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倾顾
A
谢龄洲光着脚跑了出来。天正黑着，远处的风卷着雪花一股脑儿吹过来。她像不知道冷似的，在屋檐下站了半天才小声问：“定川哥，你睡了吗？”
屋里响起细小的声响，有人推开窗子说：“先进来。”
她轻车熟路地沿着窗台翻进去。里面炉子烧得旺，暖得她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哆嗦。她还没说话呢，周定川就问：“又挨打了？”
“没呢。”她满不在乎地一笑，“我跑得快，他才刚把手抬起来，我就溜了出来。”
她说着还模仿了一下，动作滑稽，像是根本就不在意。周定川没吭声，她又说：“哥，我今天能在你这儿睡一晚吗？”
“我去给你打盆热水。”周定川说，“脚不冷吗？”
他说着，披上衣服出去，不多一会儿就回来了。热水盛在搪瓷盆里，底上的两只小鸭子像是活了。她拿脚扑腾水，一旁的周定川拿热水袋替她焐耳朵：“去年就生了冻疮，好不容易才好了，今年又发作可怎么办？”
“哪就那么娇气了？”
“你也是个大姑娘了……”他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明天我让我爸跟谢叔叔说一声，你都这么大了，他还说打就打的，这样不好。”
她擦干脚，裹着被子滚到了里面，周定川躺在床边，两个人都没睡着。半晌，她小声说：“不用麻烦叔叔了。”
“不麻烦……”
“说了也没用啊！”小姑娘慢吞吞地说，“反正老谢喝了酒就要吓唬人，不吓唬我，总不能吓唬小东西吧？”
小东西是她弟弟，去年刚出生，难产，害得她没了妈妈。她管自己爸爸叫老谢，说起来倒像是在说外人。
“叔叔管了那么多次，他总说‘好好好’。他不喝酒还好，喝了酒就什么新仇旧恨都上来了。我知道，他恨不得死的人是我，他和小东西还有我妈才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
“龄洲，”周定川打断她，“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又是什么样呢？她一肚子的委屈同心酸埋在心里，在下雪的夜里才敢小声地说出来。周定川替她感到难受，却无能为力。他只大她两岁，两个人都太小了，小得像是还没长出爪子的动物，只能蜷在一起取暖。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往里钻了钻，靠着墙睡着了。周定川等了一会儿，替她把被子掖好，这才睡下了。
B
谢龄洲今年刚十一岁，猫憎狗厌的年纪，像只闲不住的小猴子。可在周定川面前，她总是乖乖的，就像是孙悟空听到了紧箍咒，怎么着都要听话。
他是她的大哥哥，是要替她出头的。上学的时候两个人一起，他支着车，她则匆匆忙忙跑去路边的摊子上买一兜茶叶蛋和两个鸡蛋饼。她两口就吃了一个蛋，堵在嗓子里，他拍了她的背两下，这才替她顺下去：“慢点吃，噎坏了可怎么办？”
她就仰着头傻乐：“哥，替我把粥打开。”
远处的校园里响起了铃声，两个人这才不慌不忙地往里走。分别时，他又替她把红领巾系好，端详一下没什么纰漏，这才放她走。
所以后来他的哥们儿总说他：“养女儿都没你这么仔细的。”
他听了就笑，可回忆起来，那时的她瘦瘦小小的，手腕细得像是一碰就会断掉。他整天都在发愁，学习的间隙就想：这么瘦，不像话。
他的父母离了婚，他跟着爸爸。老周是厂子里的总工程师，早出晚归。龄洲妈妈没去世时，定川总去龄洲家蹭饭，现在蹭不成了，他就琢磨着自己做饭。放了学，像他这么大的小子三五成群，有打篮球的，有拿了钱往游戏厅钻的，可他不一样。他先拐去隔壁，把龄洲给提溜上车，路过卖零食的摊子，总斟酌着给她买点解馋的零嘴。
他不准她多吃，怕她吃饱了晚上会吃不下饭。龄洲挑食，不爱吃肉，他就翻看菜谱学做菜，图上光鲜的一盘菜到了他的锅里，总是一副黑漆漆的样子。两个人尝了一口后都不说话，他想了想说：“不然带你去下馆子吧。”
“那多浪费啊！”龄洲眨巴眨巴眼睛，“我觉得味道还行。”
她是个小马屁精，捧他的场可谓是不遗余力。她跑去厨房倒了一碗水出来：“有一点咸而已，在水里涮涮吃就行了。”
周定川被她逗笑：“吃坏了肚子可别怨我。”
“那不可能。”她也咧着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俏皮十足。
