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午歌
梁小川在电波里说出今天是自己35岁的生日时,心头掠过一丝得意,他甚至在节目里报了一遍自己的手机号码。
作为一名电台DJ,他非常愿意接受听众的祝福,就在今天,还有粉丝一大早跑到台里,送来水果和手绘的礼物。
他主持着一档名叫《时光情书》的知名经典老歌分享节目,每晚十点开始,十一点结束。
过了十一点,就算是第二天了,可是似乎还缺点什么,梁小川在当天的节目结束之前,恍惚间感到了浅浅的失落。
梁小川偶尔还会想起20世纪90年代那种双排对坐的嫩绿色公交。那时他才十五岁,读初三,像一株扎在嫩绿色田野里的稻苗,偶尔他会在车上为昨晚温书到深夜补觉,只是到了顺德路站,他一定会满血复活,眼睛不眨一下,盯着前门乘客上车的方向。
那女孩应该和小川差不多大,梳着时髦而齐整的短发,时常穿一件鹅黄底印着乳白色小花的长裙。
很久之后有一次,小川对女孩说:“你裙子上的奶油花,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那女孩浅笑着说:“奶油?那是栀子花,七月会开,有一种飘忽的甜味,多闻会上瘾,会眩晕。”
“七月?我就在七月出生。”小川眨着眼睛,忽然转过话锋说,“你也有一种飘忽的甜味,多闻会上瘾,会眩晕。”
小川说完,真的有一种恍惚的感觉,事实上,最后那句话,他不确定是在心里讲给了自己,还是真的说出了口。
女孩先是愣住,然后忽然笑着说:“你好神经。”
小川很确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那女孩的情景。
那天他在车上醒来,看到后排座位上坐着一个黄裙长发的女孩,样子好看又醒目,像绿色水稻田边偶尔生出的油菜花一样耀眼。那女孩靠在车窗上,将一个半导体收音机捧在耳边,眯着眼睛听得很入神。
小川第一次在公交车上发扬了雷锋精神,把座位让给一个比自己高半头的高年级男同学。挤过几排座位之后,他装作无意,站到了女孩面前。
那时候还少有walkman(随身听),想要随身听音乐,也只能捧着收音机。女孩把音量调得很小,小川还是听到电波里的音乐以及嗞嗞作响的杂音。眯着眼睛的女孩好像察觉到有人对着自己发愣,轻轻弯下了腰,低头望向窗外。可是这样一来,小川忽然觉得那女孩更好看了。
“忘了是怎样的,我们就熟悉了起来。”后来有一天,小川约女孩去郊外看栀子花,他装作不经意地对女孩说。
“是那次车子坏到了明悦站,我们一起下车等下班公交。”
“嗯,好像是。”
“我好怕迟到会被骂,你当时很腼腆地走过来,问我是不是在七中读高中。”
“嗯,记不太清了。”
“你说你也在七中附近读书,不介意的话可以拼车走。”
“真是不记得了呢。”小川眯着眼睛笑笑说,“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就知道你叫小川了;后来,我就给你听我的收音机了;后来的后来,我就和你来这里一起看栀子花了呀!”
女孩也笑了,红润的脸颊映在洁白的栀子花上,像一株粉嫩的荷。
小川当然不会忘记那天的情景,他哪里是在七中附近读书,他是在七中后还要走五站地的华文附中念书。一起下车后,小川抢先付了钱,然后等女孩走进学校,又跑到附近的公交站,搭乘下班车。
虽然花了一个星期的午饭钱还因为迟到被老师骂,可是小川依然在心里乐开了花。
为了掩饰那个秘密,小川不得不每天陪女孩一起下车,自此之后,他就成了迟到专业户。可福利是他在公交车上有了音乐听。有时他先上车会帮女孩占座,有时车上人多,没办法占座,他就干脆陪她站上几站地。一起下车后,再独自跑回公交站赶车,是他在心里为女孩保有的一个甜蜜的秘密。
“其实这个收音机是爷爷留下的,音质不是太好。”女孩说着,把收音机贴在了小川的耳朵上。
“嗯,还好啦!”小川眯着眼睛想:姐姐的物理课本上,好像有自制半导体收音机的教程,哪天我一定要装一个送给她。
半导体里的音乐特别好听,以至于很多年过去了,小川都还怀念着那些夹杂在车子的颠簸声、乘客的咳嗽声以及售票员的吆喝声里的经典老歌;以至于多年之后,他虽然事业有成,却还情深意笃地兼职做着一份电台DJ的工作。
11点快到了,《时光情书》节目结束的时间也要到了,梁小川悠悠地想,自己后来送给那女孩的收音机她真的用过吗?又或者这么多年,她还会像从前一样迷恋着电台情歌吗?
本来一起拉过钩,说等初中毕业后报考同一个高中的,可那女孩要跟随她父母一起搬到外地。小川的小拇指甚至还能感应到那女孩小指的柔滑,可说过的话,已经随风远去了。
小川按着姐姐物理书上的教程,花两个通宵为女孩拼装了一个收音机。在装好电池试听之后,他神奇地听到了没有“嗞啦”声的电波音乐。
第二天在公交车上,女孩伸出纱布包裹着的手,接过了小川手里的收音机,贴在了自己的耳朵上,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交给了小川。
“你的手?”
“是采栀子花的时候被蜜蜂蜇了一下,你来闻闻香不香。”女孩轻轻打开了牛皮纸信封。
小川在前晚想过很多次,女孩接过他做的收音机时感动流泪的场面。可是那一天,在飘着淡淡甜味的车厢里,小川竟然按捺不住地眼眶红了。他伸手去握住女孩的双手,只是轻轻的一下,仿佛自己被蜇到一样,迅速缩了回来,矜持地将双手按在自己的眼角上,擦了又擦。
此后很多年,小川都会在栀子花盛开的季节想起那个女孩。那时没有网络,电话也还不普及,虽然女孩在牛皮纸信封上写过自己的新住址,可是,小川后来寄过去的信,还是化成了一种触不可及的忧伤。
“感谢您收听今晚的《时光情书》,我是小川!”梁小川终于要结束自己在生日这天的节目。这时候,一条短信飞了进来,手机在桌上发出嗡嗡的震颤声。
“嘿!”梁小川向导播挥手致意,他似乎还有话要说。
“嗯,刚收到一个生日祝福,没有写名字,不在我通讯录里,但是看电话号码的城市,就能猜得到是谁。你们心里有没有这样一个人,哪怕分开很久了,你都依旧记得起她当年的样子,而就在你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再也忘不掉了……”
梁小川像在喃喃自语,用纯澈而甜润的声音念出:“七月有你,花开荼蘼。”那声音很轻,宛如随风飘散的淡淡栀子花香一般。
“嗨,我是小川,你还在吗?你还好吗?”
更新时间: 2020-10-20 2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