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从前慢
你是雾,我是酒馆,来的是你,走的也是你。
01
林一新按着地址找过来的时候,小酒馆里已经坐着三三两两的客人了。程又晚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短发乱得像自己拿着生了锈的剪刀瞎剪的。
有个男人趴在吧台上,笑嘻嘻地跟程又晚搭讪,但她表情都没有变化过,把酒缓慢倒进玻璃杯,清清淡淡地扯了下嘴角:“请慢用。”
林一新默默地坐到了角落的位置,等到客人陆续离开才迅速挪到吧台边,装模作样地点杯莫吉托。程又晚慢悠悠地走过来,手掌撑在吧台上,歪着头看他:“小朋友,未成年人不能饮酒。”
林一新脸红了下:“我……我是S大的研究生!”
她挑了下眉:“少年班?”
林一新的脸红透了,脱口而出:“我是《晨报》的实习记者,想找你采访一下五年前的国道翻车事故。”
程又晚原本似笑非笑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又在两秒后恢复正常。她眨下眼:“你叫什么名字?”
“林一新。”
“哦。”她回答得毫无诚意,“下次吧。”
林一新料到她会这么说,舔了下嘴角,使出撒手锏:“嫂子,苏劲是我哥,你就帮帮我吧。”
他话音刚落,店里播放的音乐正好切到王祖贤的《你是雾我是酒馆》,她随意地跟着唱:“裙的海滩,虚线的火焰,寓言消灭括弧深陷。”
程又晚眼里仿佛有零零散散的星星渐渐亮起,一颗两颗的,又渐渐黯淡下去。
林一新被程又晚委婉地拒绝后,就被领导抓去开会了。领导要求新闻系的所有学生在S大百年校庆结束后,交一份满分的新闻稿。校庆那天,整个上午林一新都被呼来喝去,太阳晒得人没了脾气,他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小声叹了一口气。
“给。”
林一新眨了眨眼,难以置信:“程又……姐?”话到嘴边,他强行拐了个弯,差点咬到了舌头,舔了舔嘴角,“您怎么来了啊?”
程又晚把面包扔进他的怀里,转身就走了。
林一新一边撕开包装袋,一边追上程又晚,面包塞在嘴里后,他说话都含糊不清:“姐!姐!”
程又晚停下脚步,不太友好地纠正他:“我也是九零后。”
林一新用力把嘴里的面包咽下去,追着她的脚步:“你也是S大校友?”
程又晚眼睛微微眯起,很轻地扯了下嘴角:“不像?”
林一新发觉自己说错了话,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一样:“我只是没想到,我们居然是校友。”他笑了下,补充道,“对了,还有苏劲哥。”
提到这个名字,程又晚那点淡淡的笑意又收了回去。
林一新心想,她不笑的时候,看起来真得冷极了。
两人就这么无言地走了一段路,直到出了校门,程又晚在车水马龙的街边站定,一脸好笑地看他:“你还要跟着?”
林一新方如梦初醒,停下脚步,呆滞的眼神让他看起来像一只智力欠缺的幼犬。程又晚转身走开两步,忽然又顿住。她明显迟疑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回头问:“……他现在在哪儿?”
