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

发布时间: 2019-11-20 22:11

分类:青春爱情 / 睡前故事

忍冬

文/林稚子

01

十五岁的夏天,颐年不愿意再站柜台。

小小一间杂货店,进门一排玻璃条柜,有胭脂、粉霜、牙膏、香皂;背后三层铝合金货架上堆置着各类文具、纸张、甜咸零食、烟酒茶糖和花露、香剂;门廊上挂一个白漆铁丝架子,漆皮落得斑驳,卖些头绳、贴纸和手机挂饰。杂乱无章,却在无序中生出自有的秩序。

自懂事起,她便站在柜台里充当帮手。妈在小作坊做缝纫工,皮毛工资养不活一家老小。阿嬷卖掉了留存多年的一点首饰,在街边盘下这间杂货店。母女俩不晓得如何经营,便样样都进一点货。阿嬷有风湿性关节炎,久立难耐,更多的时候,是人还未及柜台高的颐年踩着凳子收钱算账。街坊四邻觉得这个小女孩可爱,免不了多照顾三分。因此年复一年,杂货铺还算像模像样,是足够清简的生活。

念小学时就有贫困生补助,每学期登记申领,颐年从不举手。像是有微小的病菌在果核里啃噬,她不愿意将某些变质的地方公之于众。妈有一次去开家长会,经过黑板报时看见申领通知,没同颐年商量,急忙找班主任反映了家庭情况。等到贫困生补助发放下来,那天放了学后,颐年没有回家。

直到晚上近八点,十岁的颐年才拖着书包回到握手楼。刚到楼道里,她便看见几个邻居堵在门口。屋子里没有点灯,阿嬷穿着外出的衣服,妈正在打电话。看见颐年,两个人连滚带爬地冲下楼梯。阿嬷将颐年紧紧箍在怀里,妈连声向电话那头的警察道歉,挂断手机后眼泪才涌出来,手边脱掉一只袖套边要过来打颐年,众人好一阵劝。

等颐年进了门,却并无想象中的责备和打骂。颐年将揉皱的补助费信封放在餐桌上,阿嬷重新热了饭菜,一家人默默地坐在灯下吃,都像失去了脊柱,歪歪的,没有力气。半夜里颐年被鼾声惊醒,借着握手楼里对面人家的光线,看见妈坐在床边,手里捏着信封,仍然穿着白天的蓝灰色工服,另一侧的袖套也忘了脱下。她靠在椅背上打盹,胳膊垫着脸颊,呼吸疲倦而钝重。妈是从什么时候起竟像男人一样打鼾了呢?颐年轻轻转过身去。

那天的事,如水面上的波纹一样转瞬即逝。往后,妈再没有提起过申领补助的事。

最困难的时候,她们的饭桌上只有一碗青菜,为了省房租,住的地方一迁再迁。有一年夏天发大水,店被淹得透透的,纸笔糖果被泡得乌七八糟,又赶上阿嬷生病。房租拖了几个月,最后被房东赶出来,三个人只能挤在杂货店里打地铺。颐年瘦弱,可以睡柜台,妈和阿嬷就只能抵足而眠,在纸板铺过的地面上和衣而卧。

日子落到幽深的井里,极勉强,却还看得到光。她们都在想,等颐年长大就好了。

她对自己也是有期望的,小学时年年考班级第一,不容许自己有半点后退。到后来考上莞南一中初中部,三年时光,她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为了买资料,她养成不吃午饭的习惯;除非做试卷,不再使用中性笔;两块五一瓶的廉价墨水,五块钱的钢笔,草稿纸裁成条用到极致。青春期的女孩,连用自家店里的卫生棉都要斤斤计较于哪一包进价更便宜两毛。

过早地忧虑生活,会在一个人的身体里留下深刻的印记。她纵然早慧,也知道想要抵达,必先失去。一无所有的人所能选择的,也不过是让命运先啃噬哪一部分自己。

02

十四岁时,班里转来了新同学。和这个地方其他的男孩不一样,他的举止慷慨有气度,如同麦田覆盖的广袤平原。很快同学便和他打成一片,唤他阿照。他听得懂一点粤语,却只会说普通话。盛照的普通话标准,站在讲台上,皮肤有种被光舔舐过的微黑,鬈发在暑热里显出湿润的颜色,睫毛长长的,是有着一对纯真眼睛的人。

