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十三幺
壹
狼烟起,外族入侵,西北边境告急。
北域将军风恒炎率兵十二万,在贺兰山脉与蛮夷开战。此时正值隆冬时节,飞雪连天,积水成冰。风帅旧疾复发,突然离世,十二万将士顿成无主之师,形势危急。在此火烧眉毛之际,风帅独女风燕然挺身而出,以风帅遗命号令三军,重整旗鼓,与敌浴血奋战。
北疆蛮夷倾举国之力,与乾朝背水一战。战争从初秋延续到年关,双方士兵皆已苟延残喘。燕然几次送信至金陵,请求支援,可朝中却迟迟未有回复。眼看将士们已支撑不了几日,燕然一咬牙,决定孤注一掷,拼着大伙最后一口气,与蛮夷决一死战。
战役持续了三天三夜,最后燕然领着一队铁骑,将箭射向了北疆皇帝。她的箭很快,可对方的比她更快。
她没有躲过,从马上跌落,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落在她的身上。她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灰色的苍穹,过往十八年的记忆如风一般散在这广阔的天地之间。
贰
燕然自一出生,她的父亲风恒炎就很惆怅。
风夫人年近三十才有孕,本想一举夺男,为风家传递香火,不料生出来的却是个女儿。风夫人心高气傲,也不管男孩女孩,一律都当男孩养。燕然也不负母亲的期望,刚会走路就追着鸡跑,跌得头破血流也不哭;三岁就能欺负比她大的小男孩,打得他哭着去找爹娘;五岁的时候,她直接上房揭瓦,把风帅这些年按着古书从各地找来的奇珍异宝弄坏了一半,气得风帅吹胡子瞪眼睛,举着鞭子就要立规矩,却被风夫人一把拦住,直赞燕然有男儿风范,是风家的好孩子!
养女如此,风帅怎能不愁?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燕然六岁时,风夫人离世,风恒炎抱着小女儿,堂堂七尺男儿也红了眼眶。燕然用胖胖的手帮他擦眼泪,嫩生嫩气地说:“爹爹不哭,娘亲让我好好照顾您,我一定做得到的。”风恒炎将女儿紧紧搂入怀中,扬起头不让眼泪落下。
燕然八岁的时候,风恒炎带来了五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问燕然:“你喜欢哪位小哥哥?爹爹让他陪你玩,好不好?”
燕然提着木剑,将五个少年仔细打量了一番,指着站在最后的一个说:“这位小哥哥长得最好看,我想让他陪我玩。”风恒炎哈哈大笑,让其他四个少年退下,对燕然道:“我们燕然喜欢就好,那你和小哥哥玩,爹去忙了。”
风恒炎走后,燕然抬头问少年:“我叫风燕然。燕然就是北域燕然山的燕然,我出生的时候,爹爹恰好在燕然山大退北疆蛮夷。爹爹说,那是他的福地,而我是他的福星,所以就给我取了名字叫燕然。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垂着眼帘,摇了摇头:“我没有名字。”
燕然皱了皱眉头:“怎么会没有名字呢?那别人找你,就喊你‘喂’吗?”
少年答:“三十七。”
燕然“啊”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军中低级士兵,往往都是以编号称呼。她托着腮思忖:“我帮你取个名字吧,叫什么好呢?”当时正值日落时光,她灵机一动,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我就叫你‘长河’好不好?”
少年的声音依旧平直无起伏:“是。”
燕然拍拍手,笑容灿烂:“这套剑法我练了好久也练不好,你帮我看看!”说着,她挥出木剑,一板一眼地使了起来。
其间有不对之处,长河会纠正她,但言简意赅,神情自始至终十分冷漠。可燕然却仿佛不觉,真心将长河当成好友,和他开心地玩耍。
叁
风恒炎又出征了,帅府中最大的当属燕然了。
这日,她指使府中下人将自出生起别人送的大小礼物,一股脑儿地都整理出来。她一个人在房中捣腾了半天后,又让人将礼物搬回库房。收拾完这些,天已经黑了,她三两下扒完嬷嬷送来的晚饭,就让下人去叫长河。
不一会儿,长河就来了。燕然小心地关好门窗,将一包东西塞给他:“给你。”
长河行了个礼,正要退下,燕然叫住他,脸上有些难过:“长河哥哥,我知道你不喜欢留在府里,也不喜欢跟我玩。明日我找个理由把你赶出府去,好不好?”
