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简小扇(来自鹿小姐)
生命对我们而言,就像附赠品,有了就拿着,没了也无所谓;对她而言,却像上天的馈赠,珍贵而又顽强。
作者有话说
你有没有经历过最绝望和最无助的时刻?在那个时候,你是不是希望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有个英雄从天而降,将你拯救?我曾无数次幻想有这样一个人出现在我生命里,哪怕他没有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色云彩。可惜,至今英雄都没出现,我很无奈,所以只能在故事里圆梦了。
1
飞机落地,已是凌晨三点。习惯了东非深深夜色,乍见首都华灯,乔章感觉有几分刺眼。
机场外出租车排着老长的队等客,乔章一眼就看见举着欢迎牌等在门口的蝎子。他剃了光头,大腹便便,笑得像个弥勒佛。
牌子上画了一只蝎子和一只蜘蛛,画工拙劣,线条杂乱。那只蜘蛛居然是粉色的,这让乔章难以接受。
蝎子看见他,兴奋地挥手,然后冲过来给了他一个熊抱。乔章将他推开:“你先告诉我,这蜘蛛是谁画的?”
“我儿子。”
乔章大惊失色:“你都有儿子了?”
蝎子憨厚地笑了,和当年那个手段狠辣,被称为“毒蝎”的人半分都联系不起来。乔章坐上他的车,那是中规中矩的国产车,后排放了一堆洋娃娃。
乔章身上还有硝烟味,与一切都格格不入。蝎子一边开车一边安慰道:“刚开始都这样,从那个世界撤出来,要花一段时间适应才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咱们可说好了,说撤就撤,曾经的一切都要斩断。你的工作我已经安排好了……”
蝎子正喋喋不休,乔章的电话响了,他漫不经心地拿出手机,一条不长的短信安静躺在屏幕上——
乔章,还记得拉奥吗?越南,槟镇,长山密林,来救我,我告诉你全部真相。
蝎子好奇地回头:“刚回国就有短信?”
乔章沉默。车子停在路边,蝎子转过身,语重心长地说教:“跟你说过了,不能再和以前那些兄弟联系。既然决定退出,一切都要重新开始。我知道你舍不得兄弟,可人总不能在枪林弹雨里过一辈子……”
乔章抬头,声音沉沉的:“你说拉奥还活着吗?”
“拉奥?”蝎子顿了一下,皱起眉,“你还在找他?当时那种情况,他不可能活下来的。老乔,拉奥的死不怪你,你找了他两年,还没死心啊?”
他笑了笑:“我总觉得……他还活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蝎子点燃一根烟,说:“拉奥于你有知遇之恩,我们中国人,讲究的就是一个知恩图报,你要找他,我不反对,可连组织都确定了他的死讯,你能去哪找他?”
窗外的灯火遥遥映着夜色,如星辰般明亮。这是俗世,人这一生无论经历什么,最终都会回归俗世。他也会,只是不是现在。
乔章打电话订机票,最近的一班,飞越南。
蝎子差点从驾驶座扑过来:“我的祖宗,你这是做什么啊?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你再也不是雇佣兵蜘蛛,后半生都做回乔章。你去越南干什么啊?”
“去救人。”乔章再次翻出那条短信,一个字一个字又看了一遍,而后缓缓启唇道,“他说他有拉奥的消息。”
蝎子一愣,知道这趟越南之行乔章势在必行了。七个小时后,乔章抵达越南河内机场,此时天色已亮,太阳探出云头,云层泛着金芒。
陌生的国度,陌生的语言,还有一个等着他去救的陌生人。
2
他办了越南的电话卡,给蝎子发了一条短信,电话立马打过来:“你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涡南街,大华五金店,暗号跟以前一样,店老板可信。”
乔章道谢,挂电话前,蝎子深吸气:“老乔,早点回来啊,那工作我给你留着。”
他笑了笑:“一定回去。”
接下来的一切都进行得顺利,店老板给他准备的越野车模样霸道,经过专业改装,穿越密林不成问题。他要的资料,蝎子隔一个小时便发一条过来,对这边雇佣兵和黑势力的情况他都大致了解了。
半夜投宿汽车旅馆,乔章拿出一张纸将掌握的线索一一列出来,甚至连可能会与哪些势力发生冲突都预料到了,只在纸张最底部打了个问号。
是谁发的短信?
两年来,他连拉奥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这个人又如何了解所谓的全部真相?
