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风声晚凉
01)你在南方的艳阳里/大雪纷飞/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
林星岚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程锐了。
如果一个人刻意要从你的生活中消失,你又能去哪里找他呢?
程锐消失了三年半。林星岚给他打过电话,通过各种社交软件联系过他,也给他们共同认识的人打过电话,但他的电话号码成了空号,社交软件从未回复,没人知道他的下落。
林星岚曾经梦见他遭遇可怕的意外去世了,醒来之后她想,无论他去了哪里,无论他为什么要消失,只要他还好好活着,那其他一切就都不重要了。
再见他是三年半以后,林星岚大四,假期里室友约她一起逃离北方的雾霾,去大理一家客栈当义工,说是包吃包住。从未外出旅行过的林星岚跟室友踏上火车,转车,到达客栈时已是满身风尘,疲惫不堪。
“老板你好,我是小何,之前在微博上跟你联系过的那个大学生。”室友旅行经验丰富,率先走进客栈跟老板打招呼。
“你们好你们好,累坏了吧,先坐会儿。”正在算账的女老板扬起热情的笑容,然后冲着后院喊,“锐哥,出来一下!”
“来啦!”一个声音边回答边走近,林星岚拖着箱子还没落座,来人走过来,刚好站在她面前,“大学生们到了吗?快坐快坐。”
林星岚抬起头客套地笑,来人也笑,二人目光相接,笑容瞬间凝固。
竟然是程锐。三年半不见,他变了很多,黑了、壮了,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
“坐。”程锐显然也认出她了,脸色大变,先前洪亮的嗓音不自觉地低下去,神色也不自然了。
林星岚默默走过去坐在室友身边,程锐慢慢走到她们对面坐下来,清了清嗓子,开始交代一些义工需要知道的注意事项。他讲话的过程中,女老板偶尔打断他补充两句,听得出来,他们是一对情侣。
林星岚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她用尽所有力气强迫自己不要失控,不要问他为什么。尽管她是那么想哭,想狠狠摇着他的肩膀问他,程锐,我们算什么?我又算什么?
那年林星岚只有十三岁,上初二,是班里年纪最小但也是最聪明的学生。班主任老师对她的偏爱溢于言表,选她当班长,把所有能给的荣誉都给她,最常表扬的学生就是她。
程锐十五岁,是班里年纪最大的一个学生,也是个混世魔王,旷课、打架、交白卷、跟老师顶嘴,谁都知道他是最让老师头疼的一个学生。
大概是为了保护林星岚,老师专门叮嘱她,程锐违纪的时候不要跟他硬碰硬。老师了解他的这个得意门生,年纪小,天真而冲动。
但老师不知道的是,每每轮到林星岚执勤,程锐总是老老实实趴在课桌上睡觉或发呆,从来不给她找麻烦。
只除了那一次。
那天轮到林星岚执勤,下午的自习课,老师们开教职工大会去了,林星岚坐在讲桌上镇守纪律。坐在最后一排角落的程锐一反常态,跟同桌吵吵嚷嚷,闹得鸡犬不宁,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
林星岚用老师的教鞭敲讲桌,故作威严地说:“安静!”
全班安静了几秒钟,程锐突然瞪着同桌骂了一句:“×!”
在一室寂静里,他的声音格外刺耳。
林星岚顿时下不来台,气得满脸通红,几步走到程锐面前,问他:“程锐,你说什么呢?!”
程锐不耐烦地回答:“关你屁事。”
“啪!”