她说话时略微垂着头,眼睛看向他,却刻意又将目光错开。林一新看到了,她的睫毛在轻微颤抖着,这说明,她很紧张。
林一新想了想,最终还是老实地说:“叙利亚。”
叙利亚,那个战火纷飞的国家。它的首都曾经以玫瑰闻名世界,如今却只剩下了鲜血与牺牲。血的鲜红,代替了娇艳的玫瑰,让那个国家重新铺满赤色。
程又晚听了这个答案,身体微不可察地一晃,但最终也只是很轻地“哦”了一声,像她最常做的那样。
02
其实,林一新和苏劲只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可能百八十万年前是一家的那种兄弟。从小到大,林一新都以“向苏劲哥学习”为己任,以致中考结束后,他得知苏劲要去当兵的消息,差点跟着苏劲去了祖国的大西北,还好,在火车站被他妈拦了下来。
他是从苏劲的日记里知道程又晚这个人的: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是在火车站,她拖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几乎是被人潮挤下车的。她抿着唇冲我笑,眼睛弯得像家乡的月亮一样。
林一新还是偶然翻到了苏劲的日记,才了解到那场让举国震惊的事故的一丁点信息,但当时报纸上的报道明显避重就轻。
而苏劲的日记本上清清楚楚写着一句话:4月3日,晴,车子在国道上遇到山体塌方,我救出三人,逃出三人,医院救活五人。另:有四人当场死亡,两人重度昏迷,后抢救无效死亡。车上一共十九人,程又晚是唯一的例外。
但林一新在大众媒体,或者内部资料上查到的事故幸存者名单里都没有“程又晚”三个字,就好像她不曾出现在那里一样。
林一新萌生出一个想法:关于那年的事情,关于苏劲哥为什么远走他乡,程又晚是唯一一个能够给出合理解释的人。
03
再去小酒馆时,林一新带上了自己在《晨报》上发表的第一篇稿子。关于S大百年校庆的新闻,占据了报纸一半的版面,附图是一条林荫大道,两旁有许多学生与领导,左下角一个寂静纤细的背影格外引人注目。
林一新把报纸递给小酒馆唯一的服务员倩倩看,指着那个背影说:“你看,我拍的又晚姐哦,美吧?”
林一新正说着话,程又晚从门外走进来,看到他时丝毫不意外。她还是放王祖贤的那首歌,九十年代的音乐,如今听起来,仍然有种超时代的迷幻感。
程又晚没理他们,独自坐在窗边嗑瓜子,光脚踩在木头桌子的横梁上,一串银制脚链挂在她的脚踝上,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林一新端着两杯酒在她对面坐下来,把其中一杯酒递给她,主动说:“嗨,我又来了哦,又晚——”他及时止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姐”字。
程又晚懒得理他,轻飘飘地回:“我看得见。”
林一新舔了舔后槽牙,忽然有些羞赧,因为程又晚端起那杯酒喝了一口,然后莫名冲他抛了个媚眼。他紧张地笑起来,一本正经地问:“我现在应该抛回去吗?”
程又晚愣了两秒,随后笑得花枝乱颤,身子仰靠在椅背上,乱糟糟的短发都跳起舞来:“哎呀,林一新,你可真可爱。”
林一新被她这样直接地夸奖,立刻红了脸,他埋着头,默默地喝酒,好半天都不敢抬头。
不知过了多久,程又晚忽然开口,声音却早已没了笑意:“你知道我这么对苏劲做的时候,他是怎么说的吗?”她顿了一下,模仿起苏劲最常用的冷漠的口气,“如果你眼睛不舒服,我建议你去医院看看,顺带挂个脑科检查一下。”
林一新会心一笑,这确实像是苏劲哥说出来的话。他以前就这样,成绩好得校长都要礼让三分。也许是太聪明了,他觉得世间一切都没有意思,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其实内心极度柔软。
程又晚干脆灌了一大口酒,开始自顾自地说:“遇到他时,我正要去罗布泊,他不让我去,我说就不,我非得去。他没办法,只能开着他那辆吉普车带我去。他心情好的时候,就会指着一条几乎看不见的山脉跟我说,那就是天山。每每他说完,我就会让他停下来,跟他说我得拍张照,然后他就帮我拍了一张最丑最丑的照片。可是,我好喜欢那张照片,好喜欢,好喜欢。但是照片不见了,山体塌方的时候,相机被埋在山里了。”
她撑着脑袋,抬头看了他一眼,补充道:“我早就在他那儿听过你,他说他邻居家的一个弟弟很可爱,我说那我得见见。”她说完就笑了起来,不知是为了什么,但笑得非常自然、开心。短发依然乱糟糟的,脖颈和肩膀都露在外面,眼里闪着泪光,嘴角噙着笑,落下来的灯光照得她像一只莹莹发光的瓷器。
林一新无意识地拿出手机,“咔嚓”一声,将这一刻定格。
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还望着手机里的照片,怔了好久,最后无由头地想着,她看起来真像一个结局不明确的爱情故事。
林一新看着她,忽然说:“你不要难过了,以后我会给你快乐。”程又晚抬起头,她看到窗外忽而掠过一只孤鸟,扑棱着翅膀,飞向那轮满月。
04
林一新几乎每天都会去小酒馆坐坐,很快就和倩倩混成了一片。有一次,倩倩满怀愁绪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难过地跟他说:“要不你来追老板吧?我们老板为了摆脱那些变态的追求者,连头发都剪了,要是她有个男朋友,就不用受这些委屈了。”
林一新问:“你有又晚姐留长头发的照片吗?”