这个人,他很想知道是谁。
翌日一早,车子驶入槟镇地界。这是临山而建的城镇,镇子很小,四周农田围绕。乔章开过泥泞的道路,路旁水田里的农民挽着裤腿正在劳作,听见车鸣声偶尔抬头,复又弯腰。
乔章将车停在小广场,跟当地人打听长山密林。他不会越南语,英语夹着中文,连说带比画,折腾了一个小时才大概搞清楚进山的路。
长山密林是未开发的原始山林,就连当地人都不敢轻易进入,且正值夏季,蚊虫、瘴气遍布其间,有人在林子外围伐木时还见到过狼,是当地人口中不可侵犯之地。
如果真有犯罪集团以此为窝点,这确实是一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车子开到山口便不能再进,乔章将武器装袋,下车步行。他曾经看过越战的纪录片,不少美国大兵死在这片热带雨林中,不像刀枪棍棒来得猛烈,瘴气、毒虫无声无息便侵入体内,悄然要命。
他们逐渐深入,里面乔木参天,繁枝茂叶下有蛇行的声响。他不知道犯罪团伙是否在林中安排了暗哨、陷阱,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小心,大约走了一里之后,林中出现了人为痕迹。
隐藏好行踪后,乔章拿出望远镜观察情况。对方大概觉得密林里绝对安全,不会有外人进入,所以周围并未安排哨子,这让乔章轻松不少。百米开外,以栅栏圈地,中间建了一座竹楼,四周扎了五顶帐篷。空地上或坐或站,一共八人,持枪;竹楼门口两人站岗,里面住的应该是头儿。
乔章很快掌握了对方的人数和枪械数量,正在计算需要消耗多少火力才能把人成功救出来,林间突然响起了一声惨叫。那是女人的惨叫声,声嘶力竭。
乔章凝神看去,声音断断续续,确定是从中间那顶帐篷中传出来的。是他要救的那个人吗?再不迟疑,乔章拔枪潜行,烟幕弹落地的瞬间,枪声在林间密集响起。
王牌蜘蛛,多少人以千金求其相护。
热武器时代,混战起得快,结束得也快。乔章只肩膀受了擦伤,冲入帐篷时,十多名被捆在一起的女子均惊恐地望着他。
唯独角落里,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带着惊喜、希冀,还有仿佛时隔多年再次重逢时,百转千回的思念。
乔章确信,这是第一次见到她。他走近,左手拿着枪,右手伸到她面前:“是你给我发的短信?”
她微微抿着嘴唇,像是笑了,眼角却溢出泪来。她牵住了他的手,指尖冰凉。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3
乔章的车最多只能坐五个人,离开密林后,乔章立即联系蝎子,让他安排安全可信的人开车过来接人。四十分钟后,几辆皮卡驶入视野。被绑架的女子中有不少越南人,接下来的事,乔章已不用亲力亲为。
他开门上车,偏头看向坐在副驾驶座的女子:“你的名字?”
她眼角还有些红,却冲他露出笑容:“陶姜。”
车子启动,驶出槟镇,经过农田两旁的泥泞路时,在农田里劳作的农民停下手中的农活,目送他们远去,眼神有几分奇怪。
乔章打算在市区休整一夜,翌日回国。虽然他迫切想追问拉奥的下落,但身旁陶姜一副身心俱疲的模样。想到她才刚经历了那场灾难,他同情心作祟,只能暂时忍住。
没想到她却不同意他的决定:“现在马上去机场,立即回国。”
乔章勾勾嘴角,将车停在路边,手臂搭在她身后的靠垫上,微笑着看她:“陶小姐,你可能不太清楚,一般人雇我,价格是以万起步的。如今我因为你一条短信跨国救援,钱就不提了,问你几个问题当作报酬不过分吧?问题问完了,你想回国还是出国,我都不会干涉。”
陶姜看着他没说话,片刻后,突然伸出手臂,将袖口一点点卷起来。乔章垂眸去看,发现离手腕三寸的地方有一道狰狞的伤疤,针脚很粗糙,像一条蜈蚣趴在她白皙的手臂上。
“这里面,我藏了一张内存卡。”她突然开口道。乔章眉头一皱,伸手去按,伤口微微鼓起,皮肤之下,果有硬物。
应该很疼,她微微抖了一下,目光落在他脸上:“乔章,你在东非这么多年,应该听说过楼宋财团吧?”
“对外贸易的那个财阀?”
