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绿亦歌
1
我叫钱多多，人如其名，是个好吃懒做、娇生惯养、胸无大志的公主病患者。
以上评价，来自于我青梅竹马的发小夏之舟。他总是拖着长长的尾音，讽刺意味十足地叫我的名字：“钱——多——多——”
我问夏之舟：“什么叫公主病患者？”
夏之舟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就是像你这种，每天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衣柜里全是蕾丝，床下全是黄金，不知民间疾苦，脑袋只是用来作装饰，全世界都是粉红色的人。”
“哦，”我十分认同地点点头，“没错，就是我。”
小学的时候，老师让我们写作文——《我的梦想》，我绞尽脑汁，最后写上：做一辈子的公主。
那篇作文我得了零分，夏之舟得了满分，因为他的梦想是保护地球，维护世界和平。
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在人生目标和终极价值上，我和夏之舟是没得谈了。
“那我呢？”我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夏之舟。
“你什么？”夏之舟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
“你说你要保护地球，维护世界和平，那么你也会保护我吗？”
夏之舟难得纡尊降贵地看了我一眼，正准备开口说什么，门外突然响起钥匙开门的声音。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丢下手中的笔，飞快地以投怀送抱的姿势冲出去，大声喊道：“西秦哥——”
而比我更快的，是夏之舟伸出的左腿，将我狠狠绊倒在地。所以非常不幸的，当夏西秦推开书房的门时，我和夏之舟已经张牙舞爪地扭打在了一起。
夏西秦十分娴熟地走过来，一左一右把我和夏之舟拎起来甩开，抬了抬眼镜，斯斯文文地一笑：“谁先来？”
我十分有眼力，赶紧小跑上去，给西秦哥又是揉肩又是捶背的，十分谄媚地向他打小报告：“西秦哥，他打我！他还嘲笑我笨！说我考试考零分！说我嫁不出去！”
“有出息！”夏西秦冲着自己的亲弟弟微微一笑，“暑假作业还没做完吧？我看你也别做了，从今天起，每天六点钟起床，给我跑操场二十圈。而且一直到开学，我都不会再给你一分钱零花钱。”
“哥——”夏之舟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教训完夏之舟，夏西秦笑着摸摸我的头，安慰我说：“多多，不要怕，虽然咱笨是笨了点，但胜在有钱，只要咱愿意，可以包养一百个夏之舟。”
我不解：“为什么要包养夏之舟？”
夏西秦颇有耐心地给我解释：“我是夏家长子，家产都是我的，这小子一分钱都别想拿到，到时候一穷二白，只有去你家当倒插门。”
我十分悲天悯人地看了夏之舟一眼，勉强答应道：“好吧，等你以后落魄街头无家可归的时候，我养你。”
夏之舟嘴角抽搐，一字一顿：“我谢谢你了。”
那一年，我和夏之舟十岁，大哥夏西秦十六岁。西秦哥斯文懂事，成绩过于优异，拿奖拿到手软，声名远扬，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好少年”。
那时候，在年幼的我心中，男人分为两种，一种叫夏西秦，一种叫比不上夏西秦的别的男人。
2
我和夏之舟唯一能达到共识的一点，就是我们都喜欢夏天。
我家和夏家是邻居，住在市区最贵的江景别墅，而这里独独这两栋别墅。父母都忙着全世界到处做生意，我从小就学会瞒着用人，从阳台爬到夏家，跳进夏之舟的房间。
跟我的自由自在比起来，夏之舟就惨多了，因为他要练钢琴。而夏之舟之所以选择了钢琴，是因为这是夏西秦唯一不会的乐器。虽然我并不知道和自己的亲生哥哥较劲有什么意义。
所以在每个夏之舟练钢琴的日子，我就从冰箱里抱出一个大西瓜，用勺子挖中间最甜的部分吃，趴在地毯上吹空调、看漫画书。
夏之舟似乎很喜欢弹钢琴，他可以在钢琴旁坐整整一个下午。夏之舟的房间很大，漂亮的钢琴摆在房间左边的角落里，他衣冠楚楚地坐在那里，窗帘不时地在阳光下飞舞。
我听不出来好坏，没多久就躺在地毯上睡着了。等我醒过来，通常已是日暮黄昏。
我不能理解夏之舟为什么会喜欢弹钢琴，就像他不能理解我为什么睡觉总流口水一样。
“喂，夏之舟，”我一边吃着冰激凌，一边用脚踹了踹夏之舟，“好无聊哦，你带我去打游戏好不好。”
