的是,今天的风更冷,她的心也更乱。

更令她难过的是,陆楠枝回来后,一直没来看过她。她去找他,他总以处理政务为由,将她拒之门外。

她只想得到一个答案,他却总是避之不见。无奈之下,她找上谢嫣传话,不承想这一传却出了事。

无晴心思单纯,未想太多,只让谢嫣帮她问问陆楠枝,他还想不想回桃源镇。次日,谢嫣便约了无晴在御花园的池塘边见面。

此时的谢嫣怀着三四个月的身孕,站在假山边等她。两人才见面,无晴一句话还没问出口,就见谢嫣朝池塘仰面倒去。

“嫣儿——”

伴着“哗啦”的落水声,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声,她回头,一身玄衣的陆楠枝恰好经过。

无晴瞬间明白,这是谢嫣自编自演的一出苦肉计。可惜谢嫣算错了时间,让陆楠枝恰巧目睹了她诬陷无晴的全部经过。

可就在无晴拍着胸脯后怕的时候,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还是坐实了这个谋害皇后与皇子的罪名。

当夜,陆楠枝推开了永华殿的大门。

长夜漫漫,她没有点灯。他摸索着上前,抱住了黑暗中的她。借着月光,他看到她眼中的疑惑与茫然:“我已经同谢将军谈妥了,一百鞭而已,忍一忍就过去了……”

谢嫣费那么大力气演这出苦肉计,不过是想除掉她。谋杀皇后和皇子是不容置疑的死罪,想来这一百鞭亦是陆楠枝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争取来的吧。

“无晴,对不起……”

什么时候,她和他之间,只剩道歉与原谅?什么时候,她和他之间,只剩等待与煎熬?

她张了张嘴,却觉喉咙肿痛,一句“没关系”怎么也没说出口。

无晴挨了一百鞭后,很长时间卧床不起。陆楠枝来看她,常常待不了一会儿就被谢嫣唤走了。

空荡荡的永华殿,除了冰冷的墙壁,陪伴她的只有阿要了。

阿要是个有趣的人,每天神出鬼没,她却不觉着害怕。他眸如琥珀,望着她时如同缀满星辰的银河。

陆楠枝不在时,他陪着她,给她背诗、讲笑话、唱歌谣,费尽了心思。

阿要成了无晴的朋友。

因为有了阿要,她觉得永华殿不再冰冷、孤寂;因为有了阿要,她觉得等待不再漫长。她呀,在等一个人和一句话。

然而,这样充实而快乐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不知从何时起,皇城中流言四起,说宫中藏了一只妖怪……

8长生

陆楠枝带着除妖师闯入永华殿的时候,无晴和阿要正玩得兴高采烈。

其实,无晴早就知道阿要的身份了。

他是一只半妖。所谓半妖就是人类同妖怪的后代,他们虽然拥有妖怪的法力,但没有妖怪长久的寿命。

以前在桃源山的时候,有许多半妖来找她。那时她尝试着和他们交朋友,但后来她发现半妖都是对她有所图的,以至于她对半妖并没有好印象。

可当阿要被除妖师的符咒困住时,她还是失了态。她语无伦次地告诉陆楠枝,那是她的朋友,请不要伤害他。

她一点一滴讲述着他们的过往,讲陆楠枝不在身边的日子多么寂寞,有了阿要的陪伴又多么温暖。她说得情真意切,陆楠枝眼中却像着了火。

他不松口,她便不放弃。她在他寝宫前跪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他终拗不过她的执着,答应放阿要自由。

她很开心,傍晚便带了糕点去了牢房。她想亲口告诉阿要这个好消息。

彼时,阿要一个人坐在铁牢里,头顶着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屁股下面夹着一条细细的尾巴。

她轻轻唤了他一声,他抬眼的瞬间,她笑了:“哦,原来是你呀,小猫妖。”

她终于想起来了。那一年岁寒,她一个病人也没骗着,实在饿得受不了了,便撂下面子,跑到镇子上帮人家洗了一盆衣裳,换了两个肉包子。谁知在回来的路上正巧遇见一个快饿死的小猫妖,她盯着手里的肉包子看了两眼,最终狠狠咬了一大口,然后把剩下的都喂给了他,自己在一旁一边流着口水,一边叹着:唉,医者仁心啊……

潮湿、冰冷的牢笼中,她朝他伸出手:“来,我送你一个礼物。”

他知道她要做什么,稍稍退了一步,朝她微微一笑:“不用了,我不想你为我劳心费神。”

他怎么舍得呢?

