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小无猜

发布时间: 2019-12-02 22:12

分类:青春爱情 / 睡前故事

两小无猜

文/沈鱼藻

1

她有一双很好看的手。

手掌与手指的比例是适宜观赏的恰到好处,十指长长指甲圆圆,指头方扁指尖上翘。这一看就是一双弹琴人的手,这双手在琴键上至少有过数万小时的跋涉行走。

她很宝贝自己的手,一直交叠着小心翼翼地放在膝盖上,我问她:“你从小就很爱弹钢琴吗?”

她却摇摇头:“并不是的,我小的时候,九十年代,流行音乐正兴盛,节奏明快、歌词浅白,富于刺激。虽然被主流声音批判为靡靡之音,但是你了解的,有的小孩向来就喜欢做主流的仇敌,就像爱吃过量的甜食、逃课、拉帮结伙……我那时候还不懂古典乐,练琴练得好烦,每天坐在钢琴椅上就像是有针在扎,巴不得赶紧结束,好去找小伙伴一起去逛音像店。”

“那时我很胖,最恨夏天,女孩们都穿短袖和无袖的连衣裙,露出的手臂光滑又细腻,只有我,内分泌失调皮肤糟糕,手臂上粗粗粝粝的,和别人站在一起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学校举行文艺汇演,瘦而漂亮的女孩们站成一排小合唱,我却只好穿着白衬衫伴奏弹钢琴,那种心情,真的是非常沮丧。

“有一天在街上看到一个双臂截肢的残疾人,她仅剩的那一小段手臂可真是光滑,我那时候想,如果能让我的手臂也这么光滑,我宁可不要这双手,还可以免去每天练琴的烦扰。”

曾经那么讨厌钢琴,但她的一生还是没有离开音乐,她后来成了一位钢琴家,现在又是一名作曲家。

她叫林郁郁。

最近一个相熟的编剧老前辈转行做了电影监制,电影的音乐部分就是由林郁郁负责。我小时候学过一段时间的钢琴,对周鹤、林郁郁两个名字如雷贯耳。一听说这件事儿,立刻拜托前辈安排我去拜会林郁郁。

季然嘲笑我:“你这人无论干什么,最终的目的都只有一个——窥人隐私,不如去做八卦小报记者好了。”

我不理他,收到邀请函后欢呼雀跃地飞奔华沙。

林郁郁曾经在华沙学琴,她在华沙有座小公馆。我在小公馆见到了林郁郁,再过两个月就是她的四十岁生日了,以我的审美来看,她很美,不像一般艺术家那样敏感、脆弱。她的美是健康而丰腴的,要更接近普通人。她跟我握手,笑着说:“老陈说你是梦貘。”

梦貘,专吞噬人的噩梦,多好的称呼啊,我没皮没脸地忽略了其中的贬义。她叹了口气:“有时候我真希望梦貘这种东西是真实存在的。”

她冲我眨眨眼:“今天对你说的话,我对任何人都没说过,包括周鹤。”

于是在接下来的谈话里,她告诉我,她小时候其实并不爱音乐,甚至有想过剁了自己这双手。这可真是个天大的秘密,要知道她曾在数次采访里都说自己从会说话起就深爱古典乐,尤其是肖邦。

我被这个巨大的秘密震慑了,傻傻地问:“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珍惜自己这双手的呢?”

她微微一笑,眼神闪烁,里面有我猜不透的情绪。她说:“从发现周鹤爱上陆若云的那天起。”

周鹤是一位钢琴家,陆若云也是一位钢琴家。

林郁郁是周鹤的妻子,而她对我说,周鹤爱陆若云。

2

周鹤爱陆若云。

这个说法我不是没有听到过,当事人是两位当世著名的钢琴家,因此会时常出现在各种八卦论坛的“爆料”里,或是粉丝信誓旦旦的推论中,但我从未当真过。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可怕的生物,人称CP粉,专爱拉郎配,他们例数周鹤和陆若云应该在一起的几大理由,从外貌到气质再到弹奏风格……然而说破天也只是个道理上的“应该”,而偏偏情爱里就没有“应该”这两个字。