夏之舟不理我，我就开始在地上打滚，滚到他实在受不了了，只能带着我去城里新开的游戏厅。
夏之舟换了满满一桶游戏币，指了指大门口的老虎机，十分真诚地告诉我：“这个适合你。”
等夏之舟将他的游戏币全部输完回来的时候，我身边的游戏币已经由一桶变成了了整整三桶。夏之舟目瞪口呆。
我和夏之舟从傍晚一直玩到晚上九点，在我掏空了所有的老虎机后，我换了一大笔钱，欢天喜地地往外走。
没想到才一出游戏厅的大门，一辆摩托车就撞到了我的身上。一群混混从车上下来，将我和夏之舟围了起来。
夏之舟一步上前，挡在我面前，我下意识地感觉到了危险。
这时候，从游戏城里走出一个长得凶神恶煞的男人来，冷笑着说：“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两个毛都没长全的小鬼啊，没挨过教训，不知道规矩是不是？”
夏之舟冷笑：“赢了钱就不让走吗？”
为首的人走上前，一把拎起夏之舟的衣领，我尖叫一声：“住手！”
我把包里的钱全掏出来，扔在地上：“给你们就是了！”
男人恶狠狠地盯着我，吐了一口口水：“捡起来。”
这就有点过分了，你有见过穿着七层蕾丝裙的公主弯腰捡钱的吗？于是我摇摇头，说：“我不。”
男人扬起手掌，正准备扇下来的时候，夏之舟不知如何挣脱了混混的手，冲到我面前，阻止了那只手。
“她说不捡，”夏之舟慢条斯理地说，“那就不捡。”
那男人显然动了怒，脸上的刀疤狰狞起来分外可怕，他手下的人正蠢蠢欲动。我惊天动地尖叫起来，好在游戏城本来就在闹市区，听到小孩子的尖叫，有人立刻报了警，我和夏之舟才逃过一劫。
西秦哥是在派出所找到的我和夏之舟。
开游戏城的老板显然在黑白两道都吃得开，坐在一片烟雾里和片儿警们称兄道弟。看到我们俩的监护人来了，竟然还是刚成年的学生，戴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忍不住“扑哧”乐了。
老板不屑地看着我和夏之舟：“小小年纪，就偷家里的钱出来打游戏，舞弊敲诈，还想打架闹事。今天这事就算过了，把俩孩子领回家，好好教训教训。”
西秦哥摘下眼镜，温柔地笑了笑，点点头，说：“老板说得对，小兔崽子，确实该教训教训。”
下一秒，西秦哥面无表情地抄起派出所的凳子，对着游戏城老板的头直接就砸了下去。
然后他慢条斯理说完了下一句话：“坐在那里的，一个是我的亲生弟弟，一个是我家童养媳，算是我半个妹妹，你再多说一个字试试？”
我和夏之舟目瞪口呆，嘴巴都要掉到地上了。
第二天，听说老板带着他的小姨子跑了，游戏城易了主，改姓夏。
我和夏之舟再也不需要用钱换游戏币了。于是，小学六年级的那个暑假，我和夏之舟联手，刷新了整个游戏城的全部记录。从跳舞毯到雷霆战机，从极品飞车到拳王，所有的NO.1都是我和他。
我们终于握手言和，勾肩搭背，混迹于声色犬马之中，堪称游戏双雄、江湖扛把子。
如今回忆起来，那竟然是我最后一个无忧无虑的夏天。
这年夏天结束以后，我和夏之舟就上初中了。
初中一个年级十七个班，夏之舟在一班，我在十七班。没错，在素质教育还不那么盛行的年代，我们都是以成绩论英雄的。
新生典礼那天，我竟然看到夏之舟人模狗样地穿着白衬衫，站在礼堂中央。我仰着头望啊望，竟然从他的衣冠楚楚中嗅出了一点西秦哥少年时代的味道。
“哼，”我在心底想，“跩什么跩，你三岁穿开裆裤的样子我都看过。”
刚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青春期到底代表了什么。
我每天依旧乐此不疲，千里迢迢，穿越整栋教学楼，站在夏之舟的教室门口，大声喊他：“夏——之——舟——出——来——玩——”
整个一班一片哗然的哄笑。
夏之舟把桌子上的书猛地砸在地上，班上随即安静了。夏之舟十分不耐烦地站起身，走到我的面前，说：“钱多多，你是笨蛋吗？”
我的英勇事件迅速在新学校里传开，有一次我在女厕所里，从别人口中听到“钱多多”三个字。
“十七班的那个钱多多哦，真是不要脸，天天跟在男生屁股后面跑。”
“听说她是夏家的童养媳哦。”
“哎呀呀，她又笨又蠢，长得又丑，天天把自己打扮得花里胡哨的，还真以为自己是个公主啊。”
我突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廉耻”两个字。
第二天，我在学校门口遇到夏之舟，发现所有人都饶有兴趣地围观我们，我盯着夏之舟校服上的学号，0001，再低头看看自己的学号，1000。那一刻，我再一次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自卑”两个字。
