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默默安然
她一直觉得自己像一颗飘零的种子,而如今在这个怀抱里,种子落入泥土生了根。
1
二月份的冲绳,阳光明媚的白天气温能有十七八度,但到了晚上还是冷,深夜的港口已经不像白天那样人来人往了,所以也没有多少人注意到站在那里穿着一字肩连衣裙和丝袜瑟瑟发抖着吃冰激凌的蓝烟。
感冒吧,感冒吧……蓝烟被冻得手指疼,双手交换着揣兜,在心中默默许着愿。
在船下近距离看,这十六万吨、十八层的海洋量子号更显庞大,整夜不灭的璀璨灯火和顶上独一无二的观览摇臂都在彰显它的华贵。这艘邮轮从香港出发,在冲绳停留两天,然后回到香港,这一晚其实只是在港口临时停泊。
入了夜,船上多少安静了些,蓝烟吃完冰激凌,打着寒战登船,还差两步登上甲板时,高跟鞋突然往旁边一歪。不过对长期穿高跟鞋的人来说,这是常事,她飞快扶住了一旁的栏杆。就在这时,她注意到二楼远处甲板上倚靠着一个男人,距离太远了,再加上上面的灯火映衬,那个人几乎湮没在阴影里,但手指间有一抹火星闪着。
那是可以抽烟的区域,会有人出现在那里并不奇怪。但蓝烟的心在她看到他的那一刻剧烈跳动起来,就好像埋在地下的庞然大物一下破土而出。她脚步有些慌乱地朝那个人走去。
那个男人穿着制服,显然是船上的工作人员。他趴在栏杆上抽烟,听到脚步声后转过头来看了蓝烟一眼。他第一眼只觉得对方是个年轻姑娘,于是敷衍地点了点头就移开了视线。
这艘船上有无数年轻漂亮的姑娘,而且大多家境不差、品位不差,他已经习惯了不去留意。但这次这个美女走了过来,趴在了他旁边的栏杆上。他掐灭了烟头,转身要走,突然听到背后传来声音:“你不记得我了啊……汪策。”
汪策皱了皱眉,这才仔细打量蓝烟。黑夜里和白天看人本就不太一样,他在记忆里搜寻了一会儿,只感觉有些碎片闪现,但还是想不起来。
蓝烟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毕竟他们上一次见面是七年前,她那时素面朝天,汪策不记得也是正常的。但她这七年一秒也没忘,以至于刚刚远远一觑,眼泪就已经开始敲击眼眶。
“给你提个醒,”蓝烟不断深呼吸,让自己显得镇静一点,“七年前,亚丁湾。”
已经许久没有人在汪策面前提“亚丁湾”三个字了,那是汪策生命里无法磨灭的一段经历。他上上下下审视蓝烟,没意识到自己的眼神已经不像一个船员,而是变回了七年前的郑重与坚毅。
蓝烟轻轻挑起了嘴角。
“是你?”汪策眯了眯眼睛,心中却已经确信了,“是你。”
“对,是我。”
蓝烟双手在裙边握了握,身上的寒意忽然都不见了:“好久不见。我能抱你一下吗?”
