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桑榆
他唯一遗憾的,是他永远无法知道,到底那个被自己放在心尖上的女孩子,有没有喜欢过自己?
001
拉佳和陈子亮熟悉起来以后,特别炫耀地告诉他。
“我的初恋啊……可优秀了。功课可好,笑容可斯文,可讨老师、家长、同学的喜欢。”
当时的陈子亮正在做爬墙运动,左手撑在细窄的墙边上使力,小心翼翼地避开点点玻璃碎渣,抽空吊儿郎当地扫了墙下的女孩一眼,腹诽——
“就是人品可低下。”
墙上那几处平坦的地方是陈子亮很早以前的杰作,原本想着要将那些阻碍物一一铲除,却被突如其来的天灾破坏了全盘计划。
又或者,他其实应该将其命名为人祸?
时值初夏,大片绿荫遮瓦。
拉佳坐在学校素有“爱情魔咒”之称的假山花园里给李泽打电话,像所有八点档苦情剧女主角,耷拉着脑袋,一抽一抽的,默默压抑着流泪的冲动,听手机那边的人对着她一阵洗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佳佳,她是校长捧在手心的宝贝女儿,现在有两个保送研究生的名额,竞争如何激烈你应该明白,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前途着想,像我这样的家庭出身,更是容不得有丝毫闪失,你说对不对?”
措辞很拙劣,感情也很生硬,但对彼时单纯、无忧的拉佳而言,这已经称得上毫无破绽。
女孩仰头,以所谓忧伤的角度仰望碧蓝如洗的天空,试图为这段刚刚萌芽就夭折了的恋情做最后挽留,矫情且狗血。
“可我们的感情不是应该比任何东西都珍贵吗?你曾说要和我在一起,直到海枯石烂、至死不渝。”
提起从前,电话那头的人即刻应景地吸了几下气,似乎也在克制着什么,最后才一边感慨、一边怀念,一边慢悠悠地“判死刑”。
“原来从一开始上天就注定了我们有缘无分。相爱不能在一起这都是命运,我谁也不怪!假如多年以后我们还能再相遇,请你一定不要和我说起这段曾经,因为那是我心中最深最沉的痛。你只要记得,我永远爱你!”
李泽的最后一句话简直将拉佳的情绪推向了高潮,惹得她终于抑制不住地捂嘴哗哗流泪,过了一会儿似乎觉得不痛快,索性放开手号啕大哭,而拉佳的声嘶力竭,则“成功”地换来一道沉重闷响和瘆人惨叫。
“砰。”
“啊!”
像交响曲里横插的一小节杂音,让人措手不及。
当日,陈子亮被送到医院,右手打着石膏躺在病床上,恶狠狠地对着拉佳骂脏话。
“我见过失恋要死要活的,没见过自己失恋把别人弄得要死要活的!”
拉佳还有些惊魂未定。她委屈地捏着书包一角,看着床上面目狰狞的年轻男孩,好半天才说出一句:“那我、我还被你吓得半死不活呢……”
陈子亮一愣:“怪我咯?”
那阵子,全城流行起一种怪病。校方出于安全考虑,对学生管理十分严格,每个系每周只能出入多少人,还需要通行证。
用陈子亮的话说,就是当天的他正在密谋如何“越狱”,带齐了工具将所有“逃生”路线都拟好,在“工程”快要圆满竣工的时候,她鬼哭狼嚎的声音将他深深震撼。
接着陈子亮一个哆嗦,直接从墙上滚了下来。结局显而易见:右手骨折。
自此,这个叫作陈子亮的男孩子在拉佳的生命里正式亮了相。
002
有句话说,缘分未到,即便每日擦肩也终生不会有故事。缘分到了,自然有契机让你俩不再仅是点头交。
认识陈子亮后,拉佳深刻地理解了这句话。
因为在此前,她和陈子亮明明同系,经常在一起上大课,可彼此都毫无印象。翻墙事件后,拉佳发现,她好像走哪里都能遇见陈子亮——
阶梯教室、图书馆、食堂。
渐渐熟悉后,陈子亮原形毕露,甚至给拉佳取了外号。
他把拉佳的名字分拆开来叫,阿拉斯加,美其名曰这样好记又顺口。
拉佳想,是挺顺口的。否则他怎么会成天地管她要这要那——
“阿拉斯加,借点钱,给女朋友买手链。”
“阿拉斯加,手链断了,再借我点儿?还,下个月的生活费到了一定还!”