可现在,周鹤的妻子却告诉我,周鹤爱陆若云。

“在我和周鹤结婚之前,认识的人里,人人都说他们俩是天生一对。

“他叫鹤,她叫云,鹤在云中,他们俩连名字都那么匹配,诗意而带着哀愁。

“而我叫林郁郁,乍一听还不错,但我还有个弟弟,叫林葱葱。

“郁郁葱葱,生机勃勃,这是我父母对我和弟弟的期许。比起忧郁的音乐家,他们更希望我做个活泼的普通人。而在十三岁之前,我也从未辜负过他们的期望,活得开开心心、没心没肺,直到那一天——”

那是长春1987年的夏天,林郁郁起床迟了,咬着油条就往工人文化宫赶,气喘吁吁的。她要去文化宫参加一场钢琴表演赛,她的父亲在机关单位工作,让她学琴纯粹是为了赶时髦,但如果能学出点名堂装点一下门楣当然更好,于是就给她报名参加了这个比赛。能拿名次最好,不能拿就当玩了一遭。

林郁郁到底还是迟到了。

她溜进文化宫的时候,正轮到周鹤演奏。

1987年,他们都是十三岁,周鹤穿白衬衫和黑色长裤,端端正正地坐在钢琴前,还未开始演奏就已艳惊全场。他从小就有钢琴家的范儿,只消坐在那里,周身透出的气场就能让人脑补出一曲肖邦来。

他伸出手来,抬手曲肘,眉头微皱,林郁郁的心也跟着他提了起来。他的手落下去,琴声如珠玉般倾泻而出。他的手指真灵活,像是有自己的思想,不受大脑控制般地在琴键上自由行走;他的琴声真美妙,林郁郁从未像此刻这般觉得肖邦是好听过邓丽君的。

她屏住呼吸,一双眼睛望着他的手,一双耳朵听着他的琴声,只觉得耳朵和眼睛都不太够用。

一曲终了,林郁郁先于其他人“啪啪”地鼓起掌来,台上的少年循声望过来,就看见台下有个小姑娘正站起来拍手。他不知道是出于本心还是出于礼貌,颔首微微一笑。

整个礼堂里掌声如雷鸣般响了起来,少年周鹤站起身来鞠躬,对全场听众的掌声报以答谢。

然而他的那个微笑,是只回报给林郁郁的。

可这个微笑却让林郁郁有些羞赧和懊恼,她从卫生间的镜子里打量自己。胖,脸上长着青春痘,因为羞于露出不好看的手臂所以穿着长袖衬衫,一点也不如其他女孩那样妩媚娇俏。

这一点懊恼在她回到礼堂见到台上正在弹琴的姑娘时达到了顶峰。

那姑娘真是美啊,文艺的、孱弱的美,让人想起“弱柳扶风”四个字。她是安静的、哀愁的,没错,她就是陆若云。

听众们都静静地欣赏着美人和乐曲,林郁郁看了一眼周鹤的方向,他也在专注地盯着台上弹琴的人。

这可真叫人沮丧,周鹤弹的是肖邦,陆若云弹的也是肖邦。

而林郁郁的备选曲目却不是肖邦,她一向都不喜欢肖邦,她喜欢大鸣大放快乐的曲子。坐在钢琴前,她轻轻咳嗽了一声便开始弹奏。活泼的音符从琴键上跳出来,整个礼堂里顿时一片喜庆,像是在提前过新年。

最后的比赛结果,周鹤与陆若云难分上下并列第一,而林郁郁却只得了个不上不下的名次。

这要是放在过去她绝对不会在意,但这次她是真的有些忧郁了。正慢吞吞地往外走时,她却被人叫住。是林爸爸的老朋友,这次的评委之一。

他对林郁郁说:“其实你的技巧和感情都不错,但评委们都偏向于沉静哀愁的音乐,你太活泼跳脱了。”

林郁郁不解,她问:“艺术跟快乐是互相排斥的吗?”

