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良野的薰衣草没有遗憾

发布时间: 2020-08-18 20:08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富良野的薰衣草没有遗憾

文/李兰登

他不是心狠,他根本没有心。

01.美空入雀,请多关照

风缓缓而起,吹过遍地移动的斑斓长裙,这条人文与艺术齐驱的商业街,似一座色彩拥挤的明丽花圃。

摩天楼染上天空的黛蓝,快速擦过的云在人群中投下转瞬即逝的暗影。像一切出没于曼哈顿、伦敦城、东京都的职业女性那样,我身着黑色套装,唇色得体,就连鞋子都是红底黑色的时尚电影标配。造型华而不实,但并不影响我自信地走在路上,再华丽地一头扎进步行街背后的老街区。

狭窄幽深的街道如蛛网般在我的眼前蜿蜒,污水在脚边横流,我一时失去方向,惘然间,险险躲开悬空滴落的洗衣水,肩膀竟狠狠地撞上墙壁上的绿苔。我正要检查衣服,这时,期待中那个小小的身影忽然从街角一闪而过。我连忙掉转方向,赶去下一个街口堵截:“Alex!”

Alex慌不择路,小坦克似的撞进我的怀里,被我抓住手腕。他略窘,别过脸不肯看我。

我叫他:“Alex,跟我回去。”

他厌恶地皱皱眉。就这样被捉住当真丢脸,我绞尽脑汁,终于想出给他台阶下的好办法:“Alex,能不能请你陪我去买双拖鞋?”我指了指脚下的高跟鞋,“我需要搀扶。”而且,追着他跑了一上午,我的确需要一双拖鞋。

Alex的小脑袋动了动,似在观察我的鞋子。见他有反应,我追击道:“作为绅士,你有这样的义务。”

Alex眉梢一抬,表情动摇。

“你不陪我也可以……”我无耻地蹲下去,语气悲怆,“你走,我自己想办法。”历史经验告诉我,对付软硬不吃的人,要比他还无赖才行,哪怕他只有七岁。况且,眼前的小正太穿正装、打领结,小皮鞋锃亮,这种家庭出身的孩子虽说叛逆,但教养不会太差,他没道理不懂绅士法则。

果然,Alex困惑几秒,露出无奈的表情,然后朝我摊开嫩白小手:“你可真要命。”他操心地叹了口气,“起来,我扶你去。”

我把手交给Alex,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趁势鞠躬道:“谢谢,初次见面,我是戚赫奈,你的日语老师。”

Alex小脸冷淡:“你不用把这些告诉我。”说完,他径直跨过一个水坑,负责地朝着商业街的方向走去。我再次无赖道:“说好的扶我呢?”

Alex的小背影一顿,转过头时一脸不耐烦:“你可真麻烦。”

我耸了下肩,跟上他,打算与他促膝长谈:“Alex,我知道你不想学日语不会没有原因,我想我可以和你一起面对它。”

Alex用眼角余光看我,眉间抵触的情绪渐渐转为眼底的警惕,但最后还是又好奇又不服气地问我:“你怎么知道我有自己的原因?”

我蹲下来,扳正Alex,让他面对我:“听着,Alex,你面前的这个大人想要和你做朋友,朋友之间是可以相互信任的,不是吗?不管那个原因是什么,我都会选择和你站在同一边。”

Alex犹豫起来,我接着补充:“我发誓。”

Alex提起一口气,半晌后妥协地吁出:“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他快速斜睨我一眼,“美空入雀,请多关照。”

02.如果一定不可以这么悲观的话,我所拥有的回忆就是我的全部了

后来的我想起Alex,重返昨天的老生常谈已全无假设价值,我只想说,自Alex从我的生命里消失后,那条商业街我再也没有去过。

命运千方百计让人们相遇,再像是突如其来又顺理成章地让他们回去属于自己的世界,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来,更不知道他们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

在Alex的好心援助下,我选到了好看的拖鞋,然后着手带他回日语培训机构。我才从日本回来不久,有幸在短时间内得到这份工作。对我来讲,教日语完全没难度,不承想还需兼顾铁人三项。我也是把Alex接手过来才听说他的光荣历史,进入机构两个月,他一节课没上,老师倒是气晕不少,怪不得我刚入职就收获一对一课程的美差,原来却是“虎口”。