林星岚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哪来那么大的气,气血上涌,一个耳光就扇了过去。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打人耳光,也是最后一次。
所有人都惊呆了,程锐也惊呆了,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紧接着更可怕的事发生了,他流鼻血了。
鲜红的血不断流出来,程锐胡乱扯过几张纸塞住鼻孔,有人过来拉他:“走,去厕所用凉水拍拍后颈就好了。”
他一边起身走路一边还不忘回头瞪她。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她已经被吓傻了。
她只是气极了下意识打了他,打完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但很显然,一切已经不可挽回了。
程锐出去了很久才回来,她忐忑不安地坐在讲桌上假装看书,其实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满脑子只有一句话: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果然,下午放学时,平时常跟在程锐身后的一个小跟班吊儿郎当地走到她面前,冷冷地说:“班长,你惨了。告诉你,我们知道你家在哪儿,知道你姐姐在哪个班,也知道周末你们坐哪趟车回家。你就等着吧。”
才十三岁的林星岚哪里受过这样的威胁啊,吓得不行,却还要强装镇定,瞪了一眼那个小跟班就故作骄傲地转身走了。
可那周剩下的几天她完全没法听课,吃不下,睡不好,脑子里只有这一件事。
姐姐就在对面的高中部,要不要告诉她呢?告诉她也不行吧,会挨骂,再说她又能有什么办法?这周末她们该怎么办,程锐会不会真的带人揍她,甚至连姐姐一起揍?
周五那天下午,林星岚一改平常的聒噪,愁容满面地跟在姐姐身后去坐车,一路上她不断环顾四周,生怕有人出来将她们拦住。还好,她们安然无恙地到了车站,上车之后她又不放心地看了看车上,这才松了一口气。
也许……程锐已经不生气了,已经忘记这件事了?
快开车时,突然有人快步跑上来,林星岚顿时吓得心脏骤停。
程锐果然来了!
她不由自主地挽住姐姐的胳膊,紧紧地攥住姐姐的衣服,惶恐地看着程锐一步步走过来,却没想到,他仿佛没看见她一样,径直去了后排坐下。
一直到车子到站,他都仿佛不存在一般安安静静地坐在最后一排。
车门打开,林星岚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逃也似的下了车。
而她没想到的是,下一个周末,程锐又和她坐了同一班车。
她和姐姐坐这班车回家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了,以前从未见过他,那之后,每次都能遇见他,不过他当没看见她,她便也装作没看见他。
她没想到他竟然会出手帮她。
那个周末,车开到一半,上来一个满身烟酒气的年轻人,车上没座位了,他环顾四周,选择了站在林星岚的姐姐座位旁的过道上。
车子转弯的时候,年轻人靠在了林星岚姐姐的身上,她不太自在地推了推他,往林星岚那边挪了挪。
车子在等红绿灯时刹车停下来,年轻人借着刹车的惯性,双手扶住了林姐姐的肩膀。
“你干什么?”林姐姐终于忍无可忍了。
“没什么,想跟你交个朋友。”年轻人嬉皮笑脸地把脸凑过来。
林星岚紧紧攥着姐姐的胳膊,紧张得大脑一片空白,她能感觉到姐姐也怕得浑身发抖,怎么办?打110吗?