评委也无法解答,只好说:“像周鹤和陆若云那样就挺好,一看就有艺术家的架势。”

林郁郁更加气馁了。

她在意的不是艺术家,反正她也没想当艺术家,她介怀的是像周鹤和陆若云那样。他们俩是被划分为一类的,而她却是异类,这太让人沮丧了。

3

林郁郁开始减肥了,她每顿都刻意少吃半碗饭,清晨傍晚绕城跑,运动加节食,一个多月下来竟真有成效。

她原本像气球一样的脸开始变小,五官因此变得明晰深刻起来。有了纤细的腿和腰后,她捎带还去看了皮肤科医生拿了药膏,每天认真涂抹,到最后连皮肤都开始变好了。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手臂上顽固的鸡皮疙瘩终于消退下去,林郁郁穿上无袖连衣裙,欢呼雀跃地出门去,一推开门就打了个喷嚏。

她出门是为去找周鹤的,她早就打听到了周鹤的背景和家庭住址。

周鹤不是长春本地人,他是随父母工作调动到的长春,住在春城大街附近,父母只是普通的工人。

她一早就打听了,但直到自己变成个小美女才肯着盛装去与他偶遇。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这句话是没错的。

黄昏时分,周鹤在练琴。

还是肖邦。

林郁郁在楼下听了很久,她坐在花坛边,闭上眼睛,想象着周鹤弹琴时的模样。

八十年代末,长春的工厂家属小区,破旧的筒子楼,被过年的烟花爆竹炸裂的水泥地面,不远处的烟囱里冒出滚滚黑烟,这实在不是什么美好的场景。但这场景中有肖邦的乐曲飞扬,一向不懂古典乐之美的林郁郁竟也有些感动。

夜色上来,真冷,林郁郁瑟瑟缩缩地听完了一首又一首肖邦,冻得在花坛前踱来踱去搓着手臂蹦蹦跳跳。终于,琴声停止,周鹤出现了。

他是出门去买东西的,手里还拎着酱油瓶。

路过林郁郁的时候,他惊诧地回了一下头,大概是觉得在这个季节这种天气穿连衣裙的女孩多半有病。林郁郁牙一咬,喊出他的名字:“周鹤!”

她跟在周鹤的身后走进小卖部,打完酱油还剩下一毛钱,周鹤看看柜台:“一根棒棒糖。”

他把棒棒糖递给林郁郁:“瞧把你冻的。”

林郁郁剥掉糖纸,傻兮兮地笑了。

她告诉周鹤自己是来这里找朋友的,但朋友家没有人,没想到正好遇到了他。

她眼睁睁地看着周鹤,巴望着他能说一句“你跟几个月前看上去有些不一样”,但周鹤只是说:“天晚了,你快回家吧,否则父母该担心了。”

林郁郁恋恋不舍地走出两步,又回头说:“你的钢琴弹得真好,有空我可以向你请教吗?”

周鹤浅浅一笑。

于是林郁郁和周鹤熟识了起来。

她渐渐了解到周鹤与她不同,周鹤弹琴不只是业余爱好,他很有天赋,所以父亲对他寄予了厚望。这个老实巴交的老工人希望他的儿子可以通过弹琴改变命运,他给周鹤定的目标是——在二十五岁之前拿到肖邦奖。

林爸爸是周鹤父亲的上级,尽管周鹤的父母对她礼遇有加,但在周鹤前途的问题上却不敢马虎,周鹤要把所有课余时间都用来练琴,林郁郁也就只好陪着他一起练琴。

林郁郁和周鹤第一次一起出门玩的时候,两个人都已经十五岁。

那天是林郁郁的生日,周鹤的父亲涨了工资,他心知这和林郁郁在自己父亲耳边吹风不无关系,于是特赦周鹤一天。

林郁郁拉着周鹤直奔南湖宾馆,她告诉周鹤,南湖宾馆现在正住着台湾明星。

“是林青霞和秦汉!他们在拍《滚滚红尘》,已经拍了好几天了,就住在南湖宾馆。”

他们在白桦林遇到林青霞时,她正在散步。林郁郁有点胆怯,握着周鹤的手,手心濡湿。周鹤捏捏她的手,走上前去,问林青霞:“你好,我的朋友是你的影迷,可以和她合张影吗?”

