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若鱼
他说,他忍不住对她好,用他所能想到的所有方式,无论幼稚还是恶俗。
01.她独自走向芬梨道
林舒玉没想过,有朝一日,她还有站在芬梨道上的勇气。
那日,香港是阴雨天,细密的雨随风扑面而来,裹着薄薄的凉意。林舒玉排了半个小时的队,乘坐缆车上平顶山,她身边坐的是一个年轻男生,大约是因为有一张清瘦俊朗的脸,所以留着寸头也好看。
她之所以多看了他一眼,是因为他戴了一顶鸭舌帽,背了一个双肩包。巧的是,他也穿着格子衫,里头套了一件白T恤,全身上下写着四个字:朝气蓬勃,真是像极了那年的孟秋安。
四月里,平顶山满目苍郁,越往山顶风越大,凉气袭来,林舒玉缩了缩肩膀,抱着手臂。旁边的男生从包里掏出一条围巾系上,围巾的一端不小心碰到她手臂。
男生偏头道:“不好意思。”
林舒玉摆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其实她是想回一句没关系,但没能说出来。
自从三年前那件事以后,她似乎渐渐丧失了与人交往的能力,许多时候,她的话在喉间,却说不出来。
下了缆车之后,男生很快融进人群,她独自走向芬梨道。
芬梨道原本并不是什么出名的大道,只是平顶山上的一条小径,杨千嬅唱了一首《芬梨道上》后,这条路才声名鹊起。芬梨谐音分离,所以许多情侣来平顶山都会刻意避开这条路,所以,这时候这条路上没什么人。
林舒玉撑着伞,走得很慢,回忆在此刻排山倒海般涌来,孟秋安三个字像把刀扎进她心口,让她的眼泪流得猝不及防。芬离道并不长,她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多遍,雨渐渐大起来,落在头顶的伞面上,发出滴答的声响。她从默默流泪到放声大哭,那些埋在心底的伤痛,像空气一般包围了她。
孟秋安,对不起,我要食言了。
林舒玉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几个来回,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她慌忙擦了眼泪,一看,是缆车上的那个男生。他披了一件透明雨衣,胸前挂着相机,一脸惊喜地望着她。
“好巧啊。”他说。
林舒玉怔了怔,微微颔首,迅速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投向别处,但他还是看见了她眼底的泪光,识趣地没有多看多问。两人一同走完剩下的路,在游客中心分道扬镳,没想到十分钟之后,他们又在同一辆缆车上相遇了。
哭过之后的林舒玉放松了些,下山的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两句,男生掏出相机给她看,说刚才拍芬梨道的时候不小心拍了一张她的背影,问她要不要。
林舒玉望着照片中的自己,风将她的裙角扬起,头发因为沾了雨而贴在脸上,看上去颇有些可怜。见她还在犹豫,男生自作主张,说:“留个邮箱地址吧,我回去发给你。”
“好。”她找不到理由拒绝。
下山之后,两人礼貌地说了再见,林舒玉刚转身,男生又叫住她。
他说:“我叫姜野。”
02.她失去了他,也失去了自己
从香港回上海的飞机上,林舒玉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三年前的自己和孟秋安,他们站在平顶山的山顶,风很大,她为了拍几张好看的照片,穿着薄纱裙,冻得瑟瑟发抖,像只小云雀躲在他胸前。他解开冲锋衣将她裹住,她感受着他的温度,不自觉地笑出声来。
她眼前是绿的树、蓝的天、白的云,还有柔柔的风,要多美好就有多美好,以至于她醒来时,嘴角还挂着笑。待她睁开眼,耳朵里充斥着机翼划过云层的轰隆声。在看见前方座位上的杂志广告时,她的笑蓦地凝结,随后缓缓地消散。
指腹仿佛还能感受到一丝余温,那个人却再也回不来了。她到现在还是不懂,明明那么爱她的一个人,为什么可以说不爱就不爱。
下飞机后,林舒玉在转盘等行李时走了神,银色的行李箱从她眼前经过三次,她也没发现。身边同航班的旅人逐渐散去,又来了下一批旅客,她才蓦地惊醒,慌忙从转盘上取下自己的行李箱,匆匆地往出口走去。
她刚走出去两步,手臂就被人拽住,因为她步履过快,惯性使她险些滑倒。
“啊,不好意思!我只是想叫住你。”
是一道有些熟悉的男声。她回头一看,是他。她在心里迅速回想他的名字,哦,姜野。
她还没来得及回应,他又添了一句:“真巧啊。”
“是啊。”
她略略颔首,回想起那日在芬梨道上与他走过那一小段路的情形,再见到他,有一种那日的风雨依旧停留在她身边的错觉。
姜野似乎也刚下飞机,两人说着话一道出了机场,又一同站在负一楼等出租车。长长的队伍望不到头,甬道里的冷风吹得她打了个冷战,姜野下意识上前两步,挡住了风口。对于这个举动,他什么也没说,林舒玉也装作不知道。
反正是匆匆过客,等会儿上了出租车,她同他还会有什么关系呢?
