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哑树(来自鹿小姐)
我的一生所爱,我不愿同你道别,大雪覆了一座城,你依然活在我心中。
作者有话说
写这篇文的时候正在听卢冠庭的《一生所爱》,他唱道:“从前现在过去了再不来,红红落叶长埋尘土内,开始终结总是没变改。”这句话深深触动了我,我这才动笔想要写一份从未变改的爱情。
1
内蒙古赤峰,零下十度的天气,迟既明一行人还没有收工。迟既明站在墓室里皱眉看着脚边的一堆碎片,一行人正小心翼翼地加固土层,做遮盖封护等出土工作。
忽明忽暗的灯泡悬在他的头顶上方,飞蛾迅速扑来,旋即又被烧死。迟既明颇为烦躁地从裤袋里掏出一包烟,眼睫低垂,在光亮下晕成一个光圈,他似想到了什么,又把烟塞了回去。
迟既明长身玉立,哑着声音对旁人说:“我出去抽支烟。”说完他转身攀木梯,三两步跳出了墓室。
寒风吹来,枯草沙沙作响,迟既明在暮色中微微垂头靠前,一只手拢住火,眼看就要点燃烟时,一阵风刮来,火又灭了。
“迟队,文物已经快出土了,最迟明天早上能到达内蒙古文物保护中心。”一个男人气喘吁吁地说。
迟既明拍拍他的肩:“辛苦了。”
“可是那些丝织品大部分都成了碎片,上头说调来了一位资深修复人员来推动我们的研究工作。”小张汇报道。
迟既明挑眉,声音在寒夜里格外清冷:“嗯,是谁?”
“叫霓裳,据说……”
“啪”的一声,烟终于点燃了,迟既明深深吸了一口烟,似要把它吸进肺里。他的身形在黑暗中僵了僵,声音低哑:“知道了。”
2
第二天,迟既明携两位同事在机场等候。迟既明一只手插在裤袋里,一只手拿着一块接机牌,上面写着:霓裳。
晚上七点一刻,霓裳准时在出口出现。迟既明眯着眼睛看着迎面走过来的女生,小小的个子,穿着驼色的风衣,脖颈前墨绿色的围巾挡住了巴掌大的小脸,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
山高水长,他还是不能忘记这双眼睛,它们纯净得如千年封冻的湖泊,让人移不开眼。迟既明伸手接过霓裳的行李箱,定了定心神:“霓裳,好久不见。”
“学长,好久不见。”霓裳淡淡地打招呼。迟既明的眸子沉了沉,一句“学长”便将两人的界限划清。
他的眼睛里翻涌着灰败和失意,但他也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霓裳后头,听她热络地跟人打招呼。小张热切地说:“霓裳姐,这次古墓里出土的丝织品还得靠你这双妙手来修复了。”
霓裳嘴角扬起浅浅的笑容:“这是我的本职工作,我一定会尽力的。”
夜色不知不觉降临,街边的路灯散发出的暖色的光斜斜地打在霓裳身上,迟既明漫不经心地跟在他们身后。
“霓裳姐,你饿不饿?要不要先买点东西给你填填肚子?”小张开口。
霓裳往手上呵了一口白气:“不饿,我在飞机上吃了一点。”
同行的一位小姑娘往她身上蹭了蹭,八卦心起:“霓裳姐,你长得漂亮又这么优秀,有没有男朋友啊?”
迟既明握着拉杆的手一僵,指节泛白,看到她拍了拍小姑娘的手:“还没有,等的人还没有来。”
听到这,迟既明竟暗自松了一口气。倏地,他眼尖地瞥到一个飞车党骑着哈雷机车冲她撞来。电光石火间,迟既明一把扯过她,将她拉进怀里,机车擦着他的脚飞驰而过,他不自觉地闷哼了一声。
迟既明把她护在怀里,她耳边听到的是他快速的心跳,感觉自己正被一股温暖裹住。迟既明的下巴抵住她的发顶,紧张的声音响起:“你有没有事?”
霓裳摇了摇头,瞥到两位同事关心的眼神后,动作迅速地挣开了他的怀抱,没有丝毫留恋。“霓裳姐,你有没有受伤?”