“喂,离她们远点。”有个人一把拉开了那个年轻人。
“毛都没长齐就想英雄救美?”年轻人看着程锐,很不屑。
“你听过秦五哥吗?我跟他混的。”程锐冷冷地看着他。
年轻人似乎被这个名字震慑住,犹豫片刻,说:“嘁,没劲。”说完就走到车子前面发动机的部位坐下来,全程再没发出过声音。
“谢谢。”林星岚小声说。
程锐点点头,算是回应,就又回到了后排座位。
林星岚没好意思回头看他,但天知道她对他有多感激,从前只觉得他小混混的样子很讨厌,打了他耳光之后害怕他报复,没想到有一天竟然会觉得他也蛮帅气的。
再后来,每次坐车她都隐隐期待他的出现,等到他真的上车了,她才会安下心来,似乎他的存在对她再也不是威胁,反而是安全感的来源。
初中毕业,比林星岚大三岁的姐姐考上了大学,她也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以后再也不需要坐这班车,大概也不会再见到将要去念职高的程锐了。
不知为什么,最后一次坐那班车时,林星岚心底竟然生出隐约的惆怅。
02他说你任何为人称道的美丽/不及他第一次遇见你
林星岚哪里知道,程锐和她坐同一班车,本来就是为了保护她。
没有人知道程锐喜欢林星岚,从第一次见到她开始。
新学期的第一次升旗仪式,林星岚作为新生代表在国旗下致辞,那时候她不过十二岁,穿白纱裙,剪童花头,一点也不怯场,讲话还带着点童音,普通话听起来很软糯,是标准的好学生模样。
程锐看见她,就仿佛身在泥沼中的昆虫看见了天上的星星,他是那样低贱卑微的人,满身污浊,而她,她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好的梦。
因为穷,程锐三岁那年父母就南下打工,留他和爷爷一起生活,最初每年春节他们还会回来,后来嫌票难买,车难坐,有时候两三年都不回来一次。
没人管的程锐很小就学会了打架,早早就跟在那些混社会的小流氓屁股后面胡混,他没上过幼儿园,到了学龄也没去上学,还是居委会的人三番五次来家里做工作,他才开始上小学。但从上学第一天开始,他就觉得自己跟学校格格不入。
所以从小学到初中,他一直是班里最不受老师欢迎的那个学生。
也只有在林星岚镇守纪律的时候,他才会老老实实待着,不给她添一点麻烦。
那唯一的一次意外,是因为同桌告诉他,他爸妈今年不回来过年了。同桌家就在他家附近,两人打小就认识,关系还不错,同桌听自己爸妈聊天时聊到这个,突然想起来,就跟他说了。
可他不信。爸妈已经三年没回来了,今年他们早早就打来电话,说会回来过年,言之凿凿,怎么会变卦?
要不是林星岚及时走下来,他应该已经跟同桌打起来了。
林星岚那个耳光扇过来的时候,他完全蒙了。他虽然是个所谓的差生,但也是一般学生都不敢惹的人,被人当众打耳光,这种丢脸至极的事还是第一次发生。
要是换了别人,他一定立马反手一个耳光甩回去。可偏偏那个人是她。
他知道他的鼻血一定把她吓坏了,偏偏他又不能跟她解释,自己的鼻子是传说中的沙鼻子,很容易就会流鼻血。他看着她被吓傻了的样子很不忍,完全忘记了丢脸,只想安慰她,却又开不了口。
陪他去厕所的小跟班气得要死,说:“锐哥,班长居然敢打你,我们一定帮你报仇!”
“算啦。”他摆摆手,“懒得跟她一个小女生计较。”
没想到周末放学时,他才听说小跟班约了几个人要在路上伏击林星岚。他疯了一般赶过去拦住他们,还觉得不放心,索性买了同一班车的车票,一路送她到站,才又买了回程的票离开。
第二个星期,他还是不放心,又跟她坐了同一班车送她。
其实他一直很穷,买一次往返车票对他来说是巨大的浪费,但不知怎的,他仿佛着了魔,停不下来了。
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他每周跟她坐同一班车,只是因为这是他唯一可以放心大胆地好好打量她的时刻。
一开始她很紧张,后来似乎习惯了,也便忽略了他的存在,开始如往常一般在车上听歌,玩手机,跟姐姐聊天。有时候聊着聊着她会笑起来,有时候约莫是挨了训,也会不高兴地嘟起嘴。
那一次有年轻的流氓试图纠缠她的姐姐,他气得要命,不假思索地冲上去,若是那人没听过秦五哥的名头,他会毫不犹豫跟对方打一架。他本来就是为了保护她才坐车的,不是吗?能为她做点什么,他很开心。
可惜整个车程不过半个小时,对他来说总是太短,每一次他还没看够她的侧颜,车就已经到站了。
而整整三年,除了车上那句谢谢,他和她的对话,竟然只有那一次,她生气地问他,程锐,你说什么呢?他则不耐烦地回答她,关你屁事。
他可以和任何人调笑,却鼓不起勇气跟她闲聊一句。他想告诉她,不要怕,我不怪你,不会伤害你,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却不知该怎样开口。
而她,她大概从未想过要和他说话吧。毕竟他们能有什么话题可聊呢?