换作以前,她大概会说一句谢谢,可现在的她毫无心思,再过一些时日,连她的人生大概也要与她无关了。她会是一个女儿,一个人的未婚妻,将来也许还会是一个人的母亲,但都不是她自己了。
孟秋安离开后,她失去了他,也失去了自己。
突然,姜野想起什么似的,问她:“对了,照片你收到了吧?”
林舒玉回过神来,一副看上去完全不记得有这一回事的样子,姜野翻出手机给她看,她“哦”了一声,点点头,其实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收到。
姜野看出她眼底的心虚,笑了笑,没有再说话。上出租车的人很快轮到了她,她同他说了声再见就上车了。
也许是那个梦的缘故,林舒玉觉得异常疲累,靠着后座就昏昏沉沉地睡了。
03.仿佛在许久之前,她就曾输入过这个名字
五月的上海,正值春深日暖,街道上梧桐树新绿的枝叶已经遮天蔽日,在柏油马路上投下大片的树荫。
咖啡店里,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气氛有些尴尬。林舒玉面前的水果茶已经凉了,对面的男人殷勤地起身,帮她添了热茶。她望着杯子里翻腾的气泡,说了句谢谢。
“那林小姐周三下午呢?有空吗?”男人坐下去的时候问道。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向林舒玉发出下次见面的邀请,她知道,必须给他一个答案了,见就意味着她默认与他约会,可不见的话,她如何向家里交代?
其实,她对面前的人很愧疚,上次去香港之前,她就答应了这次相亲,也跟母亲许诺过,如果还是没有看得顺眼的,她就答应这个男人。
可是事到临头,她才发现自己没那么洒脱,即使孟秋安已经不在了,即使她的心已经死了,她还是做不到不明不白地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
“林小姐?”他再次发问了。
“我……”林舒玉刚要开口,桌上的手机忽然响了。
那一刻,林舒玉像抓起救命稻草似的抓起手机,是邮箱推送的消息,来自陌生邮箱的一句:“祝你护士节快乐。”
“不好意思,我朋友有急事找我,我先走了。”林舒玉找了个理由,拿起包就走了,出了餐厅也装作很赶的样子,跑出很远后,才停下来松口气。
这时手机又响了,仍是同一个邮箱的推送。
“还记得我吗?”
