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俊
十五岁那年，我负笈求学，一人独自离开老家，来到小镇读书。
小镇虽然不大，可是历史悠久，早在明清时期，便享誉大江南北，是江西的四大古镇之一。当年小镇“货聚八闽川广，语杂两浙淮杨，舟楫夜泊，绕岸灯辉”的繁华景象，我们无缘见到，也只能在书中暗暗想象一番。
我们的学校在金鸡岭。相传南宋时期，辛弃疾奉圣旨远征。一只雄鸡在此嘹亮地鸣叫，为辛弃疾吹响号角。后来此山就称为“金鸡岭”。学校与对面的鹅湖书院，遥遥相应。我们女生宿舍大楼坐落在一个四合小院子里，院子里有一棵柚子树。五月，冷热浓淡相宜，适合柚子开花。树木葳蕤，白色的花朵散发着不绝于缕的香气。那香味，起初羞怯怯的，但到了最后，像是一个开怀的女孩，顾不上矜持，肆意地将一大把一大把的香甜送入我们的鼻间。
一间小小的宿舍，住着八个来自不同乡镇的小姑娘。琴是我们的宿舍长，也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清瘦的个子，戴着一副金边眼镜。据说她的父亲是建筑设计师，小镇最豪华的商业大厦就是她父亲的杰作。琴不太多语，藏着心事。她的伯父在北方教书，她的父亲一直在帮她办理转学的手续。琴不太情愿远离家乡，但是不敢拂父亲的意愿。
我和琴都比较钟情于柚子花。每到傍晚，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拿着书本，躲在树下，看花朵落在书页间，飘下一阵幽香。琴喜欢看一些杂文，而我喜欢一些散淡的文字，我们经常为彼此的观点争执得面红耳赤。突然有一天，琴一反往常，她凝望着柚子花不语。我陪着她一起，嗫嚅数次，不敢轻易张口。年轻的心是敏感的，我洞悉分手最终还是来了。风扬起，柚子花飘落在我们的肩膀上，发梢间，晕染着一层层秘不示人的气息。一波接一波，柚子花仿佛永远落不尽。沉默良久，琴对着我忧郁地笑了笑，道：“青儿，你帮我摘下那枝最香的柚子花。我下个月就要离开这里去北方上学了，我要把花香和这里的回忆一并夹在我的书中。”
我抬头望了望柚子树，一股豪气自丹田喷薄而出。我跑去传达室，借来一架楼梯，卷起了袖子，登上梯子。我折下一枝柚子花，欣喜地朝着树底下的琴摆动，喊道：“你接着，我扔下来了。”柚子花晃晃悠悠地落在地面。可是这时，老师来了。
第二天，我和琴罚站在教室的后面写检讨。那份检讨，我们两人写得一模一样的，然后抄得工工整整的交给班主任。
多年后，琴在南京大学做讲师。我问她，那次为什么要我折柚子花，害得两人罚站？她在电话的那端沉吟许久，才似答非答地说，花儿远去，暗香如昔。
“花儿远去”，多么触目惊心的惆怅。“暗香如昔”，光阴苍茫，却是温馨永恒。
到了十月，学校每个星期六晚上会放映一场电影。电影院在小镇的中心，离学校不远。我一向对室内电影不感兴趣，乌压压的一片人，拥挤在密不透风的某一空间，说有多无趣便有多无趣。而且我那时贪睡，晚上熬不到八点，便会呼呼睡去。我的嗜睡是出名的，瞌睡来了，站着都能睡去。但是我又不能不去看电影，每场电影，班主任都要求我们写一篇观后感。
在学校食堂草草地用过晚饭，上官和芳架着我就往校园外拖。
江南的冬天比北方冬天冷。北方的冷是干的，而我们南方的冷是潮湿的，冷气直入骨子里。
乌云黑压压的，不一会儿，雪花纷纷扬扬地飘着。风吹过上官的头发，撩起她略微自然卷的刘海。她的脸圆润，肌肤胜雪，是一个俗世妙人。都说江南山水灵秀，养出来的女孩个个是枝花。芳的五官精致，她的全身散发着早春玉兰的冷香。小镇素有“九条街十二个弄”的雅称，蜿蜒曲折。我们绕过了一条弄堂，脚下的青石板，历史的车轮碾出一道道岁月的痕迹。不远处，是一家旧旧的院子。上官停住脚步，故作神秘，转身问我们，知道这是谁家的院子吗？
我和芳仔细地打量了一番，一起摇头。上官得意地晃着脑袋：“孤陋寡闻了吧。这是甜歌皇后的外婆家。我们小镇的骄傲。”
芳抿嘴一笑，道：“谁能确定呢，众说纷纭。你这又是谁的版本？”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名人效应，在哪里都是香饽饽。小镇亦不例外，自从甜歌皇后红了，哪一处都爱扯上她的名字，似乎她的足迹踏过了，理应就是名胜之地。
上官听完芳的话，急得忙着分辩：“这是真的，我姐姐同学的姐姐和她是同学，说的绝对没错。”
雪花愈来愈大了，地上铺上一层厚厚的棉絮。
我和芳无奈地对着上官说：“好吧，就算你是对的。我们几个不去看电影，躲在这里闻什么甜歌皇后的空气，星期一的观后感又不是写歌唱家。”
上官仰头，嘴里热气呼呼而出：“非也，非也。蜡梅雪天开放，你们不想看吗？”
梅花，我的心牵动了。长这么大，我还没看过呢，只在书本上瞻仰过她的风姿绰约。“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王安石的咏梅脍炙人口。《红楼梦》第五十回中，宝玉折了一枝红梅：“这一枝红梅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真乃花吐胭脂，香欺兰蕙。”曹雪芹不愧为名家，把梅花的魂与神描写得淋漓尽致。自古诗人写道：“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梅花清雅俊逸，冰肌玉骨，是我所仰慕的。
我们推开虚掩的院门。或许是雪天，院子里寂静，独有雪花飘落的声音。果真有一棵梅树，人还未走近，淡淡的梅花香气，似有若无，直扑鼻间，沁入心脾。冷风初定，树影影影绰绰，斜斜地横插进内院。我们伫立在树下，梅花的清雅击中了我们心底。那晚我破天荒没有一丝睡意，站到半夜才离去。
那些花儿真的远了，远在了那些懵懂的少年时代。而天边一轮明月相照，在惊醒的午夜，有桂花，有雪，还有梅香。
此去经年，高中毕业后的上官在小城摆起了地摊。那天我和芳经过她的摊头，两人站在巷子的拐角处，谁也没去和她打声招呼。上官蹲在水泥地上，低着头摆放着小饰品。不知道她是否记得雪夜探梅？梅花在我们的心底，在我们记忆中，留下的唯有一股清香而已。
花儿远去了，在时光中，我一路追寻着，追寻她的旖旎。
更新时间: 2021-03-26 2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