长河低垂的眸子忽然睁大,有些不解地看着燕然。燕然笑了笑,指着他怀中的包裹说:“里面是一些金银珠宝,就当我送你的盘缠。你要走得远远的,最好去江南、南疆等地,听说那里的山都是大片大片的青色,花儿也四季不败,可漂亮了,你一定会喜欢的。以后要是有机会,我也想去看看呢。”
长河抱着包裹的手慢慢收紧,又听燕然继续念叨:“我答应了娘亲要好好照顾爹爹,等我长大了,我要跟着爹爹上战场杀敌,可能就去不了江南了。你要是在那儿看到好玩的,可不可以偷偷找人寄给我?”话一出口,她又急忙摆了摆手,“还是不要了,要是被爹爹发现就不好了。”
燕然咬了咬唇:“长河哥哥,我会记得你的。你会不会记得我呢?就是偶尔想想的那种。”
长河摇了摇头,燕然很伤心,说自己困了要睡觉了。长河于是就退下了。
次日,燕然在府中大发脾气,说长河没用,教了她这么久的剑法她都练不好,让管事把他给撵出去。管事很是为难:“小姐,长河是大帅的人,是不是等大帅回来再处置?”
燕然气得跳脚:“现在就让他滚,我不喜欢他!要是你不听我的话,你也滚,我也不喜欢你了!”
管事虽说是理家的一把好手,可面对燕然的无理取闹却着实没办法。他想着长河左右也不过是一个下人,撵出去也无关紧要,不能因这件事惹燕然不高兴。要知道,这位大小姐可是风帅捧在手心里的宝啊!
燕然对管事的言听计从很是满意,指着长河高傲地说:“你快滚得远远的!”
长河跪在地上,低着头道:“卑职不滚,风帅让卑职跟着小姐,卑职就必须从命。”
燕然很是意外,她赶紧给长河使眼色,可长河低着头,又怎能看到她的眼色呢?倒是一旁的管事发话了:“小姐的话,就是风帅的话,让你滚,你就赶紧滚。来人哪,把他给我赶出去!”
府里的下人哪会是长河的对手,他们个个人仰马翻,长河却纹丝不动。他站起身来,看着燕然道:“除非卑职挫骨扬灰,否则无论生死,定护小姐周全。”
说完他转身离去,留下燕然和管事大眼瞪小眼。天哪,原来长河一次是可以说这么多个字的啊!
肆
大漠风沙急,吹得边疆小儿女拔高了个子,也褪去了稚气的容颜。转眼间,已是七年时光匆匆而过。燕然十五岁了,是个大姑娘了。
按照汉族的规矩,女孩十五岁生辰要行及笄礼,可因风恒炎常年征战在外,家里也没什么女眷长辈,此事倒也没怎么提及。燕然还是和往常一样,拉着长河一起疯玩,直到天黑才回府。
两人一进正厅,就看到风恒炎的一张黑脸。燕然惊喜万分,冲上前去拉起风恒炎的手:“爹爹,您怎么回来了?!”
风恒炎的脸色好了几分,但说话的语气还是沉沉的:“我怎么回来了?还不是为了给风大小姐您过生辰!”
燕然笑嘻嘻地摊开手:“生辰礼物拿来。”风恒炎最没办法招架的就是燕然的没脸没皮了,一把拍开她的手:“你老爹我没日没夜地赶回来,你就只记得礼物?”
燕然赶紧转到风恒炎的背后,替他捏肩捶背:“爹爹辛苦了,吃了饭没,燕然陪您吃饭好不好?”风恒炎没好气地说:“我都快饿死了!”