林舒玉愣了,她本以为上一条推送是垃圾邮件,原来是有人专程发给她的,可她并不是护士啊。她点开邮箱,看了这个账号的历史记录,才知道原来是他。
这个邮箱账号给她发的第一封邮件,是在一个多月以前,内容是一张照片,她到今天才看到那张照片,拍得不错,挺有意境。她回想了一下,就想起了他的名字—姜野。
“记得,谢谢。”她谢的并非那个祝福,而是他用一封时机正好的邮件将她从尴尬的境地里解救出来,给了她出逃的勇气。
正在工作室里做设计的姜野看到她的回信,激动得差点从座位上掉下来。她总算回消息了!他立即编辑消息:我初到上海,没什么朋友,有空的话,一起喝杯咖啡。
他编辑完消息又仔细看了两遍,满意地点击发送,然后嘴里叼着一支笔,回想那日在香港平顶山见到林舒玉时的样子。其实在缆车上,她坐在他身边时,他就注意到她了。也许是初春的关系,也许是别的原因,他在她身上嗅到一股淡淡的雨后的草木香。
在芬梨道上再遇她时,他给她拍了一张照片,跟她要邮箱地址其实是出于私心,没想到在机场又遇见她,他能解释的只有两个字:缘分,而许多爱情故事都是从这两个字开始的。到上海之后,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想找个理由联系她,看了日历,知道今天是护士节,就趁机发了句祝福,作为搭话的理由。
他计划好,如果她不回复,他过两天再发,总会引起她的注意吧。
林舒玉看着他发来的消息,回复周三下午一起喝咖啡。无论是那张照片,还是今天他救她于水火,她都该当面说声谢谢。至于以后,她没多想。谁也无法预料,某个人会不会在某个时间走进你心里;也无法预料,某个人会不会在某个时间离开你。
她给他的邮箱备注了名字,输入姜野这两个字的时候,她顿了一下,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从心底涌上来。
仿佛在许久之前,她就曾输入过这个名字。
但仔细回想,她确定她没有一个叫姜野的朋友。
04.她都快忘了自己有多久没这样笑过了
林舒玉同姜野见面的那个下午,上海的气温一下子升高,她穿了一条棉质掐腰藕色连衣裙,宽大的中袖,显得她异常消瘦。她在约定的地点前下了车,路过了一片梧桐浓荫。她一向喜爱上海的梧桐树,她一直认为,没有梧桐树的上海,就不能算是真正的上海。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早,林舒玉走得很慢,细碎的阳光打在她身上,她闭上眼,听见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忽然,她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她回头,看见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
“Hi,我是姜野啊。”对方见她没认出自己,主动说道。
林舒玉这才想起来,虽然她记得他的名字,却不太记得他的面容。她也这才想起,她是来赴他的约的,立即报以歉意的微笑。
姜野笑起来,问她怎么也在这儿下了车,她还没回答,他便说,他怕堵车,所以来得早,结果在路上看见这么多梧桐树,就下车拍拍照。
末了,他望向远处,道:“上海的梧桐树真好看啊。”
林舒玉心一动,看了一眼姜野。他穿了一件米黄色衬衣,解开最上边的两粒扣子,露出修长的颈脖,胸前挂着相机,可能是热的缘故,额间聚了一些晶莹的汗珠。
知道他也是因为梧桐树才提前下了车,林舒玉不知道为何,忽然心情大好起来。
他们一同走向约定的咖啡馆,她请他喝咖啡,他向她请教上海哪里有好吃的,哪里能拍一些老上海的照片。她难得有好心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虽然大部分时间是他提问,她作答,但聊下来,她觉得挺畅快。
姜野语速很快,带着一点粤语腔,说起话来有点可爱,让人毫无防备,倾囊相告。她觉得,跟他说话特别轻松。她活了二十几年,似乎从未遇见过如他这般的人。那一整个下午,她觉得自己的心就像浮在水面上的鹅毛,轻柔且温暖。所以,分别的时候,他跟她要联系方式,她几乎没有犹豫就给了。