3
我和夏之舟之间开始进入了一个说不出所以然的半绝交状态。
反正一班和十七班隔了那么远，只要我不主动去找他，我们基本上是没有交集的。
失去了夏之舟这个唯一的朋友以后，我渐渐变得沉默寡言。一个人没事做的时候，我就拿个很大很大的玻璃罐子，叠星星。听说叠九百九十九个就能许一个愿望，但我实在懒得数，于是一罐子一罐子地叠下去。
再和夏之舟说上话时，夏天已经结束了。
那天放学后，我忘了拿作业，于是折回学校。在学校门口，像平常一样，围坐了一圈江湖混混。然后在这群良莠不齐的男生中，我居然看到了夏之舟。
他坐在最中间的位置，微微低头，脸上露着痞痞的笑。
这件事对我的震撼程度已经超过了“自卑”和“廉耻”，我冲到夏之舟面前，瞪大眼睛，尖叫道：“夏之舟！你居然和这些人混在一起！”
夏之舟看到我，也是一愣。周围的小混混凑上来，问：“这妞谁啊？”
“她穿的是公主裙吗？什么打扮？”
“闭嘴！”夏之舟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
“怎么了？”夏之舟不耐烦地对我说，“你想做什么？打越洋电话，跟我哥告状吗？”
一提到西秦哥，我的眼圈倏地红了。那时候，西秦哥已经念完高中去美国常青藤读大学了，我一年统共才能见他两回。
于是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夏之舟手忙脚乱地冲我吼道：“不准哭了！”
这天晚上，我趁着月黑风高故技重施，从阳台爬进了夏之舟的房间。夏之舟正好站在窗边，我勇猛地跳下，正好压在了他的身上。
夏之舟花了整整三分钟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将他和我不小心碰在一起的嘴唇飞速挪开。
“钱、多、多！”他全身奓毛，我觉得下一秒，他就会拎起我把我从二楼的房间丢出去。
“休战！”我赶紧跳起来，在胸前比了一个十字，“这是我的初吻好不好，吃亏的人是我好不好？”
“钱多多，你知不知羞啊！”夏之舟瞪大眼睛，恶狠狠地看着我。
我没有理他，一屁股在地毯上坐下，说：“夏之舟，我决定了。”
“我帮你瞒着今天的事，你给我补课。”
“补课？补什么课？”
我从衣服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成绩单。夏之舟一脸麻木地看完上面的成绩后，深呼吸一口气，认真地对我说：“钱多多，你还是去跟我哥告状吧。”
就这样，我和夏之舟莫名其妙地和好了。
我们在学校里还是不常见面，但会在小卖部见面，他还会给我买一杯珍珠奶茶。周末的时候，我就待在他的房间里写作业，听他弹钢琴，然后躺在地毯上，睡得流一脸的口水。
第二年夏天的时候，西秦哥回国了。他给我和夏之舟买了整整两个箱子的礼物。已经进入叛逆期的夏之舟对此毫无兴趣，扔在卧室的角落里，让它们自生自灭。
而我的礼物，是一条镶满钻石的公主裙和一双手工水晶鞋。我被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觉得无以回报，于是把自己桌子上满满十个玻璃罐子的纸星星扛到了夏家，十分大方地送给了西秦哥。
反正我和夏之舟已经和好了，我再也不用一个人孤零零地折星星了。
西秦哥很诧异：“都送给我吗？”
“嗯！”我欢乐地点点头，“一个罐子可以许一个愿望，西秦哥哥，从此以后，你十年内的愿望就都交给我吧！”
夏之舟沉默地坐在一旁，发出磨牙般的冷哼。
西秦哥笑了笑，问：“我可不可以送一个给之舟？”
我白了夏之舟这个电灯泡一眼，走到他面前，不情不愿地问：“喂，夏之舟，你有没有什么愿望？”
夏之舟转过头，面色阴沉地看着我说：“保护地球，维护世界和平。”
夏之舟这个人，怎么说呢，虽然脾气很差，但感情倒是……挺专一的。
4
十六岁的夏天，我和夏之舟一起升入了高中。
我原本以为高中和初中也没什么区别，可是没想到，我刚一入学，就被人盯上了。那是班上一群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女生，在开学第一周的某天放学后，她们就把我堵在了女厕所里。
“听说你家很有钱？”戴着明晃晃耳环的女生，嚼着口香糖，往我的脸上吐了很大一个泡泡，“借点零花钱花花。”
我松了口气，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从来都不是问题。于是我十分殷勤地把书包翻了个底朝天，把里面的钱全给了她。然后这件事，一回生二回熟，我从一周一次的进贡，渐渐变成了一天一次。
