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宁不遇
壹
吴宫夜冷。
灯火隔得远远地伫立着,有光的地方,便能听到压抑而慌乱的人语。
三日了,吴王一直没有来。姑娘们已经沉不住气了,都窃窃私语着说,这一次,范先生的计策不灵了。
只有郑旦面上依然一派宁静。她知道,吴王并不因美色而表现出欢心,说明越国仍然岌岌可危。
从五年前起,越王被囚,国人为奴。为此,郑旦和与她一道被送入吴宫来的美人们,从小便只被教导一件事:寻到吴王的心,俘获它,再杀掉它。
“是不是宫里出了什么乱子?”夷光担忧的目光落在郑旦脸上。郑旦在她月落深潭一般的眼里看见自己的影子:眉是淡的,唇是淡的,连魂都是淡的。
“不用怕。”郑旦没有抬眼,语音却温柔。
夷光本来不在美人之列。她除了生来一副好容颜,并无其他长处,无奈越王看中了她的美貌,认定她能成大事,因此即便知道范蠡意属于她,也执意送她来吴。临行前,范蠡偷拦下郑旦的马车,向来从容的脸上也有了哀意:“阿旦,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靠你……”他是那样担忧、伤痛,而又无可奈何,以至于他竟然放下了士大夫的尊严,来求她这样一个布裙荆钗的游女。
“若你能还我一个完璧无瑕的夷光,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郑旦那时什么都没有说,没有说她自己也是俎上鱼肉,没有说她也无依无靠,她只轻轻地点了点头。杀人和钓鱼一样,只需在饵中偷藏一只钩。夷光是诱人的饵,而她则是杀人的钩。她一直都知道的。
素闻吴王荒淫无度,每年从吴国上下寻来的美人不知凡几,亦听闻他残暴成性,那些美人最终的命运大抵不过香消玉殒。今日已是她们进宫的第三日,吴王迟迟不来,对夷光来说,反倒是件好事。
“不好!王不见了!”
院墙外的噪杂终于传到了院内。郑旦本以为是吴王怠懒,不想,听守夜的小官说,王本来在姑苏城外的兵营练兵,不知怎的寻不着了。如今吴宫上下已是一片慌张。
乱易生事,郑旦决定将门窗紧闭。谁料刚到窗边,窗外却跌进来一个不速之客。
是个蓬头垢面的小子。他一头栽在郑旦的怀里,迷迷糊糊地道:“再睡一炷香,一炷香……我便起来练剑……”
郑旦瞬间拔出的短刀已经提到了胸口,但在听到少年的这句梦呓一般的软语后,顿住了。
郑旦从前练剑的时候,也总是早起。三九寒天,她偶尔也想赖床,却被范蠡毫不客气地拉出房外,然后只着单薄的衣裳,在漫天飞雪里一剑一剑地劈出冷风来。
范蠡不会给她披上温暖的大氅,只是嘴角噙着一个若即若离的笑,在不远处不急不慢地道:“阿旦,我知道你是最好的。”
最好的什么?
最好的杀手,最好的剑客,还是最好的女人?
郑旦不问。所以她也不知道,范蠡没有说完的话里,究竟藏了什么玄机。
她将短刀收起。杀意骤起又消逝,少年不曾察觉,只滚落房中,径自睡去。
郑旦猜测他是宫里哪个女官的家小,趁着混乱偷摸进来与家人团聚。其实这是常有的事,不过这少年许是新手,因此在偌大的吴宫里迷了路,撞上了她这只正在等死的耗子。
少年的嘴角似她从前般倔强,她不觉地伸手轻轻地点了上去。
吴宫深处无溪鸣,夜自深。
贰
少年倒是一点儿也不认生,一睡就是一个昼夜,直到翌日天色又变晚才醒来。
郑旦正在外间用饭,只听房里乒乒乓乓地响了一气,接着“咚咚咚”地跑出来一个身量还不及她高的小子,既无寒暄,也没规矩,大喇喇在她旁边坐下,就着她已经动了筷子的饭菜,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郑旦倒是没生气。她看得出来,这小子饿得厉害。看他吃得差不多了,她便将手边的一碗羹推了过去。
少年不屑地看了一眼。他嫌脏。
郑旦淡淡地一笑,道:“你用过了我的筷箸,吃过了我的饭食,再来嫌弃是不是太晚了?”