她并没有真的等汪策的允许,一步上去踮起脚圈住了汪策的脖子。她的心跳并没有加速,反而变得极度安宁。之前她一直觉得自己在这个人世间像一颗飘零的种子,只能任风带着,毫无存在感,而如今在这个怀抱里,种子落入泥土生了根。
七年时光流转,那时候蓝烟没伸出手,如今她不会再错过。
2
对汪策来说,倒不是蓝烟多特别,以至于多年不忘,而是因为在他之前的记忆里,能跟亚丁湾联系起来的年轻女孩太少了。
除了他自己编队里的女兵以外,蓝烟几乎是唯一一个。
亚丁湾是也门和索马里之间的一片海域,是物资运输至各国的必经之路,所以在这片海域上,海盗猖獗。所以,为了保护各国商船和人道主义物资船的安全,各国在亚丁湾集合了联合舰队,为各国的船做护航,中国便是其中之一。
而当时汪策作为海军一员,被派遣到了亚丁湾护航队。他终日漂浮在海上,见过无数的美景,但执行任务的时候,每分每秒都面临着危险。那些海盗都成群结队,训练有素,且手持武器,绝不会心慈手软。汪策初到亚丁湾的时候才二十三岁,不过已经入伍五年了。被海风吹了两年之后,他觉得自己的人和心一起老了,那些被时光磨砺出的坑洼,他自己能感觉到。
就在这时,汪策遇到了蓝烟的商船。那一年蓝烟刚刚十九岁,她混在一群黑黝黝的船员里,让人觉得不真实。
他并不知道,那个时候对蓝烟来说,是穷途末路。她父亲是香港一家非常大的国际贸易公司的董事之一,所以她从小就娇生惯养,除了花钱,什么都不会。但一年前,她父亲突发心脏病去世,什么话都没来得及留。她父亲尸骨未寒,董事会却已经开始秘密重分股份。那个时候,蓝烟收拾父亲遗物时,发现父亲在谈一桩跨国货运生意,单子里列的东西价值极高。蓝烟不得不拿这批货当筹码,来换取她在公司股东间的信任。
所以,即便她知道这艘船要经过亚丁湾,她也还是选择亲自跟船。其实当时她是心灰意冷的。她对公司一点兴趣都没有,可她知道如果自己不争,那么她和妈妈的生活就要垮掉。所以,漂浮在海上的日子里,蓝烟偶尔会想,要是真的出事也好,那样她就什么都不用面对了。
一进入亚丁湾海域,蓝烟就听到了中国海军发来的信号,循环播放着“我是中国海军护航编队,如需帮助,请在16频道呼叫我”。这个声音让蓝烟安心。
但海盗来得太快了,船长发现远处有东西过来的时候,另一边已经有快艇靠得很近了。那些海盗全部用小船,速度极快,采用狼群包围猎物的战术,分散围拢,找准机会登船。
蓝烟躲在货舱下面,一边发抖,一边向中国海军求救。对面的男人说话语速很快,但很稳定,让她别怕,说马上就来解救她。但此时,船的一侧,一群海盗已经登船了,蓝烟听到枪响忍不住尖叫起来,然后她被带了出去。
素来女船员就少见,更何况是亚丁湾这条线,护航队里女兵也是少之又少的。因为一旦被海盗劫持,男人还只是有生命危险,而女人或许要经历比死还可怕的事情。那个时候蓝烟觉得自己完蛋了,如果真的被海盗抓去,她宁可一死。
她和一些船员被绑到小船上,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一艘大船从远处驶来,上面飘扬着国旗。万幸的是,当时接到蓝烟求救,汪策所在的那艘船离她非常近。虽然他不知道一艘船的火力够不够,但他毅然决然地全速前进。
交火开始得非常快,海军意在驱逐,并且在意人质安全,一开始不会瞄太准,可那些子弹的声音还是让蓝烟缩成了一团。与此同时,几个突击队乘小船朝他们冲了过来。
海盗终究还是撤离了,除了最初海盗登船时有船员身亡,其他人质都安全。但蓝烟浑浑噩噩,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变成慢镜头。她看到一个穿着制服的男人冲过来,解开了她身上的绳子,嘴巴一直在动,可她什么都听不见,也说不出感谢的话。
汪策一看就知道蓝烟是被吓傻了,心想这么年轻的女孩怎么在这里。他亲自将蓝烟抱到了船上,还派了队医给她检查身体。她眨巴着眼睛盯着汪策,心里只有一个感觉,不想让他走。
但汪策还是很快就回到自己的驱逐舰上了。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航路,汪策所在的驱逐舰一直陪在蓝烟所在的船旁,直到蓝烟所在的船驶出危险区域。而那段时间里,蓝烟每天举着望远镜搜寻着那艘船上汪策的身影。这几乎变成了她活着的意义。
她暗暗祈求着最后还能有机会让她站在汪策对面说一声感谢,抱一抱他。
可直到最后他们在海上分道扬镳,他们都没有再见过。她站在甲板上拼命地挥手,可她不知道汪策有没有看到。直到再也看不到他了,蓝烟趴在栏杆上哭了。
其实汪策看到了,只是他见多了这样的感谢,并没有在意。不过多年后他回想起那一幕,忽然觉得当时那个瘦弱的女孩站在货船边缘,就像一只短暂停留的海鸥,确实透着一股依依惜别之情。
3
“你怎么在这里啊?”
