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清冷孤寂的一生里,也曾有过皓月浮光,尽管转瞬即逝。他终究还是去找了他的小姑娘。
【1】
时月白赶到怀梦阁的时候,天色已黑尽。
车驾尚未落稳,守在阁外的两排带刀侍卫便大步上前,为首的那个草草一抱拳,接过马鞭一撂:“小公爷快请进吧,信王已经等候多时了。您若再不来,王爷一生气,怪罪我等,这大好的温柔乡怕是要见血。”
他嘴上赔着小心,神情却远比姿态傲慢,不仅礼节敷衍,余光还毫不避忌地往轿内的时月白身上飘,见这位旁人口中“清贵无匹、目下无尘”的辅国公府小公爷天生一副温润面相,又手无寸铁,横看竖看都是软弱可欺的模样,不禁放肆道:“小公爷怕是舟车劳顿,行动眼见的慢了,不如让属下帮您一把?”
没等时月白开口,这侍卫头领便三下两下将轿夫掀下马,又径自伸手拂开轿帘去拉扯时月白,心想若在大庭广众之下折了辅国公府的面子,信王一高兴,保不齐会再赏几座金山银山给他。要知道,他这首领的头衔和家里那几房娇妻美妾便都是四年前“陆谨逆案”后信王赏的。
那晚红霞冶艳,和陆家遍地哀号分外相配,太子轿辇飞驰过长平街,只消再多一刻便可救下陆谨。彼时他不过是一介小兵,跟在信王身边察其言观其色,当下大吼一声“无耻叛贼,大极子民人人得而诛之”,随即赶在前头一刀了结了陆谨性命。
说起来,陆谨这老头为官三十余载,身为御史大夫确实刚正不阿,百姓称颂,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掺和进太子和安王的夺嫡之争里,得罪安王与信王一派,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不正是过刚易折吗?想到这儿,侍卫头领微微有些恍惚,可当年踩着陆家如山尸骸扶摇直上的何止他一人,他又何必愧疚?他咽了咽唾沫,虎口却是一阵剧痛,定睛一看,他以为弱不禁风的小公爷正擎住他的手腕,眸色漠漠,像是在看什么烂泥枯叶。
“拉扯我的衣裳,你也配?”时月白侧头瞥向他,语气无波无澜,手劲却陡然加重,那头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有这等功夫,瞬间疼得叽哇乱叫,连连讨饶。时月白脸上本看不出什么表情,可目光移至头领腰间时,骤然一冷。
几乎就在同时,长刀出鞘声铮铮震耳,头领从心肺深处迸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号叫,胸口顷刻间晕开大片鲜血——时月白薄唇紧抿,干脆利落地给了他当胸一刀,而所用之物,正是这头领自己的佩刀。
“你……你为何杀我?”头领不可置信地低头去看胸前的血窟窿,神志渐渐模糊。时月白俯身拍拍他的脸,轻轻笑了笑:“四年前,插在陆大人心口上的,就是你的这把刀,我一眼便认出来了。你还不知道吧,当日东宫辇驾之中,我与太子同乘。”
头领喉咙里不停有血水冒出“咕噜”声:“辅国公府竟是太子党……”话音未落,他瞳孔已散。
时月白丢开刚刚抽出的长刀,接过轿夫递上的绢帕,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这才施施然下了轿,冷眼瞧着前方金冠蟒袍的男子。
信王闻折声,大极唯一的异姓王,安王阵营的中流砥柱,此刻正望着尸体掩起口鼻,摇头道:“原来小公爷也有这般沉不住气的时候,竟当面斩杀本王亲信。”
时月白微一挑眉:“本就是该死之人,信王多年来为拉拢辅国公府无所不用其极,想必不会与我计较。”
闻折声默了默,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这是自然。不过陆谨老儿当年那般刁难于你,你却不惜亲自动手为他报仇,这倒着实出乎本王意料。”
“我为的不是御史大夫陆谨,”时月白已行至闻折声身前,风华曳曳间,与他四目相对,“我为的,是虞儿的父亲。”
【2】
闻折声的脸色在听到“虞儿”这两个字时蓦地垮了下来,他眯起眼,阴鸷的目光在时月白脸上横冲直撞,他太想看到时月白失态了,千年万岁,凭什么就他一个人陷落在泥沼里不得翻身呢?他也想同时月白一样,无比缱绻地唤那个人“虞儿”,他也想被拯救,被抚慰,被温柔以待,如若得不到……他有些提不上气,盯着时月白,咬牙切齿:“我一直在想,你究竟哪里胜过我,陆沉虞为何偏偏对你死心塌地?”