“没事,我很好。”霓裳安抚道,“走吧,很晚了,该回去休息了。”
一众人将霓裳安顿好后纷纷告别,迟既明在楼下站定,低着头不知道在思索什么。小张拉了拉他的袖子:“迟队,我们该走了。”
迟既明回神,嗓音低沉:“你们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他丢下这句话后便走进了窄窄的后街。
十分钟后,他敲响了霓裳所在房间的门。霓裳开门看清来人后一脸冷色:“还有什么事吗?”
迟既明将手边用红色塑料袋包住的东西递给她,她接过来一看,发现全是花花绿绿的碟片。不知道是不是今晚夜色温柔,霓裳放柔了语气:“你还记得啊。”
“嗯,无聊的时候你可以打发时间。”迟既明一只手撑在门边,嗓音低沉,“晚安。”
霓裳将碟片倒在床上,看着这些熟悉的碟片,回忆渐渐倒带,碎片拼成一幅记忆的地图。
“我睡不着的时候就会看碟片。”霓赏蜷在沙发里懒懒地说道,“你陪我看吧。”
“好。”迟既明低头在矮柜里翻找碟片,眼角溢出一丝温柔。
室内关了灯,窗外是一片星空月夜,他们看的是一部1989年的老片子——《当哈利遇到沙莉》。舒缓的节奏和不断变幻的场景让霓裳看得入了迷,女主眼神充满希冀:“当你想和某人共度余生的时候,你会希望你的余生越长越好。”
霓赏这时偏过头看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感到一阵安心。她悄悄地在心里说:与我共度余生的就是他了。
3
霓赏倒好时差后马上去了丝绸博物馆与研究员商讨解决方案。经过多方讨论,霓赏尝试用针线加固法缝补残缺的丝织品。
她尝试用针线加固残片的时候,发现残片里的蛋白质已经在空气中稀释了,有些绫里面的丝已经断了,几乎用手一碰就会变成粉末,更别提加固了。
霓赏将自己困在实验室整整一天,希望能想出解决方案,最后抵不住困意,睡在了桌子上。意外来得猝不及防,有两名博物馆实习生听说这次出土的遗存出自辽代,好奇心一起,恰逢实验室门没关便偷偷潜过来一探究竟。
两位实习生趁霓裳睡着了,看实验桌上的衣裳又这么华美,便忍不住用手触摸。这一毫无章法的触摸导致大部分素衣变成了更为零碎的残片,有的甚至成为粉末。
实习生发现自己捅了娄子后仓皇逃离,醒来后的霓裳眉头皱得愈发紧了,只能前去负荆请罪。
“馆长,是我疏忽大意了,我愿意认罚。”霓裳深深地朝馆长鞠了一躬,脸上全是自责之意。
一时间,室内安静下来,只有水壶里沸水咕噜冒泡的声音。馆长神色不悦,正欲开口时,一道低沉的男声打断了他。
“馆长,这事得怪在我头上,一开始出土丝织品遗存的事我就没封好消息才有了后来的事。”迟既明气息不稳,“这样,我任您处置。”
待馆长面色稍好时,迟既明走前为他泡了一杯茶。迟既明颇有耐心地过滤,冲水。麦青色的茶盏里纯白的芽尖向沸水中心翻滚,芽头肥壮,满披白毫,挺直如针,三泡之后仍旧悬于杯中,芽尖不倒。
馆长接过迟既明递上来的茶后轻啜了一口,清甜带涩的味道舒缓了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他终于松了口:“这次就先饶过你小子,但是霓裳,这次遗存修复一定要抓紧时间。”
霓裳急忙点头承诺一定会尽快完成任务,她抬头看到迟既明额头上蒙了一层细细的薄汗,终是按压住心里的那股潮湿,快步走了出去。
两个小时后,迟既明在楼下看到了正在榆树下昏昏欲睡的霓裳。他轻轻摇了摇霓裳的肩膀:“醒醒,你怎么在这睡着了?”
