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另维
阿宗是我最无法忍受的朋友。
但我还是忍受他,因为他也是我最酷的朋友。
我见到阿宗的开场白永远一句话。
“把你的故事写出来吧,不然太暴殄天物了!”
他操一口襄樊话:么文化,不会写~
用我们湖北土话讲,他小时候成绩差得一逼。就上了个省内三本分校,还是艺术生。
没想到毕业两三年摇身一变,足迹遍布全世界,旅游局们抢着邀请。妥妥的环球摄影师,年入百万,绰号人赢。
人生赢家。他变身人赢阿宗之后,我妈依然说:找另一半一定要擦亮眼睛,有些男人再好也不能嫁,比如阿宗那样的。
1.
阿宗向来神出鬼没。
暑假,我在普华永道做审计师,忽然收到阿宗的微信。
“我在北京,明早飞玻利维亚,吃个晚饭?”
年初,歌诗达游轮开辟46天环行南太平洋航线,我是百来个受邀旅行博主之一。
阿宗是唯一受邀摄影师,我们一起漂在船上干活,陪阿宗妈卡五星。
下船至今,我闭关写新书,回西雅图继续攻心理学和会计学位,申请四大,做旅游博主。
他去芬兰拍极光,去印尼拍星星,去美国拍日食,去四川拍熊猫。
我们已经小半年不曾碰面。
我说:好啊,我赶紧把手头的活弄完,我们公司楼下见?就是央视大裤衩正对面那栋。
30分钟后。
“到了。”
我急忙收电脑,入电梯。
在大堂里三层找外三层找,不见人影。
我:你人呢?
他不吭声消失就算了,还大半天才回消息,留我顶着高跟鞋在人流里干着急。
“我刚刚等你的时候看到大裤衩旁边有四栋没竣工的楼,距离刚好,感觉能拍地标,就爬上来了。”
我黑线脸了一下,说,“好拍吗?那我也上去。”
“你别来。”
他连忙阻止,“这楼还没盖好,地也没铺,也没墙,还巨高,贼几把危险。我刚刚开门,门把手连门一起给人家拧掉了。我怕一会儿有人找事,我带着你不好逃……”
我勾勒了一下场景:一个小眼胖子一把拧掉一扇门,贼头贼脑溜进建筑工地,在没墙没地板的高空之上时刻准备拔腿逃命……
成龙的电影才敢这么拍,我打消入伙念头,改做知心姐姐。
回复:哦哦哦,那我去711买点吃的,你拍好了下来给你充饥。注意安全。
阿宗出现的时候,左右手各拎一个三脚架,身宽体胖,气喘吁吁面红耳赤一阵小跑。
越过我也不停步。
我小跑追上去。
“怎么了怎么了!真追上来找你赔门了吗!”
晚高峰在身旁,马路上,汽车们亮成一条红红黄黄的霓虹小溪,北京城变成一座巨大的停车场。
我和阿宗一前一后逆流小跑。
有人侧目,奔跑的阿宗一眼也不管。
他一边跑一边回答。
“今天撞大运,肯定要出牛逼日落!我刚刚构思了一哈子,要是能在对面那栋大楼上取个大裤衩日落,加上这条街上慢慢亮起车灯的车流,路灯,店儿,弄个延时出来绝对牛逼!”
他在说十几个街口外的阿诺药业。
我被他带出了襄樊话,在东三环北路上边跑边喊。
“现在克爬那栋楼?你莫光看到近,实际上远滴狠!”
他倒比我清楚,回喊。
“日落还有20分钟开始,跑跑锻炼身体,赶不上去求,赶不上吃饭克!”
还真给他赶上了。
大楼戒备森严。
他像一个训练有素的詹姆士邦德,因为常年不修边幅,冬天冲锋衣夏天破T恤,很不时尚,只能当乡村版007。
他熟练地收好器材,蒙混过保安,研究了一下大楼布局图,继续狂奔。
转眼之间,阿宗已经找到两个完美的架相机制高点。
只见他从背上的超大黑书包里抖出一堆工具,全部装好,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喘气。
我喘得直不起身,按住膝盖。
我问,“你要拍多久?我怕再晚餐厅订位给我们取消了。”
“15秒一张,960张。”
我:……
夕阳开始了,果然是北京城难得一见的红霞漫天。
我忍了三秒,咽下一句“你他妈知道我中午饭都没跟同事吃!坐在办公室里一边啃早餐剩的半张煎饼一边大众点评北京餐厅早早订位!觉得你难得来北京我不能亏待你!然后一下午一边饿肚子一边安慰自己没事晚上吃好的补回来,吗!”
怀着内伤,我说:那我先走了啊,本网红晚上要直播健身,等不到你拍完。
阿宗背对着我捣弄相机,好像没有听见。
我知道又到了我说一句话,平均问三遍等10秒,才能等到他“嗯哼”之类的敷衍的时候了。
我在翻脸之前机智地走了。
凌晨2:30。
我在被窝里,刷到阿宗一分钟前更新朋友圈。
一张相机照片,相机屏幕是漫天橙红里的大裤衩,定位药业大厦。
“收工!今天运气牛逼,撞大运撞上北京这种夕阳!”
我回了一个微笑挥手再见的表情。
阿宗私信我。
“另维,我今天绝对是专门找你吃饭的!”
我回复:滚。
我没有生气,我早已历劫成仙。
在船上和这个人朝夕相处了46天之后,无论他怎么幺蛾子,我都已经波澜不惊。
2.
那时候船过赤道无风带,水天一色,湛蓝得漫漫无垠。
天上无云,海上无波。
我们背上相机拍船头。
船头风最凌冽,人只消靠近那一带,立刻被吹得说不出话,一张口风就灌满嘴巴。衣角和发丝纷飞,摇摇欲飞。
歌诗达大约出于安全考虑,整个船头都围上了巨大的塑料挡板。
塑料挡板斑驳,船客们镜头伸不出去,放在它后面,一片模糊。
船客们兴致勃勃来,败兴而归。船头很快人烟稀少了。
阿宗说,我要一个船头景。
他上上下下打量,观察地形,一丝不苟。
突然一下子,他胳膊一锹腿一蹬,翻身站上栏杆。
如此,人刚好比塑料挡板高出一个头,相机架在挡板沿上,问题完美解决。
我连忙学样。
调试相机,站上栏杆。
——好一张太平洋上的乘风破浪!