天空像被海水浸泡了数亿年的海绵,就要滴出水,一朵磅礴的云恰巧移开,泻下一束光。Alex乖乖跟我站在街边拦出租车,他面孔安静,睫毛微微翕动,不知为何,看着看着,我竟觉得可爱。他个性傲娇,但本性没任何问题。我想不出家境优渥、拥有日文名字的完美小孩抗拒学日语的理由会是什么,反正不像是单纯的不喜欢。

如果时间能重来,我不会好奇关于Alex的一切,我也不会好胜地一定要把握这份工作,我会在那个污水遍地的老街区对Alex放手,我是说,我多希望他从没认识过我。

事实却是Alex跟我一起等车,不时担心地望向天空。天公作美,在我们成功坐上出租车之后暴雨倾泻,整座城市变得潮湿而模糊。

在车上,Alex跟我搭讪:“他们说你是从日本回来的。”

“是的。”

“为什么回来?”他黑漆漆的眼睛望着我,“日本不好吗?”他似乎很想知道答案。

“不是日本不好,是我……”我想说谎,但我要给他朋友式的平等,“是我被人欺负,不得不回来。”

“被人欺负?”Alex愤恼地握起拳头,我真怀疑下一秒那双小拳头就会挥向没出息的我,“你不会欺负回去?戚赫奈!”

我颓丧地别过了脸,没有接话。我可以欺负回去,我可以闹得天翻地覆,可是我找不到它的意义。人活着,有人为了守护什么,有人为了追求什么,有人则为了另一个人,可我是水生植物,去路与归途,全都不由自己。如果一定不可以这么悲观的话,我所拥有的回忆就是我的全部了。

当我从回忆里抽离,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的事了,让我追着跑了一个上午的“坏小子”枕着我的腿睡得香甜。我把视线投出窗外,才发现车子被堵在了隧道里——暴雨天,堵车的事并不过分,过分的是我看到前面的出租车有人下来,似乎打算走出隧道,积水已没过小腿。

我赶紧叫醒Alex,把盘着的头发放下来,又把黑框眼镜收起来,然后脱下外套将Alex裹好:“Alex,你帮我拿包,我背你出去。”

地势低洼的隧道,积水上涨飞快,我无所谓,但我必须保障Alex的安全,我痛恨不负责任的人,所以努力变得值得被信赖。

Alex迷迷糊糊地伏在我的背上,我走得踉踉跄跄,不过隧道里还好,离开隧道,狂风夹着巨大的雨点扑面而来,让我呼吸困难。

不远处的广告牌被风掀下来,好似一面墙在眼前轰塌,车灯乱闪,车笛长鸣,雨帘背后的我什么都看不清。我扶着站牌勉强站稳,Alex的两条小腿乱蹬起来,我不得不放下他。他朝着对面指了指,说了句什么。我来不及细究,胡乱夹抱起他,横穿车流,赶在某辆车启动之前,他拉开车门,我也跟着坐了上去。司机位子上的人看到湿透的Alex微微一惊,然后他看向我,眸子霍然一凛,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他的手朝我的脸伸过来:“小赫奈……”

这,就是我的全部了。

03.一个人的心,竟可以那么狠

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被冰凉的梦惊醒。在梦里,我重回富良野那片堪比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田,天空通透得令人窒息,白色教堂露出尖尖的顶,钟声悠扬,好像就在耳边。

我在窄窄的田埂上奔跑追赶,惊起鸽群。我摔倒了,那个人不回头;我哭了,他不回头;甚至我骂他是浑蛋,他都毫无反应,冷漠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连绵的紫色里,留给我一脸泪和满腔委屈。

我不懂,回头看我一眼,有多难?