她点点头,扭头看向窗外的迷蒙天色:“你知道他们对外贸易,做的是什么吗?”
乔章身子颤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听下去。
“起先,我只是收到他们不法劳务的消息,追查下去,逐渐发现很多不对劲的地方。可能是仗着年轻气盛,我决定以身犯险,结果……”她回头看他,苦笑了一下,“你也看见了。”
乔章皱眉看着她的手臂:“内存卡里面,是他们……”
“是他们贩卖人口的证据。我要带回去,揭露他们禽兽不如的行为。”她顿了一下,声音放轻,“我不清楚他们是否知道我藏了证据,但为了以防万一,必须尽快回国,以免他们半途拦截。”
天色暗下来,只一束车灯远远地打出去,照着夜色。乔章点了一根烟,待烟燃到一半,终于开了口:“陶小姐,跟这种财团作对,下场是什么,不用我告诉你。我给你的建议是,三五年之内,你最好出国躲起来。”
他掐灭烟头,发动车子:“我来的目的你很清楚。我现在将你送到机场,大概两个小时。这期间,请你告诉我,你知道的有关拉奥的全部消息。”
陶姜没说话,只是扑过去拽住他的胳膊。车身猛地一歪,乔章踩了刹车,转头面无表情地看她。车内昏暗,他并不能看清她的面容,只那双眼睛,黑白分明,亮得像星星。
“乔章,我还能等到你来救我,可其他女孩呢?不是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乔章,不远万里只身犯险。如果我不能将这些揭发出来,今后还会有无数青春正盛的女孩被葬送一生。”
气氛凝固,他却突然笑出了声。陶姜抬眸,不解地看他。他微微倾身,挨她近一些,低低问道:“属于自己的乔章?陶小姐,冒昧问一句,我什么时候属于你了?”
她抿着唇看他,眼底渐渐盈满水汽,声音却倔强:“我答应你,只要你安全把我送回国,关于拉奥的消息我会一字不漏地告诉你。不然,就让我带着这些消息死在这里好了。”
乔章皱眉,嗓音冷冽起来:“陶小姐,我可不吃威胁这套。”
她索性闭上眼,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乔章定定地看了她半天,最终还是坐直身子,拨通电话:“帮我订两张回国的机票,最近的一班。”随后,他面无表情道,“陶小姐,麻烦报一下身份证号。”
陶姜抿起嘴唇,无声地笑了笑。
4
越南的夜晚有些像东非,寂静深沉,他们一路开车过来,难闻人声。
陶姜靠在车窗上,像是睡着了,灯光照着她朦胧的侧面,只见眼睫毛密而长。乔章见她一只手按着手臂上的伤口,时不时皱眉,将车停在了路边。陶姜惊醒,睁眼的刹那,眼底有恐惧,大抵是做噩梦了。看见乔章正开门下车,她拽住他的胳膊。
“你去哪?”声音里有不安和焦灼。
他语气冷硬,说出口的话倒贴心:“去便利店买点消炎药。你手臂上的伤口需要处理。”
想来他还在记恨她威胁他的事。她放松下来,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窝在座位上:“那你快点啊。”语气熟络,不像初识。
乔章再次回忆了一下,在以往二十多年的奔波生涯中,到底有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姑娘。答案是没有,他很无奈。
他一只脚刚踩地,便闻后方车鸣声由远及近,远光灯照入夜色,化作了墨。雇佣兵对于危险的警觉令乔章毫不犹豫地将身子缩回车内,点火发车,车子飞驰而出,一气呵成。
下一刻,枪声在车后方乍响。
“埋头!”车子狠狠甩了几下,惊魂未定的陶姜藏到座位下面,扒着座椅朝后看。
三辆吉普车紧追不舍,有人分别从两边车窗探出身来,拿着冲锋枪朝前扫射。借着车灯,他认出那是白天在农田劳作的农民。原来这才是他们安排的暗哨,当时他还是大意了。
“坐稳了。”乔章声音冷静。他闯过太多枪林弹雨,面对这种突发情况已能沉着面对。陶姜其实有些怕,只是,她不想打扰他让他分心,所以紧紧咬着唇,一声不吭。
寂静的深夜被枪声打破,车子你追我赶,后面的追不上,前面的也无法摆脱。乔章突然开口道:“会开车吗?”