倩倩想了想,拿出手机找了半天,最终找到了一张画面十分模糊的偷拍照:“喏,这是酒馆刚开业的时候拍的,第二天,她就把头发剪了。”
照片里的她还没有现在这么瘦,海藻般的长发微微蓬松,垂至腰际,正踮脚去够酒柜最上面一层的一瓶酒。
倩倩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她好像是在等什么人。顶层那瓶白云去来,喏,就是那瓶,多贵啊,她就一直放着,有次喝醉了才说,要等他来一起喝。”
“苏劲。”林一新忽然开口,垂着眸,只觉得心重重地沉了下去,压着五脏六腑都跟着疼,他不知在跟谁解释,“她等的人,叫苏劲。”说完,他恍然觉得自己是在跟自己解释。
倩倩愣了两秒,随口骂了句脏话,又说:“不值得。”
林一新埋着头,忽然笑了下,他想,倩倩真是个好女孩。
程又晚今天来得有些晚,头发又剪短了一点。她看着柜台旁趴着已经睡着的林一新,又看了看正哼着小曲在一旁愉快地擦着杯子的倩倩,挑了下眉,问:“怎么回事?”
倩倩笑弯了眼:“喝醉了,好像有什么心事,拦都拦不住。老板你帮帮忙,把他扶到后面去休息。”说完,店里正好走进来一个客人,她冲程又晚眨了眨眼睛,意思是:你看吧,我真的走不开,只能麻烦你了。
程又晚弯下腰叫他:“林一新,快醒醒。”
林一新闻声歪了下头,刚睁开眼就被灯光刺了下,他发出一个表达不满的音节,立刻又把脸埋进臂弯。程又晚有些无奈地拉起他的胳膊架到自己的肩上,柔声哄着:“起来,我们去后面睡。”
林一新靠着她慢慢站起来,她这才发现他高出自己许多。高高大大的男孩几乎站不稳,两人只能小步小步地慢慢挪着。倩倩站在柜台后边瞧着他们,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
小酒馆后面的休息室是程又晚和倩倩的,小床上堆满了衣服,洗过的和没洗过的。程又晚将它们扒拉到地上,然后才把林一新重重地扔上床。
林一新窝在床上翻了个身,伸手拉住正在捶腰的程又晚,他微微睁开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忽然笑了:“程又晚。”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程又晚拍开他的手,一边继续捶腰,一边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等了很久,也没等来林一新的下文,程又晚不耐烦起来,他又伸手拉住了她。他看着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他笑着问:“又晚姐,我可以追你吗?”
话音落地,暖黄的光突然熄灭,整间屋子都陷入了黑暗,世界倏而寂静。停电带来的恐慌很快就在小酒馆里蔓延开,客人都骚动起来。程又晚慢慢蹲下来,在黑暗中,她拍了拍他的脸,好笑地问:“你喜欢我什么?”
林一新笑开了:“漂亮!”
程又晚接着问:“还有呢?”