“等你出来,刚刚的事谢谢了。”霓裳语速极快。倏忽,霓裳感到眼前一道高大的身影笼罩了下来,一双纤长的手正要触摸她的发顶。
霓裳条件性地往后缩,清澈的眸子露出防备的眼神。迟既明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下来,他露出一个苦笑:“你头顶有枯叶。”
“我们已经分手了。”霓裳神色疏离,冷静地提醒他这个事实。
往事并不如烟,也不会随风消散,只会像块礁石横亘在那里,不停地告诉他们重归于好是多么艰难的事。
4
十年前,两人的第一次相遇是在荔枝巷,他们正值十六岁的好年纪。霓裳从小在单亲家庭长大,与妈妈相依为命,妈妈为了维持生计,在荔枝巷开了一家裁缝店。
那天正值盛夏,阳光炽热,墙体上的石灰脱落,连青苔都奄奄一息。妈妈出去进货了,留霓裳一个人看店。
彼时的她正叼着一根冰棍,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家的小电视看《英雄本色》,模糊的画质,沙沙作响的声音,她却看得津津有味。
忽然,一个高瘦的身影挡住电影里的画面。霓裳瞪着来人:“你干吗?别挡着我看电视。”
少年失魂落魄地站在她面前,声音颤抖:“能帮我修补一件衣服吗?我家……阿太去世了,这是她最喜爱的一件衣服,我想……”
少年的啜泣声越来越大,额前的头发凌乱地搭在眉毛前。霓裳看着于心不忍,也顾不上看电影了。
她点点头:“这样吧,你把衣服留下,明天你就可以来拿了。”
“嗯。”少年呆呆地应声。
霓裳接过衣服小心放置好,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迟既明,是我阿太取的名字,出自《九夜·东君》‘夜皎皎兮既明’,她希望我活得通透。”少年的眼神湿漉漉的,“可是阿太……”
霓裳眼看他的眼泪就要落下来时,小手一挥,示意他别说了,看他落寞地离开,还是补充了一句:“你别太伤心,我们都要经历这个的,老人脱离了苦海也好。”她太能体会这种心情了,因为早年丧父,所以她格外珍惜与妈妈的这份感情。
晚上妈妈回来的时候,霓裳说明了这个情况,并坚持帮她打下手。忽闪不明的钨丝灯泡被一根电线连着,裹着一层厚厚的煤灰,摇摇晃晃地挂在上方。不一会儿,妈妈的眼睛熬得通红,霓裳看着心疼,就劝妈妈去睡觉:“还有一点就能收尾了,交给我吧,你赶紧去休息。”
妈妈在她的再三劝说下去休息了,留下她睁大眼睛给衣服固定针脚。长夜漫漫,每当她的眼睛酸涩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她就会想起迟既明那双漆黑眸子里的失落,然后便咬牙坚持了下去。
第二天迟既明来拿衣服的时候,霓裳塞给他几颗新鲜的青枣,上面还沾着清晨的白霜。迟既明摇摇头拒绝了。
霓裳看迟既明着一身黑色衣服,头发整齐地梳到了后面,神色怏怏,心底便猜到了几分。
“这样,我还有事情找你。”霓裳仰起头看着他,发现自己只到他的下巴,“你处理完阿太的事,回来找我,我在荔枝巷这边的后河等你。”
迟既明在她期望的眼神下点了头。
从晨光到暮色,晚钟余音渺渺,她把脚下的碎石块捡起打完了水漂才等到了迟既明。他神情疲倦,紧抿着嘴唇:“你找我什么事?”