林青霞答应了,林郁郁紧绷着的眉头舒展开来,蹦蹦跳跳地走到林青霞身边。周鹤端起相机按下快门,定格了两个姓林的女人最好的时刻。

4

林郁郁把当年的照片拿给我看,时年林青霞三十五岁,林郁郁十五岁,林青霞和秦汉还没有彻底决裂,而林郁郁和周鹤之间也还没有别人——那个惊鸿一瞥的陆若云,在那次比赛后就消失了。

再遇到陆若云,是在1994年。

1994年,华沙,林郁郁和周鹤再遇陆若云。同年,台湾,林青霞与秦汉分了手。

林郁郁和周鹤是1993年来到华沙的,那年肖邦音乐学院开设了大师班,对参加大师班的人进行短期的指导培训。听说这个消息以后,周鹤的父亲拿出全部积蓄,又向亲戚借钱给周鹤报了名,林郁郁当然紧跟他的脚步。

在华沙,他们举目无亲,唯有彼此。

“那是我们最亲密无间的时候。”

波兰是肖邦的故乡,钢琴家们的朝圣地,那个年代出国也是一件稀罕事。每天培训以外的时间,林郁郁就拉着周鹤在华沙的大街小巷转来转去。华沙人真的很爱肖邦,街头有很多肖邦音乐长椅,摁下按钮,就会响起肖邦的钢琴曲。每遇到一条长椅,林郁郁就跟周鹤打赌按下去会是哪首曲子,这个游戏她玩了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

我打断林郁郁的回忆:“你们那个时候真的相信一个十几天的短期培训班可以带来很大的进益?”

林郁郁摇摇头:“当然不是,我去华沙是为了周鹤,而周鹤去华沙也不单单是为了参加大师班。大师班的老师是肖邦音乐学院的教授,周鹤的父亲是打算让周鹤在教授面前展露天赋,激起教授们的爱才之心,伺机拜师。”

他想得太多又太简单了,林郁郁笑道:“那时候很多人都是这样。”

可事情哪有那么容易,周鹤的拜师之路有些坎坷。尽管他是有天赋的,但教授收徒有着自己的考量,收徒也是一次冒险投资,而收一个中国少年做徒弟,又值不值当?

碰了无数软钉子,大师班的课程已过半,周鹤难免有些沮丧。一次又路过肖邦音乐长椅,林郁郁再次玩起猜曲子的游戏,周鹤有些兴趣缺缺。林郁郁央求他:“猜嘛,如果你猜对了,我就在这里当众跳舞给你看。”

周鹤打起精神说了一首曲名,林郁郁按下去,竟然被他猜对了。

林郁郁沉吟片刻后,开始兑现自己的承诺。她穿着宽大下摆的连衣裙,在周鹤面前蝴蝶似的旋转。渐渐地,周鹤看出了门道,她跳的是波兰人的玛祖卡,虽然跳得并不熟练,也不是很标准。

漂亮的东方小姑娘在街头跳波兰人的舞蹈,这可真稀奇。渐渐地,有人聚拢过来围观。林郁郁就是个人来疯,她冲周鹤伸出手时,周鹤还有点犹豫,林郁郁干脆直接拉住他的手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和他一起滑步旋转。周鹤不会玛祖卡,但在大师班学习时观看过玛祖卡,于是他跟着林郁郁的脚步,小心翼翼地避免踩到她的脚,配合竟然还算好。一曲终了,围观的群众纷纷报以热烈的掌声,林郁郁俏皮地冲着人群鞠了一躬,拉着周鹤飞快地逃跑。