吃了饭，两个人头对着头写作业。她成绩挺好，脑子灵光，就是不大专心。灯下飞过一只蛾子，她盯着看了半天，被他敲了脑袋后才心虚地低下头，又没话找话说：“哥，等我长大了，咱们还能住一起吗？”
“应该不行了。”
“为什么？”
“到时候咱们都各自成家立业了，住在一起不嫌挤啊？”
她想了一会儿，有些不高兴：“算了，拉倒。”
“哎。”他无奈，“聊个天怎么还生气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她就把笔给摔了，收拾了东西要回家。老谢带着小东西不知道去哪儿了，门口黑黢黢的。她拿钥匙开门，半天也戳不进锁眼里。最后还是他伸出手：“我来吧。”
她气呼呼地进了门，刚要把门甩上，他已经进来了，轻车熟路地替她去烧水。屋子里有了烟火气，渐渐就暖和起来。她也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就扭扭捏捏地说：“哥……”
“怎么了？”
“我不是生你的气。”
“知道。”他替她把第二天要用的书本收拾好，“咱们往后买对门的房子。你有事在屋里叫一声，我一推门就能来，成吗？”
她总算笑了：“到时候我就是大姑娘了，才不会天天叫你呢！”
话是这样说，可她明显开心起来，围着他叽叽喳喳地转。周定川心里好笑，却又觉得有点心酸。屋子这么大，却只有他们俩，等他一走，就只剩下她一个了。
“龄洲啊，”他突然说，“等长大了就好了。”
C
长大了怎么好他们并不知道，只是觉得一定跟现在不一样。
上学时老师布置作文，要写以后的梦想，龄洲写了要赚大钱。她这个梦想很市侩，老师给了她七十分。周定川翻看她的作文的时候问她：“以前你不是说要当舞蹈演员吗？”
“我要赚钱。”她很固执，一口咬定这个答案。周定川拿她没办法，要摸她的头，可她一下子把头扭开了。
他的手落了空，像是没了着落的叶子。她眼里带着惊慌，周定川愣了愣，突然说：“别动。”
他的语气里不带什么情绪，可她突然就不敢动了。他捧着她的脸，小心翼翼地摸过去。她头发好，黑黑的，可被老谢领着去街口的理发店剪了个短发。周定川一直觉得可惜，现在却慢慢地拨开，看到她脑后的肿块。
“还疼吗？”他小声地问。
她也小声地答：“已经不疼了。”
“上药了吗？”她摇了摇头，他就去柜子里拿来消肿的药，替她小心地涂上。清凉的味道弥漫开来，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他冷不防地问：“他打的？”
“不是……”她下意识地反驳，看了他一眼后还是改了口，“我不小心把小东西的碗给碰掉了，他说我是故意找碴儿，推了我一把，我就撞在柜子上了。”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还好没撞在柜角上，只是起个包而已，几天就好了。”
她说完怯怯地住了口，因为瞧见他的脸色坏得有些吓人。他一直都很温和，见到老谢也礼貌地喊一声“谢叔叔”。可这些尊敬不是给这样一个男人的，他没见过龄洲挨打的样子，她是个小机灵鬼，总说自己躲开了。他不敢想，她到底还有多少伤口瞒着他。他气得浑身发抖，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她吓得一抖，带着哭腔说：“定川哥，你别生气。”
“除了这次，他还打过你吗？”
她犹豫了一下，在他的注视下轻轻地点了点头。周定川猛地站起来向外走去，她看他往她家的方向走，一把抱住他的腰说：“哥，你别去！”说完，她哇的一声哭出来，“你打不过他的！”
她哭得太惨，抽噎着还不忘用力拖住他。天边的晚霞像是打翻了的油彩罐子，流光溢彩地淌了满天，天与地都是很漂亮的颜色。可他们两个人夹在中间，像是两只无能为力的小蚂蚁。他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许久后他蹲下身子替她把眼泪擦干：“别哭了。”
可她止不住，眼泪又淌下来，像决堤的洪水。他实在是擦不干净，索性说：“那你哭个够吧。”
她又呜呜咽咽地哭了半天，渐渐地哭累了，他就牵着她的手说：“吃不吃肯德基？”
那年头肯德基还是个新鲜东西，她摇头：“贵。”
“我竞赛拿了第一名，发了奖金。”他是正儿八经的好学生，学校里的各种竞赛都少不了他。她这才点了点头。
