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邱暖
“要过年了,机关格子间里的小李、小张、小王将挤上火车回家,名字变成了李处、张处、王处;而写字楼里Linda、Mary、Michael也踏上返乡归程,做回桂芳、翠花、二狗。”
这是个过年期间流行的段子,我却深有感触。在不算长的职业经历中,我加入外企做过Michael,也曾是格子间里的小邱同志。十几年的时间,角色几经变换,兜兜转转后又回到原点,回首过往,可谓:为人性僻耽工作,人不折腾死不休。
理想,划掉
故事的开头是这样的:我生在东北,2000年开始求学于北京一所名牌大学,读了6年听起来高大上的国际政治专业,眨眼已到毕业季。学生时代如花般幸福,2006年毕业时却面对一无所知的未来。当年对一份好工作的认识并不比对一个鸡蛋的认识多多少,于是,开始学习制作简历,开始遍寻求職信息,还有,就是开始规划自己的职业,设计未来的工作标准。
我拿出一个笔记本,在上面罗列各种条件,描绘着理想工作的样子:要做有意义的事,要在政府机关或国企事业单位,它严肃而有趣,充实而有激情,在北京,有不错的薪酬和远大的前途……
天马行空地想象,在冷漠的现实面前,戛然而止。纸上谈的兵,在真实的面试场上,一击即溃。憧憬总是美好,然而,还没来得及意淫多久,就被匆忙缴械。我们面临的,正是被称为“最难就业季”的那几年。
我至今还记得那个冬日的早晨,没有阳光,局促的房间里,十几个硕士博士,为了一个报纸编辑的位置,争论不休。这个“学名”叫“小组讨论”俗名叫“群殴”的面试环节,是那些年用人单位面对求职者的耍猴式考核,在应聘者们使尽浑身解数表现自己对于某个岗位的渴望时,我相信面试官会产生极大的满足感。
“群殴”的胜利者是一个名校硕士,发表胜利感言时,他意气风发地谈起自己的职业理想和期待条件。刚说了不到1分钟,就被面试官不耐烦地打断。
“我们时间有限,这份报纸其实没什么发行量,但是可以给你事业编制和北京户口,你到底能不能来?”
“……呃……来!”
为了事业编制和北京户口,他最初的职业梦想破碎了,而我的,也没有保住。
潜意识中,我仍然觉得政府才是办大事的地方,体制内的工作应该更有意义。但是不断的碰壁经历让我放弃幻想。我打开笔记本,划掉了除第一条(要做有意义的事)之外的其他几十条标准。我不再自我限制,不再预设条件,不管政府机关事业单位国企外企民企NGO,只要给我机会,我都愿意去尝试。
这是学生进入社会的第一课,下课铃响起的时候,我接受了第一份offer—位于广州的一家跨国银行的管理培训生。
Michael以及恶臭的鼠尸
外资企业进入我的视野或许只是偶然,但它不限出身不限专业只看能力的招聘理念让我们两情相悦。外企鼓励多元差异的存在,同批进入的伙伴们来自五湖四海,所学专业从环保、外交到空气动力学一应俱全。
必须要感谢这一点,感谢这份工作机会,虽然它和我最初的职业期待并不一样。
从现实角度看,这是一个不坏的选择。那是一个外资企业如日中天的年代,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已过几年,原有的保护政策正逐渐放开,中资企业直面外资巨人们的冲击。如果还能找到十几年前的报纸,会发现当时的中资企业是多么谦卑和恐惧,而外资企业又是多么踌躇满志。外企白领的身份,在国内备受追捧,一个只招聘5人的宣讲会,可能会吸引成千上万的求职者参加。而“管理培训生”,更是以“培养公司未来领导者”为目标的外企特有岗位,是所谓精英中的精英。
我给自己起了英文名字Michael,我对新工作充满好奇,相信她对我也是一样,彼此微笑着开始了磨合的过程。
最初的日子忙碌而充实,公司给了管理培训生们很多机会,有总部集中培训,学专业知识,也会放我们去分公司轮岗,我可以把它想象成“仗剑走天涯”,每一天都有进步的感觉。我享受这种感觉,这与当初笔记本上唯一没有删掉的那条工作标准—做有意义的事,完美契合。
工作方向虽然改变,职业理想依然沸腾,我已笃定外资企业是理想的工作地,并充满了神圣感。每次站在摩天大楼下面,仰望着公司招牌,仿佛它都自带光环一般。
每次站在摩天大楼下面,仰望着公司招牌,仿佛它都自带光环一般。
结束了管理培训生的一系列项目后,我迎来了最终的分配,将在固定的岗位上担负更多职责。此时工作于我,宛如整个世界,我不愿放弃哪怕一丁点机会。就这样,我主动选择了异地分公司部门负责人的职位,去接受所谓的锻炼和成长,代价则是与新婚妻子告别,开始了漫长的异地恋生活。这是一种执念,当时认为是美德,后来才觉得是走火入魔。
外资企业讲求的精简与俭省,在中小级别分公司体现得格外明显。我来的第一天就被“委以重任”,除了管理业务外,还需要负责公司的安保系统,通俗点说,就是要负责开门、关门的门禁以及警报系统报警的后续处理。这是真正意义的早出晚归,早晨必须提前到达,否则同事们会堵在门口,不能进入办公室;而晚上只要有一个人加班,我就必须陪到最后。此外,报警电话更是我的梦魇,手机24小时不能关机,一旦接到报警电话,不管多晚,不管外面是下雨下雪还是下刀,都要尽快冲到现场。这直接导致了我一段时期睡眠很差,并且产生了手机铃声恐惧症。
渐渐地,那些重复耗时的流程性事务开始占据我的大部分时间,工作不再那么有吸引力了,甚至变得有些讨厌。而外资企业的好运随着一场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而走到尽头,业务的不景气反过来加剧了企业和员工的困境。某天,没有一单生意,我却还是疲惫不堪。凌晨时分,花盆被风吹落触发了报警,我深夜惊醒在无人的街,让风痴笑却不能拒绝。再有一天,办公区突然闻出阵阵怪味道,我指挥保洁阿姨遍寻气味源而不得,无奈之下只得亲自上阵,从天花板夹层中掏出一只死老鼠。
对着鼠尸呕吐之余,我默背了两遍工作职责,确实没有发现捕鼠收尸这一条……
真是够了!