“你身上有什么贵重的东西或者说你珍爱的东西?”霓裳伸出手。
虽然不解她为什么这样做,迟既明还是回答:“有,以前捡了一块鱼骨,一直把它当作我的幸运物。”
“你把它扔向河里。”
霓裳向迟既明解释奶奶曾经跟她说过:如果你肯放弃你心爱的东西,把它全部扔进苦海里,等把苦海填满,就可以和你的亲人重逢了。
“想念阿太就来这里扔东西吧。”霓裳指了指眼前流动的河。
迟既明如墨般的眸子里溢满了悲伤,在他狠心将幸运石扔进苦海后,霓裳冲过来给了他一个拥抱。
霓裳小小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腰,她踮起脚擦去了他眼角的一滴泪,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眼睛。
“你只能哭这一次,以后要坚强,阿太会在天上看着你的。”霓裳的声音温软。
迟既明低低地应了一声,这个温暖的怀抱,他一记就记了好多年。所以在多年后重逢之时,迟既明依然能在人群中认出她。褪去婴儿肥的她就那么笔直地站在他面前,眼神明亮地看着他。
那一刻,他听到了心动的声音,心中炸开了一朵绚烂的烟花。
5
霓裳刚入学的时候,迟既明恰好出来迎新。霓裳的头发松松垮垮地绾在后头,小小的个子拖着比她人还大的行李箱,脖子上挂着一串钥匙,每走一步就会发出叮叮叮的声音。
从迟既明这个角度看,她的皮肤很白,白得几乎能看到脖颈上的血管。他心中一动,走过去帮霓裳搬行李。
“走吧,我带你去报名。”迟既明沉声说。
阔别多年,霓裳听到记忆里熟悉的声音后,眼睛里闪现出惊喜的光芒:“迟……迟既明,怎么是你?”
自十六岁那次告别后,迟既明就跟着叔叔迁来了北京,因此两人失去了联系。
迟既明嘴角扬起浅浅的笑容,半开玩笑地说:“是我,你该叫学长了。”
“好,学长。”霓裳喊他,脸上带着盈盈笑意。霓裳生长在南方,声音含着糯米糕的软甜,这么一喊,迟既明心底涌起了别样的情愫。
他轻咳一声:“走吧。”
一路上两人交谈着各自的变化,迟既明为了完成父亲的心愿选择了考古专业,霓裳则是根据自身的喜好选择了文物修复专业,侧重修复锦衣霓裳这块。
后来,迟既明经常有意无意地出现在她面前。冬天的时候,迟既明会经常出现在她的教室,就为了送一杯冒着热气的果珍奶。
他也会在下雪天给她送一把伞,江南烟雨画在上面,青绿色的伞柄上刻着两个字母缩写,CN。
霓裳握住伞柄的时候觉得发烫,她怎么会不懂这是两人名字的缩写。可是迟既明是那么沉默寡言,除了年少时显现的脆弱,现在的他是不会轻易表现自己情绪的。
唯一让迟既明表明心意的是大二下学期公选课那次。之前有一位同系的男生看霓裳皮肤白净、脾性温和,有意无意地暗示过他对霓裳的喜欢。霓裳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只能选择性地逃避。
他们系的公选课是文物鉴定和文物修复两个专业的人一起上的,因此那位戴圆框眼镜的男生马上凑过来喋喋不休地同她讲话。
霓裳感觉自己头皮快发麻了,又不好出声呵斥他,只能应着他的问话。
后来霓裳想起当天的场景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狗血。
确实很狗血,她被那个男生缠得脸色因紧张而泛红的时候,身前的桌子上突然多了一杯果珍奶。
乳白的液体底部沉着褐紫色的葡萄、圆润多汁的荔枝。
老教授在上面问话:“这位同学,你是来蹭课的吗?”
迟既明微微颔首,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紧张:“是的,来陪女朋友上课。”
随后,迟既明在一片尖叫声和口哨声中用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敲敲课桌,嗓音性感:“这位同学,麻烦让一下座。”
被叫到的男生夹着课本一脸土色地离开了。
倒是霓裳还没回过神来,瞪着杏仁般的眼睛看着迟既明。他伸手捏了捏霓裳圆鼓鼓的脸颊,笑着说:“专心听课。”
“好。”霓裳条件反射般地回答,脸红得发烫。
教授依然在上面讲解问题,霓裳偶尔偏过头看他,看到他好看的侧脸和卷曲的长睫毛而感到一丝庆幸,庆幸这个人是他。
6
两人相处的时光大部分是轻松的,可是爱情如竹筒里的雨水,先是带着甘甜,到后来有细小的蚜虫钻进底部,雨水开始慢慢变味。
迟既明这个人占有欲极强,对霓裳的日常也要掌控在手中,霓赏有试过和同学出去玩的时候不接他电话,结果是他在她宿舍楼下等了整整一个晚上,大冬天的,他的睫毛上都结了一层冰,嘴唇发紫。
霓裳回来后大惊失色:“你怎么在这里?快回去,这里太冷了。”
迟既明身着烟灰色大衣站在雪地里,他把霓裳摁进怀里,声音闷闷的:“你不接我电话,我只好来这里等了。”霓裳叹息了一声,伸出手回抱他。
她其实很懂迟既明,他从小缺失父母的爱,遇到能够相守的人便想牢牢占为己有。
可是他的这种做法让她喘不过气来。
他们就这样在吵闹与和好中持续到霓裳大四,迟既明顺利地考上了研究生,他希望霓裳能留校准备考研,继续留在学校里,可霓裳却坚持出去工作。
“我有自己的人生计划。”霓裳说道。
四周是死一般的沉默,迟既明的眼神冷冽,声音冷淡:“随你便吧。”
霓裳差点就要说出不可挽回的话了,幸好一通电话拯救了他们将至冰点的关系。
霓裳接了电话后泪水扑簌簌地掉下来,迟既明担忧地看着她。
“怎么了?”