两个人牵着手走过去，街上的风渐渐暖起来，看得到时髦的女郎换上了裙子。他看了看她的短发，还是觉得有些遗憾：要是扎了辫子，一定更好看。
他又想起什么，问她：“他是不是为难你了？”
她含糊地嗯了一声：“要买书，他不给钱。”
谁家的父亲不盼着孩子学好？可她的父亲不一样。男人有了儿子，就把女儿看得不那么重了，毕竟早晚是要嫁人的，一个赔钱货，浪费那么多钱做什么？这些话说得多了，她也就懒得要了。只是这次不一样，她马上要念高中了，好学校就那么多，她想要追着周定川一起，就只能加倍努力。其他同学的钱都交了，不过几块钱，谁家会舍不得？可她没有，急得团团转，最后动了歪脑筋，去翻老谢房里的柜子。所以她说了谎——这是她第一次对周定川说谎。她不是砸了小东西的碗才挨的打，她是被老谢当场抓住了。
那钱到底也没要来，她下定决心，等长大了一定要赚大钱，顶好离这个家、离老谢都远远的。她要有本事、有出息，要老谢尝尝后悔的滋味。这些话她全藏在了肚子里，跟谁都没说过。她咬着牙，顶风冒雪地往前走。想停下来时，就想想老谢给她的巴掌同羞辱。谁都只有一辈子，不活出个人样来又怎么对得起自己？
她还没长大，却天赋异禀地学会了粉饰太平：“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要多少钱？”
“哥，”她低下头，慢吞吞地说，“我不能当个小乞丐。”
她说得漠然，可他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从他的角度看去，小丫头垂着眉眼，尖尖的下巴像是一弯月牙。她长得漂亮，性格也好，没人不喜欢她，可她怎么就经历了这么多风雨呢？他心疼她，却又无能为力，最后只好说：“哥知道。”
她抬起头来，对着他一笑，明媚又快乐，像是浑然没有把那些事放在心上。
D
那个春天同夏天，她过得兵荒马乱。七月，学校门口贴出了录取名单，周定川挤进去看了一眼，立刻跑了出来。龄洲站在树下，双手握在胸口。看到他来，她有些紧张地眨眨眼，听到他说：“龄洲，你考了第一名！”
她想笑又不敢笑，咧了咧嘴问：“真的吗？”
“千真万确！”
她猛地跳起来：“我考上了！”
周定川替她高兴，回家和父亲说了。老周也喜欢龄洲，提议：“这是件大喜事，该庆祝一下。”
他听了也觉得有道理，想了很久，总算定下一件礼物。八月的末梢，天还热得像是被火烧，他在窗口叫她的名字：“龄洲。”
不多时，她就从里头把窗子推开：“怎么啦？这会儿蚊子多，你也不怕被咬了。”
“我说两句话就回去了。”他边说边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龄洲，恭喜你考上喜欢的学校。”
她有点不好意思：“谢谢定川哥。”
之后拆了礼物她才知道，他送的是一条裙子。她对着镜子试穿，看到正好能露出漂亮的锁骨和细长的小腿。门外，老谢一边喝酒，一边又叫小东西的名字，让自己的乖儿子争气。她本来应该听得心烦的，可这一刻却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头顶的灯投下柔和的光，将她的心也带到了一个温暖的地方。她拿指尖划过裙摆，不可思议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而周定川……她的定川哥，她在脑海里勾勒他的轮廓，脸颊微微有些发烫。他个子很高，总穿校服，拉链规规矩矩地拉到胸口；他走在学校里，所有女生都回头看他。
外面传来一声吆喝，是老谢在叫她。她手忙脚乱地把裙子给脱了，也把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重新埋了起来。
高中的时间过得很快。他们俩都住校，不怎么回家，偶尔周末回来，周定川就带着她往郊外跑。两个人找一个角落，各自拿一本书，她背单词，他写卷子。遇到一个拗口的单词，她就拿手肘撞一撞他，他看过来，替她标了音节，又低声念一遍。
她笑嘻嘻的：“哥，你读英语真好听。”
他母亲当年是英语系的高才生，他从胎教便开始听原版英语磁带，班上的老师总点他起来领读。龄洲有一次提前下课去找他，他们班在一楼，她透过窗户往里看，见他逆着光站在那里，眼睑微微垂着。她看得有些入神，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就往外看了一眼，明明知道他看不到自己，可她还是落荒而逃。