毕业那天,她似乎欣喜不已,他却黯然神伤。
他知道她要去更好的地方了,她会拥有美好光明的未来,那本来就是她这样的天之骄女应该拥有的人生,而他,大概这一生也无法与她产生交集了。
他喜欢她,会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吧。
这样也好。有些感情,不必说出口,只要自己珍惜过,知道它存在过,被它温暖过,因它而产生过一点点希望,见到过一丝丝光明,那对当事人来说,就已经足够了吧。
真的够了。他不能,也从不曾奢望还能得到更多。
03如果所有土地连在一起/走上一生只为拥抱你
没有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生活瞬息万变,无论多么笃定的东西,也可能在下一秒颠覆。
林星岚的幸福生活,在她考上重点高中之后不到半年,就变得支离破碎。
原来爸爸早就出轨了,眼看如今大女儿考上大学,小女儿考上高中,大概是觉得时机到了,再也不想拖了,坚持要离婚,而且耍手段转移财产,两个女儿倒是留给了妻子,但钱,所剩无几。
为了不让两个女儿的心理状况受到太大影响,妈妈没有跟爸爸纠缠,她选择了斩断过去,重新开始。那年春节,母女三人在家抱头痛哭一场,随后互相安慰,妈妈说她会努力赚钱,让她们安心念书不要担心,姐姐说她一定会挣到奖学金,也会打工挣生活费,让妈妈不要那么辛苦,而林星岚则下定决心,她一定要拼命念书,拿最漂亮的分数,考最好的大学,将来找到高薪的工作,让妈妈和姐姐再也不用受苦。
只是一开始日子确实很艰难。因为省钱,林星岚几个月之内就瘦了快十斤,她甚至不再交朋友,因为她觉得任何社交都是对金钱的浪费。后来姐姐开始寄钱给她,她便不再问妈妈要生活费。
遇见程锐那天,她的生活费已经花光,但姐姐还没寄来下一笔钱。
那天是星期六,林星岚背着书包,毫无生气地往学校外走,她很饿,饿得难受,想快点回家吃东西,但又没钱坐车,只能走路。
一辆自行车擦着她过去,好在路旁有人拉了她一把,她往里躲了一些,刚好避过自行车。
“谢谢。”她道谢,抬头时才发现拉她的人是程锐。很久没见过他了,此时突然见到他,竟然有浓浓的亲切感。
“小心点,车子差点就撞到你了。”他说。
“嗯。”她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脑子也晕乎乎的,只好继续往前走。他不再说话,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路过一个卖炸土豆的小摊时,她停下,看了很久,转头发现他还在,便突然开口说:“你有钱吗?”
他不知道她什么意思,但还是点点头:“有。”
“能借我一些吗?我很饿。”她说。后来她想,为什么自己独独会拉下脸向他借钱呢?也许潜意识里,她就觉得他是会对她好,会帮助她的人吧。
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掏出兜里所有的钱,拿出其中唯一一张五十块的递给了她。
她买了一份大份的炸土豆,吃得渣都不剩。
她不知道,他站在她身后,几乎就要流泪了。她竟然受着这样的苦,而他却不曾帮助她丝毫,她从前是那样闪亮而美好,如今却沦落到这样狼狈的地步,一想到她在挨饿,他又怎能吃得下睡得好?
他不是没听说她家的变故,因为不放心,也因为思念,每周他都会去她的学校外偷偷看看她,他只觉得她越来越孤僻,越来越瘦,却没想到她竟然吃了这样多的苦。
他只念了半年的职中就退学了,开始在外打工,虽然过得不算好,但好歹能养活自己,还能给爷爷一点生活费。
那之后,每个星期六他都买一大袋吃的去校门口等她,一开始她很诧异,后来渐渐也就习惯了。家庭的变故使她早熟而敏感,她能感觉到他对她的善意和好感。她很孤独,他的陪伴对她来说弥足珍贵,当然,那些美食也算是雪中送炭。
后来她忍不住问他,当初为什么没有报复她的那个耳光。
他笑了,说:“报复什么?本来就是我不对,不该惹你生气,其实你当时吓坏了吧?”