小邱同志和“公侯”幻想
想到自己唯一在意的工作标准—做有意义的事,如今也几近不保。世易时移,我越来越难以接受这些成为工作的常态。职级和收入在提高,我在一线城市买房安家,可心中那种幻灭感和挫折感却越来越强。我开始变得不快乐,日甚一日。2012年4月,我参加了一次同学聚会。许久未见的同学在一起,总有聊不尽的话,而工作自然是被吐槽最多的一个。我分享了自己的“鼠尸感慨”,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鸣。而后,一个才华横溢的同学专门写诗来纪念:“……人生何渺渺,大志已悠悠;从前慷慨士,开口话盐油;长谈街巷语,无关公与侯;公侯不可致,徒增夙夜忧……”
这首诗救活了我死亡已久的激情,成了我换工作的原动力之一。从前慷慨之士,职业理想仍在,为什么不去“致公侯”呢?我选择了從外企离开,坚决而迅速。
这一年我通过了公务员考试,考上了中央的某部委,在而立之年将之前的工作积累归零,奔向京城,去政府机关里寻觅有意义的事。在那里,我不再是Michael,不再是部门负责人,而是小邱同志。尝试跨度这么大的两份工作,除了通过公务员考试这一机遇外,还有的应该算是对毕业时职业理想的不忘初心吧。
我很快适应了部委的工作节奏,朝八晚五,按部就班。在这里,大楼前是武警24小时站岗,我不再操心开门关门或半夜报警;而大楼内部长、司长、处长云集,我再不需要对任何事务决策和负责。
我的工作内容主要是写,写简报、写请示、写报告、写参考。关注的问题可以宏观,视野可以开阔,而落笔时则要小心细致。部委机关里对于公文的格式,甚至标点符号有严格到苛刻的要求,而领导的意见更要不折不扣地遵照执行,哪怕你有其他看法。很快地,我被彻彻底底改造成了小邱同志,而周围也多是这样的小X同志,我们说着类似的话,做着类似的事,写着类似的公文。
一开始,我被“干一番大事业”的激情支配着,感觉自己所做的工作,关乎国家的未来,比如“自贸区”适用的一些政策,也在自己的案头经过,但很快,那种失落再次袭来,在这里,我又找不到那种有意义的感觉。
体制内有体制内的规则:位置的高低,是不可逾越的鸿沟。我当然可以思考,可以提出自己的看法,但是它们无足轻重。一次,我花了大量时间写成材料A,处长给了意见后,我又花大量时间将之修改成材料B,而司长看过后给的意见是再次改回材料A。那可以跟处长说先不按她的意见修改吗?当然不行。那可以跳过处长直接把材料给到司长吗?当然更不行。时间、精力、心血就耗在这层层级级的辗转批复之中。
有一段时间需要集中写材料,那些文件语言,那些修改意见,那些冗长而又不可少的批复程序,让我不但从精神上抵制,身体上也觉得不舒服,有反胃的感觉。
我明白了很多道理,我对之前经历淡然处之,不再和工作死磕,而是把关注点转向职业以外的兴趣活动。
再一次,我彷徨犹豫,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职业理想、自己的工作意义。可这次,现实的压力没有给我太多的思考时间。
公务员收入微薄到仅靠工资,已经很难在北京生活的境地。家里也濒于困境,积蓄已经无法支撑还贷的压力。从前慷慨士,陷入了买不起盐油的窘境。
所以这一次,与其说是理想,不如说是现实因素,帮我迅速做了决定—再见了,小邱同志。
“致公侯”的经历,只持续了半年,我又离开,进入另一家著名的跨国投行。
工作只是工作
兜兜转转回到原点,我重新做回Michael,收入也差不多恢复到以前的水平。我继续早出晚归,忙于各种决策安排,包括那些重复耗时的流程性工作。我依然会在半夜被手机铃声吵醒,不同的是,其他时间里我不再失眠了。
偶然的机会,我读到了胡适先生的文章《给毕业生开三个防身药方》,这是胡适先生85年前给即将工作的毕业生的一些忠告,今天读来,竟有醍醐灌顶之效。这三个药方分别是:总得时时寻一两个值得研究的问题;总得多发展一点非职业的兴趣;得有一点信心。
对于第二点,胡适先生说道:工作往往成了苦工,就感觉不到兴趣了;为糊口而做那种非“性之所近而力之所能勉”的工作,就很难保持求知的兴趣和生活的理想主义。最好的救济方法只有多多发展职业以外的正当兴趣与活动。一个人应该有他的职业,也应该有他非职业的玩意儿,可以叫做业余活动。往往他的业余活动比他的职业还更重要,因为一个人成就怎样,往往靠他怎样利用他的闲暇时间。
我想通了很多事情,我认识到凡工作都有优缺点,换工作不一定可以带来想要的结果。我明白了很多道理,我对之前经历淡然处之,不再和工作死磕,而是把关注点转向职业以外的兴趣活动。
以前,工作是理想的寄托;后来,工作是现实的依靠;而现在,工作只是工作。给它划一条线,线外,非请勿入。
更新时间: 2019-09-04 0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