“阿拉斯加,品牌新款上市了……谁谁喜欢那款新的手链,最后借点儿?什么?不借?你这是逼我去医院验伤!”
……
诸如此类。
拉佳的好友说,陈子亮虽然勉强考上了C大,其本质还是痞子无赖。
他聪明,什么东西都一点就通,包括功课。当年他赌一口气,为了追女朋友,才“临时抱佛脚”了半年考进来。可是刚追到没多久,两人就分手了,他仗着模样不错,火速换下一任。
这些八卦陈子亮不是没听过。在某次去食堂的路上,陈子亮也好奇地问过她对自己的看法。
拉佳想了想,用了很婉转的词,说他血液里有风。
拉佳:“风只有方向,没有终点。这样的人做什么,我都觉得正常。”
毕竟,没有一个正常男生会隔三岔五地找女生借钱——为了给女朋友买手链!
这个回答让陈子亮嗤之以鼻:“伪文艺女青年。”
“但是吧,”女孩歪歪头,“风有狂的,有温柔的,只有愿意去理解的人才懂。”
小巷的路灯坏了,陈子亮面孔大半隐在黑暗里,瞳孔却在任何人都窥不见的地方,异常明亮。他鬼使神差地问:“那……你愿意去理解吗?”
其实早在翻墙事故之前,拉佳就已经见过陈子亮。
他俩来自同一座小城,共同经历过一个蒸笼般的夏天。
那个夏天,不止小城,许多地区也早已干旱一月之久,才迎来一场雷雨。
当天的雨势又大又急,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导致高中学校门口等车的地方全被淹没。
拉佳不是住校生,每天都要回家,所以面对如此严峻的形势,她也效仿了其他人的做法,挽起裤脚蹚进浑浊的水里。
刚开始水面的高度只达到小腿处,慢慢走,就越升越高。
拉佳只注意到前方,并没有心思顾及脚下,结果被水底的小石子滑倒,一个踉跄,整个人摔进浑浊的泥水里,雨伞也跟着掉了进去。
拉佳在水里挣扎着爬,无意间与旁边一个穿着牛仔裤、浑身湿淋淋的男孩对视了。
她的眼神立马发射求救信号,哪知对方却火速地拉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一个DV,饶有兴致地调整好角度去拍下了她的窘样,嘴角甚至带了笑。
那人便是陈子亮。
虽然后来陈子亮解释,那是因为当时的自己在兼职一家网站的DV手,必须收集有趣的素材,但拉佳依然忘不了对方当时幸灾乐祸的表情。
所以,当陈子亮因为自己而骨折,拉佳心底其实是隐隐有些高兴和得意的。
因为她突然相信了,什么叫因果轮回、风水轮流转。
后来,她甚至暗自期待风水也能转到李泽头上,让他也尝尝被抛弃的滋味。
003
结果李泽还没尝到被抛弃的滋味,拉佳反而先尝到了挑衅。
似乎每所学校气势恢宏的正门对面,都有一道偏僻的后门,就仿佛每个光明的角落都对应着黑暗。
拉佳是在学校后门被堵上的。她的快递被放错了地方,她顶着太阳去取,继而与三个浓妆艳抹的社会女孩打上照面。
来者打着为李泽的现任女友苏多伸张正义的旗子,张牙舞爪地要她发誓,永不再与李泽说一句话。
拉佳出身于书香门第,接受儒雅教育,从未遇见甚至是鲜少旁观过这样的场面。可她骨子里自有清高,被逼着做出如何如何的承诺,自尊心让她果断地摇了头。
来者不是善主,好说不听,手一向前就往拉佳头发上招呼。
拉佳刚痛呼一声,一个啤酒瓶在几人站立的墙角处噼里啪啦地碎开,里面的液体四溅,玻璃碴溅到那几个只着超短裤女生的腿上,刺出伤口。
拉佳回头,看见陈子亮。
奇怪,明明已经是大学生,可他总偏爱穿那种洗得发白的衬衣。
于是陈子亮像所有青春美好故事里的少年郎一样,朝着拉佳徐徐靠近。
唯一不和谐的是,男生手里还有一个白色的大塑料袋,里边还装着三瓶啤酒。走近,陈子亮的脸上挂着玩味,他提了提口袋,声调上扬——
“还想继续?”