马上我又十分可惜。
“……构图不够完美诶,镜头要是能再多框进1/6的船头就好了,可惜我们已经爬到最高处了。”
我跟阿宗说话,一扭头咯噔一下,瞬间一身冷汗——人呢!?
我吓得差点摔下去。
抬头,阿宗正又胳膊一锹腿一蹬,屁股坐上了挡板,整个身子落在安全罩之外。
只见他一只手紧紧抓住狂风呼啸之中、毫无丁点防护之处唯一的物体——一根细长的桅杆。他在想办法靠桅杆防手抖,拍照。
巨轮行驶激起的浪涛声足以淹没我的大喊大叫,那浪和我隔着挡板,却就在阿宗脚下。一个没抓稳,掉下去被吸进船底四分五裂绝对是一瞬间的事。阿宗紧紧盯着巨浪,缓缓挪身体,终于他双脚和双手都像树懒熊一样环上了桅杆,我才敢呼吸和叫喊:
“你他妈不要命了!”
阿宗拍完照片,低头俯视我,还是那口懒洋洋的襄樊话:
“这儿角度好。”
阿宗的照片拿出来,正是我想要的多1/6的船头。
怎么拍出别人拍不出的风景大片?
王安石在963年前就教过世人秘诀了。
“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道理我懂,志我有,也不算胆小,可是面对根本没有可能到达的地方,我自然而然的想法是,“好可惜呀!”
而阿宗想方设法,创造可能性。
后来我渐渐发现,阿宗没有想方设法,不是在挑战自己,也根本没有“加油哦,你可以的!”的下决心过程。
他是本能。
前方有瑰丽,他本能的,呲溜一下就上去了,像有神明或者魔鬼在拉他的手。
3.
阿宗环航南太平洋的时候,26岁,已经是中国最好的星空摄影师之一。
歌诗达爱极了他拍的视频,13万的船票赞助他两张,叫他带上助手,工作任务是用46天拍一段几分钟的视频,歌诗达只要使用权,并且另行支付使用费。这待遇有且仅有阿宗一个。
画画班上的发小谢毛毛,大学毕业后,在新加坡做铁路工人。
阿宗把他招回来,倾囊相授,组成阿宗团队,一起上船。
于是,我们三个襄樊娃子,在阿宗的带领下,满船上蹿下跳,不分昼夜。
我们一边找地方架相机,一边见识更多阿宗神奇的本能。
凌晨1点拍星星。
阿宗要穿过一条不起眼的甬道,去一条人迹罕至小楼梯,躲避光污染。
他拧开门把手。
只见地板上布满凌乱衣衫,顺着往上望,乖乖,偷情的意大利人和中国大妈正一丝不挂、纹丝不动、惊慌失措看着我们。
阿宗说了一句襄樊话,面不改色走了。
他说,“借过。”
我和谢毛毛捂着脸跟在后面。
我又渐渐发现,阿宗的横冲直撞不是莽撞。他脑子相当有数。
所有客房的布局,发动机和排污口在哪,他上船前就搞得一清二楚。
他脑子里有个亚特兰大号3D全景图,里里外外360度无死角旋转剖析。他说船上没有更好的角度,就没有更好的角度。
阿宗飞无人机,一样风格。
船上的乘客,都是有46天的闲,还有13万的钱的人。富爷爷阔奶奶站在甲板上拍日落,简直是一场奢华摄影设备展。
他们什么刁钻新奇的设备都有,加上近百家旅游媒体和摄影博主,甲板上简直天天有人在飞无人机。很快结论就出来了:船上飞不了无人机,一飞就炸机,葬身大海,没有例外!
阿宗背了四个无人机上船,不着急飞,每天敞开落地窗在房间打游戏,冻得访客们直流鼻涕。
忽然他游戏不打了,站起来,“走,飞飞机克。”
我说,你游戏里的人想打死你。
他说,这天气飞无人机牛逼得很,赶紧赶紧!
话音未落,已经连人带设备没影了。
阿宗飞无人机,掏出一面小红旗,一看旗帜飘扬的方向和强度,就知道能不能飞。
他观察完风向和风速,还结合船速做算术。
他教我:船上风大,无人机一上天就会跟着风往后跑,船又在往前开,加上信号干扰,只能全手动操作。你要观察,现在船在往南半球开,风向西北,船速@#,风速&%,只要这三项数据在这个范围里,都可以试试起飞,要抓紧时间,这种机会可遇而不可求!
我说:大哥,你不是成绩巨差还是美术生吗,怎么会物理?
无人机在他的解释声中“唰”一下飞上天空,转眼消失在视线里。
他说,网上看的。
阿宗不仅网上看,他还善于抓住一切机遇学习。
后来我参加大疆的品牌活动,阿宗叮嘱我他们的专业飞手不少是工程师出身,对机器性能和极限极其了解,要我抓紧机会多问,那些比他们给的钱值钱。
好多人混到阿宗的份儿上,出席商业活动露个脸就走了,阿宗赖在工程师身边研究机器。
海上航拍果然意外重重,阿宗幸运了几回,无人机终于失控。
大家都在惋惜大师的机器也要葬身太平洋了,阿宗没放弃也不着急,他一边追飞机一边大喊谢毛毛。一早守在船尾的谢毛毛闻声,手里的毛毯一甩,就把无人机扑了下来。
我越了解阿宗越发现,他应对意外的办法比意外还多,都是安排好了再出手冒险。
他坐在甲板上检查无人机,报了几个确认损毁的零件,叫谢毛毛去取工具箱。
我们拉他吃晚饭,他坐上餐桌旁若无人换零件,修机器。
那股子钻研又专业的劲儿,我如果不是一早认识他,一定会误以为他是个学霸。
4.
旅行体验师们抱怨这行苦,常说别的工作都是越老越值钱,新媒体却日日面临淘汰:
一月份会拍照修图写攻略还能混,三月客户就想要视频了,视频还没太学会,又有新玩意先出来了,“这回活动我们只要航拍博主”……搞得大家纷纷活在一觉醒来,营生手段已经被淘汰的恐惧中。
阿宗不恐惧。
甭管什么新玩意,市面上流不流行,但凡是拍摄工具,阿宗都能想方设法搞到手,整日把玩。
上船时,我们一人得了个全景相机,我见镜头太鱼眼把人拍丑了,马上失去兴趣。
阿宗那个像粘在他手上一样,被他双眼放光捧着赞美:这视角牛逼啊!