林一新想了想,不知道是在想答案,还是在想要不要说出答案,但很快,他就做出了决定:“因为你是程又晚啊。”
他的语调很轻松,也很随意,像是在说一件非常肯定的事情,如同数学老师在解释1+1为什么等于2时那样,永远向着最神圣的信仰起誓——
因为1+1本来就等于2,所以,林一新本来就很喜欢程又晚。
05
林一新最初见到程又晚就是在苏劲的日记本上,没有更早一点了。
林一新翻开苏劲的日记本,上面都是一些断断续续的文字,模糊不清地描写着他在边疆当兵那几年的生活,都是很随意的日常见闻。直到某一天,日记本上多了这么一句话,记录他少有的沉重的心事。
他这样写着:“我很久没和女孩子打交道,并且发过誓,再也不会和女孩子打交道,但是程又晚的出现,彻底撼动了这几年我努力建立起来的信仰。她让我明白,话不能说得太早。”
后来林一新再读起这段话时总会想,那个时候的程又晚该是一个怎样活泼、明丽的女孩子啊,可惜的是,他再也见不到了。
苏劲的那本日记他反反复复地读了很多遍,从隐晦的字里行间描绘出一个完整的少女形象,然后慢慢镌刻在他生命中。
所以,从见她的第一面起,那些单薄的关于她的描写终于立体起来,日记里的一字一句都和她对应,文字轻轻地为她描边,就像长途跋涉后,终于见到了大海的人会想着:啊,原来这就是大海啊!
眼睛是漩涡,头发是海草,嘴唇是藏在贝壳里面闪闪发光的珍珠,而程又晚,是林一新敢爱不敢说的秘密。
06
林一新在忙碌的学业与实习里,见缝插针地去小酒馆坐坐,倩倩路过的时候问他:“你跟老板有什么新仇吗?她现在简直把你当空气一样。”
林一新讶然:“有吗?”可是他仔细搜索了一番自己单薄得有些可怜的记忆,只能隐约想起,在黑暗里,有一个人摸着他的脸,轻轻笑着,然后凑得更近了,最后在他的脸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林一新回过神来,望着倩倩活泼的背影,脸颊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个轻吻的温度,背脊骨一根一根地僵直起来。他一抬头,就看到程又晚正斜斜倚靠在酒柜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林一新整个人抖了一下,“噌”地站起来,把端酒过来的倩倩吓了一跳,她白他一眼:“椅子上有针?”隔着两三张桌子,林一新看见程又晚笑得弯下了腰。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程又晚比往常亲切了很多,但又刻意保持着距离。
他还来不及凑到吧台去跟程又晚套近乎,主编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林一新一句“你好”还在酝酿,那头就迫不及待地炸开:“林一新!不管你在哪儿,现在立刻给我滚回来!”
林一新也不知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只能飞快地打个招呼结了账,冲过去就拦了辆出租。等红灯的间隙,手机“叮”一声,是程又晚发来的短信:再急的事也别忙,路上小心。
林一新笑了笑,给她回了个“好”之后,又忍不住把偷拍她的那张照片翻出来看。忽然,司机冷不丁地调侃他:“小伙子是去见女朋友迟到了吧?瞧你笑得嘴都咧到后脑勺去了。我跟你说啊,叔是过来人,女朋友只要诚心哄着,肯定能行。”
他笑开了,露出一口大白牙:“听您的!”
可等他进了主编办公室后,就笑不出来了。他刚推开门,五十多岁的主编一嗓子就吼了出来:“谁让你查五年前的国道翻车事故的?城中村里那些饭都吃不起的人你看不见?吃饱了撑的你来查这个?”
林一新一头雾水,可很快,他就抓住了话里的重点——五年前的国道翻车事故。
但他脑子里第一时间蹦出来的,不是新闻人对于惨烈事故的敏锐反应,而是程又晚那张清清淡淡的脸、那双隐藏着无数情绪的眼眸,以及那个只有在喝醉时才会因为吐露心声而颤抖的身影。
主编抓起林一新辛苦搜集来的那些文件,朝他砸了过去:“不管你到底在调查什么,马上给我停止!”主编吼完,仿佛力气用尽了一般,坐在椅子上,兀自想了半晌,终于抬头眼神复杂地看他,“你查到哪一步了?”