燕然赶紧拉起风恒炎,吩咐厨房开饭。饭后,风恒炎将一对镯子送给了燕然。镯子是纯金打造,嵌着五色琥珀,十分精致,燕然很是喜欢。她扯出脖子上的琥珀坠子,笑道:“镯子跟这个吊坠十分般配,多谢爹爹。”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镯戴上,雪白的皓腕衬着色泽艳丽的镯子,更显娇嫩。
风恒炎摸摸燕然的头,道:“燕然长大了。前些日子,我收到太后懿旨,让你去金陵,她要替你行及笄礼。”
燕然不解:“我从来没有见过太后,她为何要给我行及笄礼?”
风恒炎长叹一口气,道:“前些日子,南域大帅勾结南疆王,意欲谋反。此事虽然很快平息,但陛下终究对我们剩下的三位边关大将起了更多戒心。此行我估计一方面是威慑,另一方面也是拉拢。”
“拉拢?”燕然想了想,“太后是要赏我什么,来让爹爹觉得深受重用吗?”
风恒炎点点头:“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应该是给你赐婚。”
燕然一惊:“赐婚?!”她自小住在这西北边疆,伴着大漠的风沙、草原的烈马、雪山的孤鹰,自由自在惯了,实在不敢想象若是嫁去金陵,会是一番多么憋屈的光景。
虽然她明白爹爹料事极少有误,但心中总还抱有一线希望:“会不会有别的可能?”
风恒炎无奈道:“但愿是我多虑了。”他明白她心中所想,可圣意难违,他也不愿自己珍爱了十五年的宝贝女儿下半辈子不快活。
伍
次日,风恒炎与燕然两父女启程去往金陵,长河作为燕然的贴身护卫,随行陪同。
果然不出风恒炎所料,太后在表达了一番对燕然的怜惜与喜爱之情后,便说起了婚姻之事。燕然终究是在北域广阔的天地之间长大的,朝廷与后宫这些弯弯绕绕,她怎能应付得来?几番劝说下,她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可还是只能任凭太后做下决断:她与六皇子年龄相仿,郎才女貌,是天作之合。
燕然从宫里出来,就直奔酒肆,叫了两坛酒,不管不顾就往嘴里倒。从小到大,她何曾受过如此屈辱,若是换了北域任何一个人,她早就将他打得下不了床了。可今日那人是当朝太后,即便她有万般委屈,也只能揉碎了往肚子里咽。
喝得有些醉意朦胧的时候,有人一把夺过了她手中的酒坛。她仔细一看,是长河,顿时心中那些被揉碎的委屈,就像煮沸的热水,“咕噜咕噜”直往外冒泡,眼眶瞬间就红了。
“长河哥哥,我不想留在这里,不想嫁给六皇子,不想当王妃,我不喜欢这里。”燕然撇嘴,几乎要哭出来。可她是北域大将军风恒炎的女儿,自懂事起,她就告诉自己,不能给爹爹丢脸,不管多疼多难受,都不能哭。
长河没有说话,只是将她面前的酒水一一收走。
忽然,燕然一把拉住长河的袖子,瞳孔亮得像草原上最亮的星辰:“长河哥哥,我们一起逃走,好不好?”
长河仍旧没有说话,看着她,面色一如既往般平静无波澜。燕然瞳孔的亮光迅速淡了下去,眸中染上一层浓浓的雾气。她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你看我又在说傻话了,怎么可能逃得掉呢?又怎么能逃呢?若是连累了爹爹、连累了你,我的罪过就大了啊!”
燕然从椅子上猛地站起,身子摇了摇,长河忙一把扶住她。燕然朝他笑了笑,在长河眼里,这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他听她说:“我好像喝醉了,你带我回去吧。就像小时候那样,我累了,你背我回家。”
长河点点头,背起她便出了酒肆。
此时夜色渐浓,长河轻功卓越,两人很快便回了风帅在金陵的府邸。他将燕然放在床上,正欲离去,却被燕然拉住了手:“哥哥,你等我睡着了再走,好不好?”