阿宗头衔不少,中国最早一批延时摄影师,中国最早一批航拍摄影师。
你认识他之后就会明白,他不是故意的。
只要是能帮助他拍出好照片的,别说是摄影器材了,什么刁钻诡怪的十八般武艺,他都不放过。
比如潜水。
我们在塞班潜水。
当地人教练说:这一带除了蓝洞都安全,蓝洞尽量算了。那儿虽然景观特别,洞口洋流太复杂,好多人游到那儿就被冲走了,死亡率最高。
不出所料,阿宗只问一句。
他问:好拍吗?
教练:美极了,天上的光打在水面上,从洞里往上看,简直是一块巨大的天然的深蓝色宝石,妥妥的世界级奇观,大自然的瑰宝!
阿宗和徒弟谢毛毛检查好潜水服,纵身一跃。
教练跟了一圈回来,赞不绝口:两个都是好手,都欢迎留下来跟我一起当教练!
比如登山。
我们在巴布新几内亚,看见了计划之外的活火山。
阿宗原计划潜水,穿的是拖鞋。
火山不久前才小喷过一次,山下的湖泊还冒着烟兼滚泡泡,脚下的火山灰很烫。
同行的都叫拖鞋阿宗别作死,阿宗望了望心心念念的火山口,背好无人机,耳朵一闭:爬!
阿宗踩着烫坏的拖鞋在活火山顶飞无人机。
我爬不动了,拉着土著人导游在半山腰气喘吁吁,就搁这儿架相机得了。
阿宗在火山口大声喊我,很兴奋,还是那口襄樊话:
“这儿角度好!”
我对导游说:见笑了,那是我最不珍惜生命的朋友。
导游咧开嘴,露出鲜红的牙齿笑了。
“那孩儿虽然鞋没穿合适,他找来的登山棍,身上背的水源,登山的动作、节奏、储存体力的方法,都堪比专业选手。我更担心你。”
好吧,就算阿宗不瞎玩,也有处理严峻的能力,但他那面对生死的态度,实在太不端正了。
阿宗随身携带很多纪录片,如果你看过他那个超大硬盘,也会觉得,他已经收集了全世界所有的好纪录片,并已然如数家珍了。
去世界三大活火山岛国——瓦努阿图之前,阿宗带领我和谢毛毛在房间狂看火山纪录片,一边看一边手舞足蹈讲解,襄樊话:
“斗是这两个人,专门拍火山纪录片滴,他们拍完老地球上所有的著名火山!——看到没有?火山星子蹦出来,蹦到跟前这两个人退都不带退一步,牛——逼得很!后来有一回他们拍到火山爆发,没来得及跑,直接被岩浆吞老!那一部片子我也有!”
我说:好惨啊……
他说:惨你妹!多牛逼!
“……”
这就是为什么我妈强调,阿宗这种人再好玩,也绝对不能当丈夫。
偏生阿宗拥有最完美的爱情。
5.
阿宗早婚,媳妇叫尔秋。
阿宗怕媳妇。
那时候在船上。
有一天,阿宗一个人坐在餐桌边发呆。
他在起航仪式上上过台,歌诗达特意邀请的著名摄影师,大约不少船客有印象。
他往餐桌一坐,不一会儿就来了个妆容精致的妙龄女郎,大大方方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来,支着下巴笑盈盈打招呼。
电光火石之间,阿宗像是屁股上长了弹簧,整个人“蹭”地弹起来。
还掺了一跤,掺了跤也不停,就那么一崴一崴,急急忙忙走了。
太没礼貌了吧。
女生一个人坐那好尴尬。
我赶紧装没看见,绕过去嘲笑阿宗。
我:你至于吗?
阿宗:船上这么多人拍照,万一拍到传到秋儿那儿去了,麻烦。
我说,“这么小概率事件你都能怕成这样?而且你多大的人了,成年人餐厅里吃一顿饭,又不是从你房间里出来,从房间里出来还能是聊工作呢,几句话解释清楚的事儿。
“麻烦。”
阿宗觉得那也麻烦。
我难得逮到机会损他,绝不放过:“你晓得你刚才多怂吗?哎呦没拍下来给大家看简直要成我人生一大遗憾!”
要面子的阿宗想甩掉我,一路小跑去甲板,边跑边冒襄樊话:
“拍星星拍星星~”
我跟在后面喊,“晚上八点你拍个毛线星星!”
阿宗至今住在襄樊。
襄樊节奏慢,成年人聚在一起,习俗是吃晚饭卡五星到九十点钟,然后要么继续奋战过凌晨,要么换个地方唱K喝酒。
尔秋规定阿宗12点前到家。
阿宗每回出门,不管在哪,玩得多嗨,11:30准时屁股疼,干啥都坐不住,直摸车钥匙。
新来的教育阿宗:媳妇你要教育她听话,不能叫她骑到你头上,搞习惯了那还得了?大老爷们,还是成功人士,不能搞得没有家庭地位!
发小们会拦住新来的:
“莫为难他,阿宗怕媳妇。”
阿宗怕媳妇,在襄樊这堆发小里尽人皆知。
人尽皆知的还有阿宗的爱情故事。
阿宗刚上高一的时候,学校的街舞社招新,阿宗排队报名,一眼看上排在他后面的尔秋。
阿宗急忙表白,尔秋急忙说no。
尔秋漂亮,成绩年级前30,还从小弹钢琴。传说中的书呆子女神,连拒绝阿宗的理由都是“我不想影响学习”。
阿宗不知是哪根筋还没发育好,听不懂拒绝,照追不误。
早上给人家送早餐,晚上给人家打开水,一下课就跑去人家教室门口晃。
尔秋一说:“同学,你能不能别这样对我了?”
阿宗就很兴奋,女神跟我说话了!
连忙扑上去回答:“同学,我真的特别喜欢你,你给我一次机会吧!”
