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姜辜
01
小女仆和巨龙第一次见面的地点，是在城堡的地下室里。
巨龙的爪子上血迹斑斑，薄而有力的羽翼被钉进冰凉的墙壁。它打着盹，听到那扇绑着无数铁链的门又缓缓打开了——靠，龙看了都想爆粗口。人类真卑鄙。欺负我不伤雌性。
“你……”小女仆胆战心惊的提着自己脏兮兮的裙摆，她的身后是堆得像小山一般高的五花肉和粗骨头，“我来给你送午餐了，只是——你听不懂人话的吧……”
她眼前的这条巨龙是国王为了唯一的公主所准备的十八岁成年礼物——征了五百个勇士，用了九九八十一天才将这条青紫色的龙从传说的峡谷岛里带回来。
“瞧不起谁呢。”巨龙懒懒的睁开深金色的眸子扫了一眼小女仆，咖啡色的头发，小麦色的皮肤，还有鼻翼两边密集着的雀斑——虽然作为一条龙，的确会和人类的审美观有所差异，但它也还是清楚，这人，不算好看的，“我活了这么久，连点人话都听不懂？”
“呀。”小女仆像是被吓到一般打了一个嗝，“原来你……”
“肉推过来点，你出去。”巨龙又闭上了眼睛。它身上的伤有点痛，需要静养。
“好，好的。”小女仆好脾气的照做了，看来大家一直传说着的这条巨龙既暴躁又爱咆哮还总是伤人这件事，也不太像真的，“肉给你放这了，要水吗？我看你指甲那都凝成血痂……”
“出去。”巨龙差点就要甩尾巴了，这人怎么回事？被下套捉来就已经很丢面子了，她居然还当着面说它受伤——是不是也很想尝尝那些之前那些被它撕碎的倒霉蛋的滋味？
小女仆忙不迭的点头，“那我，我这就出去了——”但是走了两步，她又折返回来，她本来以为这次被公主派来给巨龙送餐是死定了的，毕竟前面的几十位勇士都没能活下来，而她——想着想着她就觉得她该给这条眼睫毛长得过分的巨龙道个谢，“感谢你没有……”
“吵死了。”巨龙轻轻地摇了摇尾巴尖儿，“出去，我不伤人类的女孩子。”
小女仆走了很久之后，巨龙才睁开眼睛准备进食——如果非要说刚才那个女孩子有什么优点的话，那就是，声音好听，好听到比嘴里那块肉上的蜜枣酱还要甜上一个度。
02
也许是因为初次的全身而退，小女仆便理所当然的成为了巨龙的专属送餐员。
虽然这差事来得让她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她并不讨厌。
“说了多少遍了我不喜欢吃这种胡椒粉。”
“诶，你们人类吃不吃巨型蜜饯果的？我们那儿有，又甜又爽口。”
“今天的汤有那么点儿咸。讨厌芝士这种东西。”
“我喜欢你昨天送来的自制蛋黄酱，我还要。”
你看，除了嘴挑一些之外，这条从峡谷岛远道而来的巨龙，好像也没有什么大毛病嘛。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哦，”经过每日饭点的相处，小女仆已经能十分自在的与巨龙对上话了，“我听说要是你一直这么乖的话，马上你就要从地下室里面被放出去啦。”
巨龙懒洋洋的抬了一半的眼皮子，它觉得今晚的洋葱太软了。
“毕竟你是公主成人礼的礼物嘛，到了那天要绑着蝴蝶结跪在公主前面的，说不定还要背着公主去天空上溜一圈呢！多气派！所以你需要训练，驯兽师这几日已经住进城堡的客房了，”小女仆一边絮絮叨叨一边伸手替巨龙擦了擦嘴边的油星子，巨龙告诉过她的，它习惯在进食之后擦擦嘴，可是现在四肢和脖颈都被铁链牢牢绑住，所以只能勉强借用一下小女仆的手了，“所以很快你就能从这地下室出去了，链子也会变少，还会变长，应该能低低的飞起来……”
就知道人类没有这么好心。巨龙用鼻孔呼着气，将眼皮子又压了下来。烦。才不想背公主呢。
果然，小女仆的话成了真。
几天后，巨龙被一百个勇士驾着给抬出了地下室，留着两撇小胡子的驯兽师满脸高昂的兴致，他一手甩着皮鞭一手抛出熟肉，然而巨龙压根就不愿意搭理，更别说用人话应他一两句了。
于是尴尬又着急的驯兽师只好听从旁人的建议，找来了正在为公主置办下午茶的小女仆。
“你怎么回事呀？”
小女仆一路小跑，圆圆的脸蛋喘得红扑扑，她往巨龙跟前凑了凑，香甜的曲奇味也顺着微风钻进了巨龙的鼻孔，“你不听话可能会挨打的，你看你现在伤还没好，又还有链子，你……”
巨龙忽地仰天嘶吼了一声，身后的羽翼也随之打开。
就在众勇士以为巨龙要发起反抗而举起了他们手中的长矛时，巨龙却温顺的跪在了小女仆的面前，它斜斜的侧着身体，那是邀请的姿势。它要带着小女仆飞一飞，哪怕只有几米高。