林一新的心快跳到嗓子眼了,下意识回答:“我……我找到了一位当年的幸存者……”
“姓程?”主编似乎并不关心他的答案,只是颓唐地靠着椅背,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时过境迁的老态,说,“林一新,媒体人要做的不仅仅是告诉公众真相,更应该保护大众脆弱的幸福,所以,你别去找她了。”
很多年以后林一新才知道,自己一开始就错了,而去找程又晚,就是整个错误的起点,喜欢她、缠着她、妄想靠近她,就是错上加错,是把一切都推向深渊的起点。
07
林一新已经有小半个月没去小酒馆了,主编让他去城中村采访一位脾气古怪的老人。老人是外地人,独身,住在城中村潮湿的地下室里,患有严重的肾衰竭,自己做了个透析机,活得如同一只苟延残喘的老猫。
林一新刚去的时候,就被阴暗的环境吓了一跳,但很快就镇静下来,他刻意讨好地问:“大爷,您平时喜欢干什么呀?”老人撇着嘴,不看他,眼睛里布满血丝。但林一新全心全意,每天准时准点报到,把自己所有的精力,甚至金钱,都用来给予老人一点点的温情。
只有林一新知道,他这么做,不过是听从了主编的建议:“秘密之所以成为秘密,一定是有不能被人知道的原因。”
老人是在某个冬日的早晨,突然对他开口的。他说他的儿子在几年前因一场重大事故去世了,但是事故的原因,领导层一直语焉不详。他总是梦到自己的儿子,梦到那场蹊跷的车祸,于是,他来了儿子生前待过的城市,固执地认为,在这里一定能够找到答案。
林一新隐隐猜到了一些,他并不想继续就这个话题聊下去:“叔叔,我们报社想对您现在的生活进行专访,您能谈谈您现在的生活吗?”
老人冷笑一声:“你不是记者吗?你去把真相挖出来啊!”他举起满是针眼的手臂给林一新看,上面是大块大块的乌青,像被虫啃噬过的枯树皮,他接着说,“我为了省钱,自己给自己打针,每天都冒着会死的风险,只为了多活几天。而你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就让我们活在痛苦里,你还有良心吗?”
他被老人赶了出去,在马路边吹了半个多小时冷风,才等来一辆车。他冲去报社才知道主编出差去了,那一瞬间,他做出了那个决定,他不敢多想任何一点,他怕自己反悔。
林一新再去小酒馆的时候,才发现小酒馆已经关闭了好几天。程又晚在后面的休息室里看书,头都没抬,一叠报纸就飞过来,擦着她的脸颊落在地上,上面赫然印着一张五年前国道事故的照片。
程又晚摩挲着书本,缓慢地说:“再访国道事故遇难者家属的点子,你也想得出来。怎么,下一篇是不是准备写我了?是想看我过得多惨呢?还是想看我自强不息?”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就是希望社会能够关注这个老人。”林一新自己都觉得这个解释苍白极了,但他必须继续说下去,“你没有见过他,他的儿子在……”
“与我有关的那场车祸里去世了。”她打断他,抬起头,柔软的眼神投过去,漫不经心地嗤笑一声,“还是想知道我跟那场车祸有什么关系?林一新,你还真是提上裤子不认人。”
林一新只觉得浑身“砰”的一声炸开了,身上每个细胞都战栗着,他根本不记得自己到底说过些什么,但程又晚的话告诉他,那一夜并不是一场梦,而是真实存在的事情。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过来,刻意的逃避与疏远,其实并不是对程又晚的保护,而是因为自己懦弱。人总是这样,哪怕是并没有成形的想法,也总会凭借着自己的第六感,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决定,即便这个决定离谱得不行。
他站在门口讶然地望着她,脑袋一片空白,只记得他第一天来这里时,坐在窗边,等得昏昏欲睡,终于看见一抹纤细的身影走了进来,就那么一步步,走进了他的心里。
程又晚把书合上,随手一扔,书便落到了地上。她笑着:“行,我告诉你。我和苏劲在大巴车上吵了起来,我非要下车,师傅就在路边等我,然后就遇上山体塌方了。所以说啊,那一切都是因为我,那六个人失去生命都是因为我!我是凶手,你满意了吗?”