再见面时汪策已是而立之年,而蓝烟也已经不是小姑娘。两个人站在甲板上说话,前尘往事就像一场梦。
“三年前退伍了。”汪策本想再拿一根烟,但犹豫了一下又收回了手,“受了点伤,关节也不太好。退伍之后也没事做,总觉得自己离不开海,所以就考了船员,今年是第一次出国。”
所以,其实这一路汪策都在船上,只是蓝烟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套房里。万一这次错过,再遇见恐怕就不可能了,这样想着,蓝烟觉得老天总算站在她这边一次。
“明天你可以下船吗?”
明天有一整天的游玩时间,蓝烟果断向汪策发出邀请。
怎料汪策摇了摇头:“事情很多,没时间。”
蓝烟眼珠一转,也没勉强。反正她对岸上的风景没有兴趣,对免税店更甚。既然汪策不下船,那她也不下船就是了。她还想再说什么,可一张嘴就打了个巨大的喷嚏。她双手捂住口鼻,有点难为情。
“回去吧,别着凉了。”汪策对蓝烟说,然后转身也要回去。
“哎!”蓝烟抓住了汪策的袖子,“我没带药,能给我拿点感冒药吗?我在11楼的第一间套房。”说完她不等汪策拒绝,迅速跑走了。
蓝烟回到客房内,迅速补妆。她是真的感冒了,可这对她来说,还真是梦想成真,虽然原本她想感冒并不是为了汪策,而是想让自己服个软,能回家待几天。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敲门了。蓝烟迅速跑过去打开门,甚至想倚着门框摆个pose,但门外站着的是个东南亚的服务生,他用托盘托着一大堆的药。
“这是您要的药。”
蓝烟接过托盘,左右看了看,然后悻悻地关上了门。
一侧过道的建筑物后面,汪策探出头来,看到蓝烟的门被关上才转身离开。
回到房间后,蓝烟坐在沙发上翻腾那些药——种类真是齐全,中药、西药,片剂、胶囊、冲剂都有。她软绵绵地趴在一个包装盒上,忍不住笑了。
有人关心的感觉真好,蓝烟一直以来追寻的就只是这个而已。可是对她来说,这是最难得到的,所以她对人生早已不抱期望。七年前,她曾经短暂地遇到一座岛,然而时间太过短暂,那座岛如幻觉般地消失了。没想到无目的地漂泊了多年之后,她竟又和那座岛不期而遇。
所以,即使是海市蜃楼,即使会一无所得,甚至将自己吞没,蓝烟也甘之如饴。
蓝烟没有吃药,就这样睡下了。
第二天感冒果然加重了,她洗脸的时候,脑袋一阵阵发晕。船上的人下去了大半,而之前的几天,泳池馆、冲浪室、攀岩馆等处都是人,今天她一路走过,萧条里竟透着一股安逸、美好。当然,这或许只是她的心境变了。
只是,海洋量子号太大了,蓝烟来来回回地走,在靠近控制室的地方徘徊,却怎么都遇不到汪策。她在餐厅点了点吃的,吃了两口开始反胃就扔下了,打算走出去吹吹风。她刚离开,汪策就穿过餐厅,只瞥见了她的背影。
汪策看了看桌上剩下的吃的,皱了皱眉,又转身回去了。他拿了一次性的体温计,到甲板上去找蓝烟。
“回屋吧。”汪策突然出现在背后,吓了发呆的蓝烟一跳,她回过头就看到被递过来的体温计,“看看有没有发烧,然后再叫点东西回房吃。”
蓝烟接下了体温计,不过昂了昂下巴:“不要。”
汪策皱了皱眉,他对女孩子真的没什么办法。
“除非你告诉我你下趟船去哪里、什么时候出发。”蓝烟尽力让自己外表看起来很嚣张,但其实她内心一直在打鼓。
但在汪策眼里,她的小心思是透明的。那几年的海军生活,他终日面临着生死,让他的心境真的变得太过沧桑,完全超越了他本来的年纪,以至于他退伍回来之后,看普通人总觉得特别清楚,而像蓝烟这种女孩,在他眼里简直就是块透明玻璃。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手在蓝烟的头上摸了摸,他制服的袖口摩擦着蓝烟的刘海儿:“小丫头,什么年代了,不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这一套了。”
蓝烟愣了愣,也不知是不是发烧的缘故,只觉得浑身发烫。她咬了咬牙,拿出了当年在董事面前拍桌子说她亲自去跟船的狠劲儿,满眼血丝却没有眼泪地说:
“我就要!你能拿我怎样!”