5

兴许是林郁郁的玛祖卡给周鹤带来了好运,在大师班即将结束的时候,突然有教授愿意收周鹤入门,并承诺周鹤还可以在他家寄住,只是需要每个月缴纳一定数目的住宿费和伙食费。

消息传回国内,周鹤的父母非常开心,叮嘱周鹤在华沙要好好学琴,关于费用的事情他们会想办法解决。

而林郁郁却即将离开华沙,快开学了,她得回国好好学习文化课程。

林郁郁回国之前,周鹤和她去了一趟托伦旅游。

这是波兰最古老的一座城市,林郁郁和周鹤行走在托伦街头,白天看中世纪的建筑遗留,晚上,看穿着中世纪盛装的演员们夜游。整个托伦都熄了灯,天上繁星闪烁,林郁郁的心里有一丝小小的哀愁,因为她马上就要和周鹤分别了。

离开托伦前的最后一天,他们去了姜饼房。

托伦是姜饼之都,在华沙他们吃过很多姜饼,林郁郁特别爱这种甜美的味道。在姜饼房可以自己亲手制作姜饼,林郁郁和周鹤围上围裙:“我们来做姜饼小人吧,我做女的你做男的,然后交换保存。”

没过多久,林郁郁就带着男姜饼小人离开了波兰,回到了中国。

回国后升入高三,她为迎接高考努力奋斗,所以开始变得异常忙碌,但即使再忙碌她也不会忘记给周鹤写信、打电话。她向周鹤巨细无遗地汇报自己的生活,考试考了多少分,最近学校流行什么,她弟弟生了一场小病,她家的猫下了小猫崽……周鹤话不多,只听着,偶尔说两句自己的生活,无非是练琴,练琴,练琴。

突然有一天,他对林郁郁说:“你还记得陆若云吗?”

1994年,陆若云再次出现了。周鹤在老师家遇到了她,原来她也是老师的弟子,他该喊她一声“师姐”。

1995年,林郁郁考上了大学,周鹤则在华沙度过第三年。有一天通电话的时候,周鹤对林郁郁说:“今年要举办肖邦钢琴赛了,我会去参加。”

顿了顿,他又接着说:“陆若云也会参加。”

林郁郁的心“咯噔”一声,开始往下沉。

她的耳边回响着十三岁那年评委的话:像周鹤和陆若云那样就挺好……

他们俩都有着钢琴家的天赋和气质,他们俩会得奖吗?获得肖邦赛名次的年轻的中国人,会是何等风光,大家都会把他们俩当金童玉女一般相提并论吧。林郁郁想得心慌,需要借助酒精才能勉强入眠,连梦里仿佛都有怪兽在追赶。

令谁也没有想到的是,遑论拿名次,周鹤和陆若云那年都没能参加肖邦赛。

陆若云是因为生病,而周鹤,则是因为林郁郁的一通电话。

肖邦赛举行的前两天,周鹤突然接到林郁郁的电话。出事了,周鹤和林郁郁的父亲都出事了。

两年前,周鹤的父亲被调任为林郁郁父亲的司机,现在他们一同出了车祸,人在医院,生死未卜。

周鹤马上订了机票赶回国,在他乘坐的飞机飞过两万英尺的高空时,肖邦赛正如期举行。他错过了1995年的肖邦赛,五年一届,他在最好的时间错过了这场让他有机会扬名立万、一战成名的大赛。

经过几十个小时的长途飞行,周鹤下了飞机就直奔医院。他看到林郁郁正坐在长椅上瑟缩颤抖,她正在哭,周鹤无声地抱住她,手摩挲着她的后背。

林郁郁的父亲最终没能熬过去,死在了医院。

幸运的是,周鹤的父亲活了下来。三个月后他醒了,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周鹤:“肖邦赛你拿了第几名?”