“会……”
“你来开,将油门踩到底,走直线就行。”
她愣了一秒,随即毫不犹豫地接过了方向盘。乔章单手撑着座椅翻身越过过,匍匐在座位上,拔枪瞄准并扣动扳机。身后传来几声刺耳的急刹车声,陶姜慌忙去看后视镜,发现追击他们的车子一辆接一辆地翻在了路边。
陶姜动作不变,车速不减,后方终于恢复安静。乔章坐回副驾驶座,检查枪支,低着头道:“做得不错。”
她扭头,脸颊有些红,冲他笑道:“你也是。”像是想起什么,她眼睛睁得更大,亮晶晶的,“哎,乔章,你看过《史密斯夫妇》吗?我们是不是比他们更有默契?”
乔章正换弹夹,咔嚓一声,头也不抬地说:“陶小姐,有时间胡思乱想,不如想想下一步怎么走。”
“下一步?”她一脸坦然,“不是去机场吗?”
乔章满眼无奈:“如今那些人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行踪,你觉得他们会让我们成功搭上飞机?”
陶姜的神色瞬间变得紧张,漆黑的一双眼瞪得极大,映着车光,像二月天朦胧的月亮。恐吓一个姑娘,实在不是他的风格。他默叹一声,拍了拍她的肩:“别怕,我会想办法的。”
她趁势蹭向他的掌心,像猫一样。乔章偏头去看,发现她正抿嘴笑,像小孩子得了糖,满满的都是小得意。
他干咳一声,收回手,坐直身子,然后给蝎子打电话,让对方先发一张精准的当地地图过来,再以最快的速度安排一架直升机。
蝎子在电话那头嘶吼:“我的祖宗,你干脆杀了我得了!直升机啊!我上哪去给你弄啊?”
他一副无赖的语气:“不弄来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陶姜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道:“也只有蝎子吃你这套。”
话音刚落,车内陷入沉默。陶姜似乎意识到说错了话,抿着唇安心开车,半点都不敢偏头。
过了好半天,乔章哼笑一声,她用余光瞥到他坐回座位,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见他不紧不慢道:“陶小姐,你还真是一个……谜一样的姑娘。”
半个小时后,蝎子打电话过来,先是把他臭骂了一顿,继而说直升机实在难办,最快也要一周之后才能来接他。也就是说,这一周,他们必须想尽办法隐藏行踪,不被发现。
车子目标太大,不能再开了,恰好前方出现一个十字路口,乔章便弃车,查看地图后,带着陶姜徒步走向东南方。
夜里起了雾,连月光都变得朦胧了。乔章要警惕伏击,全身都紧绷着,陶姜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看表情,居然还有些悠闲。
她扯扯他的袖子:“乔章你看,这里的月亮没有我们那里圆。”
这话差点把乔章气笑了,他一字一句道:“陶小姐,你看上去真不像一个刚死里逃生的人。”
寻常女子,刚从人贩子手上被救出来,又在枪林弹雨中走了一遭,早就吓得六神无主了吧?她居然还有心情欣赏月亮?
她耸耸肩,说:“看见你,我高兴嘛。”见他一副无语的样子,她扑哧笑出声,顿了一下才又开口,“我还活着啊,我为什么不高兴?好不容易从绝地逃生,才更应该体验生命。哭哭啼啼那种事,浪费光阴。”
他有点惊讶,挑眉问道:“陶小姐,若一开始你就知道你会陷入如此险境,你还会追查下去吗?”
她顿了一下,似在认真思考,片刻之后,点了点头,说:“我从未后悔,哪怕重来一次,我的选择也一样,只是我不会再如此莽撞。”
偶尔,她的坚韧和对正义的执着,竟也会令他肃然起敬。
5
中国有句俗话:大隐隐于市。
乔章确信,从他进山救人到带人离开的这段时间,对方没有留下他的影像,而被贩卖的女子大多时候被捆在一起,没有谁会对陶姜特殊照料。如此一来,改头换面是最好的掩盖方式。
他带陶姜去商场做了形象上的大改变,扮成一对出国旅游的情侣,从街上招摇而过。
唯一的意外是,陶姜不会穿高跟鞋。不长的一段路,她走得步步艰辛,上车后,发现脚后跟都磨破皮了,缩在座位上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帮我贴下创可贴。”
他正发动车子,听闻此言诧异挑眉,不确定地问:“陶小姐,我们的关系还没亲密到我能为你贴创可贴这种程度吧?”