他开口,嗓音是少年特有的微沉:“你不是传膳的女官?”
郑旦挑眉,道:“我若是,你现在就是死人。”王宫里怎么能许人乱跑,还跑到了王的后宫来。这小子也太没眼力劲儿。
少年终于拿正眼看她,眼中尽是桀骜。
“不是的话,就别管闲事。”他真的不再嫌弃,就着郑旦的碗喝了一口,而后起身要走。
郑旦抬手将一把剑掷了过去,手法干净利落。
少年一惊,反手接住,做出进攻的姿势。
郑旦不动,眉眼淡淡,道:“你的剑钝了,我帮你磨了磨。”
少年一顿,将举到半空的剑缓缓地放下,却连个“谢”字也不说,转身便走。
本以为那少年早逃了去,谁料刚刚入夜,他竟找了回来。还是昨夜那扇窗,他一跃而入,翻滚在地,衣衫拂过,血渍一片。他紧紧地抓住郑旦的手,牙关紧咬道:“若敢说出去,便叫你……”话未说完,人便昏死过去。
郑旦叹气:都这步田地了,还敢大放厥词,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只不过,他却是把她当自己人了。她这样想着,为他身上伤痕擦拭的手的动作越发轻柔。
究竟为什么会惹得侍卫大肆搜捕,少年不说,郑旦也就不问。问了便会得到回答,听了便要默许,她只有做壁上观的本事,做不来谁的忠肝义胆。
沉默的不只她,还有他。他还是不道一声谢,可是当郑旦把碗筷推来时,他不再抗拒。
少年在郑旦房中藏了三日。若不是护卫一间房一间房地排查,他或许还能再多待几日。只可惜,护卫查到越女院时发现了他的靴子。
郑旦立刻被两名大汉制住,却仍有心护他:“他是我弟弟,不懂宫里的规矩,只不过是想看看我,求大人……”
她话未说完,却见层层护卫们都低头,然后直直地跪了下去。
“王。”他们这样道。
少年从房内缓步走出。郑旦诧异地抬头,终于看懂他桀骜的神色里,写的是“威严”二字。
他的伤腿尚无法承重,却仍咬牙站得笔直。他隐忍半晌,尔后,用她没有听过的庄严声调道:“平身。”
叁
吴王现身越婢别苑后的第二日,便召所有越女去中殿选侍。宫女们都说,被冷落了好几日的美人们,终于要时来运转了。
越女都卯起劲打扮起来。郑旦拦住了夷光,不让她太过招摇。夷光月落深潭一般的眼中有些怨怼:“姐姐们都戴了好看的首饰,为什么我不行?”
郑旦看着镜中的自己,即便抹了胭脂,眉眼仍淡。她说:“因为范先生不喜欢,忘了吗?”
听到“范先生”三个字,夷光立时便眉开眼笑了。“姐姐说得是。”
中殿比越女群居的院落更为肃穆。时已深秋,从灰冷的石阶一级一级踏上去,身未寒,心却一截一截地凉了。
郑旦不知道自己犯下的哪条过错更罪该万死一点,是把王当做农家少年怠慢了三日严重,还是胆敢把一国之主藏在冷宫中,不让群臣知晓更严重?不管罪名如何,她今日若被王留意到,只怕就是死路一条了。
端坐中殿那人穿着玄黑朝服,尚显稚气的脸上丝毫不见少年的天真神色,未开声,气势便已凛然夺人。
这便是传闻中那个好战喜功、残暴荒淫的霸主,吴王夫差。据传,他曾在大胜后杀战俘以取乐,三日便将河水染红,又传他好凌虐美色,各国每年敬献的美人不知有几百,活下来的却没有几个。
郑旦有些疑惑。她仍记得前几日,他明明腿伤难忍,却硬是要独自行走,倔强地不肯她帮手的样子,也记得他表情总是桀骜不驯,可举止规矩有礼,并没有把她当做一个下人。
这样一个少年,真能犯下那些罄竹难书的荒唐事吗?