长河说好,燕然就闭上了眼睛。待察觉她的呼吸平缓了,长河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一出院落,他便看见了站在池边的风恒炎。
长河急忙行跪礼,风恒炎面有肃色,声音冷漠:“这些年你做得很好,这也是我留你在燕然身边的缘由。以后,你可以当个真正的暗影了。”
长河浑身一僵,重重地磕了个头:“是,属下听命。”
陆
三日后,皇帝下旨,将燕然许配给六皇子。因风帅坚持。自己只有这么一个独女,想要多留她两年,皇帝便也做出让步,暂未定下婚期。
燕然很是感激父亲。半个月后,她随同风恒炎返回了北域。
可之后风恒炎并未让她回大帅府,而是直接将她带到了军队之中。他对燕然道:“风家无子,你虽是女子,却也得担起风家后人的职责。以后,不管你是在金陵,还是重归北域,爹爹都希望你能像男子一样,杀敌护国!”
燕然行军礼:“是!女儿谨遵爹爹之命。”从此,燕然便留在了军中,由风帅亲授兵法,实战演练如何行军作战。
与此同时,长河也从燕然身边消失了。燕然去问风恒炎,风恒炎说:“你已经长大了,不需要玩伴了,我让长河去执行别的任务了。”燕然很失落,只觉得心中空荡荡的,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因为每日要学的东西很多,到了晚上沾枕就能入睡,她也没有多少心思去想念长河。
如此日复一日,眨眼间就是一年过去。当春天来的时候,北域军营中,也来了一位如春天般的男子。
说这位男子像春天,只因燕然从未见过一个男子会穿得如此花哨。碧青色的锦袍,大红的腰带,当他走进军营的时候,就好像草原上的青草红花开到了军营之中。
不过这位男子底子极好,唇红齿白,剑眉星目,肌肤像那草原天空中的云,洁白无瑕,大红大绿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倒也不显别扭。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她正在校场演练,他在风恒炎的陪同下,穿着锦衣华袍,像只孔雀似的,态度和蔼地问将士们好。
燕然这才知道,这位便是皇帝最小的儿子——六皇子苏扬了。乾朝尚武,皇子到了一定年岁,都会被外遣至边疆历练,同时也有视察四域大帅的意思。
军中的将士见六皇子如此纨绔的作风,都有些为燕然愤愤不平。风帅的女儿,性情豪爽,武艺高超,配这么一个绣花枕头,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啊!
燕然倒还好,对苏扬说不上喜欢,但也不讨厌。这人虽然外表花里胡哨,但眼睛却很干净,想来也不是一个内心龌龊的人。
苏扬却很喜欢燕然,有事没事总围着燕然转。他不依不饶,燕然开始出于礼貌也不拒绝,但渐渐便有些烦了,总找借口躲着他。
躲了几次后,苏扬有些委屈地对燕然说;“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啊。我觉得你人很好,就想跟你交个朋友。你要是不喜欢这些,那我再想想别的好玩的事?”