一行人终于恨恨地作鸟兽散。
拉佳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内心充斥着莫名的屈辱。关键是这种屈辱的场面还让陈子亮看见了,立时让她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陈子亮比拉佳高了几乎整整一个头。此刻他已经完全走到女孩身前。他似乎看穿了什么,不发一言地拨弄着拉佳头顶的发,忽而笑开。
“没事儿。”口气依旧吊儿郎当,“大不了以后戴假发。”他调侃道。
拉佳根本没注意听陈子亮刻意舒缓气氛的话,眼前尽是男孩衬衣上的白色纽扣和呼吸里属于他的淡淡洗衣皂香。
在拉佳的印象里,其实陈子亮是不帅的。
“起码没有李泽的皮相好。”她不止一次地对好友提起,“顶多高了些,太瘦了,其他方面更谈不上出类拔萃……唯独那双眼睛吧,生得特别好。
期末,系上组织了冬令营,要收集最后一次大课的素材。可陈子亮却嗤之以鼻。
“什么冬令营啊?就是找由头在放假前多赚你们一笔。”
彼时,拉佳正低头在包里努力地翻找着什么,闻言,唰地抬起头看他。
“什么叫我们?难道你不去?”
陈子亮好整以暇地点了点下巴,却被拉佳用一张薄薄的纸重重地拍在脸上。
他听见她的声音,带着小小的、不可理喻的尖厉,企图学习他平常恶狠狠的腔调,让人啼笑皆非。
“不管,反正你得去。”拉佳下最后通牒,并且底气十足。
她也不懂得自己的底气从何而来,可她就是成功了。
一开始,陈子亮还是拒绝的。后来想了想,大概觉得拉佳经常借钱给自己买礼物,为了不显得他过于混账,才不想拂了她的意,最终同意。
004
冬令营去的是稍微偏远的山区。
巴士行驶在国道,头顶是碧蓝如洗的天空,周围的绿色一闪而过。
整个路程要接近八个小时,早上十点出发,晚上六七点左右到,但车子却在中途出了问题。
似乎是刹车坏掉了,有些不受控制,是寒冬,不间断的绵绵细雨浇灌着马路,加上天黑得早,所以车子在行驶途中有比平日多一些困难。
陈子亮就坐在拉佳旁边的位置,看她靠在玻璃窗上浅眠,睫毛短短,可陈子亮却看得分明无比。
他伸手,想要做出什么动作,却突然听见一声尖厉刺耳的刹车声,然后明显感觉车子正以不正常的状态往侧边行驶过去。
事故发生瞬间,大家都还来不及反应,整个车身已经倒了下去。
拉佳坐在靠窗边,车子倾倒的时候,那一面的玻璃全部碎掉,她从睡梦中惊醒,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由于惯性从窗口处往外滑出去。千钧一发间,陈子亮迅猛而准确地拉住了她的手。
男孩一只腿费力地钩在座位靠背上,以保证自己不被同时带出去。
当震动和尖叫停止,众人才发现车子倒在了悬崖边,被一棵大树挡住。
突然,谁都不敢再动,甚至不敢说话,怕一不小心树干便承受不住车的重量,那么等待他们的只能是尸骨无存,唯一的希望,是有车经过救援。
拉佳的左脚已经悬在了外边,右脚被一大块玻璃压住,脚踝处裸露的皮肤,被划了一道长长的伤痕。
陈子亮拉着她,用了很大的力气,几乎要将她的手折断。车里有人开始哭,然后引起了更多人的啜泣,但拉佳没有。
因为当她的眼泪要掉出来的时候,她在黑暗中看见了陈子亮的脸。
更不帅了,甚至特别狰狞、满脸潮红。可自那,拉佳再也没有见过这样能够让她念念不忘的表情。
那种……不顾一切的表情。
“拉、佳……”
她恍惚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只一遍,不太清楚的发音,甚至有些咬牙切齿,似乎是要暗示她别放弃。
拉佳便更不害怕了。
她瞧着陈子亮在夜幕下依然明亮的眼,忽然有种感觉,自己肯定不会就这么死掉,哪怕脚踝处的疼痛刺骨。
她的预感十分正确。求救电话打完以后,附近的搜救队来得很快。那天的运气也不算坏,雨渐渐停了,降低了搜救难度。
拉佳的右脚踝被玻璃刺得很深,伤到了骨头,而陈子亮的手臂也被碎玻璃碴刺进了肉里,送到医院的时候整只手都是红色。
处理伤口过后,两人躺在同一个病房里,病床挨着,陈子亮无聊,便拿那天的事情来笑话拉佳,他一手玩着苹果,眼角向上挑。
“知不知道你那天脸皱成一团爆米花的样子,有多可笑?”