这项秘密交易在进行了两个月后，终于被夏之舟发现了。
这天放学后，班主任前脚刚走出学校，夏之舟后脚就进了我们教室。他把门“砰”的一声关上，斜睨了那群包围住我的女生说：“一个都别走。”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为首的女生忽地站起来：“哟，这不是我们的之舟王子吗？怎么，想要上演英雄救美？”
夏之舟就“美”字做了三秒的停顿，然后决定不再看我的脸。
他将书包往桌子上狠狠一甩，指着那个女生说：“钱我就不追究了，你，过来，跟她道歉。”
“没有关系，”我拉着夏之舟的衣袖说，“她们只是要钱，给她们就是了。”
夏之舟懒懒地抬了抬眼，看着我，问：“那你愿意给她们吗？”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
于是夏之舟对着台下的女生说：“她说不愿意。别考验我的耐心，我数到三。”
“一——二——三——”夏之舟数完“三”，走到那群女生的面前，将她们的桌子一张一张踢翻在地，“以为我不打女人吗？”
在夏之舟的淫威下，带头欺负我的大姐大们一个个走到我的面前，不情不愿地跟我说了对不起。
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就出事了。
那群女生的朋友们浩浩荡荡带了一群人，把学校大门围得水泄不通，指名道姓要见夏之舟。我吓得都要哭了，赶紧去给夏之舟通风报信。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把我带到学校的后门，以极度难看的姿势把我从围栏间塞了过去。
“那你呢？”我泪眼汪汪地看着他。
夏之舟白了我一眼，十分不耐烦地说：“保护地球，维护世界和平。”
之后发生了什么，夏之舟不肯跟我说，反正我再见到他是在医院里，他躺在病床上，手指受伤了，再也不能弹钢琴。
我哭了很久，一看到夏之舟就哭。所以在夏天来临之前，夏之舟一看到我就嫌弃地转身就走。
夏天真是一个奇怪的季节，一到了夏天，我和夏之舟就又和好了。
而这年夏天，西秦哥毕业了。
这次他从美国带回来的不再是新奇的游戏机或者漂亮的裙子，而是一个女朋友。
西秦哥的女朋友很丑。一头乱七八糟的短发，随随便便的T恤，笑声很吵，一点都不淑女，像是一辈子都没有做过公主的人。
那天晚上，西秦哥带着我和夏之舟去海边看烟花。他们手牵手走在前面，并肩坐在暗礁上，我和夏之舟站在不远处的围栏边，谁都没有说话。
八点一到，我听到了烟花绽放的声音。我正准备仰起头，突然，一双手捂住了我的眼睛。
“别看。”夏之舟说。
他的手掌很大，难得温柔地覆盖住我的眼睛。
虽然我是个笨蛋，但我也是一个女孩。所以我知道，夏之舟不想让我看到的画面，是西秦哥微微弯下腰，吻了他心爱的女孩。
烟花还在不断地腾空，“砰砰砰”。我想，在深蓝色的夜空下，那一幕一定美丽得不可思议。
“喂，夏之舟，”我站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着少年和他哥哥越来越相似的英俊的脸，轻声问，“我可以不做公主了吗？”
我不要千军万马了，我只想做一个普通女孩，被喜欢的人放在心上。
夏之舟低头看我，他的眼球很黑，明明灭灭的灯光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过了很久，他才开口说：“不可以。钱多多，你要做一辈子的公主。”
5
我十七岁的那年夏天，发生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我那对貌合神离、富可敌国的父母离婚了。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你很早之前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的到来，可是当它真正到来的时候，你发现，你并没有做好迎接它的准备。
我以绝食的方式抗争了三天。第三天的时候，我顺着阳台爬进了夏之舟的房间。这次他正在换衣服，被我一览无余。
“钱、多、多！”
这一次，我没有和夏之舟顶嘴。月光从窗口落下，我看着他，眼睛眨了一下，然后哭了出来。
我抱着夏之舟翻来覆去地哭：“我不要他们离婚，如果他们离婚的话，我就去死。”
夏之舟终于捋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然后他扯着我的头发，给我了一个狠狠的暴栗：“钱多多我警告你，你再乱说话，我就把你从阳台丢下去。”