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幻想可以再见他。当时我们告别得太仓促,我总是太过想念。我虚构了无数场景,却没有一种与当下吻合。就在他的手快要触碰到我的脸颊的刹那,我向后躲了躲:“美空先生……”这四个字脱口而出后,我兀自怔了下,然后迅速改口,尽量心平气和地说,“不,席言,别来无恙。”

是的,他是席言,也是美空先生。

我始终不知如何描摹这种心情。和席言在一起那年,我十八岁,在日本读语言学校,他以“美空雅治”的身份与我结识。我毫不怀疑,他日语太好,我缺少质疑任何的本能。那种情形下,异国他乡,无依无靠,有一个贴心人陪伴多好,我只顾着感恩与欢喜。

我太喜欢他了。我拥有的太少,给不了他什么,但仍会拍下晴空、樱花、街道与他共享。

我攒了很久的钱,握着地图,用磕磕绊绊的日语从札幌乘坐JR到小樽,在玻璃工房用心做了两个不太好看的杯子,底部非常正经地写了“北海道限售”几个字,然后小心翼翼地捧回去。

我想找一个特别的日子把杯子送给他,想来想去只有生日,我却不知道他的生日日期,于是趁着他借我浴室洗澡的空当打开了他的背包。我误触了潘多拉的盒子,为自己招致一场灾难。

我打开他的钱包,看到他这个“日本人”同我一样拥有居民身份证,漂亮的汉字向我介绍,他的名字叫席言。

晴天霹雳大抵如此,我颤抖着将他的身份证放回原位,悄悄合上背包,目光黏在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机上,怎么也挪不开,最后到底不道德地翻开了简讯,第一条便是他与署名“KL”的人的通信——我下个月回国,不用接我。

那时候距离他回国还有一个礼拜,他没向我透露半个字,并且似乎没这个计划。我撑着头缓了好久,终于明白,他不要我了,是彻底不要,决绝得连一点儿念想都不留给我。

我算什么,我是什么,我不知道。我从来不够矜贵,但也不至于被弃如敝屣。一个人的心,竟可以那么狠。

我浑浑噩噩地过了两天,然后缠他去富良野,那是我来到日本之后第一次出远门去的地方。当然,那一次也是他带我去的。在富良野,我对他提出分手,说完我就后悔了,哪怕他有一句挽留,我都会缴械投降,原谅他对我的隐瞒,可他只是望着我,出神地说:“好,我明白了。”

我多想歇斯底里地大哭,拖住他,拽住他,抱住他,可是我不能,他铁了心要走,那么我就放他走。一个连真实姓名都不告诉我的人并不值得,当时我是这样劝自己的。但只要一转念,我就忍不住眼泪,想他,连呼吸都痛彻心扉。

04.他总是那么细心,可这份细心对我来说,再不可贪恋

我有幸又见到了他,有机会跟他清算过往的感情账,可当我的目光落在Alex身上时,只能苦涩地咽下一把泪。

多久了?七年,他离开我七年,我惦记了七年,或许就快平复,可我又遇见了他。我心绪微动,看到Alex,立马被打回原形。我情动之时,必然就是地狱之门大敞之日——那是我一个人的监牢。

现在才去追问当初为什么用“美空雅治”的身份与我相识已失去所有意义,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而未来……Alex才是他的未来。

我决定告辞,但因拗不过他,被他强势带走,没错,去他家。下了车,他把熟睡的Alex从我手里接过去,温柔地唤醒Alex,带着Alex去洗澡。我站在门口,用手背抹了下就要滑落的雨水,低头看着脚背上靛蓝色的血管。

我的拖鞋早已不翼而飞,双脚冰凉,有没有伤,完全感觉不到。我为什么要站在这里?我慢慢看向雕梁画栋的客厅,那无法估价的地毯,我不能踩上去,或许下一秒,它的女主人就会从楼上走下来叱问我:你是谁?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受这种极刑?我生出逃走的念头,可就在我的手搭在门把手上的时候,他叫住我:“小赫奈,你要干什么?”