得知周鹤放弃了肖邦赛,他气得咳嗽声震天。周鹤不敢再触怒他,只垂着头站在一旁不说话。

等到咳嗽停止了,他问周鹤:“是谁打电话叫你回来的?我明明说过不要告诉你,不要影响你参加比赛!”

在他被送到医院陷入昏迷之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告诉我儿子”,在他看来,儿子在钢琴事业上的前途远比他的生命更重要。

周鹤没说话,他却能猜到:“是林郁郁对不对?”

他气得猛捶床板:“毁了啊,你的前途都被她给毁了啊!”

林郁郁抱着保温桶站在门外,她没敢进门,悄悄走了,眼泪洒了一路。

6

周鹤的父亲对林郁郁的态度就是从那之后开始有变化的。

在那之前,他还把林郁郁当半个女儿,每次林郁郁想周鹤想得紧了就会借口去周鹤家探望叔叔阿姨,而周鹤的父母也总会给她做很多菜留她吃饭。而现在,他们拒绝她再上门,周鹤的父亲表情冷淡:“周鹤不在家,以后你不要来了。”

他恨她,如果不是她打电话给周鹤,或许周鹤已经在肖邦赛上取得了名次,又或许周鹤能够很快成为像傅聪那样的大钢琴家。无论这个或许有多大的概率,林郁郁毁了这个概率,那她就是罪人。周鹤的父亲改变家庭命运的心太迫切了,迫切到有些不近情理。

林郁郁很难过,周鹤在电话里安慰她:“你不用当一回事。”

林郁郁问:“你恨不恨我?觉不觉得是我阻挡了你的成功之路?”

周鹤温和地回答她:“没关系,我还年轻,还会有机会的。”

这个机会在半年多后来临了,周鹤的老师要举办巡回钢琴音乐会,并决定在音乐会上提拔自己的两名东方弟子。这当然无法与肖邦赛相提并论,但总归是个让世人认识他们的机会。

音乐会首站在华沙,林郁郁于是乘飞机去了华沙。她没有告诉周鹤,她漂洋过海来听他的音乐会,是想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周鹤和陆若云的表演被安排在最后,老师隆重地向听众们推出自己这两名得意的弟子。听众开始听说是东方人,已然有点新奇,待周鹤和陆若云一亮相,更是令大家眼前一亮。

盛装的周鹤越发英俊,而时隔九年再见陆若云,林郁郁的心就像是百鸟过林。九年了,陆若云也成熟了,她高了很多,但依旧文艺而孱弱地美丽着。她有一双温柔沉静而略带忧郁的眼睛,羸弱不胜衣,如梦如幻如歌。林郁郁听到自己座位旁边有人在轻声交谈:“这两个孩子好似天生一对。”

林郁郁咬了咬嘴唇。

周鹤和陆若云当晚将自己的水平发挥到了极致,听众对这两位新星丝毫不吝掌声。

第二天报纸上就刊登了这一对师姐弟的照片,他们确实很有艺术家的风范。初次登场,面对掌声不羞赧亦不骄矜,站在那里好似一对璧人。

当天晚上,林郁郁没有去找周鹤。周鹤不得空,他要参加庆功宴,没有跟自己见面的时间。

第二天她也没有去找周鹤,不知怎么的,她有些羞于见他。

于是她独自去了托伦,去找当年那家姜饼店。在姜饼店门口,她遇到了一对中国情侣。已经是1996年,出国的人多了起来,这一对小情侣应该是过来留学的。女孩拖着男孩要进姜饼店去手制两块姜饼,男孩不肯,嘲笑她:“你知不知道,姜饼的寓意其实并不好。”

林郁郁愣住了,她转过头问男孩:“为什么?”

她的突然发问让小情侣吃了一惊,男孩愣了一会儿后告诉她:“你有没有看过安徒生的童话《柳树下的梦》?”