4
当汪策在自己那个十个人里九个都不知道的家乡看到蓝烟时,他的心情非常复杂。
距离他们在香港分开已经过了大半年,当时他们闹得还是挺僵的。
返程的那两天,蓝烟的身体一直都不好,虽然她吃了退烧药,但病情还是反反复复。汪策心里是挺担心的,但他是船员,不能随便进客舱。他也不想表现太多关心,这样会被其他爱八卦的小孩子发现。所以,他只能每次都叮嘱不同的服务生去照看蓝烟。
到香港那天,人们乱哄哄地往船下涌,汪策站在甲板上维持着秩序,目光不自觉在人群里寻找着蓝烟,但始终没找到。人渐渐走得不剩多少了,他轻叹一声,觉得大概是看漏了。
不过最后告个别又能说什么呢,也就是叮嘱两句回家好好休息吧。退伍的时候和队友告别的场景至今还像在眼前,汪策其实很不喜欢这种时刻,于是想着不见也好。眼见着游客都安全下了船,他刚转身想回控制室,却看到蓝烟走了出来。
她是全船最后一个下船的人。她看向汪策,轻轻笑了笑,一句话都没说就离开了。
汪策站在船上望着她瘦弱的背影,才想起自己想说的话也没说出口,大概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最后一刻她总会说点什么,所以她这种反应让他有些意外,同时也有一丝遗憾萦绕在心头。
但汪策看得出来,他和蓝烟是两个世界的人,沿着各自的轨道行进,并不会有交会的那天。是因为茫茫大海太空旷,他们才互相遥望了一下。他并没有去查蓝烟的旅客信息,但他知道这艘船的价位,所以他总觉得自己对蓝烟而言不过是没见过的风景,并不好看,只是新鲜,而新鲜感总是最快淡去的。
所以,他根本想不到蓝烟回了香港之后做了什么。很多时候,历经风雨并不真的能在感情中占到上风,初出茅庐的锋利是超乎想象的。蓝烟回到家里,只有保姆和她说话,她的妈妈自从成了董事之一后就开始沉迷于交际场,她们很难见到面。但这次回来后,蓝烟在家里住下了,因为她找了私家侦探去调查汪策的一切,她需要一个固定的地方获取信息。
汪策只是个普通人,想调查太容易了,最后的结果也就是寥寥几行。他潜过深海800米,也航行过索马里;他受过伤,也获过军衔。他的人生经历就围绕着这些,剩下的就是出生地在霞浦,没事的时候他都是待在老家的。
因为蓝烟给的钱很多,所以私家侦探特意去霞浦跟了汪策几天,找到了他的家,也确定他从没有过亲密的女友。对于这个结果,蓝烟很满意。
然后她收拾东西,打算前往霞浦。在这之前,她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个小县城。
“你这是又要去哪儿?”临走时蓝烟和她妈妈打了个照面,如今她的妈妈容光焕发,比以前看着还年轻。
“出去玩玩。”
“早点回来。”妈妈没有拦她,和她交错而过上楼去,“等你回来,我安排你和你何伯伯的儿子见面。”
蓝烟猛地回过了头,却发现妈妈已经上了楼,随后传来了书房的关门声。
何伯伯是公司的一个老合作伙伴,父亲还在的时候,逢年过节会和他见面。她跟那个小子小时候见过几面,可完全不熟。所以,她早就预想到的一个人生阶段马上就要来了。在这个家里,即使是婚姻也应该是有用处的,爱情在她父母眼里就是幼稚。
蓝烟拉着行李箱离开家,里面的东西上次回来后都没有动。她暗自期盼着这是她最后一次踏出这个门,再也不需要回来。
但当她千辛万苦到了霞浦,穿行在那些青砖黑瓦、换换挤挤的老房子间时,她即使知道汪策家的门牌号,也还是不知道该怎么找。就在这时,正在帮邻居老伯背东西的汪策迎面撞见了她。那一瞬间,汪策突然觉得四周的一切都变成了黑白色,只有停在那里四下张望、眉头微蹙的蓝烟是彩色的。
汪策其实很生气,因为想也知道蓝烟是用了某些方法查到的他老家,这是不择手段。
“找到你了!”