她的脸红了一大片,赶紧转移话题,不好意思再继续聊下去。
有个周日下午,程锐正在仓库点货,突然接到林星岚的电话,她只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就开始哭。他吓坏了,忙不迭向老板请了假,问清她在哪里之后便飞速赶了过去。
“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一见面他就焦急地问。
见他来了,她哭得更伤心了,他只好陪着她让她哭,直到哭够了,她才道出事情的原委。
原来她今天在路上撞见父亲和那个女人了,还有那个女人的孩子。他们三人有说有笑,父亲对那个女人的孩子又亲昵又宠溺,比对她这个亲生女儿好多了。
她受不了了,冲上去质问父亲,却被他斥责为不懂事,反倒训了她一顿。
她又气又怒又伤心又委屈,却不敢跟妈妈和姐姐说,怕她们伤心,但她如今也没什么朋友,只有程锐能让她说说心事,让她放肆地哭一哭。
程锐嘴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急得抓耳挠腮,她破涕为笑:“不用安慰我,我发泄发泄就好了。”
他脸上有黑印,手也脏脏的,外套也没穿,显然是赶过来的时候急得什么都顾不上。
正值傍晚,夕阳的余晖照过来,林星岚心里暖暖的,刚才的悲伤好像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果爱分成很多种的话,习惯,算不算爱的一种?
林星岚习惯了每个星期六见到程锐,习惯了有什么心事都跟他说,也习惯了把他当成除了妈妈和姐姐以外最重要的人。
他会给她送零食,她偶尔也会做了便当送给他,她知道他从小和爷爷一起生活,没享受过什么家庭的温暖,她希望那些家常菜能带给他一丝丝温情。每次他都很开心,必定把饭盒洗得干干净净还给她,还叮嘱她:“你学业重,别为我浪费时间。”
他似乎总是这样,把她放在第一位,把她的任何事都看得无比重要,所以也觉得她的时间比他的时间更珍贵。
进入高三,她开始考虑将来要报考的大学,当她在设想将来时都把程锐想进去,她才意识到,原来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她已经爱上他了。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她很开心,程锐家庭条件不好,程锐早就辍学了,程锐是别人眼里的小混混……但那又怎样呢?她爱他,而他也爱她,他对她好,不就够了吗?
那个周六他们见面时,她主动说:“程锐,你说我报北京的大学好不好?”
“好啊。”程锐不假思索地点头,“你成绩那么好,还不是想报哪里的大学就报哪里的啊。”
“那你呢?会跟我去北京吗?”
这是她第一次提及他们的将来,他明显愣住了,有些意外,反应过来之后又很惊喜。
“会,当然会。只要你叫我去,我就去。”他看着她,很认真地说。
不知为什么,她一想到那样的未来,就有点想掉眼泪。
真美好啊,真值得憧憬啊,不是吗?