但程又晚没说完,因为师傅在路边等她,所以后面堵了两辆大巴。山体发生塌方时,那两辆大巴因为没有继续往前开,所以成功逃离。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就是用六条人命换取了更多的希望。
她踉跄地走到他面前,抬起手,巴掌还没来得及落下,就“咚”的一声栽倒在地上。她像一个破败的娃娃,眼睛里看不到一丝生气。
08
程又晚曾经患有严重的抑郁症这件事情,还是报社的主编告诉林一新的。
他说,当时车祸一发生,苏劲就给家里人打了电话,说无论如何也得把这件事情压下来。苏劲是那么聪明的人,他知道事情一旦曝光,社会对于程又晚的声讨会是什么样。苏家的长辈为了这件事,几乎把这辈子的人情都用光了。
最后,苏劲亲自来找他,即便是穿着一件T恤,也笔直得像一棵沙漠里的胡杨树。苏劲算是他看着长大的,所以他很清楚苏劲的脾气。但那一次,苏劲为了程又晚,把姿态放得那样低:“叔叔,算我求您,她只是个小姑娘,求您帮我照顾着她点。”
所以,程又晚情况最糟糕的那段时间,主编时常去医院里偷偷看望她,然后写邮件告诉苏劲。苏劲从来不回邮件,主编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但他收到过苏劲发来的一条短信。
短信的内容是一张图片,大马士革的落日,血红的夕阳似要将老城融化一般,壮烈的美从屏幕里渗透出来,给人一种时间静止的错觉。主编把照片打印出来后塞到了程又晚的病房里,照片背后只有一句话:好好活着。
从那以后,程又晚的情况逐渐好转,整整三年,她才养好病,能够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然后,她来了这里,开了一家不温不火的小酒馆,招了一个古灵精怪的小伙计,头发也剪短了,每天循环播放那首听得耳朵都起茧了的歌。
也许程又晚本人也说不清她究竟在干什么,她不是在等待那个事故一发生就消失不见的苏劲,不是在挥霍自己脆弱的生命,不是为了赚钱,也不是为了享受,那她到底在做什么呢?
曾经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也许,她是在等一个林一新这样的人,来治愈她所有的苦痛。
然而,事实告诉她,他并不是,一切都只是虚无。
程又晚躺在病床上,她的脑袋从她醒来开始就一直“嗡嗡”响个不停,像有一千只蜜蜂排着队蜇她的神经,刺痛让她几乎崩溃。
医生说这是她精神再次受到刺激,现在非常脆弱,需要好好治疗休养。
林一新提着果篮来看她,却只站在门口,连门都不敢进。一无所知的倩倩从后面踹了他一脚,一边把他推进去,一边数落他:“白眼狼,说不来就不来了,不对,你说都没说。老板生病了也不进去,难不成你还想丢下果篮就跑?你忘了你喝醉的时候是谁收留你的了?”