越女弓腰进了殿,成两列跪伏。郑旦拉着施夷光跪在最后,让容颜姣好的姑娘们居前。
郑旦用余光探视着殿内。说是吴王选侍,却有不少大臣亦在席,各个眼神烁烁,如狼似虎。只见左首一位大臣向吴王拜了一拜,道:“越国果然势弱,连正选的女子也良莠不齐,这岂不是不把王放在眼里。”另一位大臣接着道:“正是。此等鱼目混珠之辈若尽入王宫,怕是会叫人看了笑话。”
左右大臣们你一句、我一句地附和起来。半晌,才听到王座上传来冷冷话音:
“既如此,众大臣可替寡人分忧。”
群臣一静。
还是左首大臣先开口道:“臣等遵旨,谨随圣驾。”他们还算是恭敬,要等王选完了,才会一拥而上将剩下的女子瓜分。
越女仍跪伏着,看不到王的动作。过了一会儿,玄黑的衣角探到了她们眼前。
王在众女前缓缓走过。跪着的人看不到他其实并没有低头,他眼中都是大臣们各有属意的脸色。他来回走了几步,终于在毫无装扮的施夷光面前停下,问:“你叫什么名字?”
施夷光一慌,知道王这是要她了。吴王残暴的流言尚在耳畔,情急之下她竟然不顾王的询问,慌张地道:“夷光什么都不会,夷光离不了郑旦姐姐!”说着,她抓住身旁人的手,扭头看过去。
顺着施夷光的目光,王看到了一个人。那人眉目皆淡,天生善掩人耳目,却因抹了胭脂,有了迷离的风致。
见到原本衣着无奇的施夷光抬起了头,右首大臣眼睛一亮,道:“这莫非便是有女效颦的西施?臣斗胆,此女言行鲁莽,怕是不好留在宫里,不如先交与微臣管教……”
吴王平淡无痕的声音有了波动:“既是美人相邀,寡人岂能拒绝。”
大臣一愣。这是年轻的王第一次装作听不懂他的意有所指。
玄黑的衣角缓缓地行到了郑旦眼前,她听到有人在离她极近的地方说话。少年特有的微沉嗓音依旧熟悉,只是腔调却让她觉得陌生。
“美人,你说是不是?”
肆
冬日将去时,吴宫中的冷色似也渐渐褪去了。
春意来得最早的地方,正是越国美人们在的院落。人人都说越国的苦日子要熬到头了,托西施受宠的福,越王已被赦免。
很少有人知道,越女们大部分早已不在宫中。她们在去年深秋的某次朝会后便消失了,并且再也没有回来。留在吴宫里的越人,只有郑旦和施夷光。
范蠡的来函里,字字真切,要郑旦以一己之力承担越国大任。不用他说她也知道,夷光是不能有闪失的。郑旦每夜磨刀霍霍,只待吴王伸头。
吴王不常来,来了也坐不了多久,话也少,只是时不时地看着郑旦。有胆大的宫女掩唇偷笑王在美色前的不经世事,因为他的眼神总是很深,很专注。这让郑旦有一种错觉,似乎不管她对他做出什么事情,他都不会有丝毫怨怼。
这样很好,郑旦想。这样毫无城府的毛头小子,她轻易就能杀掉,为越国报仇,为范蠡面上增光。
机会在年关时来了。
按例,守岁的宫人们在交子之刻可以暂时放下手中杂事去放爆竹,吴王身边只留下了一个贴身小官。郑旦用暗器灭了院中油灯,差使小官去院外点灯,自己悄悄地跟在了去推窗望夜的吴王身后。
“这是你在吴国过的第一个年关,有什么心愿,寡人都许你。”他开口,语气里仍有威严。
郑旦在他身后温良地一笑,道:“那自然是希望与夷光妹妹一道封妃晋位,得财万贯。”
吴王一顿,也笑:“这个容易。”笑完,他的话音便轻松起来,仿佛是再平凡不过的唠家常,“寡人记得,父王母后死的那年除夕,也是这样的爆竹声。不过几个月,人们便忘了他们的死,继续庆祝着新年。”