林郁郁找到一家书店,买了一本安徒生童话,翻到《柳树下的梦》,开始看这个与姜饼有关的故事。

这确实是一个很悲哀的故事,小姑娘乔安娜与小伙子克努青梅竹马,他们每人都拥有过一块姜饼小人。但后来克努成了一个鞋匠,乔安娜却成了一位歌唱家。最终,乔安娜和一位与自己身份匹配的绅士订了婚,而克努却冻死在了柳树下。

这真是个悲哀的故事,我小时候第一次看这个故事,也忍不住大哭了一场。林郁郁说:“我二十岁才第一次看到这个故事,看完后我想,克努为什么会失去乔安娜?如果长大后的克努不是一个鞋匠,而是成为一位绅士,那么他和乔安娜将会是另一种结局吧?”

“从那时起我就决定了,要避免克努的悲剧重演,努力做一位与乔安娜匹配的绅士。”

7

林郁郁重新练起了钢琴。

说来也怪,林郁郁对钢琴像是突然开窍了似的。或许是因为经历了父亲的死亡和对爱情的忐忑,她终于懂得了悲伤,她不再只弹欢快的曲子,她也开始弹肖邦。

而与此同时,周鹤和陆若云正由老师带领着满世界巡回演奏。资质出众、表现上佳,又有名师加持,更兼俊美外貌,媒体和观众都对他们不吝赞美之词。1997年,巡回演奏会开到了长春。报纸上头版刊登着硕大的周鹤和陆若云的合照,标题写——“金童玉女海外载誉归来,联袂演奏以慰父老乡亲”。

是的,他们俩是金童玉女,那些年钢琴大热,很多钢琴培训班的墙上都贴着他们俩的合照。他们俩是榜样,是楷模,是许多人努力的方向。

他们俩也是人们茶余饭后的高等谈资,小报上写花边新闻,例数周鹤和陆若云的缘分。从十三岁时那场钢琴比赛说起,到同门学艺,再到一起登台,人人都说他们俩男帅女靓好般配,人人都等着看金童玉女龙凤呈祥的大团圆结局。

没有人知道林郁郁。

林郁郁的十指在琴键上纷飞,她想:我得再快些。

1999年年末,千禧年即将到来,林郁郁打电话给周鹤,问他:“今年回来过年吗?”

周鹤说“回”,顿了顿,又接着说:“陆若云和老师会跟我一起回来,到时候有些事情要跟你讲。”

林郁郁如当头棒喝,他要带着陆若云一起回国,他有事情要对自己说,他要说的究竟是什么?

林郁郁做了一晚的梦,梦里漫天飞着街头小报,小报上写周鹤陆若云金童玉女即将订婚。醒来时,她满脸冷汗涔涔。

或许是因为胡思乱想得太多,在春节前的一天,林郁郁骑车时和一辆出租车相撞了。

冬天结冰的路面又冷又滑,林郁郁重重地摔倒了,手垫在身下,钻心的疼,她怀疑是骨头裂了。

她和周鹤再次在医院相见,陆若云跟在周鹤身后走进了病房。林郁郁好绝望,她浑身缠着绷带,手被包扎得像个粽子。而陆若云依旧是天边的云,美丽而轻盈。

重要的是,她的手完好无损,而自己的手却不知道会受到什么程度的损伤,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弹琴。

林郁郁又气又急又悲伤,忍不住掉下眼泪。

周鹤的手轻轻地落在她的头发上,陆若云轻轻地退了出去。

林郁郁哽咽着问周鹤:“我是不是以后都弹不了琴了?”

周鹤温柔地安慰她:“没关系,我可以弹给你听。”

林郁郁追问:“如果我一辈子都弹不了琴,你会弹一辈子给我听吗?”