她想到那时又想逃，可他还在等着她：“会念了吗？”
她胡乱点头：“会了会了。”
“有什么不会的题吗？过两天我就要去集训了，大概两个月都见不到你。”
他是为了化学竞赛而参加的封闭集训，两个月都不能无故外出。她有些失落，却还是说：“没什么不懂的，老师教的都挺简单。”
“你从小就聪明。高一有个物理竞赛，你如果现在就能拿到名次，到高考的时候会很有帮助。”
他说的都是这样老气横秋的话，她忍不住笑道：“我知道。”
“一会儿想吃什么？”
“不饿。”
“别总减肥，对身体不好。”
她皱了一下眉头：“谁总减肥了？”
她问了半天他才说，原来是他同班的一个女孩总是找理由和他一起吃饭，又不肯多吃，问了只说减肥。她忍不住说：“那她肯定是喜欢你！”
他迟疑地想了想，有些无奈：“现在学习这么紧张，怎么还有心思想这些？你也不要在这种事情上分了心，知道吗？”
“怎么又说到我头上了？”她哈哈大笑，“定川哥，你可真是个老古板。”
E
周定川二十四岁时，总是回过头去看十八岁的自己。
那个夏天炎热且干燥，蝉鸣在树上久久不散，就连云也是凝固的形状。
天太热了，他们站在树下，哪怕一动不动，额头上也会出汗。见她脸颊泛红，他拆了纸巾，替她把汗擦了，又问她：“吃不吃刨冰？”
她小声说：“吃。”
两个人一起去刨冰店，店内的墙上贴满了便利贴，上面写着各种稀奇古怪的愿望。她不肯看他，挨个看那些小字条，他耐心地等着，终于等到她忍不住问他：“哥，你真的要出国吗？”
他嗯了一声：“已经申请好学校了，就等着签证下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
“去年。”
“那……”她声音里带了哭腔，“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沉默下去，许多理由都沉在舌尖。他怕她学习分心、怕她心情不好，可最怕的，还是她要他留下。这时店员恰好端了刨冰上来，他把刨冰推到她面前，哄着她说：“吃吧。”
她乖乖地低下头，拿勺子舀了一勺，眼泪落了下来，和冰一起送进了嘴里。他看不下去，低声说：“你也知道，我父母离婚以后，我母亲就出国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他都已经有些恍惚。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女人，在他的记忆里只留下了模糊的影子。所以当大洋彼岸发来邀请时，他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要出国留学。
当他冷静下来，才想起这里还有龄洲。他本以为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但后来却发现原来自己既卑鄙又怯懦。所有的话又都咽了回去，他最终只能说：“龄洲，对不起。”
小姑娘哆嗦了一下，手里的勺子有气无力地落下去。他以为她要把那句话给说出来了，他害怕，却又有些期待。如果她说了，他就一定不会走。他们两个人相依相伴了这么久，她的要求他从来都不会拒绝。可他等了那么久，她却只是说：“美国那么远，定川哥，你想家了可怎么办？”
他怔住，半晌勉强笑了笑：“傻话。”
“我是说了傻话。”她咧嘴一笑，眼泪沿着两腮吧嗒落了下来，“我是想问，如果我想你了怎么办？”
他的龄洲啊……他的心皱成一团，像是被塞进了一个柠檬，所有的酸涩都在她带着泪的笑容里发酵。他说不出话来，只能这么僵僵地坐着。可她已经自己把眼泪给擦了，垂着头调整了一会儿情绪，语气轻松地问他：“坐飞机去吗？”
“是啊。”
“要飞多久？”
“十四个小时。”
“那么久啊……”她咂咂舌，“机票很贵吧？”
“是挺贵的。”他说不下去了，“龄洲，我不去了。”
她瞪大眼睛：“那怎么行？”
“我不放心留下你一个人。”
“哥，”她假装无所谓，“我都这么大的人了，刚刚哭鼻子就怪丢人的，不过这不是舍不得你嘛。阿姨在美国等了你这么多年，你不去找她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她说得颠三倒四，可仍然努力地说：“你先去，等我攒够了钱去找你好不好？”
“龄洲……”他终究只能说，“是我对不住你。”
电扇慢吞吞地转，风也是热的，碗里的刨冰化了，又黏又甜。二十四岁的周定川无数次回忆，那一刻，在那家小小的刨冰店，十八岁的自己就那样默认了她的话。