04他的心里再装不下一个家/做一个只对自己说谎的哑巴
离高考还有一个月的时候,程锐跟林星岚约定,剩下这个月他们暂时不见面,等到考完再联系。
“我知道你实力很强,但最后一个月我还是不想有一丝一毫影响到你,你加油,我相信你一定能行,等你考完给我打电话。”程锐没有说的是,他也有些事需要处理。
他要去打工的地方辞职,要安顿好爷爷,要联系一个在北京打工的旧友,准备过去找工作,准备安顿下来,这些都需要时间和精力。
老板很爽快地同意了他的辞职,按照行规,辞职要提前一个月提出来,也就是他还要再干一个月,才能拿到保证金和足额的工资。一个月以后林星岚考完,他正好可以陪着她了。
数日后,他接到一个电话。
“阿锐,听说你要走了?要去北京了?”是秦五哥。
“嗯,想去闯一闯。”
“年轻人,有冲劲,好事,好事。”秦五哥笑眯眯说完,突然话锋一转,“走之前再帮五哥一次吧。”
秦五哥前几天跟人发生冲突,约了架,而程锐是他带过的小弟里最能打的一个,他身强力壮,无所顾忌,打起架来好像不要命一般,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可是……我要上班……”程锐一听秦五哥说了来龙去脉就觉得不妥,对方不好惹,如果是从前他倒也去了,但现在,想着林星岚就快考完了,想着她在等他,他不想到时候伤痕累累地出现在她面前让她担心。
“我知道,你老板还是我兄弟呢,没关系,我跟他打声招呼,到时候准你一天假,不扣工资。扣了也不怕,哥把扣的都给你补贴上。”
“可是……”程锐还在想办法推托。
秦五哥不高兴了,语气冷下来:“阿锐,我听说你有个在重点中学上学的漂亮女朋友?什么时候介绍给哥认识认识?”
程锐只觉得一颗心沉了下去,他明白,这一次由不得他不答应。
程锐清楚地记得,那天是六月一号,儿童节,星期六,宜出行,宜动土,宜安葬。他已经好些天没见过林星岚了,距离她高考还有六天。
双方约定的地点在一处河滩,四处长满了高高的斑茅,正是斑茅开花的季节,一群人往里一站,从河岸上路过的人什么也看不见。
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到最后一片混乱,程锐不再是从前那个无所顾忌的程锐了,他有了牵挂的人,有了想为之而保重的人,所以他不再冲在最前面,甚至有些躲闪。
最后他们这边落了下风,秦五哥不得不认输。
双方停手的时候,程锐很庆幸,他并没有受什么伤,只是挨了些拳脚,衣服扯破了,身上有很多鞋印。
他感谢上天赐他的好运,也认清了从前的自己是多么荒谬而愚笨。他只得这一具脆弱的肉身,只得这一条珍贵的性命,怎能那般肆无忌惮地去挥霍呢?
还好他有了所爱的人,让他从此想要珍惜自己的性命,珍惜自己的健康,因为,他想要保护她一辈子,想要陪着她一辈子。
七号那天中午,他守在高考的文科考点门口,不抱什么希望地站在一群家长中间,期待能偷偷看林星岚一眼。
不管能不能见到她,只是站在这里,感觉离她更近一些,他都是快乐的。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之后,考生们陆陆续续走出来,程锐眼睛都快看花了,就在他快放弃时,终于看见林星岚背着书包走出来。
她应该发挥得不错,满脸笑意,她的妈妈等在门外,一看见她就迎上去,两人亲热地说着什么。
真好。他远远地看着都觉得开心。
直到她和妈妈离开,他才心满意足地往回走。沿着街道没走多久,突然一辆黑色的车在他身边停下来,有人喊他的名字:“阿锐。”
是秦五哥。
如果重来一次,程锐一定不会上那辆车。但他也知道,即使重来,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你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生来就命如草芥,很多事都由不得他们去选择。
程锐在大理待了三年,但哪怕是过去了三年,他还是会偶尔想起当天的场景。有时候他会梦见某个片段,在暗夜里惊醒,惊醒后,发现自己身处远离家乡的大理,而林星岚应该还在北京上学,一切都是安全的,才会略微安心地睡去。
秦五哥在那场打斗中受了伤,腿上打了石膏,遇见程锐那天他好不容易出了医院在外兜风,却看见程锐完好无损地在街边走路。
他猛然想起打斗那天,程锐一反常态地躲在后面,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勇猛。为什么?他是对方的人?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兄弟们大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只有他一个人什么事都没有。
秦五哥拿林星岚来威胁他,他不得不跟他们走。他逼问不出想要的原因,最后让人废了他的右腿。
程锐无法反抗。如果受点伤能换来他的林星岚的安全,他心甘情愿。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从此以后,他与林星岚只能是陌路了。
躺在医院的时候,他还在想,暂时不能让林星岚知道他受伤了,等养好伤再去找她吧,不然她得多伤心啊,说不定还会哭,他可受不了那个傻丫头的眼泪。
当医生告诉他,以后他走路会有一点不方便时,他绝望地看着医生说:“也就是,从此以后我都是个瘸子了,是吗?”