然而他的生气只冒出了一点点头,蓝烟就看见了他,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随即她丢下行李,几步扑向了他,圈住了他的肩。
“当心!”汪策肩上挑着扁担,两边筐里的东西很沉,被蓝烟一撞,扁担拼命摇晃,他生怕会刮到她的脸,“你小心点……”
气恼和无奈轻飘飘地散了,汪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笑着的。
5
霞浦是福建省的一个市辖县,地方不大,但景色不错,是闽东地区最古老的县城。汪策祖祖辈辈都在这里,他也是入伍之后才走出去的。他把蓝烟领回家里,很多房子包围起来的小小一个院子,从远处看,瓦顶连成一片,墙是灰白的,显得有些破败,而这在蓝烟眼里是陌生而又新奇的。
“好久没人住了,你等我给你收拾收拾。”家里倒是还有空屋,只是许久没人住,一进门就有一股灰尘味,汪策忙着找新的被褥,顺便问她,“你来干什么啊?”
“找你玩啊,反正我也没来过。”蓝烟在床边坐下,晃着两条腿。
“什么时候走?”
蓝烟把嘴噘得老高:“刚来就轰我走啊。没准我还不走了呢!”
还没等汪策说话,他的母亲听见声音走到了门口。蓝烟瞬间站起,一副乖巧的样子。
“这是谁家的闺女啊?”
“我朋友,来这儿玩的,就让她在家里住两天。”汪策对蓝烟使眼色,不让她乱说话。
“你怎么不早说?我都没准备。”汪妈妈着急起来,“等着,我去做条鱼。姑娘爱吃鱼吗?”
汪策想说别麻烦了,但蓝烟抢先一步甜甜地说:“爱吃!”
汪妈妈喜笑颜开,急急忙忙去剖鱼烹虾,又催促着汪策带蓝烟出去转转。蓝烟其实在路上来回倒车颠簸了很久,从没坐过这么久长途车的她非常疲惫,但她还是强撑着瞪大眼睛,朝汪策挑衅。
于是汪策只好带着她出家门,顺便搬了院子里的自行车出去,拍了拍生锈的后座,说:“既然是来玩的,我就带你去看看这里最值得看的。”
“对我来说,最值得看的是你呀。”
道路上都是石头,上坡下坡非常颠簸,她顺势抱住汪策的腰,摸到了很结实的肌肉。穿过一条条小路,经过一片片黑瓦房,她看到了夕阳下火红的海滩。这一大片海上插满了细细的竹签,一片片像稻田一样,还有很多挤在一起的房子,看起来杂乱而有序。
骑车到一块岩石边上,汪策把车子往边上一丢,也不锁,然后轻巧地从岩石上跳下去,接着转头对蓝烟伸手。岩石有点高,蓝烟搭上他的手,犹豫着往下跳。汪策下意识揽了她一下,她才平安落地。
她抬头眨巴着眼睛,汪策却移开了视线,先一步往前走去。
近距离看这片水面,她才发现它不是海。水很浅,底下似乎沉着很多泥沙。蓝烟指了指那些小房子:“那些房子结实吗?都没有地基的。”
“结实的,底下是竹排搭的架子,不会沉。”汪策问她,“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可不是海,这叫滩涂。”
这些年蓝烟见过无数的海,那些海要么深邃,要么湛蓝,但无一不是晃动不安的。可眼下的滩涂是平静的,夕阳照在上面,不是反光,而是染色。
她有很多很多的问题,连珠炮似的问汪策。她问的都是这里的小孩子都不会问的问题,但汪策也没嫌烦,有问必答。
“那些竹竿是干什么的?”
“晾海带的。这里可是海带之乡。”
“那那些船是怎么在上面走的?”
“来。”汪策朝她招招手,往前走了走,这样看得清楚点,“这叫泥涂船,其实就只是装载用,需要人用脚辅助。”
蓝烟跃跃欲试:“我能不能上去玩玩?”
