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岳舟
“今晚月色真美!”
“我也喜欢你。”
1
“我就在这儿讲的,就在这儿,有印象吧?这题,十分拿不到一半的,你别想上大学了。”
数学老师砰砰地敲着黑板,手中那张月考试卷在一次次的撞击下扭曲变形,将她的愤怒直观物化。乐朝挪了挪胳膊,企图用校服袖子挡住答题卡上耻辱的一片空白。
然后,她偏头,扭着脖子看了看同桌景衡的答题卡,简单几行结论,数据都对,然而,题题都冤大头似的被扣了七八分步骤分,算下来也没比自己高多少分。
乐朝突然就释怀了——比起不会,景衡这种明明会却还拿不到分的,更惨。
数学老师还在唾沫横飞地讲着试卷,速度不紧不慢,处于一种优生不用听、差生听不懂的水平。乐朝位列中游,勉强听得懂几道题,最后也败下阵来,垂头丧气地一边扣手,一边东张西望,目光转了一圈,落在景衡的身上。
景衡很白,白得有点病态,仿佛打出生起就没晒过几年阳光。此时他一只手正托着下巴,另一只手夹着两根笔交替着涂涂画画,对数学老师的讲解置若罔闻。
乐朝眼神下移,落在那张和他本人一样简洁大方的答题卡上——虽然没得几分,但好歹得数是对的吧?乐朝意图死马当活马医,轻轻叫他一声:“景衡,这个你会吗?”
景衡眼皮都没抬一下。
乐朝不死心,抬手敲了敲他的桌面:“景衡,这个你……”
“有完没完!”数学老师先爆发了,她把皱巴巴的数学卷子卷成筒,指着教室后面说,“话比分都多,去后面站着。”
乐朝欲哭无泪,腾地从凳子上站起,恶狠狠地瞪了罪魁祸首景衡一眼。
而这位罪魁祸首却仿佛刚意识到她的存在,随着身旁剧烈的动作停笔,抬头。方格本上一个个黑色的小圈映入她的眼睛——他在下棋呢。
她更生气了。
景衡颇无辜地看看乐朝,沉默片刻,最终迷茫地问出一句——
“一起吗?”
其实他的意思是“一起下围棋”,不过乐朝把它自动改成了“一起去罚站”。她点点头,硬着头皮无视了数学老师的大白眼,拉着他的手站到了教室后。
二人并肩而立。
“我能回去把本子拿来吗?”景衡挠挠头发。
乐朝趴在窗台上机械地抄写着板书,趁着翻页的工夫瞪他一眼:“你站着吧。”
“可我那局快下完了……”
乐朝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小声谴责他:“景衡同学,高二了,上课开小差很光荣吗?”
景衡摊摊手,语气稀松平常又欠揍:“可是我被保送了。”
乐朝一愣,景衡常年的低调与沉默寡言几乎让她忘了,眼前这位是一名经国家认证的围棋九段高手,高考免考,被保送大学。
平白给自己找了刺激的乐朝悻悻地缩了回去,景衡却又戳戳她的肩膀,轻声问道:“那我能回去拿本子了吗?”
乐朝无奈地回头,刚要开口,数学老师的粉笔头就跨越大半个教室,稳、准、狠地砸到她头上:“拉着人家陪你罚站就算了,现在还耽误人家听课,乐朝,你……”
还没“你”出个所以然来,下课铃声便兀自响了。叮叮当当的解放声中,数学老师把乐朝拽出教室,招待她去办公室喝茶了。
在此之前,乐朝从没想过一个小时能这么长。好不容易被放回教室后,她垂头丧气地往桌子上一趴,一个字都不想说了——千载难逢的大课间连着体育课,让她硬生生上成了思想教育课。
景衡是教室里唯一一个没下楼的,见乐朝回来,他给老虎顺毛般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将本子推过去:“要不……咱们一起下会儿?”