她坐在一堆课本中间,不用抬头,却注意得到讲台上的他。

“我叫盛照,喜欢阅读、篮球和骑行,希望大家以后多关照。”

他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阶段的落落大方、取之不尽的进口零食和不吝分享的各类小说,昂贵的科普杂志一订就是一年,这些使他迅速成为班级人缘的焦点。

她知道他的“小图书馆”,做值日生扫地时经过他的课桌,略一弯腰,便能看见桌肚里一本本书摞得满满当当。她忍不住细看,大部分是她没有见过的书名,用便笺纸标明类目,清爽而整齐。

那是颐年第一次看安吉拉·卡特。淡黄色的柔软纸张,封面有奇幻的绘画和烫金标题,翻了几页,心里便起来一个雪白的泡泡,浮空,闪烁,变成信天翁,载着她往另一个世界飘荡。自此她养成了习惯,每天放学最末一个走,来到他的桌前,只为了可以留下来坐在信天翁飞过的纸页上,去往可以自由畅想的地方。

她心里有些莫名的坚持,令她不愿意光明正大地向他借书,尽管她知道他会乐意。她在班级里是不出声的存在,不愿同任何人交际,长期艰涩的生活让她们一家人都羞于打开同外界沟通的通道。

她注意到他桌肚里的书目一直在缓慢地变化,只有这本安吉拉·卡特,始终稳妥而隐秘地贴在最左边。她花了一周时间偷偷看完,到第二周下午放学时,仍然习惯性地磨蹭半个钟点。直到只剩下她自己,她才慢慢地走到他的书桌前,弯下腰,却发现摸出来的安吉拉·卡特换了新的封面和标题。

颐年的心脏一时间有停摆的迹象,她迅速回头,张望教室周边。棕榈树在暮色中如剪影,空气里是温热的静,走廊上传来嬉笑的一两声,是别的班晚走的值日生。

再没有别人了。

她机械地把那本书放回原位,空气里浮着的信天翁的翅膀断裂,信天翁跌下来,泡沫刺得她眼圈通红。回到家,她在小店的柜台上摊开书本写作业,小店关门向来是要等到十点半的。阿嬷坐在昏暗的角落里,问她怎么今天回来得早些。颐年没应声,用力写字,廉价钢笔的笔尖漏墨,在她食指上留下蓝黑色的墨痕,好几天都无法彻底洗去。

她想起自己抗拒被补助,以至于妈不得不负担起更多的工作。有段时间小作坊从上游工厂领到一批特殊的绒布兔,双耳需要手工缝制,妈每天下了班就带着一袋子半成品回来做兔耳朵。她替妈缝过,在节能灯下,脖颈直到酸痛也才能缝完两只。

有时半夜醒来,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世界一片安静,她还能听见自家洗手间里莲蓬头细细的出水声,妈这么晚才冲凉。她的头脑忽然变得无比清醒,一种不能自抑的悲哀笼罩下来,两年来总想要跳下床去告诉妈:下学期,下学期我一定会去要补助。

03

他们这里过了新年就是夏天,才三月份,教师办公室就已经开了空调。办公室里人来人往,开关门时漏出的一点冷气若有似无地扫在颐年身上,仍不能止住她的手心变得湿漉漉的。

她一直在等着人少一点,再少一点,好去询问班主任,本学期的贫困生补助该如何申请。小学时代那一次不愉快的记忆所带来的羞耻同憎恶,仿佛还在昨天。她同另外十九名同学一字排开站在学校操场的主席台上,戴着红领巾。早晨九点半的太阳很刺眼,台下的人看不清五官,密密的人头,都站得随意而散漫。这么多人不需要补助,为什么我要?台上的人低着头,二十个人,像二十个被抓住的小偷,就像贫穷也是一种罪。

漫长的讲话完毕后,他们终于领到了装钱的牛皮纸信封。九十度鞠躬,台下的人热烈鼓掌。红领巾垂直于胸膛的形状和颜色像是小小的匕首,刺破了她最后仅有的自尊心。

她于是知道了站在台上领钱和站在台下观看的距离。

等到大办公室终于人少了,颐年轻轻挤进门去,找到班主任许芸的那一格办公桌。许芸三十岁,尚未结婚。

“有什么事吗,谷同学?”