“你?那里面很腥的,你受得了吗?”汪策看着蓝烟的衣服,微微皱了皱眉。
“我可以的!”
想到她曾经跟那么多船员一起跑过远洋货运,汪策也意识到蓝烟或许不是个娇气的女孩,是他把她想娇气了。于是他带着蓝烟走上了渔民们搭在滩涂上的房子。房子里面非常潮、非常腥,但有生活用品,渔民们日夜就住在里面。这种生活蓝烟想象不出来,如果是她一个人,她可能会害怕,但如果和汪策在一起,她就觉得可以随遇而安。
汪策和一个渔民说了几句家乡话,然后拉着蓝烟上了泥涂船。“你就坐在上面别动,别弄你一身泥了。”说着他把一条腿插进泥里,开始往前推动船。
轻巧的小舟在滩涂里飞快地滑行,近看那一排排的竹竿露出来的一截其实很高,让蓝烟有一种穿行于芦苇荡的错觉。竹竿中间连着绳子,上面晒着大片的海带,蓝烟第一次看见野生的海带,忍不住伸手去摸,结果弄了一手泥。
但她也不在意,随手就在汪策脸上抹了一把。
“别闹。”
汪策无奈地说了一句,却没有责怪的意味。
夕阳渐渐沉下,滩涂上逐渐黑下来,靠岸的中途,汪策停下来,拔出了一根粗一点的竹竿,往船上一倒,居然倒出了好几只小虾小蟹。蓝烟小小地尖叫一声,欢天喜地的,像个孩子。
在来的路上,蓝烟没想过会有这样的境遇——两个人满身是泥,提着背篓回家去。他们遇见许多穿着朴素、肩上搭着她不认识的渔具的村民,但没有人转头看她,就像她一直在这里一样。
两人回到汪策家时,汪妈妈已经把饭做好了,一桌子农家菜,虽卖相不精致,可香气四溢。
“来,多吃点,今天这桌子菜都是为你做的。”汪妈妈朝汪策使眼色,“快给人家夹鱼。”
“她自己又不是不会吃……”
汪策嘟囔一句,不经意地去瞥蓝烟,却忽然愣住了。蓝烟举着碗,脸上是笑着的,可眼泪跟自来水似的往下流。
他的心突然像被人用手扼住,喉咙一紧。他夹了一块鱼,把里面明显的刺扒拉掉,然后放进蓝烟碗里,手掌在她后脑勺上用力按了按。
“快吃。”
蓝烟却哭得更凶了。多久了,她终于又有家了。
6
转眼蓝烟在霞浦待了一个星期,汪策兢兢业业地陪着她。他们在杨家溪的青山绿水间泛舟,他们在太姥山的高处遥望云海,他们也下海钓过鱼。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是真的很开心,有些时候汪策也什么都不想,让自己完全沉浸进去。
可总会有那么一瞬间,他看着蓝烟年轻的脸,心里还是有一个声音和他说不行。他父亲去世得早,他退伍回来之后,母亲最挂心的就是他的婚姻大事,可即便如此,母亲还是偷偷跟他说,蓝烟很漂亮、很可爱,但看着就是个大家小姐,怕是不能在这里待住的。
而汪策想的不是蓝烟能不能在这里待住,而是她为什么非要待在这里。
“你什么时候回去?”夜里,汪策的妈妈睡得早,蓝烟坐在院子中间,月亮正好在头顶,汪策递给她一杯水,在她身边坐下。
“我也知道我住在这里给你们添麻烦了,要不我出去住旅店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汪策不让她避重就轻,“你为什么总在外面转来转去?”
蓝烟低头看着水杯:“很复杂的。我问你,如果我想留下来,或者找一个其他地方,再也不回我原先的地方,你愿意陪我吗?”
汪策许久没说话,就在蓝烟想用“算了”给自己台阶下时,他揪起蓝烟的胳膊进了他的房间,里面有一个旧衣柜,柜门后面挂着很多的徽章和奖牌。
“我十八岁入伍,整个青春都是在部队里度过的。这些年给予我的只有这些军衔和肩膀上的一处枪伤,至今还有弹片没取出来,每逢阴天、下雨,肩膀就会疼。我现在仍然做着在海上漂泊的工作,一个月非常少的工资。我和你的生活是天差地别的。而你现在说你要扔下你本来就有的东西,来将就我的日子,你是不是傻?”