他的那些小心思，二十四岁的自己一眼就能看穿。可就算到了二十四岁，他也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
“你怎么会对不起我啊。”谢龄洲望着他，轻声说，“你是我最喜欢的定川哥，一辈子都不会变。”
F
一辈子有多久呢？
山川的岁月以千万年计数，蜉蝣朝生暮死就是一生，人在中间，顶多不过百年。这一百年，去掉开头懵懂无知的十年，还有最后苟延残喘的十年。八十年，够不够等一个人？
高中毕业后，谢龄洲考上了自己心仪的大学，并且是以全校第三名的成绩被录取的，她高中的学校为她拉起了横幅，人人都对她说“恭喜”。那一晚的月亮升起来时，她拎着两罐啤酒在路边坐下。她犹豫了很久，还是打了一个电话。那边很快就接了起来：“龄洲？”
“定川哥……”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我考了第三。”
“听说今年高考题特别难，你能考第三，正好说明你真的把功课给吃透了。”
“你说话怎么还像个老头子啊？”
他无奈：“我是不是应该先恭喜你？”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是啊，快夸我两句。”
那边安静下来，他大概是在斟酌该说些什么。她耐心地等着，听到他很认真地说：“龄洲，辛苦你了。”
她抬起头来看月亮。那么远的地方，连天空都不是同样的光景。都说“天涯若比邻”，可是对一个人的想念够不够穿越那么绵长而遥远的距离呢？她轻声说：“总能熬出来的。”
两个人都安静下来，就像是过去的很多时候，话不用说尽，彼此就已经懂了。到底是她先开了口：“不早了，我先挂了。”
“有什么事情都要告诉我，知道吗？”
“知道啦。”她笑着说，“你好啰唆啊！”
电话挂断的一瞬间，她的眼泪还是掉了下来。她打开啤酒罐，把啤酒大口大口地灌进嘴里。啤酒苦涩至极，在她心中燃起了一把火。这一夜，她人生中第一次喝醉。她走到熟悉的窗前，像小时候那样敲了敲：“定川哥，你在不在？”
可是再不会有人替她打开窗子了，周定川的父亲半年前搬离了这里，据说房子也已经卖给了别人。她想哭，又用力忍住，因为知道没有人会替她擦眼泪了。她没有了避风港，往后的岁月里，所有事情都只能靠自己扛下去。
那个暑假她并没有在家闲着，而是骑着车子满北京地找工作。她年纪小，正经地方都不愿收她，最后她只在一个胡同里找到个破网吧当网管。网吧里乌烟瘴气，她戴着口罩，在心里算着还差多少学费。
以她的家庭条件，她并不够格申请困难补助。可是小东西已经上学了，家里的开销大了，老谢就发了话，让她不要念大学了。她也有骨气，说自己不会要他一分钱。老谢扇了她一耳光，让她滚出去。她没丝毫犹豫，拎着自己的行李就走了。那些天她住在网吧里，洗漱就在屋子后的小厕所里。年久失修的木厕所隐隐散发出异味，偶尔有人路过时会看她一眼。她并不觉得羞耻，自尊心好像在老谢长年累月的漫骂里被消耗殆尽。她洗完头发，把发梢上的水拧干，尽力让自己整洁一些。
生活就像是一场漫无边际的折磨，所有吃过的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得到回报。
老谢在半个月后总算想起了她，恩准她回家。她并没有过多地挣扎，安静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小东西站在门口，小声问她：“你去哪儿了？”
见她不说话，小东西又说：“姐，你别和爸吵架……他脾气坏，你忍一忍就好了。”
“你不懂。”
小东西是真不懂，她忍了这么多年，所有事都能忍，唯独不能认命。如果连她自己都放弃了，那这个世上还有谁能为她出头？
那么多的苦她都不说，咬着牙一点一点克服了。入学时辅导员替她想办法申请了贷款，学费交上了，她心里最大的一块石头也总算落了地。
大学四年说起来乏善可陈，她把一切时间都用在了读书和打工上。专业课排得很满，她只能用零碎的时间打零工。每天回到寝室时累得浑身都酸痛，却还不能立刻躺下，还要为隔天的家教辅导备课。
那是她人生中最辛苦的四年。备忘录挤得满满当当，开始她还能抽出时间给周定川打电话，后来就开始心疼，心疼时间，也心疼越洋长途话费。她在心里筑起了厚厚的一堵墙，唯一被批准进入的人，也在时光的消磨里渐渐走远了。等哪一天想起来时，她甚至记不起来究竟有多长时间没有和他联系了。