乐朝被折磨了一个上午,现在正是没地方泄愤的时候,见景衡自己往枪口上撞,她一把拽过了他那个宝贝似的方格本,连着画了五个圈,用线一连,又给他甩了回去:“下完了。”
景衡沉默片刻,看了看自己被瞬间打乱的复杂棋局,憋了半天,突然笑出了声——
“你赢了。”
2
下课铃响了后,最先跑进教室的是体育委员李开哲。他拿了一张报名表,眼镜从汗湿的鼻尖慢慢地往下滑。
“乐姐有没有想报名的?”李开哲一只手把皱巴巴的报名表递给乐朝,一只手举起可乐灌了一大口,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东西?”乐朝接过报名表,“400”“800”等数据逐渐映入眼帘,再往上看,“春季运动会”五个大字就这么被印在题头,末尾还盖了学校的章。
“真的假的啊?”乐朝简直不敢相信,一张纸被她颠过来倒过去看了好几遍,直到下课的同学们进入教室,还没撒手。
李开哲站上讲台,面色通红,其亢奋程度不亚于发表演讲:“兄弟们,姐妹们,一年一度……不对,三年一度的运动会要开始报名了!”
教室里顿时爆发一阵欢呼尖叫——高一的运动会当时被挪到了下半学期,结果和艺术节的时间撞上,最后二选一,被去掉了。高三和运动会显然没什么关系,如今眼前这次,很可能就是他们高中三年参加的唯一一次运动会了。
空气随着这个消息急速升温,热火朝天的教室内,连跑步顺拐的乐朝都有点蠢蠢欲动。她扭头一看景衡,却见人家兴致缺缺,拄着下巴在小破本子上跟自己对弈呢。
“你不激动吗?”乐朝晃了晃他的胳膊,全然忘了自己方才的委屈与怒火。
景衡摇摇头,抬手又斟酌着画了个圈,不太有工夫搭理她的样子。
“你别下了,这么好的融入集体的……”乐朝的劝解还没说完,就见景衡一副全然没听进去的样子,伸手从书包侧兜里面掏了个水杯,扭头递给她,“帮我打杯水。”
乐朝嘴角抽了抽:“那你刚才听见我说什么了吗?景大少爷。”
“你说话了?”景衡迷茫。
乐朝在心里默念三遍“杀人犯法”,本着保护国家珍稀人才的初心摇了摇头,认命般夺过他的水杯,顺手也带上了自己的,下楼打水去了。
水房里人不多,乐朝正站在后面排队,无聊之际不免低头陷入了回忆。她想起景衡半年前刚转学过来时,他爸对自己这个新同桌说的第一句话不是“你多帮帮他学习”,而是“你多带着他玩一玩”。
虽然以自己这个成绩没什么资格在学习上帮景衡,但乐朝仍感慨于景父的开明:把儿子从省重点一中费心费力地转到二中,只是为了让他能多玩。
当然,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位新同桌已经靠获得的第二个世锦赛冠军直升围棋九段,并以国家运动员的身份提前被保送了。她只天真地当他是一个受不住一中的压力的倒霉蛋,跑来二中放飞自我了。
她的这种误解直到高二开学家长会后,才解开。景父把她单独叫出去,诚恳道:“乐朝同学,老师说你是班里最外向、阳光的同学,叔叔可不可以拜托你,多帮帮景衡融入集体?”