林一新还没来得及打断她,她就像机关枪一样,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最后一句话成功让林一新和程又晚别开头去,谁也不打扰谁。
倩倩后知后觉地瞧出了点端倪,扔下一句“你们聊”就蹿走了。病房里静悄悄的,还是程又晚先打破这种尴尬,她冷淡地说:“出去时记得把门带上。”
但林一新没动,他一直站在那里,仿佛要把自己站成一座雕像。可程又晚没了耐心,她顺手捡起苹果就砸过去,刚好砸在他的肩上:“看见你就烦,快滚。”
林一新没动,程又晚静了两秒,忽然笑了:“怎么?怕我赖上你?小朋友,姐姐我一时鬼迷了心窍,算我的错行吗?你快走吧,咱们两清。”
正好护士推门进来,程又晚便按着太阳穴,以“不利于恢复”为由,让护士把林一新赶了出去。林一新站在门口,内心五味杂陈。
对苏劲的愧疚,对程又晚的愧疚、震惊、欣喜、羞怯,还有城中村老人对他良心的拷问、本能的向往与精神上的正义交替折磨着他,不分昼夜地缠着他。
林一新忽然觉得,一切早就交织在一起,不可能理得清了。
09
林一新即便是到了非洲辽阔的大草原上,住在简陋的帐篷里,仍旧会梦到那一个午后——
私立医院里,哪怕是天台,也打扫得干干净净,墙边整齐地排列着开得正好的鲜花。程又晚趴在天台栏杆的边缘,一只手无力地在空中挥了挥,眼睁睁看着面前瘦弱的老人,如同一块被风化的石头,直挺挺地从高处坠下去,最后在地面上,开出一朵丑陋的花。
程又晚站在风里,宽大的病号服被吹得鼓了起来,她像忽然长出了一双翅膀,但眼睛里一片死寂,像一眼望到了生命的尽头。
林一新就站在她的身后,一颗心被紧紧揪起,痛得让人喘不过气。老人周而复始的生活历历在目,把自己的痛苦与绝望那么真诚地铺在他的面前,却依旧只能选择死去来结束自己这苦痛的一生。
他不知道老人怎么会知道程又晚与那场事故的关系,也不知道老人生前和她说了什么,更不知道此时此刻她的内心在想着什么。他只是觉得茫然,觉得二十三岁的自己是那么的渺小,渺小到对苦难束手无策,对感情不敢直言不讳。
程又晚回过头看他的时候,眼睛像黑夜里的深潭,说:“你来了啊。”
林一新望向她,忽然眼眶灼热,他答:“我爱你。”话音落下,眼泪怆然滑落。
程又晚依旧面无表情,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我没骗你,真的。”他伸出手,“你把手给我,我再也不会放开了。”
程又晚犹豫着把手交给他,他立刻紧紧攥住,生怕她下一秒就后悔一般。他看着如同幼儿的程又晚,忽然忍不住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他告诉自己:林一新,你得像个真正的男人。
后来那段时间,程又晚的情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是拉着林一新的手不放,他哪怕是去接个电话,她也不放心,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他便立刻回到她身边,把手机关机扔进抽屉里。
林一新的父母来看程又晚,不巧的是,那次正是她情况很坏的时候。她扔过去的杯子正好磕在他的额角,但他动也不动,任凭她发泄。
林家父母都是明白事理的人,他们尊重儿子的隐私,但看到自家儿子被人这样伤害,林母立刻心疼地拉起儿子就往外走。林一新果断地挣脱了,他说:“妈,这都是我的错,都怪我。”
那段时间,真的是最糟糕,也是最美好的日子。林一新瞬间长大了,少年不由分说地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庇佑自己的爱人。他整天都和程又晚待在一起,虽然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又会拿起水杯砸自己,但是她心情好的时候,会倾身在他的脸上落下一个温柔的吻。