一天接一天。
16岁阿宗为追尔秋干过的傻逼事,比家乡那条汉江还长。
听说尔秋报了艺术班学音乐,连忙变成美术生报同班。
两个人都在街舞社跳breaking,阿宗就进步神速,积极竞选社长。
当上社长之后,主要心思是研究如何让尔秋行便利,给尔秋开小灶。
尔秋不见他,不要他的东西。
他就趁尔秋不在,偷偷把早饭放在她课桌抽屉里,晚饭点跑去偷人家开水瓶,打满水再给放回去。
16岁尔秋全年最大的困扰,应该就是如何甩掉这条粘屁虫了。
可惜那个时候没有知乎,尔秋无法集结万千网友的智慧科学有效地甩粘屁虫。
阿宗也无法集结万千网友的智慧科学有效地追女神。
所以整整一年后,阿宗还在锲而不舍地用傻逼方式表白。
他跑到江边喝得酩酊大醉,喝醉了就有胆子给尔秋打电话。
他在电话里对着汉江大声喊,“我真的真的好喜欢你啊!你为什么永远不给我一次机会呢?”
喊着喊着就嚎啕大哭。
尔秋大半夜在电话那头听他哭,觉得好可怜啊,追了那么久还追不到,太可怜了,也跟着哭。
哭到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挂电话的。
第二天尔秋看到他,胳膊上有伤,想起昨晚,突然心很痛。
阿宗走过来,认真看着她。
他一个字一个字说:“你别哭,我这次真的最后一次问你,你拒绝我之后,我保证以后再也不缠你!求你别哭了!”
尔秋还在心疼他的伤呢,听他这么前所未有的严肃,直接心碎了。
这就是两因素情绪理论里典型的错误归因啊!
尔秋把她的同情当爱情了。
这不对!
可惜这时候我也高一,还不能用大学学到的心理学知识,科学有效地帮助尔秋悬崖勒马,迷途知返。高一暑假,尔秋就这样误入歧途。
她用收件箱只有30条容量的诺基亚手机发了一条至今还在的短信。
“我答应你。”
2007年8月26日5点20分。
这个魔法般闪着光的时刻,这条短信,改变了两个人的一辈子。
很多年后,当阿宗成了神秘的著名职业摄影师,还发了福,整个人圆圆墩墩,表情不多话也不多。
你一定已经想象不到,在2007年那个阳光明媚的夏天,那个瘦瘦的街舞团杀马特,第一次蹦向他的小女朋友的样子。
那笑得,脸上的每一根筋都开花了。
6.
高二开学。
阿宗搞了个本子,用他那手鸡爪子爬出来一般的字,写恋爱日记。
写得歪歪扭扭,但坚持写,日日写:第一节课尔秋笑了,第二节课老师叫尔秋回答问题了,第三节课阳光洒进教室了,有一缕刚好散在尔秋的头发上,美极了……什么芝麻绿豆都不放过。
还非叫尔秋给他回信。
睡一觉起来,又不准尔秋回信了,不可以影响她学习。
尔秋成绩好,班主任盯得很紧。
为了不让班主任拆散他们,尔秋比任何时刻都用功学习,一边学一边鼓励贪玩的阿宗,在一起就要共同进步。
一会儿哄他,考试进步10名,周末就一起逛街买文具,一会儿又说,考进全班前20,放学就跟他切磋breaking。
高二一年,被迷得晕头转向的阿宗成绩突飞猛进,进步奖品本拿到手软,一度变成优等生。
艺术生的高三是最苦的。
冬天,艺术班倾巢搬去武汉,在一所破旧的废弃学校全封闭集训。
尔秋被关了起来。
阿宗跑到外面报小课,每天早出晚归,每次归来必定捧着热腾腾的武汉小吃。豆皮,热干面,麻辣烫。塞到尔秋手里,日日不重样。亮瞎全体其他考生。
可是,被关起来的尔秋没办法知道一件事。
她不知道,贪玩的阿宗每天出去上课,除了带小吃之外,还泡网吧打游戏。
高三打游戏,这让画画成绩很好的阿宗因为文化课,被很多好大学关在了门外。
尔秋考得好,阿宗追随她,去了离她不远的三本。
打游戏的后遗症依然在。
阿宗太贪玩,上大学后,游戏打得越发没有节制,还因为游戏语音,认识了女的,跑去跟人家网友见面。
尔秋哭了,哭着说再也不要在一起了。
如果你看过阿宗后来在沼泽上探路,在冰川上爆胎,在雪山顶上挨饿受冻十几天,一律不急不慢,会觉得阿宗这辈子什么也不怕。
我知道他怕什么,他怕尔秋哭。
尔秋一哭,他的世界就塌了。
20岁的阿宗什么也不要了,他下跪。
哭着求尔秋回来。
尔秋擦干眼泪,原谅了他。
阿宗再也没有不眠不休打游戏。
这事儿至少过去六七年了。
现在的阿宗,在襄樊买了一套大公寓,超级大,主卧室里的Kingsize床,婴儿床和婴儿玩具区加起来,才刚刚占到一半面积。
房间还很多,阿宗有个专门的书房,各种牛逼器材摆了一屋子。
所有的屋子,墙上都挂了许多阿宗的作品。
世界屋脊的风光照,环球旅行婚纱照,大小错落有致。品位很好。
可是进门处有半面墙,画风突变,像是穿粉红色裙子的樱木花道乱入卢浮宫一样不和谐。
那墙上扎满了红色气球和彩带,还拿大红色充气条在中间弯出一道丑陋的“happymarriage”,特别诡异。
我看不下去。
他说,“你身为一个摄影师,怎么能容忍自己的新房有如此不和谐之画面?”
阿宗在削苹果,一块一块切下来放进碗里。
阿宗:我跟我媳妇保证过要弄滴。
我:啥傻逼时候?
“高二,高三,不对,高二,忘见老,反正斗那时候~”
苹果削好了,阿宗端起碗,屁颠屁颠跑去找正在喂奶的尔秋。我跟谢毛毛被他扔在客厅里。
现在,尔秋生了个儿子,相机镜头一对着他就笑。
我每回回家乡都爱不释手。
我回家乡不多,他们总记得接我,接到我就出去浪。
阿宗,尔秋,谢毛毛和我,我们四个坐在阿宗的巨大号SUV里,抢着玩儿子。
阿宗最敢玩,把儿子装在正副驾驶座中间的储物箱里:“嘿嘿嘿刚好装下!”