“妈妈眼睛出了问题,我想立刻回去,可是毕业论文……”
“你先把毕业论文写完再回去,我代你先回去。”
霓赏这一刻从未觉得这么安心,至少有人可以依赖。可如果知道会有后来的事情发生,说什么她也要坚持自己回N市。
霓赏在学校修改反复被打回来的论文,直到一个星期后,导师才肯放她走人。得到导师松口的消息后,她简单地收拾了东西,赶回了N市。
迟既明在知道她抵达N市的那一刻,立刻打电话通知她说她妈妈在医院。阳光很刺眼,霓赏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她几乎快站不稳:“我……我马上到。”
一到医院,她便看到妈妈躺在病床上,脸色发白,形容消瘦。迟既明仔细地替她妈妈盖好被子,低声说:“你出来一下。”
“听我说,你妈是视神经被脑肿瘤压迫,需要开颅。”迟既明揉了揉她发红的耳朵,语气带着安抚,“不要怕,把一切交给我。”
霓裳身形晃了晃,一头栽进他温暖的怀抱中。她紧紧攥住他的衣袖,下意识地应了句:“嗯,谢谢有你。”
霓裳妈妈住院的这些日子,她奔波于医院和家之间,每天起个大早去菜市场挑新鲜的鲑鱼煲汤送去医院,经常看到迟既明陪在那。
“妈,你今天好点了吗?”霓裳俯身把枕头塞到她后面。
霓裳妈妈点了点头,经过这些天的静养,脸色变得稍好了。忽地,迟既明裤兜里的手机振动了起来,他朝她们打了一个致歉的手势,出去接电话。
霓裳把保温盒打开,将汤倒进白瓷碗里,递到妈妈跟前:“妈,你就安心养病,其他的你不用担心。”
她知道就算把裁缝店卖了再加上向亲戚借钱,也还是不够手术费。想到这,霓裳的心紧了紧,生怕在母亲面前露出担忧之色,她借故走出去,却在走廊的一角看到了迟既明。
他握着手机弓腰站立,卑微的声音传过来:“叔叔,我求你再借我些钱,我可以放弃考古,回家帮你打理公司。”
刹那间,霓裳脸上血色全无,这半个月以来,迟既明为她忙上忙下,不仅如此,每次她去窗口交住院费时都被告知已经有人交过费了。
她不是没有见到迟既明眉心紧皱却故作轻松来安慰她的样子,他为她做的一切让她心里隐隐作痛。霓裳抬手抹了抹眼泪,悄悄离开。
三天后,迟既明用商量的语气问她:“霓裳,你看要不要把那个裁缝店卖了?我已经替你联系好了卖家……”
她胸口钝钝一痛,她知道他为了她已经走投无路。可重新抬起头时,她却露出了清冷的笑容:“迟既明,你是不是习惯了决定别人的人生?你知不知道那家裁缝店对我和我妈有多重要?当然了,你这种有钱人家的孩子是不懂人间疾苦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迟既明想解释,却又无从开口。
“我真的很累,我有生病的妈妈,我明明可以出去打工赚钱,却还要为了你继续留校考学。迟既明,我不想再按照你规划的人生走下去了……”霓赏声音颓丧,靠在墙上有气无力地说了句,“我们分手吧。”
迟既明感觉有一股凉气从脚底攀到心脏处,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在给他判刑。他的眼神充满了失落、忧伤。
可他决定挽回一次:“霓裳,我……”
霓裳绝望地闭上眼:“你走吧。”
“霓裳,你再说一遍。”迟既明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眸子冰冷。
“我说我们分手吧,我真的累了。”霓裳哑着声音说出这些话,努力不让自己掉眼泪。