隐约间,她有想再见到他的愿望。
母亲大概听说她拒绝了相亲对象,晚上特地打来电话,她本以为要挨一顿训斥,没想到母亲笑了,还说她终于想开了,那口吻听起来很开心,这让她忽然心生愧疚。那件事以后,她一直活得恍惚,她去相亲,不过是希望父母不要再替她操心,自己快乐不快乐都无所谓了。
可是现在,她的想法忽然就变了,她心思有了一丝对快乐的渴望。
林舒玉挂完母亲的电话,手机又响起,“姜野”两个字在手机屏幕上亮起,她放下手里切了一半的橙子,立即去接电话。
他们下午才刚见过,她没想过,他会这么快打来电话。
姜野说,他看了天气预报,预计今夜有雨,让她晚上记得关窗。她在心底笑,声音也变得欢快起来。
“我又不是小孩子。”她说。
姜野理所当然地说:“大人有时候也会忘记关窗。”
她微愣,心里涌出一阵暖意。她趴在窗边,看着灯火通明的上海,那些远处的、近处的灯火像月亮倒映在水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朦胧美。两人聊了一会儿,窗外就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雨,仿佛敲在了她的心上。
她忽然问他,为什么来上海。
他笑着答:“因为你啊。”
这明显是假话,还有点讨好的意味,但林舒玉却笑了。她看着玻璃上映出的笑容,又怔住了,她都快忘了自己有多久没这样笑过了。
一年,两年,还是三年?她也不知道。
姜野能说会道,逗得她笑,不知不觉中,电话从八点打到十点,手机快没电了,她又去找来从未用过的充电宝,给手机充电,一直到十一点,才挂了电话。
林舒玉摸了摸手机,有些烫。窗外的雨势渐弱,她洗了澡,躺在床上,想起姜野的脸,想起他看她时的眼睛,像盛着夏夜星河。
但是,她猛然又想起孟秋安来,一切美好顿时支离破碎。
05.她的孟秋安,再也回不来
林舒玉十岁时认识孟秋安,十六岁跟他偷偷谈起恋爱。两人都是杨千嬅的粉丝,二十二岁大学毕业时,他们计划去一趟香港,看一场杨千嬅的演唱会。
看完演唱会的第二天,他们原本打算返回上海,但她却偏偏要去平顶山,因为她在网上看见一个传说,说情侣不走那条叫芬梨道的路,因为芬梨谐音分离,她说她不信,硬拉着他去。他那样宠她,自然依她,可是他却没能从平顶山上下来。
那日下着雨,他们披着透明的雨衣排队乘缆车,之后他们手牵手走完芬梨道,她还拍了一张照,如同说着豪言壮语般开口:“我们走了芬梨道,也不会分离。”
可惜,他们乘缆车下去的时候出了意外,缆车脱轨,缆车上那么多人,只有孟秋安出了事,他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连一句话也没给她留下。
她疯了似的想要跳下去,去被人死死拉住,最后跟保安一起找到他时,他浑身湿透,躺在遮天蔽日的绿荫里,没了呼吸。
那次事件上了新闻,许多人都知道平顶山的缆车事故,但没人注意到那个叫孟秋安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她的孟秋安,再也回不来了。
那段时间,她真是恨极了自己,她想过随他而去,却又放心不下父母。苟且偷生的那三年,她日日想起孟秋安。随着年岁增长,父母病弱,她决定匆匆把自己嫁掉,让父母不必替她操劳。
可是现在,她忽然又对世间多了一丝别的留念。
那夜,雨下到清晨才停歇,林舒玉一夜未眠。在天亮时,她才想明白,她留念的是什么。
她在天亮时才睡着,不知睡了多久,电话又响起。她很快接起电话,姜野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她立即清醒。
他说,他周末要去拍一些旧上海的照片,问她有没有时间一起去,做他的向导。
她犹豫了片刻才答,没问题。
姜野又叮嘱她起床吃早餐,出门记得带伞之类的才挂电话,她蒙头打算再睡一会儿,可是他的声音仿佛还回荡在耳边。她从床上跳下来,进厨房做了火腿煎蛋,还烤了面包,她都快忘记自己有多久没这样认真吃过早餐了。
尽管她已经是个成年人,但被人关怀,仍是一件暖心的事。