漆黑的屋子里,只有窗口渗进的月光,两个人的眼睛都是闪亮的。
蓝烟看着汪策坚毅的下颚线条,哽咽着说:“那我就愿意傻。”
“可我不愿意。”
他不愿意让蓝烟做这个不明智的决定,他不愿意剥夺蓝烟拥有的一切。
这句话彻底击垮了蓝烟的信心,与此同时她收到了一条短信,她泪眼模糊地看了一眼,然后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说:“晚安吧。”
说完,她离开了汪策的屋子,轻轻带上了门。
手机里是保姆发来的信息,在这之前,她妈妈给她打了好几通电话,她都没接。保姆跟她说她妈妈病倒住院了,让她快点回去。蓝烟清楚这只是个借口,是骗她回去相亲的。
可她也没有理由再待在这里了。
于是她没有回房间,仿佛灵魂被抽离般摇摇晃晃地往外走。而汪策在自己房里躺了一会儿,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只想让蓝烟想通,并不想让她伤心。他起身走到蓝烟房门前,却发现门是开着的,里面空无一人。
他心里咯噔一声,转身就跑了出去。
汪策其实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追,完全是凭着直觉往滩涂那边跑,还没走近就听见有人喊“有人陷进去了”。他跑到近处就看见蓝烟下半身陷进泥里,只有腰以上露在外面,以前这样溺毙的人不是没有,而且天凉下来,她要是这样待一夜,肯定会被冻死。
他双手揪住蓝烟的胳膊,其他人在一旁帮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从滩涂里面拔出来。汪策一步上去,抡圆了胳膊就想扇她一巴掌。他花了那么多年去保护别人的生命,最恨的就是不珍惜生命的人,可他的手最终还是没落下去。
然后他背着跟个泥人似的蓝烟慢慢往回走。
“我不是故意的,”蓝烟被冻得发抖,“我走神了。”
汪策不说话。
“我明天一早就回去。今晚你能不能陪我说说话?”汪策还是没回答,她自顾自地说,“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那天夜里,蓝烟洗完澡后发现身上被咬了好多奇奇怪怪的包,汪策给她涂药膏,她披着毯子絮絮叨叨地说话。
“我家很有钱,可我从小就知道爸妈不爱我。爸爸拿我当娃娃,他可以给我一切,却觉得我永远不能为他做什么。我都十几岁了,他还不死心,想要一个男孩继承他的生意。妈妈整日忧心忡忡,害怕爸爸会出去找别的女人,我有时候甚至觉得她是恨我的。”
“后来爸爸突然走了,眼见着公司要被夺走,妈妈每天在家里哭。那时候,我想要是我能保住一点点股份,或许我和妈妈就能相依为命了。所以我去了亚丁湾,我遇到了你。”
汪策抬起头看着蓝烟的眼睛,他没想到那个时候看起来瘦瘦弱弱的女孩原来背负了那么多的无奈。
“然后我以那笔订单为要挟,终于在董事会里占据了一席之地。但妈妈跟我说,我还小,反正等她死了以后,一切都是我的。她进了公司,很快适应了那一切,活得风生水起,而我从此变成了孤魂野鬼。”
蓝烟说着,把脖子上一直戴着的挂饰拽了下来。那是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是一颗胶囊,她说:“这里面是剧毒物,是我去亚丁湾之前就搞好的。那个时候我被海盗抓了,如果你没来救我,我会在他们带走我之前先一步一死了之。可那个时候,你出现了。老天能让我再一次遇到你,就已经待我不薄了,我不能这么不知足。这个你处理掉吧,以后我不会用了。”
“你想怎样?”汪策捏着那枚胶囊,感觉自己在捏着一颗心。他有非常不好的预感。
“不怎样啊,我会好好活着。”蓝烟疲惫地笑笑,“我妈妈让我和一个生意伙伴的儿子相亲,搞搞商业联姻。其实也不错,以后我只会越来越有钱,我会过得让别人羡慕的。”
“你喜欢他吗?”