如若得不到那轮心上月,他便亲手将它装殓。
他终于叫出了那个名字,怀梦阁的燕语莺声霎时被隔绝在外,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和时月白两人对峙,再没人能横亘在他们之间,让他们一齐肝肠寸断了。
陆沉虞死去已四年有余。
时月白双唇绷得惨白,可他一句话都没说,只立在原处,藏于袖中的双手攥成了拳。
闻折声忽地笑了:“时月白永远光风霁月,纤尘不染,也不知陆沉虞若泉下有知,瞧见你四年来为陆家平反之事殚精竭虑,与我一样双手满是鲜血,会不会痛入骨髓,魂飞魄散?”
“住口!”时月白眼底溢出痛色,“谁准你这样咒她?你滥杀无辜,一身污秽,我与你从来都不一样。”
闻折声被戳到痛处,脊背弯下,笑得直不起身:“好啊,那你敢与我赌上一赌吗?”
时月白望向苍茫夜色,无论往哪个方向寻觅,他千方百计想要留住的那个人都早已不在了,输赢对他而言,又有什么意义。他不再理会闻折声的癫狂,转身想走,可闻折声猛地蹿到他跟前拦住他,眼中寒光阴郁,如毒蛇吐芯:“赌你爱得浅薄,赌我爱得长久,赌她爱错了人!”
这句话,他像是憋了许久,吼出来的时候额上青筋暴突,明明也是极好的相貌,此刻却分外狰狞,宣泄完了,才缓缓呼出一口气,森然笑道:“你还想到哪儿去?别忘了今日本王为何会在怀梦阁设宴。请吧,小公爷。”
怀梦阁的银丝炭烧得正旺,台上是楚腰纤细、莺歌婉转,台下是满堂胭脂客,就连空气里都浮着香气,闻着发腻。闻折声左拥右抱,眯瞪着一双醉眼问怀里的姑娘们:“你们都是怎么待客的,就由着小公爷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儿喝闷酒?平日里不是见了他便掷果盈车,争着要做人家夫人吗?怎么这会子一个个都露了怯?去,谁把小公爷伺候好了,本王重重有赏!”
时月白抬手止住,冷冷道:“信王说笑了,四年前月白已有妻室。”
闻折声对着一屋子乱花狂絮般的美人大笑出声:“是啊,我竟给忘了,这儿还有人不知道时小公爷克妻的名声吗?新婚当夜新娘暴毙,喜事变丧事,小公爷论品貌是大极独一份,论命硬也是独一份哪!”
时月白本不在意闻折声的任何挑衅,可若言语之间伤及了那个人,却是他万万不能忍受的。他放下白玉杯,正要起身,闻折声轻飘飘地斜眼道:“怎么,陆沉虞的东西不想要了?”
时月白闭了闭眼,一颗心揪得生疼。这些年陛下越发老迈,太子与安王之间剑拔弩张,他明知闻折声是安王死党,却仍然没有避嫌,不仅接受邀约,还任由闻折声将会面设在风月之所,对他极尽羞辱,单单是为着那一句“有件同陆沉虞相关的东西,想要给你”。念及此处,时月白自嘲一笑,他大抵是疯了,身未亡,心已死,病入膏肓到连闻折声的鬼话都信。
舞乐声猝然停了,他回头,见闻折声连拍三下手,朝他露出个极瘆人的笑容:“出来吧。”
烛火昏黄,恍惚中,时月白分不清是梦是实,他看见一个姑娘,穿着水蓝小衫款步向他走来。他们隔得并不遥远,他却觉得一瞬间岁月颠倒,需要他穿山越岭前去奔赴。他无端地口干舌燥起来,快步迎上,拨开珠帘,一把将她拉至身前:“你是谁?”