姜野的用意,她再傻也看得明白。过去三年里,追她的人也不少,但她没有丝毫动心。这一次,她隐约察觉到自己心上的喜悦,似乎快要把沉积在心底的悲痛掩埋了。
周末,林舒玉穿了条浅绿的布裙,长发垂肩,在楼下等姜野。他开车在她面前停下,摘下墨镜,像个二世祖般调戏她。
“Hi,美女,去哪里?我载你。”
换作平时,遇到这样恶俗的搭讪,她一定装作没看见,快速走开,但是搭讪人换成姜野,她却觉得好笑。
于是她俏皮地回应他:“先生,请送我到静安区巨鹿路257号822弄。”
他初到上海,自然不知道怎么走。
姜野第一次见她笑得这么开心,她笑起来,唇边有个小酒窝,有一种邻家姑娘的可爱。他忍不住夸她,酒窝真好看。
她较真地说:“脸颊上大一点儿的才叫酒窝,嘴角边的该叫梨窝。”
姜野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觉得新鲜,便频频看她,她倏地红了脸,偏头望向窗外。夏日的上海生机勃勃,她却好像很久没这么仔细看过了。
林舒玉很喜欢巨鹿路的弄堂,她带他穿过一条条宽窄不一的弄堂,斑驳的墙壁上长出狗尾巴草,那些欧式、日式庭院,有一部分正在修葺,大门栅栏上是新刷的黑漆,却依然是一副古旧的样子。
姜野扛着相机,贪婪地按快门,林舒玉像个助手,跟在他身后,望着他认真的样子、惊叹的样子。她发现他的衬衣像是特地熨过,他的背包有些旧了,像是背了好些年头了。风吹起他额前的头发,他胡乱地用手一拂,被汗浸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上,整个人意气风发。
他们遇到一个正在修葺的日式庭院,门前的梧桐树下,有只花猫在晒太阳,姜野说让她和那只猫合影。她望着门楣上边的建筑工人,犹犹豫豫地过去,蹲在猫旁边,歪着脑袋看镜头。
他连按快门,嘴边带着笑。忽然,他惊叫一声,她还没反应过来,一块砖从她旁边落下来,接着第二块,第三块。猫下意识逃窜,而她蒙了一般,蹲在那儿一动不动,直到姜野冲过来将她拉走。她只记得当时他的手挡在她头上,将她整个人都护在身下。
可她还是受伤了。
06.我们还舍不得放手,不过是因为我们以为自己还爱着
林舒玉被屋檐上掉落的砖块砸中了肩膀,而姜野被砸伤了腿,两人一起住进了医院。回想起那天,他们仍然心惊胆战。据说在他们走后不久,那片屋檐都掉下来了,如果晚几秒钟,他们可能就一起被掩埋在那些砖瓦之下了。
姜野很愧疚,从住院开始就不停道歉,他说如果不是他让她去拍照,她就不会出事了。
她蓦地想起孟秋安,如果不是她让他去走那条路,他也不会出事。她连连摇头:“不怪你,你还救了我。”
他们住院的当晚,林舒玉的母亲就提着保温盒来看他们,温热的排骨汤,他们一起喝。母亲问起他们是怎么受伤的,姜野又是连连道歉。
林舒玉笑起来,安慰他:“没事,不要再道歉了。”
一旁的母亲看着女儿脸上的笑,又看看隔壁床上的男生,他那一脸懊恼的样子真是可爱。林舒玉的母亲忽然间就明白了林舒玉那场相亲失败的原因。从那天起,林舒玉的母亲一天往医院跑三趟,送各类补品,奇怪的是,不先给林舒玉,反倒先给姜野。旁边新来的另一个病人还以为林母是姜野的母亲,让林舒玉哭笑不得。
林舒玉去洗手间回来,刚要进门,就听见母亲跟姜野说:“谢谢你,我还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再那么开心地笑了。”
林舒玉悄悄退出病房,竖起耳朵听母亲说。
“这些年,她过得实在太苦了,阿姨希望你能好好待她。”母亲说着,开始哽咽。
病房外的林舒玉也开始哽咽,听里边没声了才进去。她悄悄跟母亲说,她跟姜野只是普通朋友。
可是母亲只说了一句话:“一个人喜不喜欢你,你喜不喜欢他,你的心最明白。”
母亲走后,她陷入沉思。姜野从外面回来,从背后拿出两支顶端已化了的甜筒。他说他趁护士不在,溜去医院对面的街上,买了两支甜筒。她望着他额头上的汗和他拄着拐杖的样子,蓦地湿了眼眶。
她昨天随口说了一句想吃甜筒,没想到他今天就去买给她。
他们坐在病床上,一人吃一支甜筒,从舌尖一路甜到心里,感觉心像风筝一样飞去了云端,在绵软的云里滚了又滚,温柔且美好。
晚间,病房熄了灯,皎洁的月光斜斜地洒进来,姜野忽然问:“你还会想起他吗?”