对上乐朝迷茫的目光,景父无奈地补充:“他有……人群恐惧症,就是所谓的‘社恐’。”
常年泡在棋院的景衡,打初中开始算起老老实实地待在学校里的日子就不超过两个学期。没经历过集体熏陶的他能解开复杂的棋局,却解不开更复杂的人际关系。久而久之就开始从根源上逃避社交,不交流、不参与,硬生生地把自己憋成了“社恐”。
景父头痛,本以为转到二中这种校风相对轻松的学校能有所好转,结果一学期过去,班主任还是和他反映:景衡不和别人交流。
景父无奈,和班主任协商片刻,打算把景衡调到外向的同学旁边,让他能多少受其感染。一来二去之间,乐朝成了最后的人选。
拯救“自闭”的世界冠军,乐朝拍拍胸脯,接下了这项光荣的使命。
3
她回神时,身后的人已催促她往前挪了。
乐朝匆匆灌满两杯水,赶回教室时,李开哲正在征集参赛人员名单——运动会就是这样,人人都喜欢开,但仅仅是喜欢聚在观众席上“吃喝玩聊”一整天。
“同学们,期中以后分文理科,我们就要分班了。准备学文的同学,难道你们不想在这里留下自己的宝贵回忆吗?”李开哲晓之以理无用,被迫开始动之以情,如果不是能力有限,他估计还能挤出两滴泪来。
景衡接过水杯,难得地主动问了乐朝一句:“你学文还是学理?”
乐朝一愣:“你呢?”
“我无所谓,反正我已经……”
乐朝吃了上午的教训,立刻打断他:“别拿保送刺激可怜的要参加高考的人!”
景衡摊了摊手,缩回自己那边下棋去了。
乐朝发了一会儿呆,万一真的分班,以后还有谁接手拯救景衡的任务呢?
一直以来,她秉持着慢工出细活的理念,准备逐步把美好的人际关系渗透给景衡,不过显然以他的接受能力,说不定到了高三,他也无法融入集体。
乐朝下定决心,准备借运动会的机会给他来一剂猛药!
“体育委员!体育委员!”乐朝冲李开哲挥了挥手,“还剩什么项目啊?”
李开哲展颜:“乐姐,你真是人美心善,我看看,女子组还剩八百米,四……”
“不要女子组。”乐朝摆摆手,“给我念念男子组的。”
李开哲的笑容霎时凝固,悲痛欲绝地转过去和嬉笑的男生们说:“看看你们都把人家逼到什么程度了,古有木兰替父从军,今有乐姐替你们参赛……”
“你闭嘴。”乐朝扶额,“不是我要去,而是景衡。”
这下李开哲和景衡都愣住了。景衡先反应过来,一把按住了乐朝要往“1500米”处写自己名字的手,难以置信地问了一句:“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参赛了?”
“景衡同学,你怎么一点班级责任感都没有呢?你腿长,跑得快,又是下围棋的,有耐力,这条件不跑1500就是暴殄天物。”乐朝不容置喙,甩开他的手,一个“景”字已经写了下去。
“耐力和耐心不是一种东西,而且……”景衡努力地解释着,却眼睁睁地看着乐朝把“衡”也写了下去,然后飞快地拍到目瞪口呆的李开哲面前,拍拍手回到座位。
他听乐朝语重心长道:“你可是运动员啊,不只头脑运动,身体也得动起来!信我,没有什么困难可以阻止你参加‘1500米’跑的步伐!”
“……”
景衡沉默片刻,向李开哲举起手:“还剩什么项目?”