那时她正在上家教课，一道数学大题，套了几个公式，需要绕个圈子才能算出来。她写到一半，笔突然停了。学生好奇地看她一眼，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下写，只是在心里想：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G
谢龄洲二十二岁时，被保送了研究生。
导师喜欢她，带着她跑项目，工资也开得大方。她活了二十二年，第一次从金钱的笼子里钻了出来。生日她也是一个人过，节省惯了，只给自己买了一个小小的蛋糕。接到周定川的电话时，她刚把蜡烛吹灭。电话那头的他声音好像变了，变得更低沉悦耳，也更陌生了。她听着他的话，一时间想不起自己刚刚许了什么愿。半晌，她也只问了一句：“你从美国回来了？”
“我回来了。”他说，“有时间聚一聚吗？”
她应下来，坐在那里发了半天的呆。
两个人约的地方在一家私房菜馆，她第一次来，见他早到了，坐在包间里等着。她推门进来时刚巧是七点整，四面的灯一起亮了，映得角落里的花闪闪发光。她化了淡妆，头发在肩头卷了卷，漂亮得要命。周定川看她，从头到脚，直到确定她过得好像还不错，这才把心放回去——只放了半颗，因为她开口叫他：“周哥。”
称呼变了，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也变了不少。他把菜单推过去：“看看吃点什么？”
“我不懂这个，你来点吧。”
她落落大方，他就点了几个招牌菜。侍应生退出去后，房间里就彻底安静了。她垂着眼睑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呷了口茶后问她：“听说你在跟项目，进展如何？”
“还好。”她笑笑，“我是个愣头青，全靠胆子大呗。”
“我听人说起你，全是夸奖。”
她没料到，顿了一下才说：“那也是给老师面子。”
两个人寒暄完，就再也找不到多余的话了。还好菜上来了，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子。谢龄洲其实早就饿了，可胃里沉甸甸的，像是塞了石头，即使香气飘过来也没什么胃口。她礼貌地夹了一筷子，听到周定川问她：“后来怎么换了手机号？”
她慢半拍，要想一想才能回答：“欠费了，欠得有点多，索性就不用了。”说完，她有些不好意思，“后来手头宽裕了，我又往号上充了钱把欠的都补上了。”
“我还以为你出了事。”隔着一张桌子，还有头顶的灯，光像是水波，把他的面孔映得失了真。她像是在梦游，听他慢慢地说：“我托我爸去你家找你，可谢叔叔也没你的新号码。你弟弟倒是知道，却又不肯说。我好几次想回来，但那边学业太紧……”
是真的学业紧。他修的是双学位，别人完成一门课程的时间，他要完成两门。时间珍贵得堪比黄金，有时候他就在图书馆过夜，困得一头栽在桌子上，一声钝响倒是把自己给吓醒了。后来他就有了经验，顶不住的时候就拼命灌咖啡。心理医生判断他有焦虑症，他没当一回事，直到母亲的电话打过来，拐弯抹角地暗示他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他才有心情去思考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太着急了？
可他怎么会不着急呢？她的电话打不通，隔着山隔着海，他得不到她任何确切的消息。他迫不及待地要回国，回到她的身边。他一遍一遍地想象着重逢，想象着他的小姑娘会变成什么样子。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小姑娘远比自己穷尽想象脑补出的样子还要美好。
她瘦了，又长高了一点，学会了化妆，也学会了挂着假笑同他说话。他的龄洲长大了，他错过了她蜕变的过程，也就被她远远地推开了。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说这些也没意思。龄洲，往后你就决定和你的导师一起走这个路线了？”
她嗯了一声：“这是新兴行业，来钱快。”
“可是太辛苦了。”
“这有什么好辛苦的。”她笑起来，“苦尽甘来才对。”