郑旦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举起了手中的短刀。
“寡人常想,为什么要为这样一群不知感念的子民开疆拓土。”
门口似乎传来了响动,郑旦匆匆地将刀收起,装作正在附耳聆听他的话。她说:“开疆拓土乃王之伟业,也是吴国百姓的福气。”
“是吴宫的福气,却是别国的灾难。父王一生征战沙场,胜绩无数,最终却败在越人戈下。父王走前嘱咐几位老臣,要他们辅佐寡人复仇。”少年说起这些事情,声音平淡如常,“寡人那时不过八岁,并未想过自己将来要摧毁一个国家。”
小吴王八岁之后,为了练剑、练刀、练兵法,便再也没有睡到过寅时之后。
“寡人打了几场胜仗,也因此,杀了很多人。”吴王夫差之名大肆流传,以致传闻中的他攻无不克,如有神助,“人们为了不让吴军入城,送金银,送绫罗绸缎,送美人和土地。”
“可这一切,都不是寡人想要的。”
一个孩子哪里需要这些财富和美人,无非是养肥了下人的胃口。而下人们的种种丑行,却都扣在了他的头上。
“那么,王想要什么?”她试探地问,声音里不自觉有了蛊惑的味道。
少年微微地侧过头来,声音变得温柔。
“父王尚健在的时候,母后常常违抗父王的旨意,从宫外买些小玩意儿和零嘴儿给寡人。后来父王知道了,说这都是些玩物丧志的东西,要责罚寡人。母亲却挡在寡人身前,说,王孙亦游春草萋萋。”
他因为母后的这一句话,想去看看春草萋萋是什么样子,寻到机会就偷偷地跑出了军营。只不想,寻王心切的大臣们,心里根本不在乎他的好歹,只是要他的王权和他的战术。他们竟敢放箭,哪怕伤他,也要将他囚回这冷夜吴宫。
“尚记得那时父王无言以对,而母后回过头来告诉寡人:‘夫差,为王是失去,而非拥有。’”
他的眼神空而远,尚有稚气的脸上已见苍凉。
“可是从那以后,便再也没有人叫过寡人一声‘夫差’了。”
郑旦心头一震。她知道后来的事。
越王勾践一箭射中吴先王阖闾。先王薨,王后自杀殉葬,于是整个吴国的疆土与前程,都压在了一个八岁孩童的身上。
天地仿佛静默了一刻,爆竹声不知何时泯然于夜空,一切只有沉寂。
房内静谧无声,点灯的小官还没有回来。被范蠡训练过千百次的身体仿佛知悉了周遭的一切,杀机骤然浮现。
杀了他,就是现在!先生的声音仿佛在郑旦的耳边叫喊。
刀锋利落地落下,可谁料,吴王却忽然转过身来,脖颈堪堪顶在刀尖前。
“寡人将伐晋。”
刀锋顿住。
他的嘴角弯起一个笑,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也并不看她手中的凶器,只说:“晋国兵力与吴国不相上下,说不定到时不用你动手,寡人便死了。如此,岂不干脆?”
郑旦再也无法掩饰心中的震荡。
原来他早就知道,从她将他的剑利落地扔给他的时候就知道了,知道她的温良只是伪装,知道她进宫的目的是为了杀他,知道越国复国之心不死,为此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让晋人代你夺回这笔血债吧,如此,你方可全身而退。”
吴王的背影染上深重的夜色,未披铠甲的肩,尚看得出少年清瘦的身形。可他的话,似有千钧重,郑旦发现自己再也抬不起持刀的手来了。
“王……真的不会回来?”她听到自己问。
窗前那人沉默片刻,道:“若寡人回来,可否再喝一次你做的羮?”