然后拉佳便回:“知不知道你那天脸红成猴屁股的样子,又有多么可笑?”
语毕,陈子亮便再不说话,恨恨地啃着自己手里的苹果。
005
陈子亮的伤比拉佳轻许多,没多久便离开了医院,留下拉佳一个人,百无聊赖地迎接自己的二十岁生日。
她以为,这生日会在医院度过,陈子亮却从天而降,做贼似的将她从医院里偷运出去。
那是拉佳第一次于大冬天的坐机车,她在机车背后扭扭捏捏地抱着男生的腰,最终看他中途在一家精品店门前停下来,并嘱咐她不要下车。
陈子亮的头盔没有取下,亮亮的,在灯光下泛着银色,他跨下机车,抄起绑在机车前方有些沉的麻布袋,靠近了橱窗。
在拉佳根本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便见那个厚重的麻布袋,被对方用力地朝橱窗掷去。耳中传来大片稀里哗啦的碎裂声后,陈子亮几大步跑回来,再次启动车子,以离弦般的速度离开了现场。
拉佳有些震惊,转眼却已经身处在人烟稀少的柏油公路。
她听见陈子亮对着前方似乎永无尽头的公路大叫:“阿拉斯加,生日快乐!”
拉佳不懂他的用意,陈子亮却微微回过头来,放缓了车速,满脸神气。
“那是苏多家的,之前她不是找你麻烦吗?找你麻烦就是向我宣战!我不能揍女生,我还不能砸她家店?”
原本拉佳并非崇尚暴力的人,但无可否认,陈子亮的行为让她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她想象着,苏多跺着脚向李泽发泄的模样,心里有着近乎变态的快感。所以最终,她还是伸出了手,用食指在男生背脊一戳,笑得无比张扬,乃至于忽略掉了自己现在还是个病号。
冬日风大,体验过就算完。
简简单单地兜了一圈,陈子亮便将拉佳送回了医院。
回去途中,两人经过一个路边摊。陈子亮熄火停车,向老板买了一个打火机。付完钱,他回头,故作随意地将打火机扔给拉佳,依然是不正经的样子。
“喀,这个月的生活费都还你了,我可没多余的钱再买什么蛋糕蜡烛。不过好歹是生日,许个愿还是有必要的,你将就用下打火机,许多少个愿望都成。”
拉佳一边接过打火机,一边叹气:“唉。”
陈子亮不明所以,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你这人吧,怎么讲,总有本事将好好的气氛破坏掉。”
拉佳当然心知肚明,他已经没余钱买蛋糕,可他也不用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啊!就假装玩独树一帜的浪漫,不好吗?
“还是浪子呢。”她呵呵,“你不配做浪子!”
陈子亮笑场,下意识地伸长手,揉乱女孩本就被风吹乱的发,声音极尽温柔:“浪子是看不上你的……小傻瓜。”
拉佳偷偷将那个塑料材质的小打火机攥在手心里。
“我也不算很差吧!”她崩溃地环视自己,从上到下,“虽然不是什么傲人长相……好歹,我的脸婴儿肥,显年纪小啊!”
陈子亮跟着她的眼神假意巡视,口气故意玩味:“不止脸,都挺……显年龄小的。”
“……陈子亮!”