迟既明嘴角扬起一个冷淡的弧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霓裳把脸埋进臂弯里,心口像被一把钝刀来回地割,隐隐作痛。再怎么样,她也不愿意心底那个骄傲的少年向人低头,更不愿意他为了她,放弃心爱的考古事业。
迟既明注定是发着光的星辰,她怎么能做那朵抹去他光亮的阴云?爱一个人,是甘愿撕裂自己,让他奔向大海。
之后的事情却如有神助般,好几年未联系的亲戚听闻此事后塞了一笔钱给她,她的裁缝店也卖到了一个好价钱。
一切都出奇的顺利,只是冬日里那个常把她掌心焐热的少年不在了。他不在,她只觉身边冷冷清清,只留满地白雪。
7
忽然,内蒙古下起了一场大雨,雨水拍打在霓赏脸上,将她从回忆里拉了回来。迟既明脱下外套将霓裳裹住,拉着她一路奔回文物保护中心。
迟既明的脸上淌着水,修剪平整的头发被打湿,衣服上也是一大片深色的痕迹。可他眼睛里映出的光景全是霓裳,他微微叹了一口气,让她坐好,自己去找干毛巾。
“等你这次修复好遗存,我们好好谈一谈,好吗?”迟既明弯下腰,动作温柔地给她擦头发,眼睛里溢出的无奈快要把她淹没。
迟既明接着开口,依旧是淡淡的语气:“这些年我一直在等你。”
“好,我会试着不去逃开你。”霓赏别扭地偏过头。
霓赏开始正式着手丝织品修复工作,迟既明也过来提供信息。
首先他们要对衣物进行信息比对。
实验台上躺着一件华美的锦袍,上面用金线绣着两只凤鸟,火焰形的凤尾绚烂而不失典雅。
旁边的一件绫衣更为精美,上面有奔腾的仙鹿、栩栩如生的梅花斑点、灵动的绶带,但这些现在都已糟朽。
“这些丝织品初步被判定为辽代的遗存,且是皇亲国戚所用,所以研究价值非常高。”迟既明仔细端详,“霓裳,好好干。”
霓裳穿着防辐射服,将几块残片放到显微镜下提样,发现丝织品糟朽得厉害。“要怎样才能修复好?”
“你好好看这份资料。”迟既明递给她一份墓志拓本。
霓裳凝神浏览,试图找出解决问题的方法。
“它是由蚕丝组成的,虽然针线无法加固,但可以注入新的修复料——蚕丝。”霓裳脑中突然灵光一现。
迟既明看着霓裳杏仁般的眼睛闪出兴奋的光芒,心中一动,低下头亲了一下她的脸颊。
“我……我先去让他们把这些蚕丝热处理……”霓赏结结巴巴地说。迟既明看见她狼狈逃开的身影,不由得低笑出声。
接下来的事很顺利,经过热处理的蚕丝再通过化学反应去除丝胶,变为丝蛋白分子,最后过滤为蛋白液体。由于它体积小,加上溶液助剂,就可以深入断裂的纤维中弥补残片。
“霓裳姐,你真的太厉害了。”小张竖起大拇指,“不愧叫霓裳,果然是妙手补霓裳。”
霓赏听到这夸赞,正色道:“这次还得感谢你们迟队。”
“霓裳,做得不错。”馆长笑眯眯地说。
最后赶来的迟既明神色紧张,他气息不稳地说:“馆长,先走一步,我们有紧急任务。”
“好,再会。”馆长起身同他握手。
8
室内琉璃灯光打在这个男人冷峻的眉眼上,他的手指轻轻扣在桌子上,霓裳则僵着一张脸站在他面前。
“云南那边有一处明显的遗存迹象,需要我们过去考察。”迟既明放低了声音,“等我这次回来,一定跟你好好谈。”
“嗯。”霓赏悄悄握着的手松开了。
迟既明目光深情地看着她:“这次回来就不会放你走了,我带你去以前我们约定好的布达佩斯。”
迟既明将她拥进怀里,下颌抵住她的肩膀,呼吸渐渐加深。霓裳贴着他滚烫的胸膛,几乎落下泪来。
多年后的重逢,在机场见到他的那一瞬,赤白色的阳光模糊了他的脸庞,可她依然能感受到他炙热的眼神。
之后相处的日子,他处处的照顾和关心让她溃不成军。