她不会知道,他默默陪了她多少年。从遇见她的那一刻起,他就从未像其他半妖一样奢望过长生不死。他想,能遇见她便是她送给他最珍贵的礼物了。

那天,她同他叙了一夜的旧,翌日一早就目送他离开了皇城。只是,她还没来得及为他重获自由感到高兴,竟又在陆楠枝的宫殿内同他重逢了。

她记得那是阿要离开的第七天,她闲来无事,到御花园闲逛,不经意间竟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她心下一惊,以为阿要又回来了,便循着气味找到了御膳房。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精致的砂锅中正熬着什么。她呆了呆,而后瞬间明白了一切。她疯了似的将砂锅从炉子上打翻,捡起那颗滚烫的心抱在怀里,而后一步一步走到了御书房——陆楠枝的面前。

她的手颤抖着将那颗滚烫的心放在他眼前。

他猛然一震,忽而慌乱起来,冲过去抱住她:“不是这样的,无晴你听我解释,我只是最近噬心蛊的毒又发作了。我知道他是你的朋友,我也不想的,可是我想活着,想陪你回桃源镇……”

他说:“无晴,我喜欢你。”

她怔了怔:“楠枝,你知道吗?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好久好久,可是,我现在已经不想听了。”

“陆楠枝,”她轻轻推开他,“你一直在骗我,什么谢将军威胁你,都是借口。那个谢嫣,你也是动了心的吧。其实你早就不想跟我回桃源镇了是吗?你明知阿要是我重要的朋友,还是捉了他。起初我还以为你在吃醋,却原来不过是为了他一颗妖心。传说,食妖心者,可得长生,陆楠枝,你好狠的心啊……”

“陆楠枝,”她声音很低,可每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我已经不喜欢你了,我要回桃源镇了。”

“不许走!”就在她转身的瞬间,他厉喝出声,“把妖心留下!”

她顿了一下,缓缓转过身,目光狠戾:“想要阿要的心,除非我死了。”

“你以为我不敢吗?无晴,你别逼我。”

四目相对,她没有一丝胆怯,他一挥手,示意侍卫将她押下去。而她在即将踏出殿门时,忽而回过头来,泪盈于睫,说:“权势、长生对你们人类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你大概从没爱过我吧。”

尾声

侍卫来报无晴失踪的消息时,陆楠枝正在躺在床上,心如刀绞。

这一次,他的噬心蛊是真的发作了。

《山海经》记载:有人名曰石夷,来风曰韦,处西北隅以司日月之长短。

他不会知道,大荒西北角,有一唤作石夷的神族,性活泼,好交友,他们有着掌管时间长短的特殊力量而无晴便来自这一族。

当初,她给陆楠枝喝的神药不过普通的滋补汤药罢了,真正让陆楠枝活下来的,是她的特殊力量。

她可以任意控制一个人一天的长短。比如,她可以让一个人的一天有一年那么长,令其一年只睡一次觉;也可以让一个人的一天不过片刻那么短,令其刹那便疲劳至极,失去战斗能力。

在战场上,是她耗费心力,缩短了敌军的时间,使其疲乏至极,这才让陆楠枝成功斩下了敌人首级。在陆家,是她拉长了陆楠枝的时间,让陆楠枝本来只剩了十天的生命,无限延长。

其实,陆楠枝早已得到所谓的长生,只可惜,他从未珍惜。

那天晚上,精神头一向好到可以彻夜不睡的朱雀国君做了个梦。梦中,有女子站在床边,他张嘴问她是谁,她动了动唇,他却没有听清。

半夜时分,他从梦中惊醒,浑身痛得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他勉力侧了侧身子,瞧着窗外的满月,忽而意识到大限将至。

他回忆起自己的一生。

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他知道的,他是真的爱过那个姑娘的,儿时的相知、少年的相伴,一点一滴,他都记在心里。

只是,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有了贪恋,对权势的贪恋,对美色的贪恋,对长生的贪恋。

“无晴,我喜欢你”这句话他藏了许多年,一开始只是羞于出口,后来,却一次次地难以启齿,直至再也说不出口。

他总想着,等他再过把红尘的瘾,就陪她回桃源镇,反正时间还长不是吗?他到底是怎样弄丢了他的姑娘呢?

他想,如果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什么都不要了,他只想同她一起,好好过日子,然后,混吃等死。

可惜,没有如果了。

为什么一个人一无所有时,可以轻而易举地留住一个姑娘的心,而当一个人坐拥天下时,反而那么难了呢?

他不懂。

朦胧中,他听到皇城中响起丧钟的声音。他这一生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那一瞬,他忽而福至心灵,想起来梦中那个姑娘的话。

“你是谁?”

“无情,‘你若无情我便休’的无情。”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20-08-12 2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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