“许老师好,我……我想……”

她话没有说完,就看见从磨砂玻璃隔成的单人办公室里走出的盛照。

颐年的话便哽在了喉咙里。许老师没有抬头,她正在改一沓语文试卷。红笔唰唰地扫过纸面,颐年把目光钉在红笔上,只愿时间能过得快一点,快到足够盛照走出办公室。

因为她的不开口,倒让许老师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哎,盛照你过来一下。”许老师眼尖,隔着好几个工位,扬手招呼快走到门口的盛照。她打开抽屉,抽出一本《宋词赏析》,耳语似的低声说:“你爸爸上次跟我提过你对诗词有兴趣,沈祖棻这本很适合入门,送给你了。”

“谢谢许老师。”

“多大点事。”

许老师很得意地对盛照一笑,是小孩做完事等待一颗糖果作为奖励的笑。颐年从来没有见过许老师这样的笑容,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开口,于是便胡乱问了一些学习上的问题。等到她和盛照前后脚走出办公室,在黄昏暮色里,夕阳涂得两个人像是佛前的一对小童。

“你回教室吗?”他侧身问。

她不看他,只低着头说:“盛照,对不起,没有经过你的同意翻了你的书。”

对于这乍听突兀的回答,他先是一愣,随后便微笑道:“这算什么,本来就是给大家分享的。对了,我还给你留着第二本呢。”

颐年停下脚步,蹙眉望向远处。机敏如她,还没有走出办公楼就已经将事情想了个明白。他们中学的校长姓盛,这样的姓不多见,只是那时候班里谁也没往盛照身上去联想,毕竟都和校长隔得山长水远。校长是神话里的土地神,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行政楼最近在重新粉刷,盛校长如果要腾办公室,很可能故意将办公地点暂时挪到八年级组,毕竟有儿子在嘛……倒是真难为他屈尊了。盛爸爸,许老师的笑……想到这里,她心里仿佛进了一只冷苍蝇。

也难怪盛照会发觉自己每天偷偷看书的事,他只要每天在办公楼写完作业,再经过教学楼,很自然就能看见一楼教室里的情形……

“不,不需要了。”颐年扭头快速地朝公共洗手间跑去。她想他一定会觉得自己无理,自己不止无理,还羞辱,还愤怒。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已经忍不住流下来。

04

盛照看着谷颐年突然跑开,心里恍然自失。再有那么一刻天就完全黑下来了,此刻晚霞流转,瞬息即逝。草坪那里种了一排木芙蓉,都捧着醉红硕大的花碗。他站在原地看她:齐耳的短发,发尾在风里轻轻飘着。她那么瘦,只怕一阵风就可以把她吹走。

他忍不住有种想拉住她的冲动。

清醒过来后,他一拍头也觉得好笑。不知道最近是哪门子的课外书看多了,脑子里成天想些没边的事。为此他妈常跟他爸埋怨,说盛照快要升高中了,也不管管,每天就是纵着儿子看课外书,中考要是升不上莞南一中看他这个做校长的脸往哪里搁。盛耀民这一点倒是很好,从来不对盛照有父亲身份上的施压。他总说,学习多大点事,少年时不培养点额外的兴趣,长大以后就容易变成无趣的人。古人怎么说来着,“人无癖不可与,以其无深情也”。父子俩摇头晃脑,很是互引为知己。

盛照从小跟着姥爷在北方老家生活,直到姥爷去世,盛耀民又调任校长,他这才随迁来了南方。他初到莞南,只觉得一切炎热,同学的皮肤都是海边镀晒的深麦色,好在他的皮肤最吃不住晒,一个暑假下来,成色便同本地人没什么两样了。再加上他天生的自来卷,乍一看,有些中非混血的味道。