006
拉佳出院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
那阵子正好放寒假,拉佳被父母接回小城准备过年,在小城的医院休养,陈子亮也回了小城。
出院那日,在医院门口,陈子亮眼看着她跟在父母身边,高高扎一个马尾,显得特别有精气神,他莫名地没敢上前打扰。
可是一次的不敢靠近,居然成为永远的不敢靠近。
因为没多久,陈子亮彻底消失了。一如他突兀地来,最后又突兀地走。
寒假过了大概一个多月的时间,陈子亮都没再出现在拉佳眼前。她这才猛然发觉,似乎以前都是陈子亮主动地出现,而她竟一次也没打听过对方的情况。
于是经过对高中同学的几番打听,拉佳终于找到陈子亮的住址,忍不住跑去找。
地址很偏,好在有人带路,拉佳见到陈子亮传说中的继父。
没错,是继父。陈父有暴力倾向,陈母离婚,带着陈子亮改嫁,但新家庭的经济状况也并不好。
那时的拉佳才知道,陈子亮生活在怎样拮据的家庭里,而她丝毫没有考虑过,那对自己来说只是几百块钱的冬令营费用,在陈子亮眼里,是一笔多么大的奢侈。
陈子亮的继父是个修鞋匠,每天换地方,从巷口移到巷尾。
修鞋匠漠然地打量着拉佳,语气平静。
“陈子亮?这狗崽子,估计在监狱蹲着呢。蹲着也好,省了我几口饭钱。”
猛地,拉佳脑海里闪过一个月前陈子亮载着他砸了苏多家的店的场景。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将站在潮湿窄小巷尾的拉佳,击得措手不及。
得知陈子亮出事后,拉佳冲到了派出所,激动地抓住一个人就喊:“你们放了陈子亮,事情是我做的!”
那大概是拉佳做过最疯狂的举动,丝毫没有考虑后果。所有人像看疯子一样看她,等了一会儿,终于有人来应话。
拉佳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激动地低头承认错误:“我们再也不敢了,警察叔叔,您放了陈子亮吧!”
那警察思考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陈子亮?是前不久进来的那小伙子?你说你也有份?说说时间、地点。”
拉佳倏尔沉默。
她知道这一说出口意味着什么。她的人生,说不定就在这一步出现差池。
可心底的愧疚快要将她淹没。很久很久过后,拉佳还是闭眼启了唇,斩钉截铁地说出日期和经过,煞有其事。
警察闻言却一笑:“小姑娘,顶罪也不是这么个顶法,日期完全对不上号,差了十万八千里。再说,你一个小女孩儿,怎么有那个力气用刀捅残一个大男生?!”
闻言,拉佳彻底蒙了,脑子里有根弦,咔嚓断掉。
她一直以为,是因为苏多家店面的事情,才导致他进了监狱,原来不是?
那个寒假,拉佳几乎每天都要跑去看守所,想要问个所以然,陈子亮却从未与她见过面。唯一一次,是她去的时候正好陈子亮的继父刚刚探完,拉佳出现,见到了比以前更瘦的陈子亮。
看见她的那一刻,陈子亮很快速地转了身子,要往里面走,拉佳却叫住他,声音居然是抖的。
她喊:“陈子亮!”
犹如那天在生命垂危的那一刻,他叫她一样。但是最终,他也仅仅停顿了那么半分钟,接着头也不回。
白日忽然溅淡,声光慢慢掩去。
007
拉佳的生活又恢复到了一潭死水——
学习、生活。
唯一有点新鲜的,大概是终于谈了场正常的恋爱。
大四寒假结束,她将男朋友带回去见了家长,父母都很满意。
朋友在电脑那边啧啧地感叹她有多幸福,拉佳却抿唇不语,只因为对方忽然提起:“欸,我记得你有段时间和那个陈子亮走得挺近,就是坐牢的那个,听说他放出来了。哎哟,幸亏当时没有连累到你。”
同一时刻,拉佳的男朋友楚言刚好接完电话,回过头来在神游的拉佳脸颊处印一个淡吻,那英俊的轮廓在灯光下更显神采奕奕。
“我修改过后的设计图那边很满意,明天汇款就会过来。你不是喜欢靠河滨的公寓吗?明天咱就行动。”
拉佳重新将视线凝在面前男子的脸上,半晌展颜:“好。”
第二天,拉佳同楚言去看房,竟然偶遇故人。
记忆中那个男孩更瘦了,开着辆改装过的小摩托送煤气罐儿,黑了很多,背影落拓。
有过前科,又没拿到文凭,整天浑浑噩噩,能是现今模样,是否已算好?