一时不忘的眉眼相貌,颜色喜好,可他怎敢怀有一丝一毫的希冀,幻想这就是他的小姑娘。早在四年前,他便亲手将她连同自己的心一起葬进时家祖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做了他的妻子,而他的余生,都是她在人间行走的墓碑。她怎么可能会是虞儿?而他为什么明明清楚这多半又是闻折声设的局,还要闷头往里跳?
那相貌与陆沉虞一模一样的女子倒毫不惊慌,任由时月白将自己的手臂掐得通红。她目光如水,温柔地望向他,眼里非但没有戒备,还盈满了笑,笑着笑着,又似乎聚起了一层水雾。
“愣着干什么,小公爷问你话呢!”闻折声饶有兴致地看着好戏。
那女子怔了怔,深深地凝住时月白:“我叫阿虞,是信王送给您的……礼物。”
阿虞……就连声音都与陆沉虞别无二致。
该死。
想必她就是闻折声所说的和陆沉虞有关的“东西”了。时月白慢慢松开手,这女子从模样到名字,显然都是闻折声有意为之。他恨闻折声,他不需要一个替身来时时提醒他虞儿已经不在了,但他更痛恨自己,就在刚才攫住阿虞手臂的一刹那,为什么他会从心底涌出一股奇异的熟悉感,就好像他们曾经千百次相拥过?
“小公爷喜欢本王的这份大礼吗?”闻折声身形如鬼魅,不知何时已挡在两人中间,拍拍时月白的肩,轻声道,“你和陆沉虞不是自视清高,从来都看我不起吗?我便偏要将这一个大活人当成物件随意摆弄,偏要在这最下流、最低贱的秦楼楚馆里把她送给你!”
时月白厌恶地侧身避开:“不过是皮相罢了,带着你的人,滚。”
闻折声愣了一下,轻蔑地哼了一声:“阿虞,你听到了,小公爷不要你,该怎么做,你自己知道。”
从始至终,阿虞都只盯着时月白的脸,看得极其专注认真,仿佛稍一松懈便会错过什么,又仿佛已经错过了太多时间。闻言,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袖中突然滚出一把匕首,她抓着它,毫不犹豫地往胸前扎了一刀。
鲜血四溅,时月白相救不及,心一沉,无数复杂的情绪在心里翻滚,以至于他夺过她的匕首时,双手仍在发颤。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总以为虞儿走后,他目无余色,心如死灰,可为何见阿虞如此,他竟久违地有了锥心刺骨般的疼痛。
她当然不是陆沉虞,而他们分明不过是初见。
“我只想到你身边去,带我走吧。”阿虞抱住他的腿,她的泪像是淬了火又溅进他的眼睛里,灼得他火辣辣的疼。
依稀间,他望见了四年前的陆沉虞,面白如纸地倒在血泊里,气息奄奄地朝他伸出手。她不怨他晚来一步,陷入长睡的前一刻,还勉力对着他笑,那时,她也说:“月白,带我走吧,我只想到你身边去。”她身后是满目疮痍,眼里却只有他。
时月白踉跄了一下,俯下身按住阿虞的伤口,将她缓缓带入怀中,闭着眼道:“好。”
只要闭上眼,眼前人就是心上人。
他无法拒绝陆沉虞的求恳。
【3】
其实时至今日,“小公爷”算是个蔑称。辅国公从大极建国伊始便是世袭罔替的爵位,自年初父亲病逝,时月白便顺理成章地承继了辅国公府,成为名正言顺的辅国公,闻折声坚持只喊他“小公爷”,无非是那颗嫉妒之心作祟罢了。