他们一起坐在医院的花园里看月亮,程又晚像个小女孩一样笑着:“我真希望太阳永远不要出来。”林一新抬手遮住她的眼睛:“那就不出来。”
再后来的某一天清晨,林一新照旧提着一罐汤早早地来病房,他看到程又晚背对着门躺着,瘦削的肩膀露在外面,熹微的晨光落在上面,照得皮肤透亮。
她的声音很轻,像穿过了长长久久的时间才传到这里。她说:“你不爱我,我也不爱你,我们都放手吧,算我求你。”
林一新把手机里她唯一的那张照片洗出来,小心翼翼地过了塑封,连同一束黄玫瑰一起寄给她。他在卡片上这样写:
我们都开始新的生活吧,晚晚,请允许我这么叫你,就这一次。我没跟你说过,我的梦想是做一名摄影师,去非洲拍动物迁徙。以前我是一个连“责任”二字都不会写的小孩,可如今我决定放下不如意的生活,去追求我的梦想。我希望你能跟我一样,重新活过,像我第一次点的莫吉托那样,莫回头吧。
10
林一新去了东非,二十多个小时的飞行让他苦不堪言,古怪的食物又让他几乎虚脱。水土不服的他依然很快就联系了向导带他去博茨瓦纳,雨季已经来了,他不想错过这次机会。
他把拍好的照片用慢得可怜的网络发给《晨报》的主编,主编帮他排版、印刷。意料之外的是,这组几千匹斑马迁徙的照片一炮而红,甚至有人提议要为他举办个人展。
这已经是林一新来非洲三年后的事情了,他注册了一个新邮箱,给程又晚的老地址写了封极短的邮件:苏劲明年回国。
他不知道程又晚是否还在用这个邮箱,也不知道程又晚现在的情况。好吧,其实他是知道的,林母每周都会把程又晚的情况偷偷汇报给他,就像主编对苏劲做的那样。
他有时候就想,程又晚可真倒霉,总是遇上糟心事就算了,还总是遇不到良人。
母亲告诉他,程又晚真是一个好女孩,她那么努力地重新活着,把被泼满油漆的小酒馆整理好,重新开张。她每天都会去街角的花店买一枝黄玫瑰,只是头发剪得更短了。那个叫倩倩的小姑娘结婚了,她一个人去参加婚礼,合照里的她笑得像一个童稚、懵懂的少女。
等到林一新的摄影展真正着手筹办时,已经是2017年的冬天了。林母去小酒馆找到了程又晚,像林一新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她站在门口,问:“程小姐,我能请您帮个忙吗?”她笑着,虽然有些力不从心。
林母让程又晚从林一新拍摄的一大堆照片里挑出她最喜欢的,然后给它们取一个可爱的名字,作为摄影展的展品。程又晚讶然:“您为什么来找我呢?”
林母找上程又晚,还是因为林一新。夏天,林一新开车经过某个非洲部落,那里的两股地方势力爆发了冲突,一颗流弹穿破车窗,准确地击中了他。
因此,他再也没能回来。
程又晚把林一新的摄影展取名为“一生”,是那些动物的一生,也是这个年轻摄影师的一生。她把林一新留给她的那张照片摆在展厅中央的展台上,一笔一画地写下一句话:你是雾,我是酒馆,来的是你,走的也是你。
她站在无数慕名来看展的陌生人中,忽而泪如雨下。她笑着说:“林一新,我不会等你,我们约好要开始新的生活的。”
就这样吧,虽然这一生一世,她都不会再快乐了。
尾声
林一新决定去东非拍动物迁徙,仍旧是因为苏劲的那本日记。
苏劲这样写道:晚上做游戏的时候,程又晚说,她的梦想其实是去非洲草原上拍动物。但她笑嘻嘻的,没个正形,转身就把旅店那只瘦弱的猫圈在怀里,毫不怜惜地揉搓着。想都不用想,这话肯定是她编来唬那些游客的。这个世界上,真的相信她鬼话的人,非得是那种爱惨了她的人。
苏劲多年前的无心之谈却一语成谶。
可如今山是山,水是水,候鸟南飞,斑马迁徙,世界上恒定的不变就是永远在改变。而那些陈旧时光里的往事,终究会成为人们口中摇摇欲坠的秘密,再无人知晓,只余那首见过了无数悲欢的歌,始终浅唱着——
“裙的海滩,虚线的火焰,寓言消灭括弧深陷。”
更新时间: 2020-11-09 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