尔秋看到了就追着打。
大多数时候,阿宗和谢毛毛在前头开车,我和尔秋在后座温柔地玩儿子。
尔秋会轻轻拍着怀里还只有几个月大的儿子,小家伙尔秋的眼睛,用阿宗的目光惊奇地看世界,不一会儿就累,头一歪就睡。
尔秋就把小家伙软糯糯抱在怀里,一边排他的背,一边柔声柔气地和我聊天。
她最近爱感悟一些怀孕、生产、喂奶方面的注意事项,要给我打预防针。
我总觉得这事还离我太远,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转头,看见她低头望儿子的温婉的侧脸。
我那一颗“世界这么大起码还需要我再浪15年”的石头心,会在这一刻动容。
尔秋高一的时候是breakdancer,从发型到衣着,特别杀马特。
现在她扎乌黑的麻花辫,穿着长裙,温柔地看襁褓里的孩子。
她现在有我见过最恬静温婉的侧脸。
我总是忍不住想,这个世界对她多温柔,才能让时光雕刻出一副这么温婉的侧脸。
我忽然想起,阿宗生平第一次摸相机,不过是并不算久远的2012年。
那时候他们升大三,刚闹完危机,阿宗第一次带尔秋出远门。
尔秋说,你别把我拍丑了。
阿宗默默听了进去,默默攒钱买了一部佳能600D,默默找了个摄影论坛,一边读相机说明书学习光圈快门和ISO,一边在论坛上,研读网友的摄影心得。
阿宗带尔秋去丽江、泸沽湖和大理,沿途翻烂了相机说明书,疯狂拍照5000张,把尔秋和云南都拍得很美。
7.
阿宗的云南照片发在论坛上,获得了一点网友肯定,兴趣大发。
尔秋见他的注意力终于偏离打游戏了,连忙想方设法,鼓励他好好搞摄影。
大学后的半段,阿宗就这样爱上了摄影。
他四处找地方拍照,拍完襄樊拍湖北,跑到神农架原始森林里,一待好几天的守星空,回家之后,又兴致勃勃一剪三天两夜,做出一套延时摄影视频。
视频传到网上,又小转发了几天。
阿宗喜得每天春光满面。
2013年,延时摄影在中国还是个新奇的东西。很快,有景区给阿宗私信,问他接活吗,他们想要一套展现景区风光的延时摄影视频。
阿宗拿着他已经过时了的佳能600D,颠儿颠儿跑过去。
他第一次用摄影挣钱了。
还有西藏的旅游公司给他发了全职offer,叫他过去拍西藏。
阿宗大学还没完全毕业,就拿着第一桶金买了火车站票,雄赳赳气昂昂去拍西藏。
没想到入职不到一个月就被人开除了。
阿宗当时,已经下了好好拍西藏的决心。
加上觉得回去丢人,阿宗变身无业游民之后,没有离开西藏。
他找到一家青年旅舍,一张床位一天20块,长住下来。
药王山,南迦巴瓦,唐古拉......
阿宗拿着他的破电脑,搜维基百科,搜纪录片,一座一座西藏的山峦,博采众长。
他学完了就爬,爬完了再学。为找到最佳的拍摄点,扎个帐篷,裹床被子,守在三角架前几天几夜。等日出,等日落,等云海,等星星。
当时的阿宗,身上还有几万块钱,以他那时候每一分钱都计较的花钱手脚,再生活几个月问题不大。可是阿宗越拍,灵感越多,竟产生要用他那台过时相机,展现出整个西藏星空之美的野心。
器材不够用了。
阿宗需要轨道,一台轨道七八千块,阿宗没有。
没关系。
论坛上搜一搜原理,淘宝来一千出头的零件,自己组装一个,虽然丑重,但是能用,背在背上上山去。
坐吃山空不够用了。
阿宗咬咬牙,跟藏民买下一台已经开了15万迈的二手车。
一来上山可以睡车里了,二来,可以拉黑车搞收入。
此时的阿宗,已经对周围山脉的拍摄点了如指掌。
他在青旅门口贴小海报:摄影师亲载绝佳拍摄点之旅!包来回!
阿宗办事周到,大几个月工夫,口碑传出去,平均15天能挣小一万。
车钱回来了,还把器材小更新了一下。
阿宗嘿嘿笑着给刚刚毕业回到襄樊的尔秋报喜。
这是他报告尔秋的部分。
他没报告的,就是一本惨烈故事集了。
阿宗在西藏有严重的高原反应。
刚开始爬雪山、守星星、拍照片的日子,动不动就胸闷喉咙疼。
有一回感冒了,发高烧,烧到不能拍照片,只好去诊所看病。
去之前,阿宗左研究右研究,发现怎么治都挺贵。
于是阿宗跟大夫说,我打一针退烧针就行。
阿宗打完退烧针,背起三脚架和自制轨道就走。
藏区大夫追出门,追了好远,拍着他的肩膀叫他先别拍照片了,先回家好好休息。
塞给他几包葡萄糖,不要钱。
阿宗吃完葡萄糖,在他的20块钱一天的青旅单人床上昏睡了三天三夜,受临床几个穷游背包客的照顾,活了过来。
继续爬山。
阿宗的车破,西藏的山路又不好走,爆胎跟吃饭一样寻常,补都补不及,活生生把阿宗训练成了修车师傅。
可是有一回车坏在无人区里,实在修不好了,阿宗不敢乱走,卧在车里静静守着。
不知怎么睡着了。
是不会说汉语的藏民把车窗敲得“咣咣”响,把他敲醒,用微笑和手势领着他回到村子。
阿宗拉黑车,遇到好游客,那简直是一群菩萨。
知道阿宗夜里要拍照,他们主动揽下开车任务,叫阿宗在后座睡觉。
末了还给他食物,帮他搭帐篷。
阿宗感激他们,没什么别的回报,开设山顶免费摄影课,知无不言。
也有时候,好不容易拉到人要挣吃饭钱了,人家耍赖不给钱,还仗着人多威胁阿宗。
阿宗只当撞见了网上说的“垃圾车人”,背着满身垃圾负能量到处找地方倒。阿宗能做的,就是在遇到之后,不让他们把垃圾倒在自己身上。
所以阿宗笑笑说算了,只当交个朋友,还祝他们旅途愉快。
最穷的时候,阿宗在藏区的村子里,每天吃面条,除此之外什么都吃不起。
他坐在餐馆里看别人吃,见人要走了,就上去问别人还吃不吃,对方一摆手,马上端过来狼吞虎咽。阿宗就这样补给营养,防止身子再次垮掉。
西藏再艰苦,只要能爬山,能在山顶裹着被子用三角架守星星,阿宗无所谓别的。
他就真的像《月亮和六便士》里的斯特里克兰德在塔西提时一样,穷到不行就出来工作,只要能挣到画笔和颜料的钱,他什么都无所谓。
挣到之后更什么都无所谓了,大门一关,一天接一天地画画。
只要能画画,斯特里克兰德们的灵魂就能像烈火一样点燃生命。
8.