燕然无语。不过风帅很快便给了她躲开苏扬的机会,他带着燕然上了战场。
无论此前演练过多少次,但真刀对真枪、性命对性命的战斗,还是让燕然惊慌了。在硝烟弥漫、血流遍地、残肢断臂横飞的战场上,她拼命压抑着内心的恐惧和胃里的恶心,一心想着保命、杀敌。而让她诧异的是,原以为娇生惯养的苏扬根本不会上战场,即使上了战场也会吓得屁滚尿流,此时却见他同弓箭手一起,沉着稳定地将箭一支支射向敌军。
待到战事暂停,将士们灰头土脸地去休息吃饭时,苏扬也同他们一起,就着冷水啃着干粮,谈笑风生,丝毫不见局促和厌恶。因伤患较多,军医忙不过来,受了皮肉外伤的将士用药和布相互包扎一下就算完事,苏扬见此,卷起袖子,洗干净手,也帮着他们一起包扎。
燕然看在眼里,慢慢对苏扬有了好感。
柒
苏扬在军中待了一年,第二年春天来临的时候,便启程回了金陵。
临走前,他摆了一桌酒席,请燕然替他践行。酒是当地最烈的,菜是燕然最爱的,两人把酒言欢,倒有了些依依惜别之意。
酒至酣处,苏扬道:“北地与江南果真不同。春分已过,这里还是冷风积雪,金陵却早已是繁花似锦,细雨暖阳,好景不断。你上次来是隆冬,满城萧瑟,也没什么景致。下次你来,我定带你赏遍江南每一处盛景。”
燕然喝了一杯酒,心里有些莫名的伤感。很多年前,她曾对长河说,希望他去江南后,带些那里好玩的物件给她。可是自金陵归来,整整两年了,她竟未曾见过他一面、收到他的只言片语,也不知他是否真的去了江南。
燕然抬头,嘴角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好啊,下次去金陵,我定要好好看看那里的美景,尝尝那里的美食。”
酒尽曲终,人事如浮萍,聚散两茫茫。也许真的要和过往告别了,从此那个沉默的少年将走出她的梦境,她要像一个勇敢的边疆女子那样,斩得断过往,迎得了将来。
燕然用力向苏扬挥手:“我们金陵见!”
苏扬一愣,脸上缓缓露出一个比旭日还亮眼的笑容:“好,我们金陵见!”
分离的时候,彼此都坚信来年终会重逢,可重逢时是哪一番光景,又有谁知呢?
一年后,当苏扬听闻北疆苦战的消息时,那场战事已持续了整整三个多月。父皇迟迟不肯下令派兵增援,无奈之下,他只能带着自己手头上可用的兵士,奔赴北疆。
即使知道此番举措是以卵击石,但终究害怕燕然出事。不能挽回整个战局,也希望能救回她。
他没日没夜地赶路,可还是迟了。那场决战十分惨烈,乾朝以极其微弱的胜局打赢了蛮夷,但代价却是十二万将士只存活下来不到两万人。将领死了七八成,其中亦包括风恒炎与燕然,整支北疆军队已近瓦解。
苏扬抱着浑身是血的燕然抖得厉害。
有些事,他藏在心里很多年。那一年,他的母妃去世,宫中又乱,舅父带他来北疆散心。当时的他正值叛逆期,见到草原非要驯马,结果被马带着在草原上迷了路。
过了黄昏,暮色渐浓,待四周安静得只剩他一人时,害怕、孤独、迷茫等种种情绪涌上心头,他忍不住大叫了起来。这时候,天与地的交界处出现了一个火红的身影,近了才看清是一位小姑娘,眼睛大大的,长得十分好看。她问他:“你是不是迷路了?你家在哪里啊?我带你走,这里我可熟了!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糕点?”
宫里的女孩都死气沉沉的,像雕塑一样,而眼前这个小姑娘就像百灵鸟一样,活泼动人,让他忍不住想靠近。一路上,她说着自己从小大到大的趣事,说自己的娘亲死了,爹爹好可怜,她要好好照顾他。他脑子里忽然有个奇怪的念头,希望能和这个小姑娘一直走下去,希望这条路永无尽头。
可当月亮升起的时候,他们终于要分别了。她朝他挥了挥手,他叫住她,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我叫燕然,燕然山的燕然。”
怀中的身躯冰冷一片,苏扬的眼眶红了。她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七年前,她不但带他走出了草原,更带他走出了心中的迷障。
捌