我转过身,支吾道:“没什么……”

他走向我,将我湿漉漉的额发别到耳后:“别站在这里……”他又看向我的脚,眉毛狠狠一蹙,“怎么搞成这样?”他拉起我的手,要将我带进去。

不,我不进去。

见我站着不动,他竟离开了,再次回来时,手上多了条毛巾。他蹲下来,命令道:“抬脚。”

我蜷缩起脚趾,可我还是拗不过他,抬起一只脚。他认真检查过之后,才动手把它擦干净。他总是那么细心,可这份细心对我来说,再不可贪恋。

原来“我爱你”不但是一种责任,更是一种权利,我已丧失这种资格,只想躲进我的监牢。我的情绪濒临崩溃,气息也不稳:“Alex……你儿子和你好像。”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再次离开,换了条浴巾回来,他把它丢到我的头上,揉擦起来,又忽然顿住,“Alex确实和我很像,不过,他是我弟弟。”他盯住我的眼睛,眼里沉寂千万年的湖轰然裂开,“小赫奈,我好想你。”他抵住我的额头,语气沉重,“我回去找过你,房东说你搬走了。我去学校,他们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以为你会回国,每天都盼着能和你在路上偶遇。我看过很多和你相似的背影,可哪一个都不是你。”他深深看着我,“小东西,你到底去了哪里?”

我去了哪里?席言离开之后,父亲终于发现我被继母虐待的事情,与她决裂,火速带我迁去了东京。如果我知道席言会回去,我想我会等,哪怕直至生命最后一秒,只要他愿意来,我就愿意等。

强烈的遗憾侵蚀着我的神经,我望着他,几乎在颤抖:“我不知道你会回去……”

“小赫奈……”他顺着我的鼻子吻下来,“我好爱你,”他又说,“我一直想告诉你……”

“戚赫奈!”穿着浴袍的Alex从侧面攻击过来,“你这个坏女人!”

05.我永远会和你站在同一边

“坏女人”与自己的哥哥重逢,但他可不认为我们只是偶然遇上的,因此,他觉得自己被“套路”了:“戚赫奈,你真让我失望。”说话的时候,他丢给我一个气愤的后脑勺。不过,他聪明的小脑袋很快就想开了,决定与我统一战线。

我被他骗去秋离岛,海风澎湃,海上有远归的航船,身后山上寺庙的墙壁露出残缺一角。有风的天气,总会让人错觉世界扩大了几倍,空荡得很。他站在悬崖上,摇摇摆摆,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在席言的劝说下,他已经噘着小嘴跟我到培训机构上了几节课,我以为他又要提出不学日语的要求,站在悬崖边,逼我就范,谁知他一直不吭声,孤零零地迎着风。我站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竟从他的身影里看出了哀愁,是的,哀愁。

我慢慢走向他,他也没有抵抗,我在他的身侧站定:“Alex,你怎么了?”

Alex望向我,眼睛湿漉漉的,他撇撇嘴,委屈地说:“我不想去日本,不想和妈妈在一起。”

我挑了下眉。

席言与Alex的母亲是日本人,所以他们分别拥有日文名字。美空女士在四十几岁的时候生下Alex,之后身体一直不好,待在日本。Alex从几个月大开始就由哥哥带着,最近一年,他们的母亲不断要求席言把Alex还给她。席言自然不舍得,但母亲让Alex学日语的想法,他没有反驳。Alex太机灵,以为一旦学会日语,就要被送走。

“没人说要把你送走……”我扯开挡住视线的头发,坚定地对他说,“我们不会把你送走。”

“可是……”

我轻轻扳过他的小肩膀,让他看着我:“Alex,我说过,我永远会和你站在同一边,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Alex的瞳孔激动地抖了抖:“你保证!”

我笑:“我保证。”

06.他对我竟如此没有信心

其实我和席言重新在一起之后,他最担心的就是Alex,Alex早慧、聪颖、主意正,一般大人不是Alex的对手,他问我是否介意。我不介意,并且我和Alex相处融洽。

我搬来和他们一起住,买的东西陆续到货。休息日,我坐在那无法估价的地毯上拆快递。Alex盘腿坐在沙发上看我,不时痛陈我品位堪忧。直到我拆开一件Victoria's Secret,他飞快地扭过头,用支棱的头发欲盖弥彰地告诉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我双手撑开性感内衣,设计时尚,质感无可挑剔,但,那不是我的Size,我的品位也不会这么讨好大众标准。我一把扯过快递包装,地址没错,收件人是凯莉,大概是我不在时,家里阿姨签收的。

我用手推了推他:“Alex,凯莉是谁?”