尔秋那时候,大学毕业回了襄樊。
小城里的姑娘,谈婚论嫁的年龄,在家长和街坊邻居的淫威下,谁不得找个工作稳定的,事业单位的,跟了就下半生不愁的。
尔秋不。
尔秋去银行实习,尔秋找稳定工作,支持阿宗搞摄影。
大学毕业第一年,365天,阿宗至少300天在西藏山头扎帐篷。连履行异地恋义务的视频聊天,都是奢侈。
尔秋鼓励他,像高二管教他学习一样,变着法地给他打气,坚定地要嫁给他。
那是他们在一起第七年。
精挑细选十万张照片。
一个人拍完又一个人制作。
十个月风餐露宿。
半条命搭进去。
——铸一部仅仅10分06秒的延时摄影视频。
阿宗的《西藏星空》诞生了。
那是中国第一次有人,用延时摄影,把整个西藏的云海和星空记录下来,端给了世界。
网络时代真好啊,像薛之谦说的,社交媒体让才华难以被埋没。
阿宗的作品po出来,微博7万次转发,全网播放突破两亿,成了好多网友去西藏的原因。
央视未经授权用了七秒,还在阿宗的维权电话里说出“中央电视台用你几个素材怎么了?”,被阿宗录了下来,引起网络舆论的轩然大波。
网友们一边倒地帮阿宗讨说法,李开复和营销号们都自发地发声了。
整个事件在微博热搜上挂了几个星期。
阿宗很感动,也很害怕。
越来越多人看到了《西藏星空》,包括摄影界公认的神,ling。
阿宗见了大神,连忙拜师学艺。
此后每一部作品拿出来,都是在展示一次质的飞跃。被商业客户和旅游部门们捧着钞票追着请。
如果你把阿宗的作品全都连起来看一遍,会发现《西藏星空》拍摄手法单一,画面剪辑生硬。
比起他后来的游刃有余,与其说《西藏星空》是一部摄影作品,不如说它是一场少年人的执拗与热烈。
粗犷,粗暴,一帧一帧全是世人没见过的极地。
极地的星空和云海,在阿宗的镜头里,是他生命和灵魂的交付。
很震撼。
同时也代表不了他现在的专业水准。
可是每回阿宗做作品展示,总要从《西藏星空》开始。
每回我都想告诉他,那是减分行为,他后来的每一部作品都碾压《西藏星空》,10倍100倍碾压。
可惜他对《西藏星空》感情太深了,至今还每年回一次西藏。我一直没好说。
24岁,阿宗跟尔秋求婚了。
尔秋不想进影楼,阿宗问,那你想要什么。
尔秋也是敢说,把世人的著名终极梦想说了。
“我想跟你一起环游世界。一边环游世界,一边自己拍婚纱。”
阿宗说,好。
阿宗策划环游世界,简直不让尔秋受一丁点苦,全程吃好的住好的,预算100万。
还没算完,歌诗达邮轮开辟86天环游世界航线,他们找到阿宗,送船票送温暖,换阿宗拍一部航海的风光纪录片。
我们的著名星空摄影师阿宗,24岁,接了工作,带着几箱婚纱和一个尔秋,上船环游世界去了。
他们环游世界,拍婚纱照,还倒赚一笔钱之后,在毛里求斯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婚后安家,无论是锅碗瓢勺婴儿床,还是好车和大房子,只要尔秋说好,阿宗百把万百把万甩出去,一眼也不眨。
阿宗的价格越来越贵,吓跑了很多客户,活还是接不完。
阿宗妈开始动不动被人围起来,争相询问:“如何培养出优秀的儿子?”
阿宗妈大手一挥:我没培养,都是秋儿培养滴!
2017年,在一起第十年。
那个不要脸的臭小子27岁了。
尔秋给他生了个这儿也像他那儿也像他的儿子。
9.
我总是替阿宗着急。
我说,带着秋儿来北京吧。你现在事业前途无量,襄樊资源有限,耽误你了,全中国只有北京有你需要的一切。你看看那些年轻的,想奋斗的,一个二个谁不是死也要死在北京。
阿宗说,“不克,北京累。”
我:北京再累,有你在西藏爬雪山、拉黑车、躲狼群、挨冻挨饿捡饭吃累?