李开哲推了推眼镜,低头看着表格说:“还剩4×100米接力赛,要不你报这个吧,没跑过1500米的突然……”
“我说女子组。”景衡打断他。
李开哲又怔住了,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景衡不顾乐朝的阻拦走出座位,拿起女子组的表格看了看,然后在“1200米”那栏郑重地写上了两个字:乐朝。
“我不行啊,我跑步顺拐。”乐朝慌了,她从小到大就没一次性跑过这么长的路。
“信我,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你参加‘1200米’跑的步伐。”景衡微笑着看她,现学现卖。
另一边,也许是受他们牵头的影响,剩下几个项目竟也迅速凑齐了人。
李开哲的苦瓜脸上顿时堆满了笑意,满意地拎着名单去体育组提交,临走前还得意地冲她甩了甩:“乐姐,改不了了哦。”
乐朝认命地往桌子上一趴——帮人还把自己搭进去了,她觉得景衡他爸得给自己开点工资。
4
运动会当天,乐朝抱着一大堆零食坐在景衡旁边,一会儿投喂个橘子,一会儿投喂一瓶酸奶,喂到最后,他连连摆手:“乐朝,我真的吃不动了。”
“那你给别人啊。”乐朝递给他一包粟米条,暗示地瞥了瞥一旁的李开哲。
景衡愣了愣,除了乐朝,他从没尝试过和谁自然地来往。那些在常人眼里再平常不过的举动,到他心里都会被解读为尴尬与无措。所以,他避免去上体育课,避免和别人交流,如果不是她写上了自己的名字,他甚至不会来参加这次集体活动。
景衡缓缓接过那包草莓味的粟米条,让自己尽量看起来自然地拍了拍李开哲,他的心中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忐忑:“体育委员,吃点。”
李开哲一回头,表情没有任何对于“景衡找自己搭话”一事的惊奇。他抹了把脸上的汗,伸手抓了一大把粟米条塞进嘴里,边嚼边说:“草莓味,有品位。”
景衡收回手,整个人都有些发抖。李开哲突然又扭头抓了一把,想了想,直接把袋子拎到自己手里:“挺好吃,归我了啊。”
景衡连忙点点头,他看向乐朝,邀功似的目光仿佛在说:你看,我做到了。
乐朝下意识地摸了摸他的黑色短发,心中有点感慨,在遇见景衡之前,她从没想过“和人交往”这件事对于某群人而言是这么的困难。
时间匆匆而过,男子1500米和女子1200米都是下午的赛程。乐朝在别号码牌时,景衡已经站上跑道了。其实她对他拿名次没报什么期待——毕竟他看着就不像是喜欢运动的人,她的初衷也只是让他通过这次运动会,稍微有一点集体归属感。
乐朝站上跑道时,男子1500米跑的成绩还没公布出来。她慢慢做好预备跑的姿势,心中还在为没看见景衡的比赛而遗憾。
发令枪响,乐朝刹那间冲出跑道,第一圈她勉强保持在前三名,第二圈就渐渐被落下,顺拐的毛病在跑二三圈时渐渐复苏,气息也渐渐失去了节奏。还有半圈结束,她的步伐逐渐减缓,恍惚之间,身旁突然传来一声:“乐朝!”
她下意识地转头,见已经结束了比赛的景衡正跟在赛道外圈,陪着她的步伐一起加速。她一咬牙,仿佛这两个字就能给她充满电般,硬生生地拔起了灌着铅一般的腿,拼命地往前冲。
当终于过了终点线时,乐朝整个人跌进了一个怀抱。她眼前阵阵发黑,却是从未有过的心安。
缓过劲后,她撒开景衡的手,有些后知后觉地赧然:“你跑得怎么样?”
“第二名。”景衡一笑。
“正数还是倒数?”乐朝的呼吸渐渐平复,仰头灌了一口水。
景衡笑意更深:“对我这么没有信心?我们棋院每天早晨都要跑3000米的。”
“别聊了,过来拍照!”班主任站在远处冲他们挥手。女子1200米跑结束后,运动会就闭幕了,老师和同学正聚在一起准备合影。
乐朝拉着景衡小跑过去,蹲下时,腿还有点发抖。景衡站在她身后,默默地用膝盖撑住了她的后背。
“同学们,运动会结束后,我们这个集体就要彻底分开了。”班主任摘下眼镜擦了擦泪,“文科班的班主任老师都是教地理的。学文科的同学可以跟我走,其他同学会被打乱分到各个班级。”
虽然对于分班一事早有耳闻,但当它降临到自己头上时,总会有一种“为什么是我”的不甘,同学们哀叹的哀叹,哭泣的哭泣,不少人已涌上前去,拥抱着老泪纵横的班主任。
乐朝迷茫地蹲在地上,后背还可以感受到景衡的膝盖。她站起身问:“我们会分到同一个班吗?”
“不会。”景衡的心脏微微抽痛,可他不想骗乐朝,也不能骗她。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乐朝沮丧道:“为什么?”