他天然有一种没心没肺的快乐,胸襟坦荡,和班上的南方同学很快便打成一片。这个地方早年有香港商人回乡联合办厂,班上不乏一些工厂小开。动辄几千块的文具,他可以心无芥蒂地借来便用,夸人家一分钱一分货,派克笔果然不错;从乡镇考上来的贫困生,放了学他约踢球,踢得臭他一样照骂不误。他不会因为对方的身份,做所谓看起来政治正确的事。盛耀民教导他,如果只是为了表现所谓的政治正确,那么这个词的发心就已经将人分了三六九等。

在这样剑走偏锋的教导下,盛照不会也不可能去体验人间的细枝末节。所以当他骑行经过郊区,偶然在杂货店看到站在里面的颐年时,他完全无法理解谷同学骤然荫翳的脸色。

他站在柜台前思索了好一会儿,这会儿对颐年来说如同芒刺在背,阿嬷又犯了病,腿脚疼得受不了,她只能一个人在店里待着。盛照的光临对她来说是一种兵临城下,她不知道他走进这样一家路边店,是刻意还是无意的。

“这种彩条的,和这种中草药的,哪个对牙疼好啊?”

她诧异地看他一眼:“你牙疼?牙膏治标不治本的,得去医院。当然,先吃布洛芬止痛也好。”她的声音很低,但足够盛照听到。

“是我爸牙疼犯了,那我还是去买布洛芬吧。”他将两支牙膏并排放在玻璃柜台上,双手插兜,懒洋洋地环视了小店一圈,又伸手赶紧抓住颐年的手腕。

“放下放下,我也没说不要啊!”见她忙不迭地缩手,他忍不住笑了。

如果是别人,她大概要生气,但对着他的笑脸,她反倒气不起来。他不像捉弄人的样子,她这是第一次抬头看清他的眼睛,直接望进人的心里,不带半点虚与委蛇。

隔了一周,盛照等在颐年回家的路口,递给她一袋子书,用的还是她卖牙膏时给他的塑胶袋。

“我妈更年期提前了,天天念叨我,估计‘小图书馆’会开不下去了。这里还有四本安吉拉·卡特,目前中译本就出到这儿,以后要再有,咱们一块看。”

见她犹豫不收,他又补了一句:“你连牙疼都治,也管管这没人要的书呗,别让我妈全给处理了。”

她不是傻子,自小经历过人世间的苦辣,但现在突然有个同龄人出现,小心翼翼地维护她的那份敏感,这样的好意,让她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收了书,在班上她仍旧对谁都淡淡的,他也没有主动找她说过话,仿佛上两回交集如夜露一般转瞬即逝。可那一点隔夜的水迹还是有的,她觉得他是这样一种难得的好人,有细致入微的体恤。

期中考试过后,莞南一中陷入难得的放松氛围里,各个班开始筹备每学期一次的班级派对。过去颐年从不参与这类事,放学后就早早地回家帮阿嬷看店,但今天她忽然想留下来。和同学们一起将桌椅搬动围绕成圆形时,盛照领着几个男生走了过来。

“谷颐年,我们上你家去买东西。”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周边的同学都陆陆续续围了过来。

“你在说什么?”

“你家不是开杂货店的吗?我上次看东西还挺全的,生活委员正要买零食,还有彩带和气球。我们给你带了生意,你算便宜一点儿给我们,正好双赢。”

她听到她维护良久的自尊在“我们”和“你”的字眼中间划下深刻的鸿沟。你们,和我,是站在台上领钱和站在台下看的距离。她的脊背又一次被压垮,她听到耳朵里轰然炸响,极度忍耐的羞耻后是极度的平静。在一片静止里,她听不到盛照的声音,乃至周边任何的响动。她看着他的嘴唇,想起那些安吉拉·卡特全集。那些体恤的话语曾经从同一张嘴里流出,甚至曾让她有过微微的感动。

她羞于自己竟会感动。

“脑子有病,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很轻蔑地走到自己的书桌前,从桌肚里一样一样拿出课本、书包和水壶。她装叠整齐后径自离开了教室,并不抬头看那些人。教室门外,初夏的燕子从教学楼间掠过去,新近下过雨,绿化带里的栀子花被淋黄了颜色,一朵一朵萎谢在台阶上,积得烂烂的,像“死掉”的纱衣。