伍
春风助兴,铁马飞疾。一年后,吴军归来。
为首那人身上尚着战袍,便不顾礼仪地纵马跃进宫门,在跪了一地的臣子面前匆匆翻身落马,而后一把推开迎上前来的一干宫人,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吴宫深处行去。
终于来到偏苑门口,院中的女子抬头见到他,怔了半晌,终于展开淡淡的眉眼,温良地笑。
孤灯一盏的屋内,桌上有一碗尚有余温的羮。
伤痕累累的玄衣少年在桌边停步,将征战沙场的疲累都熨帖地藏好,落座,又是一副桀骜模样地道:“他们没能要了寡人的命。这下,只能便宜你了。”
吴宫久违地热闹了起来。庆功宴办了三天三夜,宫中所有人都知道,凯旋的吴王回宫第一件事,不是封赏兵士,不是抚恤亡者家属,而是要将越女封妃。
朝中大臣纷纷谏言,尤以右首大臣最为不满。右首大臣道:“晋越虎狼之心,怎可轻易放过?越女留在宫中本就不该,王再封妃……”封妃,就无法当做寻常宫女交予乐府,给众大臣玩乐了。
从来不问后宫之事的吴王这次却铁了心,封赏与封妃位的诏书一个不落地送进了越女的院子。夷光自然是高兴的,穿了新衣服在院子里连蹦带跳。只有郑旦行事一如平常,就连妆容和服饰也不曾换得更像个妃子一些。
她原以为,吴王会死在晋人的刀下。他的死会与她毫无瓜葛,却依旧可成就范蠡的大业。
可他竟然活着回来了。
他怎么能活着回来呢?
他回来的那日,她已经把毒药含在了舌尖,如果吴王要逼问她幕后的主使,她自尽便是。谁料,他只是大咧咧地坐下来,向她要这要那,好像他从来便是由她照护的一样。
王不说杀她,也不说宠她,去年除夕夜的刺杀仿佛从未发生过。那她……还要杀他吗?
郑旦翻来覆去地想,觉得自己唯一能够做的事情,只有等待。
这一等,就是三年。
陆
范蠡潜入吴宫来了。
许是刻意伪装成脚夫的缘故,又许是晨光太浅,短短数年不见,范蠡不如从前看起来丰神俊朗,脸上的皱纹越发深了。
“你这住处,倒是清净雅致。”不知怎的,他竟然有闲心谈起了风景。
郑旦微微一笑,道:“是不如夷光那里热闹。”
范蠡低下头去,神色难辨地道:“你明明已暴露了杀手身份,吴王却仍待你如初,可见……他是真心待你。”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模糊,复而,他脸上又有了狠厉之色,道,“这便是你最好的机会。”
“我接到消息,过了今夜,吴王便会出兵伐越。毕竟越王的野心也藏不了太久了。”他交给郑旦一个小包。她闻一闻,是钩吻,世上最甘美的毒药。范蠡又道,“毒的用法,我教过你。”
郑旦一愣,然后笑道:“是。”
范蠡深深地看着郑旦,许久,抬手抚上她的脸颊,道:“阿旦,你从不让我失望。”
他动作温柔至极,说的话却是无情。先生从来不担心她,就像是神明从不担心凡人,凡人从不担心蝼蚁。
于是她浅浅地笑起来,淡淡的眉眼都染上了温柔的意味。范先生从不失算,是她失算了。刺杀吴王的重任,果然还是只能由她担着。
“寡人……我要走了。”
夜色凉薄,当吴王踏进越女小院的时候,这句话的余音被露水挂住,许久,才慢慢地滴落在心头。
“愿王旗开得胜。”
“你已经知道了?”他笑道。如今十九岁的一国之主已不再是少年的瘦弱模样,就连笑容都有了杀伐果决的意味,“越国国力远胜从前,这一次,吴不得不胜。”
女人的嗓音淡淡地响起,是与所有时刻都不同的温柔。
“不要再战了。”袖袋里是范蠡给的钩吻,她端出了一杯温热的羮,“夫差,你太累了。”
他一怔。这是多少年来,他终于再一次听到有人唤他一声“夫差”。
“从前你说,为吴国征战这些年,不知道到底是你拥有了吴国,还是吴国拥有了你。”她的语气不再温良,有了爽朗的起落,正如他第一次滚落她的窗下,她将他救起时那样,“越国春日晚,若你现在动身,到达没有战火的会稽之郊时,尚可游春草萋萋。”
越国的会稽有一条溪,名若耶。那里终年溪水潺潺,绿草成茵,人们穷困而快乐,鸟兽鸣叫不歇,从无寂声。战火尚未烧到这里的时候,她的阿爹阿娘总在溪边放牛耕地,到了日暮便一声接一声地唤“阿旦”,然后在斜阳余晖中手挽手将她接回家。
她原以为,离开越国,便离开了这份温暖。不过现在,这份温暖好像又回来了。
身前人与她相拥的臂在颤抖,抚摸着她脸庞的指尖也有些情难自抑,他甚至连话音里都有了颤意。
“好,好。我们这便启程,若耶也好,天涯也罢,我与你同去,放牛锄地,听春风起。”
郑旦一笑,道:“若你不能与我同去呢?”