景衡没说话,他从兜里掏出手机,点开相机,举起对着自己和乐朝。
“笑一个吧。”他说。
乐朝勾起嘴角,笑得很勉强。
景衡一连拍了好几张,最后选择了一张效果最好的发给乐朝。在她询问的目光下沉默良久,他最终才道:“亚洲杯明年三月开赛,我要休学去封闭集训了。”
5
他们没有好好告别,周末一过,学理的乐朝就被迫进了新的班级。景衡也回了省队,学籍挂在文科三班,后面印着大大的“休学”二字。
一切都太突然了,打得乐朝措手不及。午休时,她把自己埋在抱枕里,伴着周遭此起彼伏的呼吸声默默地掉眼泪,心脏仿佛一夜之间就缺了一块——名为“三班”,名为“景衡”。
新同学不是不好,甚至对她很友善,可乐朝就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她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和父母商量过后,在家休了三天。
休息的最后一天,乐朝实在扛不住心中满满的失落,背上包出门,坐了一个小时的地铁,又徒步走了四十分钟,最终到了近郊的省队棋院找景衡。
门卫把她拦在外面:“小姑娘,这是国家赛事的封闭训练,不能进去的。”
乐朝执拗地站在门口央求他:“我就见一个人,几分钟就走。”
门卫皱着眉:“姑娘,我就是个打工的,上面不同意,我让你进去是要被扣钱的。”
乐朝叹了口气,松开紧紧抓着人家衣服的手,转身走到棋院对面的花坛边,往上一坐,无助地凝视着楼体。围棋训练要求极度安静,周围甚至没有别的建筑,静谧的夏日午后,蝉鸣也无。
她坐了一下午,坐到夕阳西下,坐到棋院的灯一盏盏灭掉。夏夜的飞虫落到她的胳膊上,叮咬出一个又一个红肿的包。门卫看不下去,端着泡面碗走过来:“姑娘,快回家吧。”
乐朝摇摇头,门卫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问:“你到底要找谁啊?我进去帮你问一声,但如果人家睡觉了或者在训练,我也没辙。”
乐朝立刻站起,毫不犹豫地报出了景衡的名字。门卫喝尽最后一口面汤,趿拉着凉拖从偏门走进棋院。不久,景衡跟在他身后悄悄走出来。
二人隔着伸缩门四目相对。
“乐朝?”比起惊喜,景衡更多的是担心。他眉毛拧在一起,语气严肃了几分,“你一个人来的?”
乐朝没回答,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景衡偏头,焦急地看了看门卫,门卫边刷碗、边摁了开门按钮,语气无奈:“被抓了可别把我供出去。”
景衡忙不迭地点点头,拉着乐朝绕出棋院,先去附近的烧烤摊点了顿夜宵。
乐朝坐下,一路的风已经把那点脆弱的泪水吹干了,比起哭哭啼啼,此时她更想来一串蜜汁鸡翅。
景衡还是皱着眉:“有人欺负你吗?”
“新同学对我都很好,但我很想大家,很想你,就过来了。”乐朝灌了一口可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景衡的语气温和了几分:“那哭什么啊?”
“我就是觉得,进了新的集体以后,就不再被需要了……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乐朝嗫嚅片刻,语气是景衡从未见过的低落。
景衡一愣,手绕到乐朝背后松散着束起的马尾,趁她不注意轻轻地拉了一下。
6
“你幼不幼稚啊?”乐朝把他的手打开,破涕为笑。
景衡看着她,突然道:“乐朝,你知道吗?我四岁就开始学棋了。”
乐朝一愣。
“我的人生就像棋盘,从一出厂,就被一丝不苟的、纵横交替的线规划好了。我周遭的人和事,就像黑白的棋子,一颗颗放进我的生活。但我永远只是一个载体,他们下得再用力,在我这儿也无法留下任何痕迹。因为我抗拒,我逃避。
“所以,我曾经一度怀疑,自己就是这么一个冷漠又无情的、无法被谁融入和干预的人。我和别人相处,起初是不喜欢,后来是不能。”
说到这,景衡话语一顿,老板趁着空当把一盘烤串送了上来。热气上涌,他的脸变得模糊又朦胧,随着乐朝的心,扑通,扑通。
“但你不一样,乐朝,你是光。棋盘是木质的,我还是树时,你陪我长高;我被砍下后,你陪我长成一圈圈年轮;我被裁成正方形后,你也竭力地在我身上留下被晒过的印痕。”
景衡将那串烤翅递了过去:“所以,乐朝,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在被我竭尽全力地需要着。所以,请我的光,别哭了好吗?”