她从前如此骄傲,以至于对任何人说出折辱的话,都是对自己灵魂的亵渎。而对着盛照说出“脑子有病”这样的话,是在所有人面前,对心里那个柔软的颐年实行公开处刑。

第二天,等妈加完班回到家,一家三口坐在饭桌前,颐年淡淡地说,从明天起,她不再看店了。

“我问过老师可不可以申请贫困生补助,老师说如果有街道办的证明就可以了。”她放下碗,走进卧室。廉租房的隔音效果差,她在台灯下写着练习册,能听到妈和阿嬷的对话,说她终于懂事了,都是欣慰的语气。

没有人问她为什么不看店,又为什么突然想要拿补助。一滴眼泪流下来,她用袖子擦去,更多的眼泪源源不断地滴落在练习册上,于是她将头埋进臂弯里,只希望在阿嬷入睡前可以哭得不发出一丁点儿声响。

05

再次鞠躬领钱,不需要再顾忌。

班级派对结束后,班里已经没有人再同颐年讲话。“杯葛”是因为什么,她心里明白。不仅是对班会的冷漠,不愿意提供帮助,更是因为得罪盛照这样几乎人人都喜欢的同学,不亚于成为“全民公敌”。如果说大家以前只是忽视班上还有这么个女生存在,那派对过后,欺凌她便成为无意识的常态。

不知是由谁起的头,这渐渐成为全班同学的游戏。钢笔被旋出笔帽摔坏几次,后来不得不随身放进校服口袋;发下的试卷或练习簿会飞到座位下面,留下唾液或脚印;水壶被扔到洗手间的垃圾桶里;书包里被放进莫名的脏东西;黑凳子上涂一层薄薄的红墨水,等到颐年毫无知觉地坐下再站起,同全校同学一起在大操场上做广播体操时,每一个转身都会招致周围人的哄笑。

许芸气急败坏地过来领颐年到女生洗手间,责备她“为什么这么大的人来例假了都没知觉,会影响班级纪律被扣分”时,她甚至都没有半句辩解。

要如何说出口?面对这些细碎的捶打,她只能独自躲在教学楼的天台上,在没有人的地方让眼泪和哽咽不被遮掩地流泻。

她的成绩自然下降得飞快。到中考时,她勉强凭着过去的知识积累过了莞南一中高中部的录取线。暑假里收到录取通知书,妈说要庆祝,难得地买回了半只鸡、一些新鲜肉类和蔬菜。她们家里一向只吃青菜和腌鱼干。

鸡汤咕嘟咕嘟地在燃气灶上煲着时,妈在一旁笑着剥毛豆,对颐年欲语还休,有些见外的生分。颐年并未抬头,却也知道妈心里有事。

她在小厨房里站着看书,莞南城里如今六百块一个月房租的屋子也只有她们这见不到天日的握手楼才有,厨房是唯一朝阳的地方。

她翻过一页书,听见阿嬷在内间开门。老式防盗门锈声嘶哑,客厅的节能灯亮起来,昏暗的灯光下,是一个提着两盒礼品的中年男人。

男人微胖,穿着崭新的条纹Polo衫、西装裤,皮鞋过分鲜亮。他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等到适应了室内的昏暗,脸上浮着的笑方才游动起来。

他说:这盒燕窝罐头给阿嬷,这盒桃胶枣蜜给颐年。他说了很多话,但翻来覆去只有一个意思:补品多么难得,本市卖断货,都是托做代理的朋友私存下来的。

阿嬷年迈,听不见;颐年年轻,不愿吭声。倒是妈意外地话多起来,小小的客厅就像话剧舞台。等到饭菜上了桌,拥挤的房子里密密地浮了一层热气,妈又从卧室里搬出落地风扇,调到最大挡位。男人忙说,不要对着菜吹,会吹凉了。

风扇最后调成中挡,扫向墙面,妈扭头看看男人,男人点头说可以了。小圆桌上陆陆续续摆了一锅清炖鸡、一碟客家酿豆腐和一碗毛豆炒排骨,青菜和腌鱼没有了。天气热,大人们脸上都浮着一层油汗。