我不理他，继续哭。夏之舟没有办法，跑到楼下，打开冰箱，把西瓜切成两半，上面插上勺子。夏之舟把最中心的那块挖出来给我吃，然后问我：“甜不甜？”
我吃了一口西瓜，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已经断粮三天了，于是化悲痛为食量，三下五除二将西瓜啃得干干净净。有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摘下粘在我嘴角的西瓜籽。
夏之舟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
那天晚上，我理所当然地霸占了夏之舟的床。他睡地板，在意识蒙眬的瞬间，我好像听到他说：“钱多多，我会保护你的。”
第二件事是，我十七岁了。
“我要生日礼物！”我对夏之舟说。
“哦。”夏之舟白了我一眼，把我推到一边，“你的体积太大了，把我的光都挡完了。”
“我要生日礼物！我要生日礼物！”
在我的魔音不断骚扰下，夏之舟终于爆发了：“你要什么礼物！”
“我要坐摩托车！”我昂首挺胸大声说，“我不管！小说里都是那样写的！”我拿出自己的台湾言情小说三百册振振有词，“生日的时候一定要坐摩托车去海边！”
夏之舟对我耍泼无赖的功力实在无法抗拒，居然真的在我生日那天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辆大红色的摩托车。他认真地给我戴好头盔，“呼啦”一声冲出去，在夜晚的城市穿梭。
我抱住他的腰，大声尖叫起来：“夏——之——舟——停——下——来——”
“听——不——到——”
可恶的夏之舟！穿越了整座城市，我们终于在海边停了下来。夏之舟将摩托车丢在一旁，和我并肩在暗礁上坐下来。
“公主殿下，请问现在还要做什么？”
“唱生日歌。”
“钱多多，你幼稚不幼稚？”
我笑嘻嘻地看着他，半晌以后，夏之舟竟真的开始不成调地唱起来。他的声音凶巴巴的，听起来一点都不温柔：“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喂，夏之舟，”我听着远处海浪的声音，开心地说，“要是我们明年没能考上同一所大学，到了夏天的时候，你还是要给我过生日哦。”
“知道了。”他不耐烦地回答。
第三件事情，是在我生日那天夜里，回程的路上，我和夏之舟发生了车祸。转弯的地方突然驶出一辆失控的汽车，电光石火的瞬间，夏之舟将我狠狠地从摩托车上推了出去。
我活了下来，而夏之舟没有。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妹妹。”夏西秦对我说。
我在医院了待了近一年的时间，换了无数个心理医生，拒绝和任何人沟通，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所有人都说我疯了，我的父母为我又复了婚。我曾经哭着对夏之舟说，如果他们离婚的话，我就去死。
这真是世界上最讽刺的一件事。
最后是夏西秦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强行把我从医院带走。他每天逼迫我跟着他，重新学会说话、识字、走路。他又花了近一年的时间才将我从夏之舟的死亡中拯救出来。
我的脾气时好时坏，反复无常，只有在西秦哥的身边，才能恢复成一个正常人。一年后，我勉强考上一所三流大学，夏西秦就将公司搬到大学边上，每天陪我一起吃晚饭。
室友问我：“那是你男朋友吗？”
“不，他是我哥哥。”我说。
“又没有血缘关系，无所谓啦。你很爱他吧？”
“看得出来吗？”
“因为你只有在他面前的时候，才会像个女孩一样开怀大笑。”
原来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爱着夏西秦，包括夏西秦自己，所以他才认了我做妹妹。他知道他是唯一能把我从黑暗里救出来的人。可是从此以后，也只能是妹妹了。他真是温柔，又温柔又残忍。
“你爱了他多久？”
我想了想，回答说：“太多年了，已经记不清了。我曾经给他折了十瓶纸星星，一瓶里有九百九十九颗，所以我一共送给了他九千九百九十颗星星。”
“那你们为什么没在一起？”
我看着室友的眼睛，轻声说：“因为我害死了他很亲很爱的人。”