她愣了一下,过了好半天才点点头:“也是。”
说完,她俯身自己处理。看见这个模样的陶姜,不知为何,他的心紧了一下。
车子是租来的,游客普遍选择的款式,经过一小时的颠簸后,他们来到临河的地下赌场。陶姜没有护照,不能住酒店,赌场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满是全球各地的游客,再加上蝎子从旁协助,他们被发现的概率最小。
蝎子安排的房间在最里面,窗户临河。为安全起见,乔章在窗下吊了一艘皮艇,若遇危急情况,方便离开。他对一切潜在危险都提前设防,这是雇佣兵的习惯。然而,狡兔三窟,赌场只暂时安全,他一边研究地图,一边联系蝎子,安排另外的藏身之所。
忙完后已是深夜,他习惯性地揉揉额头,点燃一根烟,香烟刺激大脑,感官再次回归这个世界。他蓦然回头,才想起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
陶姜缩在床上已经睡着了,他工作起来全神贯注,她竟也没有说一句话打扰。乔章看看时间,已过零点,她连晚饭都没吃。
床头灯光昏暗,投在她紧锁的眉眼上。乔章走近想叫醒她,俯身时才发现她眼角有泪。白日里说起那场绑架,她总是洒脱的,只有在睡梦中才会露出一丝恐惧。
终究,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姑娘,虽然正义,但也会胆小。
他默不作声,手指轻轻滑过她的眼角,指尖贴上她的肌肤,顿觉她发烧了,额头烫得厉害。
乔章皱眉,掀开被子去看,她手臂肿得厉害,伤口发炎,溢出血水。一路行来,她没有提,他竟然也没想到。这伤口并不小,不及时医治,很容易化脓并引起高烧等并发症。
乔章握住她的手,掌心相贴,烫得他微微一颤。他将她叫醒:“我送你去医院。”
她迷迷糊糊,半睁着眼,嗓子有点哑,说出口的话却很清晰:“不能去医院。那里肯定是他们重点追查的地方,很容易暴露的。”
“所以你就一路忍着,疼也不说?”他似乎有些气,也不知道在气些什么,语气都加重了,“必须马上去医院,把内存卡取出来,缝合伤口,不然你这条手臂就废了。”
她往被窝里缩了缩:“我不去。”
乔章真生气了,猛地将她拽起来,抓过外套就往她身上套。陶姜挣扎了两下,被他箍在怀里,嘴唇贴着他的耳郭,呼出的气息都滚烫不已。
“乔章,我真的不能去,被他们抓住,一切都完了。”她顿了一下,声音微颤,“手……废了就废了吧。能用一条胳膊换一整个犯罪集团,也值。”
乔章被她气笑了:“没看出来你还挺大义啊!这么舍己为人,国家不把年度‘感动中国’人物奖颁给你都说不过去。”
她被他的话逗笑,伏在他肩头咯咯笑了一会儿,然后才轻轻叹出一口气。她坐直身子,定定地看着他,隔着这么近的距离,几乎能看清他下巴的胡茬:“乔章,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那些女孩将要经历什么,说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太绝望了,真的,太绝望了。”她说这话时,连声音都在发抖。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她却收了情绪,冲他调皮一笑:“所以你看,只是一条胳膊,和那些比起来,真的不算什么。”
乔章有一分钟没说话,陶姜以为说服了他,刚要躺回被窝,却突地被他打横抱起。她抬眼去看,只能看见他微抿的唇,和下颌坚硬的线条。
“若护不了客户周全,有什么资格被称作王牌!”顿了一下,他微微低头,看着她的眼睛,道,“睡吧,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她伏在他胸口,他连心跳都令人安心。
深夜的医院并不冷清,毕竟疾病不挑时间。陶姜的伤比他想的还要严重,医生说,晚来一天可能就要截肢。被推进手术室时,她抓着他的手,怎么也不放。乔章知道她在担心内存卡,跟医生交涉了好半天,医生才同意他一同入内。
她被注射麻药,很快睡过去。拆线,清洗伤口,用钳子夹出内存卡时,几名医生满眼疑惑,乔章却不动声色地将卡片拿过来贴身放好。
手术进行了两个小时,陶姜被推出来时,麻药药效还没过。乔章手指拂过她苍白的脸颊,心里情绪翻涌,片刻后,掩上病房门,悄然离开。
他们这两天一路逃亡,也没时间处理卡里的犯罪证据,如今既然卡已被取出,他立即找地方读取了内存卡里的资料,然后上传到自己的私密邮箱,并定下发送时间。万一他们发生意外,起码还有后手。
但这些证据必然要在他们绝对安全的情况下被公布,否则,犯罪集团一定会狗急跳墙,不择手段地围追他和陶姜。
医院楼下有卖热粥的,乔章买一份上楼,等电梯时,发现身旁几名雄壮的男子面无表情地望着下降的数字。
电梯降到十七楼时,他不动声色地转身,从楼梯而上,然后拐进医生办公室,出来时已是一身白大褂加口罩。有医护人员推着空轮椅经过,他伸手接过轮椅,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时已大步离开。
病床上的陶姜还没醒,他将她抱起来放在轮椅上,又取下隔壁床的吊瓶挂在身旁,然后推着她往外走。他们出门时,走廊尽头的电梯正好打开,之前等电梯的那几个人大步朝他们走来。乔章面不改色,随手将身边经过的护士拉到身边。
被拽住的小护士愣了一下,他淡淡地开口,用的是英文:“从英国来的陈教授在十二楼开讲座,你跟我一起去听课。你的英文应该不错吧?”