若他残了,老了,死了,被社稷捆绑,被群臣约束,到不了他想去的地方,可如何是好?
“那我便留下,同你……”
话未说完,他忽然一个震颤,继而趔趄一扑,险些摔倒。
郑旦慌张地将他扶起,鼻尖是毒药甜美的香气。
窗外传来宫人们惊慌失措的叫喊声,兵器对抗的铿锵声,还有越人乡音的呐喊和咆哮。
吴国宫城破了。
柒
吴宫之乱持续了很久。
听潜入吴宫的越人说,吴王不在,吴军群龙无首,被杀得落花流水,全宫无一幸免。
地动天摇的哭喊声响起时,施夷光惊慌失措地来寻郑旦,却一头撞进了一个久违的怀抱里。
“范……先生!”
可奇怪的是,四年前那个说要挂念她一辈子的范先生,却不曾看向她月落深潭一般的眼睛。他的目光,乃至全部的关切,都远远地投在小院房中的那人身上。那人的怀里还抱着一个玄衣男子,男子神色安详,嘴角的血迹却早已干涸。
吴国将出兵征战最后一个尚有逆心的国家之日,越军攻城,趁吴军准备尚未就绪,势如破竹,入吴宫如入无人之境。而那位久经沙场战无不胜的吴王,却始终未能跃上战马,带领他的子民操戈而起。
他在清冷的吴宫深处,倒在郑旦的怀中,悄无声息地死了。
“姐姐,你竟然真的杀了吴王!”夷光高兴地笑起来,扭头看向范蠡,道,“先生果然好计谋!”
范蠡毫无回应。
“我原以为,先生来看我,不过只是为了给我钩吻。”郑旦头也没抬,仿佛是自言自语,“却不想先生思虑周全,既给了我钩吻,又给了我萦梦。”
萦梦也是一种剧毒之药,无色无香,只需轻轻一点,便可下在人身上,随后便会飞快地遍布中毒者的全身。萦梦与钩吻相克,萦梦的中毒者若碰过钩吻,便可不受其伤害,但任何接触了中毒者的人,即使只是轻轻地触碰过,也会导致剧毒沾身,无药可救。
吴王并非死于钩吻,因为郑旦从一开始就没有下毒。吴王死于萦梦,那丝丝缕缕缠绕于郑旦身上的剧毒,就在他将郑旦拥入怀中的时候蜂拥而入。而那毒,来自范蠡在清晨时,在郑旦脸颊上的轻轻一抚。
一直以来,郑旦都以为,夷光是饵,她是钩。原来,在范先生的计谋里,饵与钩都是她,吴王无论怎样都逃不过。
“吴王该杀。”范蠡终于开口,语气强硬。
郑旦惨淡一笑,脸上的神采因这一笑几乎要淡得散去:“你不知道,他本打算放弃伐越。”
他说他厌倦战争,也憎恶朝政,听说会稽春色美,便天不管地不管地要与她私奔而去。郑旦知道他是少年意气,怎敢当真。“若你不能与我同去呢?”她问。
不该问的,她后来无数次地想。因为他浪费了生命的最后一刻,许下了一个永不可能实现的诺言。
他道:“那我便留下,同你……等春风。”
范蠡的话音里莫名有了怒气:“这样的戏言难道你也当真?”