也难怪,闻折声虽贵为王爷,可并非皇族,想那老信王是因对先帝有救驾之恩才被破格封王,仅承袭两代,不似时月白,从出生起便注定一生顺遂,荣华绵长。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闻折声得了安王承诺,两人狼狈为奸,将大极搅得乌烟瘴气,可笑的是,在黑暗里待久了的人,竟也会幻想被谁照亮,竟也会忐忑地探出手,期盼着被谁拉上一把。
陆沉虞就是这样的月亮,身为御史大夫之女,她坦率坚强,心地透亮,闻折声几乎是从在长平街头看见她的第一眼起便钟情于她。他至今依然记得,那日黄昏,她为百姓施粥,墨发,蓝裙,是上天入地都再也寻不到的好风景。
不日之后,信王府的聘礼将御史府的前庭后院通通填满,闻折声意气风发地跳下马,见到的却是陆沉虞和时月白手挽手地出现在他面前。那实心眼的傻姑娘啊,拒绝他的时候,脸上和眼里竟然全是笑,他了然那笑甚至不是对着他,而是为着与她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时月白,可就是这一份了然,让他更是嫉恨得发狂。
他不明白,时月白的命为何就能这么好,先于他十几年与他唯一在意的姑娘相识相爱,更不明白陆沉虞为何那般心狠,她对谁都愿意施以援手,怎么就不能成全他?四年了,她来了又走,只留下他一个人,越过茫茫月色望着她。好在如今,近在咫尺却求之不得的痛苦,他总算也能让时月白尝上一尝。
打从带阿虞进辅国公府起,时月白就一直在等她露馅。扎在胸口的那一刀并不是玩笑,用力极大,刀口极深,若得不到及时医治,必死无疑。这世上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阿虞不顾性命也要留在他身边,除了另有所图,他实在想不到其他理由。她昏睡时,他曾请医官瞧过,她的容颜肌肤皆是天成,毫无易容痕迹,他面无表情地立在床头,极力压抑的却是扼上她脖子的冲动。为什么他的虞儿死了,和她如此相像的女子却还能好端端地活着?
不过闻折声的目的,倒也不算难猜。安插阿虞这个眼线在他身边,想必是利用他对陆沉虞的爱,趁机夺下他这四年来为陆家平反搜集的种种证据罢了。毕竟陆谨一生清廉刚正,安王与信王捏造其贪腐与谋逆伪证,只能得意一时,经不起层层推敲,而安王无道,欺君罔上,罪行累累,皆是板上钉钉,时月白多年蛰伏,便是为了有朝一日,将一切罪证大白天下,使安王一党再无翻身可能。
他的余生已如荒漠,最不吝惜的就是时间。于是他安然等待着阿虞动手,只要她有所行动,他便可以说服自己,这果然只是虚妄幻象,陆沉虞回不来了,他也不必再对一个细作手下留情。
可阿虞迟迟没有动作。无论他待她多么冷淡,这姑娘都始终挂着笑,伤好之后,在他身边为他忙进忙出,竭尽所能地对他好。他因心结,从不肯唤她“阿虞”,只将她充作个婢女,呼来喝去,她也不恼,笑呵呵地将他身边的一切打理地井井有条,害得有时他甚至生出了某种错觉,好像如果他当年同陆沉虞顺利成亲,婚后也会是这般光景。
时月白当然不会承认,在他的内心深处,其实有那么一点儿卑微的愿景,盼望可以永远装聋作哑下去。每日晨起,便能瞧见陆沉虞的脸,哪怕知道那是假的,他也可以骗自己一辈子,想象着她还活着,还能陪他一起,窥见这大千世界,芸芸盛景。如若不然,等到太子登基,陆家平反,一切尘埃落定,他又该以什么理由活下去呢?