Alex侧过半个头,小眉毛猛然一耸,答非所问:“反正我不喜欢她。”说完跳下沙发,一溜烟不见了,慌乱行径有悖他的绅士原则。

我不知所措地垂下手,缓慢地看向出身高贵的地毯,它或许真的有过女主人——这无可厚非。席言可以有前女友,甚至于他告诉我,在这七年里他结过婚,我都不会太惊讶。他家世显赫,个人能力非常强,联姻、指腹为婚、闪婚,一切狗血的、合理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在他的身上。但是,他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我们一起经历的不多,但也不算少,他对我竟如此没有信心。

我起身找来胶带,跪在地上仔细地将内衣封好,然后抱住双腿,下巴搭在膝盖上暗暗伤心。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头顶响起一个跩得不行的声音:“喂,戚赫奈,我会站在你这边。”

我始终记得这一幕,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有个童声坚定不移地告诉我:不要怕,你还有我。声音微弱却有力量。

这件事并没有折磨我太久,当天晚上,席言刚进门,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他顺便回身开门,一个穿着正红色连衣裙、盘着公主发辫的小姑娘踩着高跟鞋跳进来,一把搂住他的腰,笑嘻嘻地仰头问他:“看见我的新衣服没?”她俏皮地歪了下头,瞪大眼睛又问,“好不好看?”

我的目光落在她的胸前,哦,原来那是她的size。

席言飞快转头看向我,瞳孔骤然一缩,然后他的反应不是推开那个姑娘,而是反身挡在了她的面前,他高大的身材结结实实地挡住了她,然后推她:“你先走。”

我半眯起眼,似乎想起了什么。

凯莉?KL?我大踏步走过去,扯开席言的胳膊,终于看清那女孩的样貌,混沌的碎片在脑中飞速拼凑,我遽然打了个冷战:“席言,这个人,我是不是应该认识?”

07.他不是心狠,他根本没有心

我以为一个人在悲伤过太多次之后,就能驾轻就熟地面对它,可是当它再临,我还是觉得惊恐。

我一直对父亲没什么概念,小时候父亲被外派到日本,一年也见不了两次面。小学时,他最后一次回来是与母亲离婚,我也是在更大一点儿之后才明白,其实在母亲的心里,她早就“丧偶”了。

高中时,母亲过世,亲戚联系父亲,我认为他不会回来。一直以来,他除了一点儿钱,没给过我们任何东西,对这边显然已经没有感情了。可他不但回来了,还执意将我带走,那时我才知道,他还是在乎我这个女儿的。

我被带去札幌,进入语言学校。父亲非常忙碌,经常在各地跑,家里只有我和继母以及她的女儿。寄人篱下的我非常乖巧,继母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觉得那是我应该做的,而不是被欺负了。直到那一次,我出门上学,因落了课本返回家中,发现妹妹的早餐和我的不一样,我才恍然明白了什么。

被不公平对待,我对继母有了抵触心理,她再让我做什么,我内心拒绝,语气不敬,竟然招来一巴掌,那时我彻底清楚自己遭遇了不怎么样的后妈。平心而论,继母对父亲还是不错的,我不想让在外的父亲担心,所以什么都没对他说。课余时间,我在面包店打工,如果还有空余时间,就待在家附近的小公园,那时候唯一的梦想就是赶紧赚够房租,从家里搬出去。不幸的是,我藏着掖着的钱总是被继母搜刮走。

我就是在这种孤立无援的时候,遇到了席言。

那天,我被继母抓住清洗冰箱,出门时已经晚了,之前下过雨,天阴沉得厉害,我抓着MUJI的直柄雨伞狂奔,抄了近路。那条路特别神秘,路边只有一个庭院巨大的和式老宅,庄严气派的大门让我以为那是会在固定节日开放的寺院,或者其他公共场所,那一天它却破例“开放”。

我好奇地停下来,院落景致古朴,极远处是看不到头的木质长廊,近一点儿的地方是洗手钵的竹管“滴滴答答”地滴着水。几个男孩女孩忽然从里面打闹着出来,我觉得失礼,赶紧离开,不慎和一个女孩撞到了一起,手中的伞好巧不巧撩起了她的裙子。我急忙鞠躬道歉,她一把夺走我的伞丢到地上,问我眼睛是不是盲的。

他们人多势众,我不敢惹,想捡回继母的伞逃走,女孩却踩着伞不给我。我必须拿回伞,因为继母我也不敢惹。我蹲在地上,手握着伞柄与她僵持。女孩指着我,冲其他男孩娇嗔:“你们都不帮我收拾她?”