这顿饭大家吃得有些稀里糊涂,事先并没有通知,事后人人心中有数。都是半路夫妻,一切都是经历过了的,没有再大操大办的精力。阿嬷太老,颐年又太小,妈自觉对谁都没有商量的必要。第二顿饭在男人家里吃过后,妈从此就搬离了小小的握手楼。

男人是上游工厂的送货司机,得空将妈的行李搬离了旧家。市区里不允许放鞭炮,妈出门时就穿了一身红裙子图个喜庆。颐年在楼道里看着,双臂环抱。暑天日光倾覆,有化解万物的趋势,她的心里,此刻是漫天风雪孤独。

06

对于仍旧在莞南念高中的决定,颐年没有任何迟疑。知道自己没有了退路,她反倒萌生出破釜沉舟的勇气。加上到了高中部后人员全数打散,偶尔有一两个旧班的同学在一个集体,但欺凌是这样奇怪的事,在新的环境里不抱团反而失去了勇气。他们仿佛忘记了颐年,任由她安静地坐在一旁。

她再没有在校园里遇到过盛照。高一开学时她才知道学校已经换了校长,盛照和他爸爸又将去到哪里,她不再关心。

寒暑假同学们都上补习班,唯有颐年坐在破旧的杂货店里埋头于题海。

顾客越来越少,老邻居搬走得七七八八,新来这座城市打拼的外地年轻人不习惯于一个只会说粤语的阿嬷差劲的听力和无法用普通话交流的迟钝,在听到数次“你们店里连空调都没有”的抱怨后,颐年确定,她们不得不将店面转让了。

不再只是装空调的事,而是没有现金再维持货流。过去的赊欠已经叠加到几家供货商催债的地步,而杂货店势必会在周围新兴的超市围剿下灭亡。

在和妈一起将开了十四年的店面出手后,她们盘点回笼的资金,发现还清全部欠款后已所剩无几。

直到这时,颐年才得知家中的经济情况。老握手楼即将被拆除,她和阿嬷不得不搬到更便宜的郊区阁楼去租住。因为习惯了吃苦,她倒也不觉得被亏欠。

是在这一年,颐年拿到了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在大学里,她仍然维持着良好的成绩排名。她在实验室写解剖报告至深夜,不给自己安排任何节假日。医学院坐落在海边,足够清净,有时她做完实验临回宿舍时,发现时间已近清晨。她独自坐在海边栈道上休息,望着夜色茫茫中的大海在日出前所呈现的银蓝色。

她在大学里恋爱过几次,平平开始,平平结束。人家嫌她无趣,不会撒娇,甚至到结束时都没有一滴眼泪。

她只觉奇怪,不觉得恋人分开是一件需要生死维系的大事,没有饭吃才是大事。

阿嬷依靠低保生活,她自己依靠半工半读,每学期初去妈那里拿学费,是卖掉杂货铺剩下的钱。她总需要等在一旁。如果继父在麻将桌上手气不好,妈会摇摇头让她悄声走;如果继父手气好,妈就上前去讨笑说话。

等继父打完牌,起身发几句牢骚,就出门去银行取钱,然后将一沓现金交到颐年手上。一张卡转账便可以办到的事,但继父觉得现金更为隆重,是她欠他的分量在此。

颐年上大三时,工厂倒闭,继父失去了工作,开始整天赌博,并拒绝再为她提供学费。

这一年她二十一岁,站在继父家的客厅里,闻到的都是男人们烟草缭绕的气味。客厅里电视机声音开得大,还有麻将牌砸在桌子上的声音,轰隆隆的。她站了许久,不肯坐。她来要自己的杂货铺,她的学费每一分钱都是靠着这间从小卖到大的杂货铺。几个牌友已经熟识,纷纷揶揄继父。他输到眼红,不管不顾,把一把零钞甩到颐年的脸上,当着所有人的面骂她是“拖油瓶”,连累他跟着一起晦气。

妈不吭声,她已经没有了知觉。少年时接钱的瞬间令颐年心碎,至此她的内心已经毫无波澜。她脑海中是黎明时分的大海,银蓝色潮水覆盖眼耳口鼻,无识无别,无声无息。她只是游离在外,事情如同是发生在别人身上。