小护士有点兴奋,连连点头:“我会的!英文,我会的!”
他推着轮椅朝前,偏头看小护士怀中的病历,状似指导,片刻之后,和那群人擦肩而过。进入电梯后,他按了一楼,然后对那护士说:“我先带她去照CT,你去十二楼等我。”
他继续推着轮椅绕过大厅,从后门出,夜里的寒风吹过来,陶姜缓缓清醒。她看清眼下的情况后,愣了一下,而后有气无力地问:“乔章,我们这是在干什么啊?”
他将她打横抱起,身形隐入暗巷:“逃亡。”顿了一下,他将系在手腕上的热粥取下来,“夜宵,吃吗?”
楼宋财团的实力不可小觑。赌场已不安全,医院的监控摄像头也录下了他和陶姜的相貌,之前的办法不再可行,之后几天他们必须隐藏起来。
乔章安排的下一个地方在某处水寨,他们换了几种交通工具以隐藏行踪,到的时候,天色将明。陶姜需要休息以恢复伤口,乔章刚将她安置好,蝎子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不同于之前,他的语气很凝重:“老乔,你到底在那边做什么了?前几天都好好的,昨晚我收到消息,那边突然大乱,几大势力都出动,有人出一百万悬赏抓你啊!”
看来他们发现陶姜私藏证据的事了。乔章将事情简略说了,蝎子沉默了半天,忽然叹了一口气,说:“老乔,你想清楚,你当初过去可只是为了拉奥。现在,你揽了这么一大摊子事在身上,到时候怎么脱身?”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安全送她回国,她才会告诉我关于拉奥的消息。”
蝎子怒了:“放屁!你要想知道,有一百种方法让她开口!”
乔章笑出了声,蝎子语重心长道:“你都不认识她,你说你管这闲事做什么?跟这种财团作对,下场是什么,不用我提醒你吧!”
这句话,他也跟陶姜说过。当时她是怎么回答他的来着?乔章眯了眯眼,脑子里全是她抿着唇,倔强而又坚韧的神色。
“我只是觉得,生命对我们而言,就像附赠品,有了就拿着,没了也无所谓;对她而言,却像上天的馈赠,珍贵而又顽强。”他笑了笑,“跟她一比,前半生,我活得像行尸走肉一样。”
偶尔,他也想靠近生命那团光,感受一下何为炽热。
6
陶姜醒来时已是午后,手臂上的伤口刺刺的疼。乔章背靠着床垫,抄着手睡觉。他眼睑下有些青黑,这几日逃亡他都未曾合眼,想必很累。
她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想了想,然后微微凑近他,连呼吸都屏住了,偷偷吻了吻他的嘴角。
乔章唰地一下睁开眼睛,眼底浮上莫测的笑意:“陶小姐,请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眼睛瞪得大大的,有些羞恼,微微仰头拉开和他的距离,抿着唇不说话。
乔章坐直身子,揉了揉额头,说:“威胁我在前,骚扰我在后,这笔账,回国了我可要跟陶小姐好好算。”
她瞪了他一眼,赤脚跳下床跑到窗边。竹窗半开,窗外就是碧波荡漾的河面,河风带着芦苇香,远处天色湛蓝。
像是霎时间忘了他们正身处险境,心情都明朗了起来,她回头冲他笑道:“哎,乔章,等以后我们老了,我们也在河边盖一栋房子,养些动物,栽点花草。”
她洋洋洒洒说了一大段,都是对今后美好生活的憧憬。乔章颇有兴趣地看着她,也不打断,等她说完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陶小姐,我很好奇,为什么你觉得你的下半生一定有我呢?”