【4】
阿虞偷溜进书房的时候,时月白正半眯着眼小憩。沉水香让人昏昏欲睡,阿虞大概也是这样觉得的,所以她翻箱倒柜之前,甚至没有察看时月白是否真的睡着了。
没有人比时月白更希望自己此刻的确是人事不知,那么,他便不会在瞧见阿虞翻出那一沓证据时,清晰地感受到绵密的刺痛感从心底传来,让他喘不过气。这些天,他虽装作漠不关心,但也敏锐地觉出阿虞的神色日益苍白委顿,所以,她终究是沉不住气,要背叛他了吗?
背叛……时月白悚然一惊,难道不知不觉间,他已然把阿虞视为自己人,竟将早已预料到的结果归结为“背叛”吗?他死死握住软榻扶手,闭紧眼睛,只因实在不愿看到她顶着陆沉虞的那张脸,带着证据仓皇逃离。
眼睛一旦闭上,周遭便静得落针可闻。时月白脑中翻江倒海地想着自己接下来该如何做,却在同时听见阿虞向着他慢慢走来的声音,而下一瞬,他的眼睛被一双小手覆上,那双手细腻却冰凉,他大脑一片空白,当下的第一反应竟是想坐起来,将那双手放进怀里焐热。
在这一刻,他想起了许多被他刻意抛在脑后的往事。幼年时,他的母亲死于父亲参与的党争之中,因此父子情疏。他早年性格孤冷,为众人所不喜,就连晚上睡觉时都睁着眼睛。那时辅国公府与御史府比邻而居,人人都惧怕他,只有陆沉虞不怕,一有闲暇便翻了墙头跑来陪他,每每遇到他这般,便捂住他的眼睛,嘴里说些满是孩子气的哄慰话,时间久了,他才渐渐学会放过自己。
他用了漫长时光去学着如何善待自己和他的姑娘,可依旧没能把她留住。他记得虞儿离开他的时候,天气正好入了冬,百花凋残,她那样爱花,他却找不到一株花来送她,只得抱着她坐在院中,指着残枝落叶编造来年春天的景象,如同怀抱一个终将逝去的幻梦。她由着他亲自为她穿上嫁衣,戴上时家祖传的金丝镯,阖目窝在他怀里,睡得很沉。她已无法出声,可那些天,他同她絮絮说过的话像是比这一生的还要多,说她抓周时瞎胡闹,别人抓金银笔墨,她倒好,舞着小拳头跌跌撞撞地扑到他身上抓着他不放,谁料长大后真就践了诺;说她小时候便爱胡闹,若是换作从前冬天,她必定会挂在他身上往他脖子里灌雪玩,他多想她能再一次这样玩,多厚多冷的雪他都忍得;说他娶她着实不易,她父亲在时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如今他老人家不在了,倒连个高堂都不知该向谁拜去……
花期有时尽,人也一样,他从陆家抄家灭门的余烬里救下她,顶着巨大压力与她如期完婚,可那时她身负重伤,有一日没一日地靠药物吊着命,太子帮着请来的御医个个束手无策,都说“药医不死病”,劝他放下。
可他竭尽全力想要留住的是他自己的命,如何能放下?她死在过门当夜,也带走了他唯一真实的快乐,他克妻的传闻在坊间甚嚣尘上,却也没什么不好的。除了陆沉虞,他并不想祸害任何姑娘。
所以,闻折声究竟羡慕他什么呢?羡慕他不过少年,就将这一辈子都过完了吗?
【5】
他极慢地睁开眼。阿虞已经不知所终,那些证据静静地堆在原处,她并没有将它们带走。时月白撑起身,环顾四周,总觉得哪里有些异样,往自己身上摸索了一会儿,顿时心头一凛:他系在腰间的香包不见了,那是陆沉虞为他的冠礼早早开始准备的礼物,还未绣成,陆家便遭倾覆之灾。她不擅女工,针脚七歪八扭,很不成样子,可那却是她留下的唯一信物。
屋外忽然喧闹起来,人头攒动,时月白开门的间隙,慌不择路的小厮几乎是从门缝里滚进来的,他指着阿虞的住处,满脸惊恐地说那儿走水了,阿虞姑娘还在里面。不远处的火光跃进眼瞳,时月白这才反应过来,赤着脚便往外冲,就在这瞬间,他哪里还顾得上分辨自己的心急如焚是为了阿虞还是为了被她拿走的陆沉虞的香包,他只知道他之前一直在失去,这一次,绝不可以。
火是阿虞自己放的,火折子甚至还躺在她脚边,她像意识不到危险似的倚在窗前,捉着剪子将手里的香包铰碎。
心尖也像是被谁铰了一下,时月白痛得一手按住心口,另一手挥开浓烟,目眦欲裂地喊她出来。
生死关头,她回望他,居然还有闲心牵起唇笑了一下:“我的时间不多,闲话少叙,你是在叫我吗?那我是谁呀?”