林舒玉一怔,疑惑地看着他,他说:“阿姨都跟我说了。”
哦,她明白了,他指的是孟秋安。
她把头又转向窗外,望着那一缕月光。怎么会不想呢?孟秋安是她人生的一部分,她永远也无法忘记,无论将来她跟谁在一起,孟秋安都会活在她的记忆里。
见她没有回答,他又问:“你还会再喜欢别人吗?”
他的口吻有些沮丧,也有些期许,可她依旧没有回答。
他尴尬地笑了两声,转移话题,说起自己的事来。林舒玉忽然发觉,他们虽然已经熟悉,但她对他的过往一无所知。
他说,他以前喜欢过一个女生,从十五六岁就喜欢。他们算得上青梅竹马,最后因为女生出国断了联络,如今他仍会想起她,但是他渐渐明白,那不是爱,如果是爱,他一定不会这么多年不表白,也一定不会跟她失去联络。
他说,有时候我们以为是爱情的东西,其实里面掺杂了许多其他的情感,比如一同长大的情义,相知相熟的习惯,未必全都是爱情。有时候,一段感情距离我们很远了,我们还舍不得放手,不过是因为我们以为自己还爱着。
他说完,看向林舒玉。
她借着月光看过去,他一双清亮的眼眸在微光里像破晓时的星辰,她蓦地有些心慌。
她懂他的意思,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07.不管多久,我都愿意等,大不了再给你十年
第二天一早,林舒玉的母亲就来给他们送早餐,吃到一半时,姜野忽然说,他要离开上海了。捏着汤勺的林舒玉手一抖,汤洒了一身,他递纸巾过来时,她还有些蒙。
“怎么这么突然?”她问。
“其实,我早就该走了……”他的言下之意是,如果不是因为她,他早就离开上海了。
林舒玉抿了抿嘴唇,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她低着头,也能感受到对面投来的炽热目光。
“什么时候走?”她抬头,脸上有清浅笑意,对上他的眼睛。
“下周。”他说。
林舒玉“哦”了一声。这时母亲从外边进来,见他们俩埋头吃饭,气氛有些不对劲,扯了一些家长里短的话题后,趁姜野去洗手间的时间问女儿。
“怎么回事啊?”
她说:“他要回广东了。”
母亲一听:“你就这样让他走了?”
林舒玉一怔,笑了:“不然呢?”