历经几场大雪,江南的春日渐渐来了,梅花、杏花、梨花、海棠、桃花轮番开放。春风吹拂,整座金陵城无处不飞花。
六皇子府里,更是成了一片花海。只要是这个季节、这个地方能开的花,全都被搬来了。花丛中,穿得同样姹紫嫣红的苏扬,火急火燎地往醉月轩里赶。
终于喘着粗气赶到了,身形清瘦的女子却正躲在落花背后偷偷地喝酒。苏扬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夺过她的酒杯:“你身子还没好透,不能喝酒,不然药性起不来。哎,跟你说你怎么就是不听呢!”苏扬一脸无奈,燕然却笑嘻嘻地对他说:“就喝了一点点,没关系的。”
“有没有关系你说了不算,大夫说了才算!”苏扬狠狠白了她一眼,心里却越发难过了。她越是这样若无其事,他就越发觉得心疼。
那场战事,几乎毁了她所有的一切,父亲、军队、将士、家园,还有她的身体。当时救回她,她只余胸口的一团热气,苏扬是将刀架在各个御医的脖子上,才把她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可命虽然回来了,身子却坏了,御医小心翼翼地说:“内伤只能好生养着,三年五载内不能动武,也不能大喜大悲,届时身子要是恢复得好,就能跟正常人一样了。”
苏扬听得当场就朝太医摔了一个碗。可冷静下来一想,这样也并非不好,从此她就平平淡淡地做他的王妃,做不了北域翱翔的雄鹰,那就做一只江南的小雀吧,由他为她撑起一片平和安详的小小天地,与他相依为命。
两人正月成婚的圣旨下在夏天过去的时候,府里一时间忙碌起来。苏扬干脆将宫中的职务也给搁下,一心一意准备婚事。他一定要给燕然一场最气派的婚礼,将她当成珍宝一样娶进门。
侍女拿了几套嫁衣过来,问燕然喜欢哪套,要是她都不喜欢,那就继续做,殿下说一定要做到让她满意才行。燕然说:“你把嫁衣放下,先出去吧,我仔细看看。”
偌大的房间里很快就只剩下她一人。轻轻拂过一件件火红的嫁衣,手腕上空荡荡的,玛瑙金镯早已在战争中遗失,唯有八岁那年父亲送的琥珀坠子还挂在脖子上,残留着父亲过往的宠溺。
希望父亲在天之灵能看到她出嫁。她未来的夫君苏扬待她是真的好,希望他能安心。
可是在她心里,总有那么一点点不舒服,或者说是不甘心。很久以前,她也曾暗想,未来的夫婿会是何种模样,脑中浮现的却都是长河的样子。“长河哥哥……”她轻声低唤,也许是这样的生活太过安逸,过往的事总是一桩桩、一件件在脑中回放,尤其是和长河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她总怀疑,当那支箭射过来的时候,她看见了长河,可苏扬说得清清楚楚,那日是他从雪地里救回她的,并无旁人。苏扬的性情温厚,他是不会欺骗她的。
也许,是她真的奢念了。得君如此,当是她的庆幸。
玖
冬至日,燕然陪同苏扬进宫参宴。
或因曾经征战沙场,对于危机总是格外敏感,一踏入皇宫大门,燕然就觉得周围的一切与平常有些不同,可究竟有何不同,她又说不出来,只能暗自小心着。
果然,在皇家大宴上,一直有所躁动的二皇子终于反了。他将后宫女眷当成人质,逼得皇帝、皇子们不得轻举妄动。
皇帝大怒,下了对二皇子格杀勿论的死令。双方都有些失了理智,可受难的却是女眷。
二皇子放火威逼。熊熊烈火很快就在皇后的凤仪宫烧了起来,苏扬在殿外急得怒火攻心,却毫无办法。但燕然终究是将门虎女,越是危急之时,她就越是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
她带着一众女眷用风帅教的奇门阵法,一方面拖延时间,一方面也伺机逃脱。
此法很是奏效,守卫被弄得晕头转向的。二皇子对这些女眷并无戒心,所以并未安排最精锐的士卒,很快,看似坚固的防卫便出现了漏洞。而此时,有一小队禁军也赶了过来,那个漏洞便被不断扩大,燕然和他们一起护着女眷们纷纷逃生。
可二皇子很快便发觉了女眷的逃脱,立刻加派了精锐兵士过来。顿时,燕然和剩下的女眷被困在凤仪宫,似乎只有等死的份了。