“那不一样。”
阿宗不善言辞。
我三番五次的劝谏,每每到这里戛然而止。
雪山没问题,无人区不在话下,双脚踏遍沼泽、火山和大海,都不算累。
而北京,被迫吃着本就和自己八字不合的学历的亏,为别人眼里的好生活奋斗,重复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做的工作,和不喜欢的人阿谀奉承到凌晨两三点,因此不能和老婆孩子在一起。
在消耗中渐渐长出麻木的脸,那麻木的脸嘴巴一张,满口的户口和房价……都是阿宗受不了的累。
西藏那一年,阿宗为了躲避网红景点,一个人跑到无人区的雪山顶上捕捉星光和银河。
忽然,阿宗确信他看到了,在那个深夜里闪闪发光的,不只有头顶的漫天繁星,还有绿幽幽的眼睛。一双,两双,数不清多少双了。
它们全都不近不远。
野狼群。
阿宗的心脏吓进了嗓子眼。
他连滚带爬回车里,锁好门窗。
三脚架和被褥都在外面,他想出去收回来,想起那些绿眼睛,不敢动。
他也不敢启动引擎,怕惊动狼群,也怕车子没电。
夜越来越冷。
他在一片漆黑里,什么都不敢做。
不知过了多久。
月亮上来了,月光照进破车厢里,荧荧的裹着蜷缩在角落里挨冻的阿宗。
无人区没有信号,他联络不上任何人。
车外是狼嚎,一声接一声,长夜不知何处才是尽头。
阿宗在自己身上摸啊摸啊。
摸出钱包,钱包里鼓囊囊塞了好多大头贴,都是他和尔秋的。
他把它们全都抓出来,借着月光一张张翻,一张张看。
高一,高二,高三,大一,大二,大三,大四。
男人粗糙的手指,放在了小小的大头贴上的脸上。
那漫漫长夜里发出光亮的,阿宗也分不清,究竟是月亮,还是大头贴上笑得春光灿烂的姑娘。
阿宗是有一回喝高了偶然提起这件事的,我连忙叫他重点说说当时的心情和感悟。
他沉思半天说出来四个字,“特别想家。”
我叫他来点细节描述和心境变化。
他想了半天。
“斗是特别特别想家。”
阿宗现在待在家里的时间很长。
尔秋生产前后,他寸步不离守了两个月。
我见过最多的场景,是我和谢毛毛在阿宗家玩,到了出门时间,阿宗去叫正在照顾儿子的尔秋,卧室门一打开,一家三口就坐在婴儿地毯上玩起来了。
生命多可贵,爱情多可贵,平凡多可贵。
鬼门关回来的阿宗最知道。
9.
至今住在襄樊的阿宗,有拍摄工作就出远门,拍完就飞回襄樊。
每天睡到自然醒,媳妇一搂,下楼吃碗牛肉面,日暮里走走滨江大道。
照顾高中同学家的饭馆生意,隔两天吃一顿宜城大虾,叫上一帮朋友,吹江风喝啤酒,从下午5点吃到11:30。
虚度时光,毫不心疼。
朋友都是十几年的老朋友。
不是中学同学,就是当初街舞团的杀马特们。他们好多已经长成了发福的中年人了,说的还是十年前阿宗追尔秋的糗事。
说到兴头,酒杯一碰,一桌人笑得人仰马翻。
最近尔秋过生日,阿宗请当初帮他追尔秋的高一同学庆生。
一请三十来个,全部坐在他们大公寓的大客厅里,围着尔秋嘻嘻哈哈闹到天亮。
27了,家庭生活单纯得跟高中生一样。
小城里上班没啥事,下班提前跑,还不管去哪抬脚就到。
这种日子只能在小城过。
搁在北京,谁要跋山涉水吃一顿没有意义的饭。
哦对了,阿宗会。
他遇到环境好的拍摄地,会把尔秋带上,一收工就领着她到处吃好吃的。
好多人混进大城市,生怕乡音土气叫人瞧不起。
阿宗环游世界三个月,把歌诗达请来的五湖四海的歌手、画家、美食家、海洋生物学家、世界自然文化遗产专家们,全都带出了襄樊口音。
现在,大多数商业摄影请不动阿宗,大价钱请到了,他也只肯负责最初的素材拍摄,按天收费,不管别的。我亲眼见过他拒绝100万预算的广告片。
阿宗说,收他100万,改来改去能耗10个月,有那精力不如上山拍星星。
阿宗现在能拥有很多了。
而他要的依然很少。
我夸阿宗:你这日子过得6的,我写小说都不敢这么编~
他趁机说我,“是你生活成本太高,看你北京那个五十来平米的小地儿,就耗了你多少。”
“我那是全北京最贵CBD好吗!”
“有襄樊好?”
阿宗经常来北京谈项目。
多的时候一个月三四次,事情办完就走,有时甚至清早抵京夜里飞走,12点前到家。
阿宗在北京,吃住都体面,也不亏待自己,也不亏待朋友。
你要请客,他手一摆:花不了几个钱。
他们最近爱伤感北上广容不下肉身,三四线容不下灵魂。
阿宗不看鸡汤文,他默默在这中间找了个属于自己的平衡。
我每回回家乡都要感叹一遍阿宗,这世上还真就有人这么活着。
90后,没上过好大学,在25岁之前,带媳妇环游世界后,又带妈环游太平洋,年入百万,买房买车。
完全凭自己的双手,让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女人都过上了好生活。
住在最想住的小城,谋生工具刚好是毕生追求的理想,走哪都受人尊重,没有朝九晚五过一天,教科书般的自定义模式玩家。
他如果不是在我身边,我真不相信可以有人这么活。
10.
那时候我们在船上拍星星。
起航那几天,近百个旅行体验师加两千船客,一看见船上有星空,全都出来拍星星。
午夜的甲板水泄不通,顶级设备在三脚架上,像一花田向日葵一样,壮观地码了一排。
马上有人下结论了。
“光污染严重,拍不了星星!”
“船太晃了,弄不了长曝光!”
人群一拨一波拨地走。
走到最后,竟真的只剩下阿宗带着我跟谢毛毛。
阿宗默默地找,找到光污染最小的地方,爬上去架三脚架。
三脚架打晃,他东试试西试试,把周围能利用不能利用的都拿来试一试,一会儿在下头拴个重物,一会儿调整相机设置。
黑夜里,星空下,他弯腰弓背爬来爬去,在凌冽的海风里头出汗。
我以为他很焦躁,但很快我趁着星光看清了,他的眼睛在发光,嘴角在笑。
他竟玩得不亦乐乎。
我问,“好玩不?”
“好玩。”
我:这有啥好玩,折腾一晚上拍不了一张照片。
“咋了,还不允许人有点儿爱好?”
轮到我笑了。
我说,“你这是growthmindset啊。”
他:啥咋?