母亲不说话了,但她心里似乎已经有了决策。
林舒玉望着窗外开始泛黄的银杏叶,想起母亲的话:喜不喜欢一个人,只有心知道。可是她爱的人明明是孟秋安啊,她可以随便嫁给一个人潦草地过一生,却不愿意再去爱另一个人,那是她对他们爱情的亵渎。
可是为什么,一想到姜野要走,她就觉得好难过?她的心像是被挖了一个洞,猛烈的秋风灌进来,空落落的,有些疼。
出院后,林舒玉和姜野忽然就断了联络。她心不在焉地工作,同事说她自从医院回来以后,就像丢了魂儿一样,是不是失恋了。
林舒玉被失恋这个词吓了一跳,连连摆手,但脑海里还是跳出了姜野的脸。
八月暑气全消,秋意渐渐笼罩上海。下班后,林舒玉沿着一排梧桐树瞎逛,树叶不时被风吹落。她想起那日在梧桐树下和姜野散步的情形,以及他说话时可爱的广东腔,不觉竟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她又愣住了。她似乎已经很久没跟他联络了,不知他是否已经离开了上海。
可是她看了看日期,距离出院也不过一周的时间。
走到最后一棵梧桐树下,林舒玉掏出手机,找出他的号码,但思来想去,还是没按下拨打键。这时,母亲打电话来催她回家吃饭。她在自家客厅里见到姜野的时候,吓了一跳。
她还没问出口,姜野便说:“阿姨说请我来家里吃顿饭。”
林舒玉看了一眼母亲,想着母亲是什么时候把他号码从她手机里拷走的。她此刻心里仿佛春风过境,愉悦一点点漫上来。
饭后,母亲找了借口匆匆拉着父亲出门,留林舒玉和姜野两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觉得很尴尬,母亲这用意再明显不过。
“明天几点的飞机?”
“我不走了。”
两人同时开口,彼此都愣住了。这时,他忽然站起来,拉起了她的手。
“舒玉,我喜欢你,所以我决定留在上海了。”他停顿了片刻后,继续道,“我知道把一个喜欢了十几年的人忘掉很难,但是人生那么长,就当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吧。”
姜野的这一番话说得真诚又温柔,林舒玉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但她没有松开他的手。她知道,其实她对他不是没有感觉的,只是愧疚心理作祟,她不敢承认,但是她又不得不承认,他成功地走进了她的心。
“我还需要时间。”她说。
“不管多久,我都愿意等,大不了再给你十年。”他慷慨地说。
林舒玉被这句话打动,顿时眼底发热,她知道她没办法拒绝他了。
08.她知道,她终于还是爱上了他
自从那晚之后,姜野便光明正大地追起她来。他每日送花到她的公司,深夜陪她在上海的街头闲逛,用收集的梧桐叶子给她写情诗,还在手臂上文了一个小小的“玉”字。他幼稚得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对爱慕的姑娘献殷勤。
若是以前,林舒玉一定很鄙视,但现在,她只觉得欢喜。其实他本不必做这些,她也说过等这个秋天过去,她就跟他在一起,但他依旧天天变着法子哄她开心。
他说,他忍不住对她好,用他所能想到的所有方式,无论幼稚还是恶俗。林舒玉又被感动了,心软成了一团棉花,轻柔又安乐。
其实,姜野不过是想要用更多的快乐去覆盖掉她心底的伤痕,让她明白,人不可能死在一段爱情里,他要让她在他身上看到希望。
秋天终于过去,林舒玉在街头散步时,第一次主动牵起了姜野的手,他激动地喊出来,把她抱起来,转了一圈又一圈,而她笑得像个孩子。
那晚,她将床头柜上孟秋安的照片收进了柜子。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孟秋安,但她要和别人在一起了。她那样爱过孟秋安,可现在要去爱别人了。
跟姜野在一起很久之后,林舒玉才知道,上海其实并不是他的目的地,他是跟着她悄悄来了上海。他对她是俗气的一见钟情,在去平顶山上的缆车上,他就被她吸引住了。所以,他根本没有想过离开上海,一切都是他跟她母亲演的一出戏,目的是让她认清她自己的心。
林舒玉说:“如果我没有喜欢你呢?”
“那我就一辈子看着你。”
林舒玉笑了,眼里却涌出了眼泪,快乐的眼泪。
我们想到某一个人,脑海里会有对应的东西跳出来。
林舒玉想起孟秋安,脑海里跳出来的是十七岁那年孟秋安载她的那辆单车;想起姜野,脑海里跳出来的是芬梨道上扑面而来的风雨。如今,她脑中关于那辆单车的记忆越来越模糊,而芬梨道上的风雨却时时刻刻打在她身上。
她知道,她终于还是爱上了他。
更新时间: 2020-09-12 2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