几个男孩凑过来,其中一个划了几根火柴扔到我的头发上,哄笑着跑开了。然后,女孩微笑着欣赏了我慌乱地用路边积水灭火的样子。而她的样子,我也记住了——凯莉。

那时候她才多大?最多十五岁。

那天,我捡回伞,学校是去不了了,家也不敢回,只能去我的小公园根据地。我坐在石凳上,翻出小镜子,后面的头发怎么样了,我看不到,很想去剪头,又拿不出钱,终于忍不住用手背挡住嘴巴,压抑地哭了出来。

“隔壁大学”的“美空雅治”就是这时候出现的,他跟我搭话,似乎没恶意。我从书包里拿出从国内带去的“张小泉”折叠小剪刀递给他:“帮我剪头发好吗?剪成什么样子都没关系。”

我以为遇上了良人,而作为那些男孩女孩的大哥,他不过是以温柔的方式为他们的恶行收场。

原来,那一年我得到的爱基于施舍。难怪我押上身家爱他一场,他仍走得心安理得。是啊,以另一种方式偿还凯莉的“债”,他就能毫无愧疚地跟她长命百岁。

他不是心狠,他根本没有心。

08.他一个人在那里该有多怕啊

七年后的凯莉比小时候好说话多了,席言将她打发走,然后来拉我的手,却被我甩开。他直接挡在我面前,我怒视他,他眉毛漆黑规整,睫毛很长,鼻线饱满,这张脸总是让我气不起来,它轻易让我投降,让我溃不成军。我不想理他,更告诉自己不准哭,可就在他要把脸凑过来亲我的刹那,我就没出息地先抱了上去:“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已经有凯莉了,没人告诉我,可是为什么……”我喃喃道,“为什么又来捉弄我?”

为什么到了这种时候才问“为什么”?当年发现“美空雅治”是假身份,我就应该当场质问,可是我没有。重逢后,我应该旧事重提,可是我没有。为什么总是等到伤口溃烂,我才想起我需要一服药?我委屈大哭。

“没人舍得捉弄你……”席言扣住我的头,轻轻哄道,“你第一天来这里,我就想告诉你所有,可是当时被打断了,之后一直没能找到机会。没错,我确实是看到凯莉他们欺负你,才接近你的,但那只是我们认识的契机。我爱你,就是我爱你,明白吗?”

“所以……”我终于问出口,“当年你并不是为了凯莉而离开我?”

席言叹气:“当年离开是为了Alex。小赫奈,当年你才十八岁,Alex的事,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席言与Alex同母异父,美空女士的美貌是公认的,她在席家受尽宠爱,却不知足。席父过世后,她频繁换男友,席言并不反对,但找男友是一回事,生孩子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更何况Alex的父亲才比席言大三岁,他觉得丢脸,简直要气炸,借口休假跑到了日本。

后来,美空女士召唤大儿子回国带小儿子,她身体不好,要去疗养。她去疗养还是游山玩水,席言懒得深究,但他毫不怀疑,如果他不回去,不靠谱的母亲和她的小男友会把Alex随便丢给谁。他又要气炸,可他必须要走了,他没办法跟十八岁的女友探讨如何带孩子,更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有个那么不像话的母亲,所以在她说分手的时候,脑袋混乱的他点了头。

当他安顿好Alex,重回日本,已经找不到她了。

“我们之间没有凯莉,她只是我从小就认识的一个人……”席言捧着我的脸,“不要再上凯莉的当,信我。”