她在辅国公府待了三月有余,时月白从不肯拿正眼瞧她。无论她解释多少遍,她只是怀梦阁的舞姬,与信王并无半点私交,被稀里糊涂买下又稀里糊涂转赠于他,所求不过是安安分分地留在他身边罢了,可即便她扛住了他全部的猜忌、考验,他也不曾真正信任于她,就连一声名字也没有唤过她。
月初是陆沉虞的忌日,他漏夜出门拜祭,回来时便染了风寒,除了她,谁也不许近身侍候。她寸步不离地守在他床边,听他喊了无数声“虞儿”,无力的,温柔的,痛彻心扉的,喊着喊着,里面夹杂了一声小小的“阿虞”。而下一瞬,他像是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强撑着甩开她递过来的湿帕,狠狠扇了自己一记耳光。那记耳光明明是打在时月白脸上,泪流满面的却是她。容貌是父母给的,与陆沉虞相似并不是她的过错,如果可以,她真想与他有一个不那么晦暗的开始。
“你出来,阿虞。”时月白的声音在火势面前显得那样微弱缥缈,可阿虞非但听清了,还没出息地晃了一下神。就在这当口,时月白冲了进来,房梁摇摇欲坠,一头是阿虞,而另一头,是被她故意丢出老远的香包。他迎着烟雾一阵猛咳,心下明了形势迫在眉睫,阿虞和香包,眼下只能救一个。
他攥紧拳望着阿虞,眼底全是不加掩饰的恨,他恨阿虞用这样荒谬又决绝的方式逼他做出选择,更恨自己竟然毫不犹豫地走向阿虞,将她拦腰扛起,冲出火场。
大火仍在烧,时月白的眸色猩红,他再也无法忍受,撒开手将阿虞丢到地上,厉声问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以为烧了虞儿的东西,就可以替代她吗?”
“这里没有谁想要替代谁,”阿虞撑着胳膊起来,脸色并没有因为火光而显得红润半分,“我希望你救我,仅仅是因为我就是我,日后怀念我,也只是怀念我,要是你忘了我,就不必依仗任何借口再记起。如若今日我真的葬身火海,那么无论是陆沉虞、是我还是那个香包,对你而言都是过去,你只管向前看。”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当她走到他跟前,抚上他微颤的眼睫时,语声几乎成了泣音:“你与太子的书信,我都瞧见了。陆家蒙冤,当今圣上也心知肚明,却因帝王制衡之术,不得不就此盖棺定论,只要他在位一天,陆家便一日不得昭雪。夺嫡之争,你向来置身事外,若不是为了报答太子这些年的知遇之恩,若不是因为有他的助力,你才能与已是罪臣之女的陆沉虞完婚,若不是他有言在先,一旦顺利继位,便为陆家平反,你根本不会成为太子党。可你有没有想过,陆沉虞若有灵,得知你为了她自甘束缚,卷入这波谲云诡的朝局,又该有多痛心?”
时月白似乎没有听清阿虞说了什么,呆呆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他反应过来,颓然地躲开她,喃喃道:“你不是她,又怎么会知道她会不会痛心?”