乔章已经料到,对这个问题,她会像往常一样缄口不言。然而他想错了,这一次,她没有回避。她走到他面前,连眉眼都很认真。
“乔章,你现在不做雇佣兵了,后半生,总得找女朋友吧?你看我怎么样?我对你知根知底,不在乎你的过去,不放弃你的将来。我还跟你配合默契,有仇家上门寻仇,我还能帮你开车……”
听她一本正经地夸奖自己,乔章差点绷不住笑,等她说完才忍着笑意道:“你的提议不错,我会考虑的。”
她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弯弯。
大概是真的怕他命丧异国他乡,傍晚时分,蝎子打电话来,说本来需要一周才来的直升机明晚就能到,让他们做好准备。
乔章笑着道谢,蝎子咬牙切齿道:“我可是连家底都贡献出去了,你嫂子知道了,非跟我离婚不可!”
他回头看了一眼陶姜。她正趴在床上翻一本垫桌脚的越南旧书,双腿悠闲地抬起,又轻轻落下,恍惚间,像去到她说的美好的今后,有黄昏依旧。
“等这事过去了,我带姜姜亲自上门给嫂子赔罪。”
床铺吱呀一声响,只见陶姜翻身而起,神色诧异。她直直地坐在床上望着他,突然就红了眼眶。乔章凝神,交代几句后挂了电话,走过去,问:“怎么了?”
她半抬着下颌:“你刚才叫我……姜姜?”
他耸了耸肩:“你不是让我考虑当你男朋友的事吗?我总得提前适应下,总叫陶小姐,找不到状态。”
她噗地笑出声,下一刻便扑到他怀里,在他耳畔蹭了蹭:“我很开心你这样叫我。”
直升机降落的地点在一处郊野,距离此地两个小时的路程。白日无话,晚上天一黑,乔章便带陶姜出发。他们先坐皮艇到渡口,那里有蝎子准备好的车。
河面的风带着寒意和水汽,四周俱静,让陶姜有种亡命天涯的感觉。她看着前方乔章高大的背影,眼睛一眨不眨。两人换了车后直奔郊野,这一路太过顺利,顺利得让她觉得这一切都像在做梦。
乔章掐着时间,快要接近郊野时,听见直升机巨大的轰鸣声。他扭头看着出神的陶姜,突然开口道:“姜姜,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能告诉我,你真的知道拉奥的消息吗?”
她双肩微微一颤,过了好半天才回头,抿了抿唇,下定决心似的说:“他死了。”
乔章没说话,只握住方向盘的手猛地收紧。陶姜闭上眼,像是不忍心:“两年前,他就已经死了。”
他只觉一阵眩晕,是直升机带起的风扑面而来,舱口白光闪烁,那是给他的信号。
旷野长满人高的杂草,这种地形很利于埋伏,可此时得知拉奥死亡消息的他,全然没有心思警惕,只是机械地拉着陶姜走向直升机。
当他们靠近舱口时,里面露出蝎子久违的笑容。他先将陶姜扶上去,正要抬步,却在这巨大的轰鸣声中听见一丝细微的破空声。
他回过头,暗夜之中一丝火光悄然熄灭,子弹穿透他的胸腔,血液喷在陶姜大惊失色的脸上。
对方怎么可能轻易让他逃离,一路上难以追踪,他们便在路途的终点安排人手守株待兔。人一般高的荒草丛中埋伏了狙击手,一枪便能要命。
蝎子怒吼一声,一把将陶姜掀开,然后拽住乔章的手将他提了上来。舱门闭,直升机摇晃而起,舱内陶姜痛哭出声。
子弹穿心而过,他连说话都吃力。蝎子脸色铁青,要求直升机在市区医院降落。乔章握住他的手腕,强撑一口气,说:“蝎子,别这样。送她回国,护她安全。”
他看向陶姜,笑了笑:“证据三天后会被发送至各大媒体网站和公安机关,别担心啊。”
她哭得说不出话,只是死死地将他抱住,用手去捂他的心口,但那温热的鲜血沾满双手,怎么也止不住。
直升机掠过平原,飞向生的彼岸,而他生机渐失,将要离开她身边。和那种财团作对,总归是要付出血的代价的。
她抱着他,颤抖的嘴唇紧紧贴在他耳畔,断断续续地说:“乔章,你别睡啊。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千万别睡啊。”