她蹲下身把钞票一一捡起,然后走出大门,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再回来。

07

依靠做家教和节衣缩食,颐年勉强念完了大学。

某天凌晨,她在急诊科接到一群病患。分到她手里的病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孩,腰腹部的匕首整把没入,痛到不可忍耐仍不吭一声。

当夜两个流氓团伙打架斗殴,被警方一网打尽。男孩是随同警车被押送过来的。急需手术的人数太多,她简单地给他处理后推着他在走廊等候。窗外夜色浓重,男孩侧头望着天空,有很好看的剪影。

“姐姐,给我拿一杯水好吗?谢谢。”

她踟蹰片刻后跑开,找了好几个饮水机,都是空桶。最后她端着水跑回走廊,将男孩的头微微托在手掌里,一点一点地喂他喝水。

他慢慢喝完半杯水,望着她说:“姐姐,请你不要告诉我妈妈,她会担心。”

“好。”

“姐姐,我很羡慕你。”

“为什么?”

“我还有好多好多事想做。”

她看着他,发现他腰腹部的血液慢慢濡湿了垫子。多么奇怪,此刻的他虚弱而平静,眼神乖巧如同羔羊。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却同人凶狠地拼命。

手术通知下来了,护士接过担架车,推着男孩飞快地跑进电梯。颐年需要留守急诊室,这个男孩,她再也没有见过。

几年以后,某天工作结束,颐年走在傍晚的街上,听到有人唤她。她回头,看着对面人的眼睛。那是她所熟悉又陌生的面容,仍然是微鬈的黑发,压在白色草帽下,有种不羁的味道。

是盛照,他来此地度假,问起她为何会离开莞南,来到这样偏僻的云南小城。她说:“目前没有任何大城市的医院会接受只有本科学历的医生。”

“怎么不继续念下去呢?我记得你功课很好的。”

“说说你吧。”

“我倒没什么好说的,高中我去了澳洲念书,后来就一直留在那边。后来我爸患了渐冻症,等我回国,他已经失去了正常的交流能力。看看洱海一直是我爸的心愿,我想替他完成。”

他们经过一间茶铺,有植物熬煮时散发出的清香苦辛的气息飘来。他停下来点了两杯金银花露,说:“遇见那么多人,发现唯独你的内心很笃定,不知道是什么缘由?”

她说:“大概因为我不是美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才华,一生一世,是杂货铺一样的人生,因此没有过多的欲望。”

他想了想,轻声说:“颐年,少年时我曾暗自喜欢过你,为了想要帮你,做了一些急于求成的事。等到我自己独自在国外念书,成为肤色和语言不一样的例外,才明白了你当初的敏感。一些人金玉其外,一些人衣锦夜行,自己看不见,也不让别人看见。请你不要过于贬低自己,因为如果遇见秉烛夜游的人,或许有那么一个照面的机缘。”

她说:“我所经历过的事情,教会了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自始至终是一种相互的给予和索取。我们不必将它定义得过于高尚,伯牙子期,在某种意义上,也不过是借对方照见理想中曲高和寡的那个自己。”

“颐年,请你相信人性,相信人与人之间会建立良好的关系。当然,你需要先正视自己。”

“会吗?我曾见过一个伤患,他身上兼有纯真和恶劣的品性。这也令我无法确认,过去会不会在冥冥中给我留下印记。”

“你应该知道金银花,学名忍冬,大俗大雅,也并未因为被叫过‘金银’二字,就流俗到可怕。”

他们各自端着一杯金银花露,并不喝,并肩走着,维持礼貌的距离。南风将草药清苦的热气吹冷了,棕榈树下的人行道蔓延下去,树影婆娑,乱乱的。

“地铁站到了。”颐年转过身,背对着路灯,盛照看不清她的脸。风吹起她裙子的一角,盛照想起十四岁那年的夏天,她在木芙蓉树下跑开,发尾也是这么轻飘飘的。他喉咙里封着的萤火虫,也就在夜色里跌跌撞撞地飞了出来。

“下次什么时候有空,可以约你吗?”

“明天,或许。”她莞尔一笑。

站在这样人事纷迭的世间,她不敢轻易许下什么诺言。或者,再尝试走出一步。

这样,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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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0-07-20 1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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