“成长型思维。”
斯坦福有个心理学教授,她把小孩们放在一起玩拼图,发现有些小孩失败之后,很受伤,有些小孩却异常兴奋,觉得这个挑战好有趣。
这件事触发了她对人类思维模式的研究。
她把人的思维模式分为两种,成长型思维和固定型思维。
固定型思维认为失败就是不行,就是没天赋。理所当然地放弃。
成长型思维不仅不怕失败,还热爱失败。他们觉得失败让一件事更有挑战性,更好玩。
在他们的潜意识里,能力和聪明才智不是注定,努力和毅力会改变结果。
他们是对的,心理学已经通过脑研究证明:固定型思维在失败后大脑活动如旧,而成长型思维不停想办法解决问题的时候,神经元在释放更多神经传递素。神经元之间联系增加,他们真的变聪明了。心理学家跟踪观察成长型思维小孩,他们长大后,的确普遍比固定思维的孩子们更成功。
我说,成长型思维被心理学家认为是成功人士都不谋而合,共同具有的素质。潜力不小啊,小子。”
阿宗说,66666。
阿宗不仅拍到了星星,还拍到了赤道太平洋上,漫天繁星中,一颗流星滑落。
阿宗在船上,拍到的远远不止星星。
成百上千的飞鱼争先恐后飞出海面,齐翱的海鸟,群游的海龟,鲨鱼,海豚,抹香鲸,云端缭绕的海岛,全都在他的镜头里存着。
46天环航南太平洋,歌诗达要求他在第43天做一个作品分享会。
几乎所有船客都来了。
2000多人把邮轮上最大的三层豪华放映厅坐得满满当当,阿宗站在舞台上,穿件没有形象的冲锋衣,用巨大的电影院屏幕播放他的8K视频。
船客们沸腾了。
“小伙子,推荐一下你的相机!”
“小伙子,你怎么拍到的?我们也带了设备,没守到你镜头里的东西呀!”
阿宗傻乎乎回答,“我等的,天天站在船边等,就等到了。”
这真是阿宗最大的缺点。
我教育阿宗,当今这个鸡汤时代,人家吃一块钱的苦回来能吹到100块,就你傻逼。
你要是学会了怎么把自己吃的苦拿出来熬鸡汤,财富至少再扩大十倍。
我来说说阿宗是怎么等的。
午夜十二点,阿宗和谢毛毛在甲板上拍星星,拍到两三点收工。
清晨四五点,是甲板上守日出的时间。日出拍完差不多八点。
八点之后的天空,若有云,必定扛上三脚架,去他一早挑好的地方拍延时摄影。
云要动起来才好看,可是在有些诡异的地方,云不肯动。
我说,悲剧悲剧!
阿宗说,云不动我动。
他和谢毛毛构思了一下,把三脚架一放,弯腰15秒拍一张,拿起三脚架挪一厘米,再15秒拍一张,再挪一厘米,从船左边挪到船右边,不能间断不能慢,因为画面一断后期制作就不流畅。
我去给他们拿早饭,路上碰到熟人聊忘记了,一小时后回去,他们还在挪。
没有云拍的时候,他们就把相机架在船两边,守海洋生物。
阿宗和谢毛毛,一人两个机位,分别守住船左和船右,一看见海面异动,就冲上去调镜头捕捉。
不能走开,不能走神,他们要的全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瞬间。
赤道无风带的那种热,我不知道你们体会过没有。
太阳近得跟一口锅炉扣在头上一样,整个甲板一丝阴凉也没有。
附近的岛民不是黑人,全给生生晒成了黑人。
没有风,航速快成那样居然没有风。连地理书都说那种温度和日照不适宜人类生存。
轮船经行那十几天,所有人都躲在船舱里吹空调,落地窗全部拉上几层窗帘。
阿宗坐在甲板上,拿条毛巾被挂在头上,一边冒汗挨烤,一边盯海面。
烤到光线不够烤了,他就拎起三脚架,换个地方,调试机器,准备拍日落。
就这样一天一天。
晨光星光,太阳月亮,一天接一天。
视频里那两秒钟的飞鱼群跃,他守到第41天。
他们爱说,旅行体验师就是传说中的dreamjob。
我接过的工作,包括去洛杉矶购物,去犹他滑雪,去拉斯维加斯飞无人机。
连阵雨哥都说,凭什么你这种也叫工作,对我们这种真正认真工作的人太不公平了。
他从对这工作望而生羡,到望而生畏。
因为他看到我在朋友圈和微博里的美丽风景背后,五六点起床赶行程,赶到景点立即拍摄,拍完立刻换下一个景点,午夜收工,回酒店修图写文案发微博。时时刻刻满脑子构思素材。
三五天一个行程,没有双休,没有下班。
想想你平时心血来潮旅游一趟再写一篇攻略要折腾多久,让你白天玩晚上写第二天闻鸡起舞交给客户挑刺,并像上班一样循环往复到永远呢?
好多人立志做旅行家,要创作名留青史的好内容,做着做着,能糊过客户已经谢天谢地。
好多人摸清楚怎么回事,就毫不留恋地不干了。
什么人长期过这种生活会快乐呢?
被赤道上的太阳烤得掉皮,只要手里有相机,眼前有风景,就能挂条毛巾坐在那儿嘿嘿笑的人。
你三番五次引诱他,“难得上公海,走走走赌场走起”,他沉浸在剪视频的快乐中,根本听不见的人。
花几天几夜爬上山顶拍星星,星星没出来,扎个帐篷睡在冰雪上的人。
星星还没出来,再等一夜。
再再等一夜的人。
阿宗这样的人。
世人口若悬河,到处“种草”,心愿清单存得手机装不下。
你问他们究竟想过怎样的一生,张口结舌。
阿宗抬起头,眼睛里只有星星。
11.
第43天的阿宗摄影分享会。
老阿姨举手提问。
“小伙子,你才这么点年纪,就做了这么多事,未来有什么打算吗?”
阿宗向来口语能力欠佳,只会一句666,一句牛逼。这一次,他居然表达清楚了自己。
他站在台上,简明扼要,掷地有声。
他说,“我要拍中国人的BBC纪录片。”
后记
我实习最后一天,阿宗又来北京了,照旧只待一天。
他来看电影。
我:你专程飞到北京看电影?
他:嘿嘿嘿,是首映礼,BBC上了个环球纪录片的院线电影,叫《地球,神奇的一天》,里头中国的镜头都是我拍的。
我:玩得6呀,多少镜头?
阿宗27岁,笑得脸上的每一根筋都在开花。
“嘿嘿嘿嘿,足足两分钟!”
更新时间: 2019-11-05 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