我保证地点点头,可是我又上当了,只是这次不是因为凯莉。

清早,把Alex拎上校车后,席言的车刚巧从小区里开出来,我挥舞手臂拦车,亲了一下才放他走,回家的脚步雀跃,边走边在脑中回忆做马芬蛋糕的步骤,那个人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我没看到她是从哪里出来的,她就那样直直地出现在我视野中央。她穿着酒红色的高跟鞋,露出雪白的脚踝,黑皮裙上面是皮草。多奇怪,我不认识她,但我知道她是谁,这个千年难遇的美人的眉眼和她的两个儿子太像了。

男友的母亲突然到访,我的手脚无处安放,可恕我冒昧,她真的没有半点儿长辈的样子,她也无暇评断我,她是为了Alex而来。她一直想带走Alex,席言始终从中阻拦,最近发展到不让她见Alex的地步。

“真是太让你笑话了……”美空女士擦擦眼角,“奈奈,我没别的办法了,你能帮我,让我和Alex见一面吗?”

我无法对一个母亲想念孩子的心情感同身受,但至少我懂得作为母亲,她有见孩子的权利。那一刻,正义凛然的我完全忘了自己答应过Alex,我会和他站在同一边。

他不想去日本,他不想和母亲在一起,我为什么还要把他交出去?

我在中午把Alex从学校领出来,带去美空女士给我的酒店地址。Alex背着小书包,因可以少上半天课,心情不错,走路一颠一颠的,可爱极了。他问我:“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哥哥在酒店偷偷安排了什么?”

我回他神秘一笑。

我牵着Alex的手走进电梯,摇了摇他的胳膊:“Alex,我们要去3208,记住了吗?”

Alex白我一眼:“你到底要说多少遍?”

我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电梯门在我的眼前缓缓合上,我忽然不想放手,可是我已经答应美空女士,会让Alex一个人上去,于是又报了一遍:“Alex,是3208。”然后一个箭步冲出了电梯。Alex不解的表情消失在门后,我的心底忽然涌起一阵不安,本该给美空女士打电话,让她到电梯口接Alex,拿出电话,可目光怎么也无法在屏幕上聚焦。

不,我不能让Alex离开我,我幡然醒悟自己做了傻事,冲到另一部电梯那里,想要追上Alex,这时,只听“轰”的一声,Alex所在的电梯急速下坠,耳边乍然响起一阵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Alex!”我冲过去疯狂地拍打电梯门,他一个人在那里该有多怕啊。

09.如果没错,这就叫作命运

我还记得那一天,Alex不耐烦又不想有失绅士风度地自我介绍:“美空入雀,请多关照。”

我不知道他不想去日本的心情,但我知道我让他失望了。

我晕倒了几次,每一次都不想醒来,这样就不用面对。我又急切地想要醒来,希望那只是一场梦。我的小男孩没有来过我的梦里,连我是个坏女人,他都不屑骂了。

我和席言平静对坐,门口堆满了Alex的东西,它们都会被烧掉。天色清冷,屋子里只有一线光。席言的目光投在那边,过了好久,他看向我:“出事之前,我妈去公司找过我,要带Alex走,她照顾不好他,她只是想把他掠走,用他威胁我,跟我要钱方便一些。”

我止不住颤抖:“对不起,我不知道。”

“Alex十个月大开始,就由我带着。”

“我知道。”

“戚赫奈……”席言红着眼冲我咆哮,“是谁给你权利,让你把他从学校里带出来的?!”

“对不起……”

眼泪百无一用,对不起最不值钱,生命不是想挽回就能挽回的。

“席言……”我缓慢开口,“我在日本坐过牢。”

当年和父亲搬到东京之后,日子还算顺遂,我半年读完语言,然后进入不错的大学,又找到了合适的工作。

一年半之前,继母的女儿到东京上学,想去我那里住,念旧情的父亲从远方打来电话同我商量。我心里不悦,但不懂拒绝。同期有同事喜欢我,总以帮各种忙的名义跑去我家,我仍不懂拒绝,也没看出来妹妹喜欢他,只是觉得妹妹忽然和我亲近了很多。

我学不会对人有戒心,妹妹友善起来,我挺开心。她提议去海边玩,于是我租了车。最后我在海边被妹妹灌醉,醒来时发现自己坐在驾驶室里,妹妹不见踪影。警察来敲玻璃,判我醉驾,入狱半年。我后知后觉警察是妹妹叫来的,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害我,直到出狱后看到她已和那同事在一起,我才恍然大悟。