她的笑声也是轻柔的，只浅浅一层，风一吹就要散开。一切都不对了，久别重逢的两个人，却生疏得可怕。饭后他开车送她回学校，又解释说：“我现在回国发展了，工作恰好和你导师的项目有重叠，以后咱们应该也会有合作的机会。”
“那挺好的。”
“龄洲，”前面的红灯亮起来，他停了车，轻而慢地说，“是我回来迟了。”
{为你写诗}
我的爱人在夜里变成诗，在抽象的表达和第一道曙光之间。——安东尼·劳伦斯《我的爱人在夜里变成诗》
H
谢龄洲做了个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是个下雨天，到处都灰蒙蒙的，她冻得瑟瑟发抖，可是却无处躲雨。大人把屋子都挤满了，有打牌的，有一起嗑瓜子的，还有人瞥她一眼，嚼舌说：“没了妈，当爹的又这个样，我看这孩子以后有苦头吃了。”
她没听明白，抬头往屋子里看，见母亲的黑白照片挂在墙上，好歹替这个灵堂找回了一丝气氛。她又想哭，可刚张开嘴就想起老谢骂她，要她别天天号，这一声哭也就憋了回去。她又打了个哆嗦，打斜里忽然伸出一只手，牵着她说：“你怎么一个人傻站在这儿？”
她小声说：“我不敢进去……”
“为什么？”
“我爸不让，说我哭丧着脸看着晦气。”她有些委屈，“可我想我妈了。”
牵她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我带你去我家吧。你吃饭了吗？”
她摇了摇头，那人又问她：“你吃不吃鱼香肉丝？我带你下馆子。”
梦里的她真没出息，一盘鱼香肉丝就把她收买了，她竟然破涕为笑。这么一笑，她就醒了，摸了摸脸上，还有眼泪。远处的天还暗着，一线光透过来，鱼肚白慢慢滚着染亮了天。她睡不着，索性收拾了东西去上课。
在教室里遇到周定川也是在意料之中。他戴着金丝边框眼镜，穿了休闲装，乍一看倒真像是还没毕业的学生。谢龄洲毫不扭捏地在他身边坐下，问他：“你怎么来了？”
“生意上的事，来找你的导师请教。”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她不置可否，下了课就要走。可他又跟了上来：“中午一起吃饭吧？”
她忍了一下，大概是没睡好，情绪也控制不好：“没空。”
“龄洲，”可他偏要拦住她，“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是我那时太自私了。”
十八岁的他假装要为了她留下，可他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个小姑娘哪里舍得阻拦他？他假装温柔、大度，将决定权给了她，但回头看去，他是有多么不负责任？他了解了她这些年的一些遭遇，每多了解一件，就恨自己没有早一天回到她身边。
她吃了这么多苦，最痛的时候也没有他在身边替她分担。
“我回来迟了。我一直以为只有等我学成归来，能给你好的生活才配出现在你面前。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她看着他，静静地听他说。从她十六岁开始，他就离开了，就像是把一棵生根发芽的树硬生生地从她心上拔了出来。
她等着，等到彻底失望就骗自己已经放下了。
可原来没有。
她一直耿耿于怀，明明说好了一辈子都不分开的，他怎么就能把她抛下这么久？心在岁月同生活里被磋磨得硬了，一眨眼好像就过了那么久。
“我以为自己可以……打工的时候我没哭；成绩下滑我没哭；老谢来学校闹，要我给生活费我也没哭……我只哭了一次，那是我在路上看到一个小姑娘，大概是被哥哥牵着手，两个人开开心心地去买冰激凌。
“我站在原地看了半天，突然就掉下了眼泪。怕被人当神经病，我只好假装是被风沙迷了眼睛。定川哥，我只是想起来……我妈去世的时候，在灵堂上，只有你还惦记着我吃饭没有，领着我下馆子吃了一顿鱼香肉丝。”
她笑笑，眨了眨眼睛，眼泪就那么流出来：“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鱼香肉丝了。”
她看了周定川一眼，他脸上的神情就像是被人捅了一刀似的，又痛，又忍不住凑近她。她有些解气，更多的却是不忍。
天边的雾散了，日光薄薄地落下来，她心里的结忽然尘埃落定。她终究还是朝着他张开双臂，抱住了他：“欢迎回来，定川哥。这一回，换你等我了。”
更新时间: 2020-07-24 0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