阿虞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抹了一把脸,那上面都是泪:“我就是知道。”
【6】
时月白想,阿虞的脑子大概也被火烧糊涂了。不然,她怎么会紧接着用那样笃定的语气告诉他:“因为我和她一样爱你。”
相识仅数月,怎么就能轻言爱意?时月白嗤笑一声,笑他俩,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我的时间不多了,但我会向你证明。”阿虞双唇抿成一条直线,越发显得没有血色,撂下这么句没头没脑的话后,她再没看他一眼,转身走出国公府,消失在重重夜幕里。
时月白没有挽留,阿虞毁了陆沉虞的信物,他对不住虞儿的地方已经那样多。
再次听到阿虞的消息,是在五日之后,闻折声遣人传信,邀时月白过府一叙。他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将请柬随意搁在一边,里面却飘出一截碎布,那是阿虞裙子的衣料,还是他当初按着虞儿的喜好,特意吩咐采买为她置办的。先前,他只当是骗自己那是送给虞儿的,可如今,原来就连自欺欺人,他也从未成功过。
他按闻折声的示意,单枪匹马闯入信王府,一脚踢开房门,漫天漫地的红纠缠成无形的绳索,将他的脖颈扼住。闻折声将阿虞死死按在身边,他们二人身上都是艳红夺目的婚服,倾倒的交杯酒和瓜果糕点狼藉一地。见时月白来了,闻折声舔去唇边血渍,笑容扭曲地看向他:“你果然还是来了。”
时月白见他的脸上除了血迹还有长指甲留下的抓痕,不难想象是被阿虞挠的,积聚了满腹的心疼里霎时多了份忍俊不禁,这是她能做得出来的事儿……他猝然愣住。他动了心,真真切切地为阿虞动了心,他怎么可以对除了虞儿以外的女子动心?
“没想到啊,区区一个冒牌货也这般刚烈,无趣得很。”闻折声挑眉,对时月白摊手道,“拿来吧,一手交人,一手交货。”
阿虞拼命挣扎,眼睛睁得大大的,可还是有水珠子不间断地淌进嘴里,涩得很:“你做梦,他是不会为了一个替身受你要挟的!”
“哦,是这样吗,小公爷?”闻折声问的是时月白,手下却骤然发力,抓着阿虞的头发将她整个提起,“那他这么火急火燎地赶来是为了参加我们的婚礼吗?”
“你别碰她!”阿虞的泪像有千钧之力,在时月白心上碾过一遍又一遍,他慌忙喝止,往袖中探去,他知道此举有千般万般不是,可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她哭,更不可能由着她死。闻折声信上说,阿虞不自量力入府刺杀,本是死罪,但只要时月白交出对安王不利的全部证据,他便既往不咎,将阿虞完璧归赵。
“这就心疼了?”闻折声歪头见他从袖中取出证据,却并不着急接过,“那我便再告诉你一些可能会让你更心疼的事儿吧。你或许知晓,陆谨被安王报复,是因他弹劾安王在先,可你不知道的是,在安王面圣前,我曾夤夜赶往陆府,同那老儿痛陈利弊,告诉他只要将陆沉虞嫁予我,我便会保我未来岳父一家安宁。可那老头冥顽不灵,竟当着我的面写下婚书,命人快马送往辅国公府,如此奇耻大辱,我怎能不报?”
他满意地看见时月白的脸色变得灰败不堪:“还有,陆府抄家前,陆沉虞曾找上我,她那性子,求人的时候都很不乖顺,不过我不介意,她肯来见我,就已经很好。我告诉她,现在嫁给我还不算晚,你猜她怎么说?她说,即便是死,她也要死在你的身边。好啊,那她就去死吧。”
他耐心已尽,笑得放肆:“时月白,还记得我们打过的赌吗?你最终还是囿于皮相负了她,你输了!”