乐朝慢慢地抬起头,害羞、感动、无措,众多莫名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为一句:“谢谢你。”
景衡失笑,把托盘往她的面前一推:“干坐一下午,饿坏了吧?”
乐朝用咀嚼声回答他。
不久,一桌烤串被一扫而空。景衡拎起乐朝的包,直接打了辆车送她回家。
狭小的车厢内,乐朝突然问他:“景衡,你保送到哪里了?”
“你之前不是不让我提吗?”景衡无奈。
乐朝轻轻踹他一脚:“今时不同往日,本姑娘现在要励精图治,身为世界冠军的光,我可不能太差!”
“B大。”景衡的语气淡淡的。
乐朝的雄心壮志立刻蔫了一半——做世界冠军的光,标准还真挺高。
不过乐朝仅仅是蔫了一半,还有一半对未来新的期待,在她心里悄悄扎根、发芽。
下车时,乐朝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我们会再见的。”
“当然啊,我是封闭,又不是永别。”景衡把包递给她。
乐朝摇摇头,关上了车门。她不是这个意思,或者,不仅是这个意思。
那晚上楼,她在父母焦急的臭骂声中边道歉求饶、边打开电脑,查了整整一晚有关B大的资料。
——景衡,我们会再见的。
7
自那之后,乐朝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她开始静下心来学习。能在桌前一坐一整天,用两个小时的自习来对付一道圆锥曲线题,也能在早晨五点狠下心用凉水拍自己的脸。步入高三后,景衡的父亲来过学校两次,一次是来取资料,一次就是来感谢她。
他对乐朝说:“多亏了你,景衡才能有现在的改变。”
乐朝一笑,在心底默默地把这句话重复一遍:也多亏了景衡,自己才能有现在的改变。
三月份一模,她的成绩第一次上了六百分。作为激励,她时隔半年又下载了娱乐软件,为了看景衡的亚洲杯初赛。
这届亚洲杯比赛在韩国开赛,直播没有翻译。乐朝把手机放在一边,面前摆着一套不太需要动脑的模拟题。全程她听着听不懂的韩语,看着看不懂的棋局,不过没关系,因为参赛前景衡抽空给她发了微信——
“记得看初赛。”
“我不知道围棋规则啊,怎么办?”
“没关系,你只需要知道,我会赢。”
事实证明,一场比赛下来,她的的确确只知道这一点,甚至看到最后都忘了景衡是执白子,还是执黑子,忘了他的对手到底是日本人,还是韩国人。
全场比赛不过两个小时,二人隔着手机屏幕的短暂相聚,就这么被下一轮的集训和备考毫不留情地迅速冲走了。
景衡的手机被教练收了上去,乐朝的手机被自己锁在柜子里,再次断掉一切通讯,她却觉得仿佛离他更近了。
日历一页页地翻过去,高考前一天,乐朝打开尘封已久的手机,发现凌晨三点时景衡给自己发来两个字:“加油。”
乐朝这一天收到的祝福比一年都多,几百条回复下来,她都快不认识“加油”这两个字了。
不过景衡的,总比别人的特殊那么一点。
她抬手回:“你也是。”
那边秒回:“希望你会看懂决赛。”
乐朝一怔,回道:“希望我们会再见。”
二人在这乐此不疲地打着各自的哑谜,不过也仅仅打了三分钟,然后,景衡就突然人间蒸发,多半是偷手机被教练发现了。不过,乐朝也不担心他被罚——还有几天决赛的选手,那都是温室里的娇花,教练打不得,也骂不得,只能硬生生地忍住,然后好声好气地劝他快点入睡,养精蓄锐。
8
高考就这么到来了。
天公作美,接连下了几场不大不小的雨,整个考期都浸润在凉爽里。最后一科考完停笔收卷时,乐朝拔腿冲出了教室。细密的雨丝砸在脸上,她三年的努力,就这么被密封进档案袋里。
再然后就是填报志愿,她疯狂地补觉,心急火燎地等着成绩,每天定时定点地蹲在直播间,伴随着叽里咕噜的鸟语,看景衡一次又一次取得胜利。
出成绩那天,也正是亚洲杯决赛的日子,乐朝的直播界面被七大姑八大姨的问候电话一次次打断,最终十分不争气地彻底卡掉了。
乐朝有苦难言,面对着大家的关心,不得不选择放弃看直播,等待晚八点配好字幕的中文版回放。
下午三点,景衡的电话打进来:“考得怎么样?”