“下来！下来！你赶紧给我下来！”
闻讯赶来的公主连阳伞也顾不得撑了，她觉得眼前这场景让她丢尽了脸面。
刚刚她还在和一块喝茶的名媛小姐们聊天呢，说是这条威风凛凛的巨龙要带着她去云雾里穿行。现在倒好，小女仆清脆甜美的笑声和巨龙流畅俊美的身形无一不是在让她难堪。
见巨龙和小女仆双双落地，公主也任性的推开了要来阻止她上前的勇士们，她愤怒的横了一眼小女仆，转身就要往还未起身的巨龙背上爬，然而巨龙却一改先前的好态度，它烦躁的呼着气，不仅将羽翼完全收起，还顺道用尾巴将这个一直往它身上蹭的明黄色洋裙给甩了出去。
它发誓它没用多少力气，可那人却足足摔了半米远。于是众人惊呼，不好了，公主受伤了。
03
因为摔伤了公主，巨龙又重新回到了那个阴暗的地下室，绑住它的链子也愈发多了起来。
而小女仆呢，也因为此番的飞行事件得罪了公主，公主将下巴高傲的一抬，就罚小女仆去干最脏最重的活。一桶水，一块抹布，小女仆得在天亮之前擦完阁楼中的九百九十九节阶梯。
其实不光光是这次，小女仆早就觉得公主待她，与对待别的下人有一些不同。
比如说，公主给她的衣服总是最破的，公主从不带她进入正式的场合，公主也从不会对她笑，哪怕她将事情做得再好也没用，相反，只要她犯了一丁点儿错误，公主就会狠狠地下令惩罚。
为什么呢。小女仆捶着酸痛的腰叹了口气，大概还是因为自己太笨了吧。巨龙也说过她笨的，但是那条巨龙又聪明到哪里去呢？她明明告诉过它的，这城堡里，最不能伤的，就是公主。
“你还好不好？”
灰尘满面的小女仆趁着勇士们巡逻的空档偷偷溜到了巨龙的身边，眼下所有人都绕着破了皮的公主打转，压根忘记来没收她手里的地下室钥匙。见巨龙死气沉沉的没有任何反应，小女仆只好又上前了两步，并从裙子的大口袋中拿出了两个已经冷掉的荞麦馒头。这是她的晚餐。
“他们太坏了！居然停你的餐，你一定饿坏了吧……”
“一般。”其实从小女仆推门的那一刻起，巨龙就知道是她了，只是它故意的，它就是想要她靠得更近一些，“但是你——”它睁开眼睛，打量了一番脏兮兮的小女仆，“你去爬烟囱了？”
“那你就当我去爬了烟囱好啦。”小女仆好脾气的应着声，又将馒头往巨龙嘴边递了递，“平常看你吃一大桶肉都不够的，所以我才不信你说你一般般饿呢，虽然这两个素馒头……”
被戳穿谎言的巨龙尾巴尖儿有点热，它不情不愿的哼了哼，“你为什么一天到晚都这么吵？”
于是小女仆瞬间就安静了。
擦了那么久的阶梯，她早就累到连做个表情都需要很用力了，所以这会儿她干脆靠着巨龙粗糙但却温热的身体坐了下来。小女仆觉得没什么，但巨龙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弄得有些别扭，于是它不太自在的将羽翼开了收，收了开，重复了好几遍之后，它的尾巴尖儿更热了。
“别扇啦。有风，冷。”小女仆眯着眼，不满的撅了撅嘴。
在她的记忆中，她生来就是这城堡里最低贱的下人，所以总是活得小心翼翼。至于用这种熟稔甚至于带了些撒娇的语气跟人说话，好像还是第一次呢——可是这巨龙，也不能算人吧？
“哦。”巨龙面无表情的将羽翼彻底收拢，不扇就不扇，“被链太久了，活动活动。”
“对啦，”小女仆像是想到了什么要紧的事情，但过度的疲惫还是没能让她睁开眼睛，“虽然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是你为什么要把公主摔下去？你不愿意背着她……”
“没有哪条龙愿意背着人类飞行。”巨龙的声音硬邦邦的，“这模样很蠢。同伴看了会嘲笑。”
“那你为什么要背……”
“没有为什么，就是看你很可怜。”此刻的巨龙真的很想甩甩尾巴来赶走那股褪不下的潮热，可它又有点儿害怕在这狭窄的地下室里头会伤到小女仆，“每天除了喂我就是干着干不完的活，你的人生，一点儿都不好玩。”
“谢谢。”小女仆圆圆的脸蛋笑出了柔软的纹路，她一点儿也不介意巨龙说的话没礼貌，相反，她还很清楚其实巨龙就是嘴硬而已，“我还是第一次上到那么高的地方呢，很开心。”
“谁管你开不开心啊。对了，其实你有没有觉得你们那个公主……”
巨龙还在嘟嘟囔囔说着话，一垂眸才看到小女仆已经放松的睡了过去，她均匀且绵长的呼吸着，星星点点的雀斑上蘸满了窗外的月光。真奇怪，巨龙想，居然有那么点儿好看。