学了一辈子温良浅笑的郑旦,头一次放任泪水流下眼角。她道:“当真。”
仅因她玩笑一言,他便给施夷光和她封妃晋位,赏钱万贯,又任她大胆妄为,在堂堂一国君主面前直呼一个“你”字。他不是什么荒淫君主,也不是什么放荡小人,他说的都是真的,他做的都是为她好的,他说要陪她等春风,就真的会等啊。
在吴宫里的无数个清冷的夜里,她多次或旁敲侧击,或单刀直入地问他为什么不杀了她,杀了她这个越国来的奸细和刽子手,他总是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道:“我知道你想杀我,但我也知道,你不会。”
正如她从前看懂了他的眼神,知晓了他毫无保留的信任和眷恋,他也读懂了她的。
那是两个同样不被命运所眷顾的人,在茫茫人世中找寻到同类时,那惊鸿一瞥的怜惜。
闯入她房中那夜,他一直没有睡死,所以知道有人在自己脸上轻轻地摩挲,那是他久违的温暖。当他说要远征时,即便她的刀还没有从他的颈间放下,但她满眼的不舍却已经溢出来,磅礴得将他淹没。他多愿不去管什么列国争雄,也不去管什么家国大业,就此困守此生,在她的眼中住一辈子。
这世上的情事说到最后,无非是“你我”二字,与世间的一切都了无瓜葛。如斯纯粹,如斯简单。
宫墙深处的杀喊声渐渐停了,整个吴宫燃起大火。
“不知先生还记不记得与我的约定?”清冷的夜里,天地间仿佛还残留着数年前越女初入吴宫时寂寥的话音。
“若你能还我一个完璧无瑕的夷光,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范蠡记得,自己曾这样说过,“不错,你的使命已完成,你想要什么?金银、田产,我都给你。”
郑旦却并不看他,只是垂首,温柔地看着怀中人,道:“阿旦想要的……夫差懂得,先生却永远也不会懂吧。”
范蠡怔住:“你……”他忽然有了预感,“你要离开我?”
“先生错了,先生眼中从未有过我,又何来离开一说。”郑旦一笑,眉是淡的,唇是淡的,连魂都是淡的,她道,“我只是想去,我应许的地方。”
她用力背负起亡者的身躯,朝着一片狼藉的院外走去。大火肆虐中,二人重叠的身影消失在摇晃不定的火光里。
那火光,似乎要把天照亮了。
尾声
灭吴之战,胜得轻而易举。卧薪尝胆十年来,越王勾践第一次在高堂之上纵声高叹:“大仇已报,无憾矣!”
就在群臣附和,以求分功论赏之际,以美人计助越王灭吴的范蠡大人,却跪求归隐山野。
众人皆不解,唯有随范蠡一道归越的施夷光知道,先生愿舍弃毕生事业,是因为郑旦的一句话。
郑旦临走前,曾停下脚步道:“先生,如今你成了灭吴功臣,吴人恨你入骨,越王也将疑你功高盖主,阿旦劝你莫要贪恋权势,否则当你自身难保之时,还有谁来替你保夷光?”一语惊醒梦中人。
但夷光不知道的是,其实先生心里的人,早就不是她了。
他在将夷光托付给她的那日,便已隐约察觉,自己或许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他这一辈子都算计得这样准,唯独没有算到,在他布的局中,他亲手下的钩饵的生死是那样令他挂怀。若他眼中只有那个万事淡泊的女子,西施再美又如何?
当郑旦勉力背负起吴王冰冷的身体转身离去时,夷光拉着他一遍遍地问“姐姐要去哪儿”。他什么都答不出来,尽管他知道答案。
吴王死时,他就藏在暗处。那句话,他听到了。
“那我便留下,同你……等春风。”
她多傻,就像从前将他的谎话当真一样,也将夫差的不可实现的妄语当了真。所以,就算夫差死了,就算吴国灭了,就算天塌下来、地沉入海,就算这世上再无生还者为史书留下辩驳之声,她也要实现那句未完的应许。
他们说好了。
携手同去,听春风起。
更新时间: 2020-09-02 2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