“以前,有一个女孩,她毕生的梦想就是当一个揭露社会黑暗的记者。她胸怀壮志,怀揣正义,觉得自己就像电影里的孤胆英雄。可她不是英雄,她只是个莽撞的姑娘。她落入人贩子手中,怎么也逃不掉。”
“乔章,你不知道,那个时候,她多希望有个英雄从天而降,将她拯救。”
7
陶姜追查楼宋财团不法劳务的消息,却意外获知他们贩卖人口的线索,于是决定以身犯险,以掌握证据。那个时候,她并没有被卖到越南,而是被卖到东非。
烈阳和焦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她的噩梦,她绝望到几乎是数着分秒度过每一天,可一次也没有想过死。
她想活着,找到证据,揭发黑暗。于是她不哭不闹,咬牙忍受,寻找逃脱的时机。
机会在一个雷雨夜到来。驻扎的营地一公里外突然枪鸣炮轰,看管者急匆匆地去查探情况,陶姜便趁乱钻出帐篷,在大雨里没命地飞奔。
她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在他们回来前逃脱。她只是不停地跑,不停地跑,直到遇到了草丛中浑身是血的拉奥。
那是乔章和拉奥最后一次联手作战。他一直坚信拉奥没有死,是对的。拉奥没有死,遇到了刚从地狱逃出来的陶姜。
那个时候,她本不应该管他,她自身都难保,可遍地的血顺着雨水流到她赤着的脚下,那是生命的温度。
她扶起了他,问:“还能走吗?”
拉奥笑了,声音虚弱却轻松:“你是上帝派来救我的东方仙女吗?”
有了对地形熟悉的拉奥,他们很快找到藏身之所。他腹部中弹,伤得很重,但没有医疗条件,毫无办法。陶姜无计可施,只能在雨声中和他聊天。
她给他讲她的经历,讲她坚定不移的正义。
而拉奥给她讲乔章,讲他们的雇佣兵团。那个和她一样来自东方的男人,有连他都忌妒的身手,笑起来的时候一脸轻狂。他视兄弟为手足,情深义重,是多少姑娘梦寐以求的情郎。他喜欢读《小王子》,他看似成熟,心却和小王子一样纯粹。
拉奥说:“要是乔章在就好了。就算是掉入地狱,他也能把你救出去。”
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她开始在脑海里勾画他的形象,有高大的身姿,有轻狂的笑容,有像月色一般温柔的眼睛。他像是自雨中走来,狂风都在他身后散去。
如果有乔章在,那就好了。
在这样绝望的境地,她爱上了他,爱上了这个连面都没见过的男人,猝不及防,又理所当然。
拉奥只坚持了半个月,最终不治而亡。他要躲避敌方的追杀,陶姜要躲避人贩子的追查,两人穷途末路,实在无能为力。只是,在死之前,他用血画了一幅地图,告诉陶姜该如何离开这片绝地。
她从未像此刻,那么渴望活着。
她是如何独自一人逃亡,最终登上回国的飞机的,其中的辛酸不是能用言语来描述半分的。回国后,她始终记得拉奥的话。
他说:“你和乔章一样,都有自己坚持的正义。这或许就是你们和其他人都不一样的原因。”
她有她必须坚持的正义,找到财团贩卖人口的证据势在必行。所以,她准备充分后再次冒险,终于将搜集到的证据藏在了自己身体内。最后,她等待乔章来救她。
她知道,他一定会来救她的。
所幸,她等到了他。他和她想象中的一样,是她足够深爱的模样。而她就像发光发热的星星,也吸引了他半生冷寂的生命。
尾声
乔章醒来时,耳边有轻柔的朗读声,像春风般和煦,那是陶姜的声音,她正朗读着《小王子》里的段落。
他睁开眼,阳光穿过百叶窗,落在她白色的连衣裙上,光影斑驳。
“姜姜,等我出院了,我们去河边买一栋房子吧,养些动物,栽点花草。我喜欢蔷薇,你呢?”
她在斑驳光影间猛地抬头,明明红了眼眶,却朝他露出灿烂的笑容。
“好。”
更新时间: 2020-09-09 2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