“行吧，其实我也……”巨龙顿了顿，“我也挺开心的。背着你飞，好像就，没有那么蠢。”
04
下套的倒霉同伴。
“你也和我说句话呀。”公主的声音在巨龙听来有一种刻意的婉转，“你和小女仆不是说了很多话么，我知道你能说话的。”
巨龙懒洋洋的扫了一眼身底下的各色氢气球，飞得愈发慢了，微风撞碎在它的皮肤上，让它觉得有些痒。这公主果然让人好感不起来，它甩甩尾巴，偷听什么的，没修养。
“你最好听我的话哦。”公主的声音陡然变得沧桑而尖利，巨龙想，这太不像一个今日刚满十八岁的少女所能发出的声音了，然而在它还没有来得及转头探个究竟时，草坪上的一幕已经率先捉牢了它的眼球——绑住小女仆的那根木柱子底下正簇拥着一把把新生的火。
“今日成人礼，我要生祭了她，”公主满意的半眯着宝石蓝一般的大眼睛，笑出了层层冷意，“她的血，她的骨，她的灰……这样我就永远都是这座城堡里最年轻貌美的公主了。”
底下观望的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阵恐慌的尖叫。
他们谁也不知道那条本在半空中飞得好好的龙为何一下子跟疯了似的俯冲地面。
铁链接连断开，这些东西，本就是关不住它的。是时候，来证明它是一条远古巨龙了。
小女仆在一片火光浓烟中呛得直咳嗽，她双眼迷蒙的看着巨龙一口咬断了公主的脖子，而公主在坠落地面的同时，也带走了巨龙的半只羽翼。
它失去平衡，飞不了了。但巨龙没有放弃，它忍着疼痛冲进火堆里，用尾巴将小女仆以及绑着小女仆的那根柱子一同扫出了火势范围。还好，若再晚一秒，火苗就要烧着她的裙尾了。
但没有谁记得这类似英雄救美般的壮举，他们只知道，恶龙这种生物，压根养不亲，它甚至在成人礼上咬死了作为它主人的公主。
没有任何意外的，所有人都高呼着要处死巨龙。
闹哄哄的市场内，没有一个人愿意听小女仆的哭诉，她被勇士们阻挡在刑场外，所以只好一遍又一遍的拉着路人们解释，其实这条巨龙，除了嘴挑一些之外，真的就没有其他毛病了，更不用说现在广而流传的残暴，嗜血，易怒……它根本，根本就不是这样的。
可巨龙还是被毫不留情的碎尸，看热闹的众人挤破了脑袋也想捡一些龙的零碎回来兑钱用，小女仆懵懵懂懂的跟在疯狂的人群后，她不是贪图那些珍贵的物件能给她带来财富，她只是觉得，巨龙的身体，不应该被这些人统统抢走——至少也应该有一个人，是单纯的，喜欢它。
她挤得很努力，也留到了最后。被她攥进手心的，是巨龙的一颗后槽牙，只有原本的四分之一大小。但就算这样，抹着眼泪的小女仆也觉得知足了。
“你知道你是谁么。”
模模糊糊的，再一次躺在地下室睡觉的小女仆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面镜子，那面镜子一直在问，你知道你是谁么。
“你是这座城堡里的公主，但被一个坏心肠的女巫给盯上了，她施了魔法，你变成女仆，而她顶替了你的位置。但魔法是有期限的，所以女巫想了一个办法，在你成人礼那天，将你烧成灰烬……那么你便不复存在，而她就可以永远高枕无忧。但这一切，都在最后一刻被远古巨龙给识破了，他不顾一切的要来救你，却被女巫带走了命门般的羽翼和说话的能力……”
梦做到这里，那面镜子倏尔碎裂，而小女仆也随之惊醒。
她就这样落了满脸的泪，脑子里不断也回放着成人礼那日巨龙沉沉的眼神以及它悲悯的呜咽。她伸手一摸，一直被她用作项链挂饰的龙牙，不见了。
05
三年后。
“公主，城门口来了一个年轻人，说是一定要见您。”
“要见我的年轻人？”公主身着咖啡色长裙，脸上零星的斑点依稀可见，“那就让他进来吧。”
公主不认识眼前这身形欣长面容精致的男子，但却在他的深金色眸子里失了神。
“没有哪条龙愿意背着人类飞行，但是美丽的公主，请问你有见过我四分之一的后槽牙么？”
公主——不，面对着他，她依旧是那个灰头土脸总被坏女巫欺负的小女仆。
“知道你给弄丢了。”男子上前一步，在小女仆泪汪汪的眼睛彻底决堤前先一步朝她打开了自己的手掌心，那里静静的躺着小女仆曾在某天夜里丢失的宝物，“呐，这属于我的四分之一的后槽牙正式送给你。但是作为交换，今天，以及今后的每一天，我都想吃你做的蛋黄酱。”
更新时间: 2021-03-04 1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