拉佳眨巴几下眼,将莫名的湿润眨掉。
那人期间似有回过头,看见她也是一愣,很短暂的,随即收拾好眼中所有情绪,继续同面前的妇女因为五角钱争执不休。
拉佳停在那里,终于一步也不再移动。
接着,有人从自己身边走过,明明脚步很快,拉佳却觉得这就像是电影里的唯美慢动作。
她期盼着对方会回头来对她一如既往地笑笑,然后叫自己的外号:“阿拉斯加。”可是最终,他没有。
半刻,身后有机车发动的呜呜声,接着一个人影快速闪动,同李楚言为她新买的那辆甲壳虫,险险擦过。这样一比,相形见绌。
拉佳突然有些莫名的委屈,她甚至在那瞬间愤恨地想,还好。
是的,还好。还好他不相认,以至于她也可以去否决两年前那个,差些离经叛道的自己。
她还应该庆幸,庆幸一切都过去了,庆幸今天的自己生活得无比安稳,有疼自己的男朋友,学历相当,上进,好看,有能力。
只是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在凝望着脚踝处那个浅色的疤痕时,她会如被人掐住咽喉般难受。
她不明白为什么,至今还将那个塑料材质的打火机随身携带,在每个生日时候,哪怕身边再热闹,她也会自己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拿出来,独自打燃,许愿,吹熄,如此循环。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摩托呜呜远去的瞬间,她竟瞬间哇地哭出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肆意。
008
陈子亮是在酒吧打工的时候,遇见的那群男女。
陈子亮认得他们,其中有一个红发女是这里的常客,曾伸手抓过拉佳的头发,喊着为苏多报仇。
原本陈子亮不想理会,他讨厌麻烦,却在擦肩时看见红发女摊在手心的粉色发夹。几乎下意识地,陈子亮的心脏连着瞳孔都在紧缩,而恰好,那女的开口对身边的男人说话。
“今晚帮你找的那货和我有点过节,不过纯得很……”
陈子亮几乎下意识地就头脑一热。
他气势汹汹地冲过去,不由分说地抢发夹——尽管那也许是一个满大街女生都可能带的发夹,这才引发了惨案。
可笑的是,似乎有一天,拉佳会彻底忘记她从未敢说出“喜欢”的这个男孩子。
他曾经叫她阿拉斯加,他说因为好记、顺口。
而几乎不听流行歌曲的拉佳也许永远不会知道,在当初张韶涵以一首《欧若拉》风靡半个地球的时候,那个叫陈子亮的男生买下了一整盘磁带,用圆珠笔在歌词下钩出那样几个字串联在一起:
阿拉斯加的脸,出现海角天边。
而她应该不会知道,陈子亮奋力考入C大,为的是她。
后来在学校的假山花园,这个叫陈子亮的男生在暗处观察了她许久,并故意从墙上跌落下来,右手骨折,只为了停止她一场哭泣。
因为,在那场轰动了全城的大雨里,陈子亮明明故意没扶她,她却最终将自己的雨伞送给了他。
那日拉佳的父亲及时出现,将她接走。可女孩明明腿已经动了,想想又倒回来,忽然把伞递过去。
“撑着吧。”她嘟嘴愤愤地说,“兼职也要顾命的。”
倏尔,那从来都坚硬的轮廓柔软了,只是她没看见。
然而这些,陈子亮怎么敢说出口?
尽管大费周章考上了C大,他内心的自卑却长久地赖着他生存。他怎敢让这样不美好的自己,耽误拉佳安稳完整的人生?
他唯一遗憾的,是他永远无法知道,那个被自己放在心尖上的女孩子,到底有没有喜欢过自己?
有没有?
唯有那夜山崖边的雾气、那夜跳动的打火机火苗,在悄悄铭记。
更新时间: 2021-06-18 1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