我很生气,可我没有报复,甚至没有找她吵一架,而是落荒而逃。

回国后,我用了很长时间梳理人生,发现自己一直在躲避。我终于有了志气,我不想再这样了,所以在听说没有老师可以搞定Alex之后,我好胜了一次,这辈子唯——次。

如果没错,这就叫作命运。

“席言……”我向他鞠躬,“对不起。”

10.我们拿什么与宿命抗衡

入冬后,大雪封了山,整个富良野都是白茫茫的。高压电线像巨大的怪兽,冷酷之海翻涌着巨浪,配以细雪调和,天地连成一片。寒冷的天气,树是淡的,影也是淡的。

退休后的父亲经营的旅馆在山中,单是门前雪就要扫上几天,更别提会有什么旅人。我每天摆出等待姿态,明知是徒劳。

山里常常几天不见人,时间久了,我倒也习惯了什么都等不来,所以这天从外面散步回来时看到门口多出的鞋子有些不适应。我换上室内拖鞋,没有等到父亲那句“开饭喽”。我朝里面探头,看到了烤着火的女孩,浓眉大眼,脸色白皙,不知为何,她似乎偏爱公主发辫。

封山后,手机没信号,她跋山涉水跑来,只为告诉我:“是我让席言的妈妈去找你帮忙的,我想挑拨你和席言之间的关系,但我没想到会出事……”她眼神愧疚,“我知道Alex讨厌我,我也不喜欢他,但我真的不想那样……你也不要太自责,如果席言一早讲清楚,他妈妈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人,或许也不会出事。”

每个人的天性里都有“善”,她小时候任性歹毒,但是在这一刻,我看到她长大了,我也不怨了。我留她吃饭,简单的猪肉白菜,但足够温暖。

午饭后,我送她出门,忍不住唤她:“凯莉,你知道我是谁吗?”她狐疑地蹙起眉。

罢了,我是谁还有什么关系?自始至终,她没有提起席言的近况,我也没有问起,有些人、有些事就放在那里,可我不敢去碰它。

小时候我听肖邦,长大后听肖邦的故事。1836年,肖邦与乔治桑相遇;1838年,他们相爱;1839年,他们在一起。他们共同生活七年,然后分道扬镳。

德拉克洛瓦为肖邦和乔治桑画过一幅画,德拉克洛瓦去世后,这幅画被分为两个部分,肖邦留在巴黎卢浮宫,乔治桑存在哥本哈根。现实中没能在一起的两个人,连在画里都不行。

我们拿什么与宿命抗衡?

开春后,我在每一个天空通透的日子,都会去那片薰衣草田,我终于又看到了那个背影,这一次,我没有追赶。

十八岁那年,怕暴露身份的“美空雅治”用“打工”赚来的钱给我租了间小小的房子,位置偏僻,在山脚下,但很安全。从学校回去的那段路,我每次都走得格外感恩,因为那个我可以回去的地方,被我定义为“家”。

房租对我来讲是笔巨款,想到是他辛苦赚来的,我忍不住心疼。他买了别的女孩子都有的碎花浴衣给我,被我放在箱底收藏,他不懂我为什么不穿,我不好意思地告诉他,我舍不得穿,他忽然就吻了过来:“不要舍不得,我什么都可以给你,都给你。”

他什么都可以给我,痛给我,爱给我,可当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清清白白地给我一切的时候,我们的人生出现了裂缝。

前一晚,我做了个梦,在梦里,我把“张小泉”折叠剪刀递给他:“再帮我剪一次头发,好吗?剪成什么样子都没关系,最后一次。”

他接过剪刀,拿在手里掂了掂,然后攥进手心:“没收了,永远都不会有最后一次了。”

我走在窄窄的田埂上,无意识跟上那个高大的背影。忽然,我脚下一滑,就要摔进连绵的紫色里,他终于回了头,飞快地伸出手接住我:“怎么哭成这样?小赫奈。”

尾声

1847年,肖邦给乔治桑写过一封信:……时间将证明,我将等待,一如既往。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20-08-18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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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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