【7】
时月白觉得,这世上最无奈的两个字莫过于“还是”。他还是与闻折声做了交换,他还是负了虞儿,他还是忍着对虞儿漫无边际的痛惜,打横抱起浑身无力的阿虞连夜赶回国公府,而最终,阿虞还是在他怀里渐渐湮没了声息。
在信王府他便瞧出她不对劲,印堂发黑,浑身冰凉,而一跨出大门,她便开始呕血。他想不通这样娇小的身躯怎么就能呕出那么多血来,可撕心裂肺的痛楚告诉他,他即将再一次失去他所爱的。
阿虞瞪着眼,胡乱地往空中乱抓,她眼前殷红一片,已经快什么都瞧不清了。时月白握住她的手,他的拥抱紧得像是挟持,此时此刻,他才明白,她挂在嘴边的那句“我的时间不多了”是什么意思。
她说,从她被闻折声发现的那天起,她身上便被下了一种蛊毒,如果没有在限期内替闻折声拿到时月白手中的证据,便会毒性发作死去。
“可是,你相信我,对你,我从未有过一时犹疑,更从没想过背叛你。”她的血似乎已经呕净,身体却因痛苦开始蜷缩,“我自知寿限,也自知只是个替身,但我也有为我爱的人赴死的权利。你看,你的人生还很长,还会有很多好姑娘喜欢你,所以,等未来陆家的事情了了,你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她没有再接着说些让他为难的话,没有问他,有没有那么一时一刻,她对他的意义,不仅仅是因为容貌。她枕在他的颈窝处,闭着眼往他手里塞了什么,他的心疼得都快麻木,可看清那是团羊皮纸的时候,还是轻轻颤了一下。
“安王才是真正通敌叛国之人,你和太子不是一直很头疼找不到直接证据来指认他吗?我替你找到啦。”许是回光返照,她的语气竟变得有些轻快狡黠,仿佛她也会立时好起来,再不会离开他似的,“所以,即使把其他证据给了闻折声也没关系,最重要的,在这儿呢。”
她摩挲着身上的嫁衣,满足地勾了勾唇:“太好了,终于在我清醒的时候,嫁了你一回。”
她的神情慢慢松弛下来,连同她缓缓垂下的手。
“我说过,我会向你证明,我和陆沉虞一样爱你,不比她多,也不比她少,我们是一样的。”
这是爱他的,也是他爱的姑娘,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时月白没有哭,他已经哭不出来。
安王与信王伏诛的那天,时月白并未前去观刑。翌日太子亲临辅国公府,却见府中空空荡荡,时月白不在,下人小厮也不见踪影,只有一位老管家守着门,目光呆滞如死羊一般。太子直觉不祥,刚问了几句,老管家便“扑通”拜倒,连连磕头,边磕边说少爷已将众人遣散另觅差事,他自己则不知跑到何处去了。
太子又惊又急:“他好不容易才等到今日,为何如此?”
老管家颤巍巍地递上一件物什:“信王……不,逆贼临刑前差人送来这个,少爷当下站都站不稳了。”
太子盯着手中那对金丝镯,神情渐冷:“这是时家祖传之物,是月白当年成婚时送给陆家小姐的……快说,他瞧见此物后,去了哪里?”
老管家瘫在地上又是一阵磕头:“少爷去了少夫人墓前,还命我等开棺,那棺,那棺……”
“那棺如何?”
老管家猛地一震,像是见了鬼:“那棺……是空的!”
太子是在陆沉虞坟前找到时月白的,他倚在她的墓碑前,唇角溢出黑血,脚下横着鸩酒。
他送给虞儿、随她一起入葬的镯子,怎么会落在闻折声手里?棺中无人,是因为那人,在之前的三个月里,鲜活地盛开在他身边啊。他的虞儿被闻折声用蛊毒吊着命,没有蛊毒可以长期替人续命,所以她知道自己终究会死,她骗闻折声自己已失去记忆,更因时日无多,不敢与时月白相认,至死都认下自己替身的身份,只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可是命运待他何其凉薄,他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姑娘两次。
在他清冷孤寂的一生里,也曾有过皓月浮光,尽管转瞬即逝。
已经体会过什么是赤诚和温暖的人,又该如何回到荒凉中去?
被半途抛下,又怎能快意余生?
他终究还是去找了他的小姑娘。
更新时间: 2022-06-02 0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