医生不忍回答,算是默认了。
程锐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他想,怎么办,怎么办,要是林星岚知道了,该有多伤心啊……
那天晚上,躺在病床上,他一直无法入睡,他想了很久,想了很多,却越想越绝望。
这样一个他,还怎么许她一个美好的未来?她那样美好,那样优秀,将来一定会过上最好的生活,而他呢,他要成为她的拖累吗?
他不愿等到有一天,她无法再忍受他的伤残和无能,要和他分开,也不愿等到有一天,即使她一直爱他,不放弃他,不嫌弃他,却被他拖垮。
如果一定要结束,不如趁早,不如选一种对彼此伤害最小的方式。
这,也算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吧。
命运残酷至此,他只是一介渺小凡人,毫无反抗之力,唯有承受,唯有,把尽可能多的苦楚都交由自己来承受。
他要食言了,从此以后他不能再保护她了,那么她因他而受的伤害,能减到多低,就减到多低吧。
对不起,林星岚,命运负了我,我负了你。
05如果天黑之前来得及/我要忘了你的眼睛
高考结束,林星岚第一时间给程锐打了电话,却一直没人接。她想他大概在忙吧,没关系,反正她也要忙分数志愿毕业等一系列事情呢。
但她没想到,后来她再打过去,电话就打不通了。
再后来,他的电话号码成了空号。
她不敢相信,尝试所有办法去联系他,通通无效。他就像流星一样划过她的天空,带给她灿烂和美好的光芒,照亮她沉沉的黑夜,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让她无迹可寻。
她发挥得很好,考上了最好的大学,拿到了状元的奖金,学校门口贴了大红的喜报,她的名字被印在最显眼的地方,妈妈和姐姐都很开心。
但她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她怎么也不能接受程锐就这样消失了,可他确实不再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她度过了长长的暑假,独自坐了很久的火车去学校报到,她开始了全新的生活,后来姐姐找到不错的工作,家里的经济状况越来越好,妈妈也开始跟一个不错的叔叔交往。
一切都在向着越来越好的方向转变。
只是她心里一直有一个黑洞,吞噬她所有的快乐,让她连笑起来都是不快乐的。
她拼命念书,打工,参加社团,交了新的朋友,也有男生向她表达好感,但她通通拒绝了。
她不能忘记她曾经打过一个男生的耳光,打得他鼻血都流出来了,后来他却向她道歉,说是我不对,不该惹你生气。
她不能忘记那个男生曾经省吃俭用挤出车费陪她坐了一年多的车,只是因为不放心她的安危。
她不能忘记她曾经饿得失去理智,傻乎乎地对那个男生说,你有钱吗,能借我一些吗,我很饿。然后他手忙脚乱地掏出身上所有的钱,把最大面额那张给了她,从此每周都带着吃的来看她,怕她再饿着。
他是她孤独岁月里唯一的陪伴,是她难过的时候可以躲起来的港湾。他见过她最意气风发的样子,也见过她最狼狈的样子,他珍惜她的笑容,也疼惜她的眼泪。
他们一起许下过触手可及的未来,她怎么能忘?
可在大理见到他的那一刻,她才知道,原来有些事,只有她一直执着,一直念念不忘,而他,大概早就忘了。
他早就忘记她,忘记那些过去,过上了全新的生活,爱了全新的人,也许也说着全新的情话吧。
那么她算什么?他们之间,又算什么?不告而别就是他给她的结局吗?