“我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听到这些话时,汪策眉头始终是紧锁着的,他想和蓝烟说既然不喜欢就不要答应,可他刚刚才教育过她要珍惜自己生活,如今怎么说得出口?
“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好累了,我能抱你一会儿吗?”
这一次是汪策主动张开了手臂,他一下一下拍着蓝烟的背,最后蓝烟就靠在他怀里睡着了,脸上的泪痕在月光下反射着令人伤感的光。
汪策很害怕——这一次虽然她决定继续往前走,但其实她的心彻底死了。
他想救她,他真的想。
7
蓝烟离开霞浦那天清晨下起了小雨,非常阴冷。在大巴站,汪策坚持把自己的外套裹在了她的身上,她坐上车后,打开窗户对他说:“回去吧。”
此时她已不抱期待,她知道汪策不会挽留她。她并不知道汪策的内心其实已经强烈地动摇,他人生平稳的基石终于还是被她撬起了一颗钉子。
“我们换一下手机号吧。”他把手机掏出来,“以后要是你还想来,提前跟我说一声。”
蓝烟笑了笑,她知道这是汪策现在能给她的最多的温柔了。
两个人终于互相交换了号码,大巴也缓缓地开了。而这一次,蓝烟没有回头挥手,她把头靠在玻璃窗上,静静闭上了眼睛。
而这一次久久目送对方离开的人变成了汪策。
回家之后,蓝烟发现妈妈果然好好地在家,之后她被带去参加了晚宴,光鲜亮丽地和那个姓何的男人碰了面。那个男人并不喜欢她,但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交往,对她的追求就像机器人一样按部就班。
而蓝烟既不接受也不拒绝,她知道该来的总会来,而有一些人事,即使等到海枯石烂也是不会来的。
在那段时间里,蓝烟偶尔会和汪策发几条信息,汪策会说他现在在哪里,船上有什么有趣的事,而蓝烟什么都不说,她打了无数个“想你”,但没有一次真正发出去。
半年之后,半夜,汪策突然收到了蓝烟的一条信息:下个月一号是我的订婚宴,你能来吗?
他如鲠在喉,再无睡意。
还没等他想好回什么,又一条信息发了过来:算了,你还是不要来了。
汪策起身翻看自己的日程表,发现这月底和下月末正好是空的,但台风马上要从福建登陆,他得先回家安顿一下母亲。
他走到甲板上,望着寂寂海面,惊异于自己这一次几乎没有犹豫就做了决定。
错就错吧,是对是错也不过是这一生。当他的一个选择可以拯救另一个人,甚至自己的人生时,他没有理由拒绝。
所有和蓝烟有关的画面都在眼前闪动,汪策突然感觉身旁像站了一个人,他靠在栏杆上轻轻笑起来。
月底,强台风登陆,福建整个海岸线一片狼藉,工厂、学校全部关门,街上几乎看不到人。
而香港也在下雨,那儿一样被台风波及,只是,已经习惯了的本地人并没有把台风当回事。蓝烟的订婚宴仍在准备中,她面无表情地在店里试着礼服,不愿意多看镜子里的自己一眼。
一号还是到了,此时台风已经过去,蓝烟心中仅剩的波澜也抹平了。进会场前,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可大门口空空如也。她对着幻觉里看到的人笑了笑,然后转身开始了自己新的人生。
而就在一个星期前,报纸和网络上有一条一闪而过的新闻——退役军人在台风中救助落水儿童后失踪,退潮后人们在滩涂上发现其尸体。只是,在信息爆炸的年代,这样一条不起眼的新闻并没有引得蓝烟的注意。
等到她发现汪策的手机号成为空号时,她还以为这仅仅是一个故事的终结,而那也是很久之后了。
她永远也不知道,汪策的手机里曾经有一条订票成功的短信,在三十号那天,有一班飞往香港的航班,直到登机口关闭都还差一名旅客,机场广播一遍遍地重复着:“去往香港的汪策先生,您乘坐的航班即将起飞,请速往07登机口。”
但,最终这班飞机没有将汪策带到蓝烟的身边,这世上唯一一条他爱过她的记录在过了某个时间之后被系统轻易地抹去,再无踪迹。
更新时间: 2020-09-10 1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