那一年，夏西秦在医院对我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妹妹。别人以为是救赎，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其实是将我推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二十五岁那年，我大学毕业，父母为我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生日宴。
我弹奏了一首李斯特的《爱之梦》，这是我唯一会弹的钢琴曲，也是夏之舟每年夏天最喜欢弹奏的曲子。每一次听到它的曲调，我都会忍不住趴在地毯上睡着。
我说：“这首歌，献给我最爱的夏西秦哥哥。谢谢他，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七年过去了，我终于戒掉了公主病，一头乱七八糟的短发，随随便便的T恤，笑声很吵，一点都不淑女，像是一辈子都没有做过公主的人。
一曲毕，全场掌声响起。可是我知道，他们都是冲着我的父母，而不是那个叫钱多多的女孩。
我站起身，灯光打在我的身上。我在人群中看到依然英俊的夏西秦，突然笑了起来。我说：“西秦哥，我爱你，你和我结婚吧。”
全场哗然。所有的人都将目光落在夏西秦身上。他衣冠楚楚，这些年气质越发清冷，再见不到当初温柔大哥的模样。
他冷冷地看着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是他又爱又恨的小妹妹，他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却又舍不得我受一点点的伤。
一个月后，夏西秦带回来一个女孩，向我介绍说这是他的未婚妻。饭吃到一半，我突然开口说：“西秦哥，帮我剥大闸蟹可以吗？”
夏西秦习惯性地点点头，用钳子帮我把蟹肉一点一点分出来，然后自然而然地放入我的盘里。
可我却没有动筷子，我看着雪白的蟹肉，当着所有人的面，静静地开口：“西秦哥，不要离开我。”
一瞬间，全桌人静默，女孩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求求你，”我说，“不要离开我。”
6
我二十七岁那年，全市已经没有女孩敢嫁给夏西秦了，只因为他有一个发了疯的妹妹。两家的父母终于妥协，开始为我和夏西秦准备婚礼。门当户对、强强联手、青梅竹马，怎样好听的词语用在这件喜事上，都显得不足为过。
我在婚礼设计上源源不断地砸钱，我要一场世界上最梦幻、最童话、最公主的婚礼。婚纱做好的那天，我迫不及待地穿上它，敲开夏家的别墅大门，站在辉煌的灯光下，问西秦哥：“西秦哥，我美吗？”
夏西秦怔怔地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那天夜里，夏西秦开车带我去到城市尽头的海边。我被海风吹得瑟瑟发抖，不明所以地抬起头，问他：“西秦哥，到了最后，你还是不愿意娶我为妻，对吗？”
我近乎绝望地说：“我从七岁那年开始喜欢你，到现在二十七岁，我爱你，爱了整整二十年。”
我仿佛看到一条静静的河，流淌在我和对面的男人之间，那是我人生最灼灼、最美好的二十年。
“西秦哥，”我泪水涟涟，凝视他的眼睛，“没有你的话，我会死的。”
夏西秦却突然开口说：“多多，你还记得这里吗？小的时候，你和之舟最喜欢这个海边，总是让我带你们来这里玩。你让他用泥沙给你堆城堡；你喜欢贝壳，他就去浅水区给你找最漂亮的贝壳，穿成链子，送给你。之舟从小就爱欺负你，可你让他做的事情，他每一件都做到了。”
这十年来，“夏之舟”三个字就像是禁忌，无论在我家还是在夏家，都是不能被提起的存在。这一刻，少年英俊的面容猝然进入我的脑海，像是要将我心头那道伤口用力地撕扯开来。
啊，我想起来了，就是这里。
十七岁那年的夏天，夏之舟骑着摩托车载着我飞驰在星空下，最后就停在了这个海滩边上。他还给我唱了一首荒唐走调的《生日快乐》，还和我约定，明年夏天还要陪我过生日。
我不可遏制地回忆起来，那个月色皎洁的夜晚，听得到远处浪花拍打的声音。
“西秦哥，”我浑身颤抖地说，“你不愿意和我结婚，是因为其实你一直都恨着我吧？”
“其实你们每个人都希望当年车祸死掉的人是我而不是夏之舟吧！”我歇斯底里尖叫起来，“你们以为我不知道！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夏西秦静静地看着我，他的脸笼罩在淡淡的黑暗中，看不出来他的表情是仇恨还是愤怒。沉默良久，他终于再一次开口，却问出了另外一个问题。
他说：“多多，你为什么，一次都没有去过之舟的墓地？”