“等你回来,当面告诉你吧。”她故意装成浓浓的失落语气,超出B大录取分数线十六分这种事情,还是当面告诉他更有意义。
“哦,”已经问了一圈,得知乐朝真实成绩的景衡微微一笑,“下楼吧。”
乐朝一愣,迅速跑到窗口向下看了一眼。景衡颀长的身影靠在墙边,隔着一条街和自己四目相对。
“你回国了?”她又惊又喜。
“嗯,连夜飞回来的。”景衡冲她招招手。
不过五分钟,乐朝便迅速冲下了楼,边跑边问:“你比赛怎么样?”
“饿了,先陪我吃饭。”卖关子这种事讲究你来我往,乐朝被他的反击气得龇牙咧嘴,不过考虑到他舟车劳顿一路,还是顺从地上了车。
二人又去了棋院附近那家烧烤店。
路上,第一件大事憋在肚子里的乐朝开始预热今天的第二件大事——表白。她偷偷立起手机,在被表白对象面前面不改色地搜索:隐晦表白语录。
到了烧烤摊,乐朝心不在焉地点了一堆东西,而后故作轻松道:“小衡同学,我有两件事要宣布,第一,我们能上同一所大学了。”
“哦。”
景衡没憋住提前扬起的笑,被此时此刻格外敏感的乐朝捕捉到了:“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景衡承认:“是,飞机上就庆祝过了,祝贺你,亚洲杯冠军的小光芒。”
“嘿嘿……”乐朝憨笑着挠了挠头发,半晌才反应过来,表情因过度兴奋而彻底失控,“你说什么?别骗我啊,真的是冠军吗?!亚洲杯冠军?”
景衡点点头,问她:“你的第二件大事呢?”
乐朝一愣,替景衡开心的劲儿还没过呢,他怎么就这么急不可耐呢?
她有些事到临头的赧然,刚才背诵的十几条表白语录只剩下了印象最深的第一句,于是她一不做二不休,指着高悬在天空中的火红太阳,声情并茂道:“你看,今晚月色真美!”
“……”景衡沉默片刻,“我该接什么?”
乐朝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变红:“你负责说,风也温柔。”
景衡强压下嘴角的笑意,配合地点了点头。
乐朝清清嗓子重新来:“你看,今晚月色真美!”
“我也喜欢你。”
乐朝一愣,被人洞察心思之后不免有些羞恼——为什么景衡做题和做事都喜欢跳步骤呢?这句话应该由她来解读才对啊。
她嗫嚅道:“你都知道了啊。”
“这些我都搜过了。”景衡摊了摊手,“换一句。”
乐朝没反应过来“我都搜过了”是什么意思,她以高考后几乎为零的记忆力飞速回忆着刚才背诵的语录,脱口而出一句:“那重来啊,我要点一杯芋泥波波奶茶,不要芋泥,不要茶,要……”
这回景衡没接话。
不过,他站起来,俯下身,在对面女孩通红的脸颊上,落下了一个吻。
更新时间: 2021-01-07 16: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