那天晚上,林星岚睡不着,一个人在客栈的大阳台上背靠着栏杆看星星。这里的天气真的很好,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多这么亮的星星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人慢慢地走过来,她低头,看见程锐的脸。
“还好吗?”他看着她,眼神中带着一丝温柔,又有一丝不忍,或许还有一丝愧疚。
她的眼中却只有恨。
“我认识你吗?”
“对不起。”他还是那样深深地看着她,轻声而温柔地说,“我知道你一定怪我、恨我。是我对不起你,如果恨我能让你好受些,那就恨吧。”
“你不值得我为你浪费感情。”她冷冷地说。
“你高考那天,我去看过你。”他似乎完全不在乎她说了什么,自顾自地说着。
她猛然一震,眼中开始充斥着泪水。
“后来我去你的学校看过喜报,知道你考得很好,我很高兴,也很骄傲。”他转身俯靠在栏杆上,看着黑沉沉的远方,“离开家以后我去了很多地方,几乎算是流浪了,到大理时,她收留了我。”
她知道他口中的“她”,指的应该就是客栈老板小彤。
“我是个没用的废人,人人都用异样的目光打量我,只有她不。后来我就留了下来,再也没离开。”
“我不想听你的情史,我只想要一个答案,你为什么没遵守约定?为什么不告而别?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她为了他那样伤心过,叫她怎能不恨?
“这就是答案。”他指了指他的右腿,走到一边拉开凳子说,“站久了累不累?坐吧。”
即使只是在星光的映照下,她仍然看出了他一瘸一拐的姿态。
眼泪瞬间奔流而出,她跑过去蹲下来,摸着他的腿问他:“怎么了?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都是过去的事,不重要了。”他看着她满脸的眼泪,也忍不住哽咽了,“林星岚,这几年你过得还好吗?不要再怪我,也不要再恨我,就当从来没有遇见过我那样,彻底忘记我吧。”
她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抹眼泪一边说:“不好,我过得一点也不好,我每天都在想你,想你去了哪里,想你为什么离开我……跟我走,跟我去北京,或者我毕业以后来大理找你,好不好?”
“傻瓜。”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我不能走,你也不能来。”
“为什么?”她睁着泪眼,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我和她,已经摆过酒席了。这辈子我都不会离开她。”
“那我呢?我算什么?”
“都过去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会遇上更好的人,过上更好的生活,我这样的人,根本就不该存在在你的生活里。”
“过去?爱一个人是那么容易过去的事吗?我对每一个姓程的或者名字里有锐的人都有天然的好感,我从来不跟人争吵,更不会再去打谁的耳光,我喜欢吃炸土豆,无论换过几次手机,我永远存着一个打不通的电话号码,我会因为一个相似的背影而追几条街,我会因为一个相同的名字而费尽心思去查看名字的主人……曾经的一点一滴都在影响我现在的生活,你让我怎么过去?”林星岚越说越难过,最后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埋头大哭起来。
程锐也哭了。自从知道自己从此不能正常走路哭过一次后,他便再也没哭过,可林星岚的话字字句句敲在他心上,那么痛那么痛。
“程锐,她不是唯一一个不拿异样眼光看你的人,我也是啊,她做得到的,我都做得到啊……”
程锐再也无法承受她悲伤而凄凉的哭声,蹲下去抱住她,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拍着她的背,“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你做得到,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啊……”
夜空中的繁星是那样美丽,好像永远不会改变,可斗转星移,无论是一个人的爱恨还是遗憾,都无法再换回从前。
第二天,不顾室友和小彤老板的劝说,林星岚收拾行李离开了客栈,再也没有回来。
程锐不知在忙些什么,没有出来送她。
离开大理后,林星岚又去了云南的其他地方,直到除夕才回家。她爱上了在路上的感觉,从此每逢假期就背上背包踏上旅途。她想,只要走得够远,总有一天会忘记他吧。
忘记他,是他对她最后的请求,只要他能幸福,她一定努力办到。
这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更新时间: 2021-02-27 2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