夏之舟被埋葬在海的对岸，最好的公墓，比活人住的地方还要贵上许多倍。
西秦哥打着手电筒，我跟在他身后。夏天的风很凉爽，因为在海边，甚至能闻到海风咸湿的气息。墓园里有很多郁郁葱葱的树，生机勃勃，和墓地的死气沉沉形成鲜明的对比。
斯人已逝，活着的人，要靠什么才能继续咬牙，带着记忆过下去呢？
西秦哥说得没有错，整整十年了，我从来都没有来过这里。
终于，夏西秦在一块墓碑前停下来：“多多，去看一看他吧。”
我终于挪动沉重的脚步，发疯般地跑到夏之舟的墓碑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我伸手去摸那块冰冷的石头，借着微弱的月光，我看到了上面的照片。
我终于再一次看到了，十七岁的夏之舟。
他还是那么年轻，英俊得漫不经心。我似乎看到他皱起了眉头，凶巴巴地对我说：“钱多多，你这个笨蛋。”
他似乎又想到什么，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走过来揉了揉我的头发，说：“钱多多，我会保护你的。”
“夏之舟，”我轻轻抚摸着他的照片，用这辈子最温柔的声音说，“你醒一醒啊。”
“我是钱多多，你醒一醒啊，你看看我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夏西秦走到我的面前，递给我一个已经老旧的MP3，他看着已经崩溃的我说：“多多，重新开始你的人生吧。”
我打开MP3，因为太长时间没有使用，里面传来刺耳的杂音。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夏之舟的声音。
他有些紧张地咳嗽了一声，恶狠狠地说：“不准笑！听到没有！”
在听到夏之舟的声音的那一刻，我整个人开始战栗。十年了，这个声音在我的生命里消失了整整十年。
他的声音很轻，很低，是少年人特有的那种干净，他在唱歌：“为你逃课的那一天，花落的那一天，教室的那一间，我怎么看不见，消失的下雨天，我好想再淋一遍……”
“刮风这天我试过握着你的手，但偏偏雨渐渐大到我看你不见，还要多久我才能在你身边，还要多久我才能够在你身边。
“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但偏偏，风渐渐，把距离吹得好远。”
一曲毕，夏之舟顿了顿，十分不情愿地说：“钱多多，十七岁生日快乐。”
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听到烟花绽放的声音。
这一次，没有人用手轻轻覆盖住我的脸，所以我终于看到了烟花绽放的瞬间。在深蓝色的夏空下，一簇一簇，姹紫嫣红，转瞬即逝，就像那些一去不复返的，美好的少年时光。
隔着波光粼粼的江面，隔着近十年的时光，隔着天与地，隔着生离与死别。
春夏秋冬，年复一年。
那些欢乐、痛苦、眼泪、笑容，都被掩埋在了时光的河流之中。我像一条濒死的鱼，就快因为这漫长的记忆窒息而亡了。
“多多，很抱歉，我不能和你结婚。”西秦哥微微弯下身，凝视我的眼睛，然后他无比悲伤地说，“因为你想要嫁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我。不要再麻痹自己了。”
我终于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号啕大哭起来。五脏六腑和七窍灵魂，恨不得在这一刻都挖出来，才能熬过这样巨大的悲痛。
人生停止在十七岁那年的，除了少年夏之舟以外，还有一个叫钱多多的女孩。
她曾经的梦想是做一辈子的公主，可她的骑士为了保护她而死去了。
耳机里还在放着他的歌，漫不经心，又带着少年人才有的干净：“好不容易，又能再多爱一天。但故事的最后，你好像还是说了拜拜。”
一遍又一遍循环，一年又一年的“生日快乐”。
那一刻，我终于承认，夏之舟的一生，已经过去了。
那个讨厌的、自以为是的、说过要一辈子保护我的笨蛋夏之舟，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和他一起死去的，还有我全部的爱，和那些已经过去很久很久的夏天。
“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但偏偏，雨渐渐，大到我看你不见。”
更新时间: 2020-08-13 0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