听到他要提前出任务的时候,霓赏心里闷得发慌。她很不愿意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她还爱着迟既明。离开他的那些日子,她每分每秒都在思念他。
半个月后,霓赏在家里切橙子的时候,刀口一偏,红色的鲜血源源不断地从伤口处冒出来。
她的右眼皮重重一跳,像是有预兆似的,她接到了一个电话。霓裳的心不停地往下沉,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
“霓裳姐,我们在地下作业的时候遇到了暴雨,工地塌方,迟队他为了救我被压在了下面……”小张在电话里已经哽咽无声。
霓裳手里的电话滑落,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她伸手打算抹干眼泪,眼泪却越抹越多。泪水从指缝中流了出来,她失去知觉般滑坐在地上:“迟既明……你说过让我等你回来的……”
9
后来几天,霓赏强打起精神帮着迟既明的叔叔操办丧事,在他家里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个铁盒子。
盒子锈迹斑斑,上面还蒙了一层灰,里边是几张欠条。
原来霓妈妈的裁缝店并没有卖多少钱,她早该想到,是他向他叔叔借钱贴补给了她。
她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纸上,她一直觉得自己这一生还算顺遂,总有神佑,却不知,迟既明才是那个让她万事胜意的人。
十年,山河变更,而迟既明依然爱着霓裳,矢志不渝。
12月7号,大雪稍霁,四处静谧,北京市如同被一层薄雾笼住。迟既明的追悼会上,霓裳一袭黑裙站在门口迎接每一个人。
她作为家属代表上去讲话的时候,语气镇定,只是声音悲伤:“我的一生所爱——迟既明于2016年12月1号与世长辞。我想起一段词来概括他的一生,来替他与你们告别……”
多年后,布达佩斯。
霓赏辞去了工作,来到布达佩斯开了一家咖啡店,闲时养花种草,偶尔怀念一个人。周末霓赏会去一家市集——GozsduUdvar,那里的摊贩以卖古董、手工艺品等各种装饰品和旅游纪念品为主。
走进窄窄的街道,是一排排木桌,上面摆满了银质怀表、亚麻制品、老苏打水瓶……这是古老与现代、高贵与普通物品的平等陈列。
霓裳有时候在想,如果同迟既明一起来逛集市,他一定会神色悠然地给她讲解每一个物件的故事,将她带回半个世纪前。
霓裳想起大学念书时他们一起看电影,她躺在他腿上,半眯着眼听他讲电影剧情。他们看过《布达佩斯大饭店》,这部电影呈现了一个破旧又有独特味道的布达佩斯。当时,他俯身亲亲她的嘴角,挑起英俊的眉毛:“老了我们去布达佩斯生活怎么样?我来开咖啡店,你就负责坐在吧台后收钱。”
“好啊。”霓裳粲然一笑。
如今,霓裳真的来到了布达佩斯生活。
霓赏坐在长椅上,看着远处天空暗粉色的晚霞铺满了这座城市,风铃的声音清脆,花香扑鼻,只可惜她是一个人。
“迟既明,我想你了。”霓赏闭上眼,眼角落下一滴晶莹的泪珠。
漫漫时光,霓赏好像又回到了他们读大学的那年。隆冬时节,北京下了大雪,迟既明撑着一把青绿色的伞,揽着她走过长长的校园走道。
迟既明将伞倾向她,自己身上沾满了雪花,如墨般的眸子闪着亮光,他依然若无其事地同她聊着天。
大雪覆了一座城,你依然活在我心中。
我的一生所爱,我不愿同你道别。
更新时间: 2019-12-23 2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