火势越来越大,燕然本来身子就还没缓过来,刚刚又费了诸多精力,在弥漫的雾气中,她开始觉得透不过气来。出于求生的本能,她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朝门口跑去。突然,一根着火的柱子落了下来,燕然的心瞬间凉透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黑影一把将她拉了过去,堪堪避开了那根火柱子。
火光照在那人身上,燕然差点惊叫出声。这人身形佝偻,容颜尽毁,十分狰狞可怖。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燕然的心跳得厉害,她开始有所怀疑。为了求证,她一把拉住他的衣襟,一翻就翻出了一块玉坠。她浑身颤抖,连话都说不清楚:“你……是长河……哥哥?!”那块玉坠从她认识他开始,他就戴在身上了。她觉得很好看,就吵着让父亲也给她弄一块,风恒炎便送了她那块琥珀坠子。
那人并没有说话,这时燕然才发现,他的身体比常人要冷上许多,就像刚从雪中爬出来一般。
“长河哥哥,你终于回来了。”燕然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突然,房梁掉了下来,长河抱起她,匆匆一个闪避,迅速避开了那根燃火的巨木。燕然只觉得手上一疼,原来是长河脖子上的玉坠碎了,玉屑划伤了她的手。可奇怪的是,从玉中飞出了几只小虫子,纷纷落在她的衣襟上,令燕然感到诧异万分。
火势越来越大,长河用全身护住她,迎着火冲了十几步后,用力将她给扔了出去。宫外的苏扬手疾眼快,一把接住。而此时,方才燕然所在的那间屋子轰然坍塌了。
“长河哥哥!”燕然大声哭喊着,想去火里找长河,可身子却被苏扬紧紧地抱着,无法动弹。
拾
这一场宫变,最终以二皇子的失败而告终。苏扬与燕然的婚礼也因此延后,直到又一个春暖花开之日到来时,燕然才终于穿上了嫁衣。
也许因为是劫后的第一场大喜事,皇帝格外重视,整个金陵城热闹了三天三夜。
喜轿走在青石大街上,燕然又想起了长河。那一年她在此喝醉了酒,是他背着她回去的。只是从此以后,她的长河哥哥再也不会在她喝醉的时候背她回去了。
心一抽一抽的,疼得厉害。那场大火过后,燕然只要一想起长河,便会如此。她把手按在胸口的琥珀坠子上,眼眶又一次红了。长河曾说,除非挫骨扬灰,否则无论生死,定护她周全。燕然一直不懂,如今却是懂了。
琥珀里的那一抹暗黑色,是青蚨血。传说青蚨生子,母与子分离后必会重聚。风帅向来热衷收集古书中的奇物,取了子母青蚨后,制出两块玉坠,一块给了燕然,里面放了子青蚨的血,另一块则给了他替她选的死士,里面用奇药养了母青蚨。无论燕然走到哪里,长河的玉佩中的母青蚨总会带着他寻到燕然。
泪水一滴滴地落在火红的嫁衣上。以前的燕然是不哭的,可现在心一疼,就忍不住了。
喜轿前的白色骏马上,苏扬也想起了长河。他一共见过他三回。
第一回,是在多年前的草原上,燕然与他告别后,他回头看时。星空下,红衣少女的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瘦高的少年,少年的影子笼罩着少女,少女对着他笑得没心没肺。
第二回,是那场惨烈的战事后,他赶到贺兰山时,燕然大半个身子都埋在了雪里。挖开积雪,看到她被一个瘦高男子紧紧护着,她的胸口中了一箭,而那个男子浑身都插满了箭,几乎成了箭靶子。他的手贴着她的后背,是输内功的动作,只是两人都已冻僵。他将燕然和那男子一同带走,他的心思全都放在燕然身上,待想起那个男子时,他却像影子一样,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
最后一回,是在去年宫变时,他接住了男子抛出来的燕然,两人视线交错,他认不出那人的脸,却认出了那人的眼神。一如既往。
春风阵阵,落花成雨。喜轿终于停了,苏扬抛开思绪,翻身下马,去迎接他的新娘。
更新时间: 2020-07-20 1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