周鹤没有回答,他沉默地转过身,林郁郁的眼泪“唰”地落下。她哽咽着向他表白:“周鹤,我喜欢你,从十三岁那年第一次看到你就开始喜欢。因为你我第一次觉得钢琴曲是如此美妙,为了你我运动节食减肥。我早知道你住在哪里,却在减肥成功后才敢去和你偶遇。那天在你走下楼之前我其实已经在风里冻了两个小时,我去波兰也是为了你……”

8

2000年的春天,周鹤和林郁郁结了婚。

冷冷清清地领了证,从民政局出来时,周鹤和林郁郁握了握手:“以后请多关照。”

林郁郁觉得,他的话里带着叹息。

但他到底是自己的了。

他们的婚姻并没有得到除了林郁郁母亲以外的任何人的祝福,周鹤的父母拒绝承认林郁郁,周鹤的老师也因为肖邦赛而厌恶林郁郁。大众的舆论里更是没有人看好他们,都说陆若云和周鹤才是天生一对,这个突然杀出来的林郁郁是谁?她究竟用什么手段迷了周鹤的心窍抢走了他?

她是从十三岁开始就爱着他的人啊,可人们却说她是谁?

质疑声伴随了他们的婚姻十五年。

其间时不时有八卦消息爆出,诸如林郁郁和周鹤夫妻不和、周鹤和陆若云私下会面、周鹤和陆若云或有复合机会……林郁郁知道这些都是假的,可她却无法不受困扰。她得不到祝福,所有人都认为周鹤原本是不该属于她的,她配不上周鹤。

即使后来她也成了颇有名望的钢琴家,即使后来她还成了作曲家。

人们依然觉得周鹤应该是属于陆若云的。

2007年起,一个关于陆若云和周鹤往事的帖子在网络上大肆传播。人人都唏嘘这对金童玉女为何会分道扬镳,甚至还有人说,周鹤这一生中最大的遗憾,一是错过了1995年那场肖邦赛,二是错过了陆若云。

那帖子的最后写——即使他们没能在一起,那又如何呢?世人都有眼睛,子子孙孙都将流传他与她相爱的传闻。

林郁郁被烫得心尖颤动。

她突然想起那年和林青霞的合影。

曾经她也认为林青霞与秦汉是天作之合,可那时秦汉已有妻有子,如今也报应到自己身上了。

“一直到现在,我也从未得到过祝福。”她的脸上带着怅然,“我时常会被梦惊醒。我说希望有梦貘,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我问她:“周鹤呢,周鹤又是什么态度?他爱你吗?”

林郁郁表情茫然:“我不知道,我没有问过他,我……不敢问他。”

采访到此结束,我站起身来,对她说:“林小姐,你应该知道,在你们这场婚姻里,没有得到过祝福的,不只是你,还有他。”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这句话真的不假,但人不可以只生活在忧怖之中。有的事情当你看不清时就走近些,当你戳破了最可怕的东西以后,这世界上又还有什么是可怕的呢?

9

这已是半年前的事情了。

半年之后,我接到了林郁郁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只说了一句话。

她说:“周鹤跟我说,那年过年,他原本想要告诉我的事情是,他要当着父母、老师和陆若云的面宣布,请不要再为肖邦赛而指责我,因为,他喜欢的人是我。”

挂断电话,我忍不住“扑哧”一笑。说到底不过是问一句话的小事情,而林郁郁小姐却为此辗转反侧二十年。人啊人啊,就是喜欢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到头来缠成一团乱麻。

幸运的是,这团乱麻最终还是解开了。

季然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你笑什么?”

我止住笑,正色道:“季然,在结婚之前,你得答应我,你我之间,要有话就说,不要有所隐瞒,更不要打哑谜。”

季然挑眉:“哦,是吗?那我正打算告诉你,你昨天买的那件大衣,真的是,丑爆了。”

我一本书砸过去,呔,这个小瘪三,我宁肯他把这个秘密一辈子都藏在心里!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20-07-20 18:07

特色栏目 - 读者意林花火飞言情飞魔幻故事会

沈鱼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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