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尽桃花扇底风

发布时间: 2020-01-07 22:01

分类:故事人生 / 睡前故事

歌尽桃花扇底风

文/莉莉周

一九二四年四月二十八日,农历三月廿五,宜嫁娶。

时值春日,京城日暖熏烟,阮云喜记得二姐出嫁那日,阮宅红丈高挂,敲锣打鼓,新娘子穿着凤冠霞帔端坐在梳妆镜前,丹唇黛眉,面目如画。

云喜和几位姊妹陪着母亲坐在铺着大红被的喜床上,母亲拉着二姐的手一遍又一遍细致地揉着,重复前夜里叮嘱过无数遍的老话。转眼到了吉时,满屋子人都红了眼眶。

梅家迎亲的车队排到了弄堂口,云喜搀着二姐走到大门时,瞧喜事的人瞬间热闹了。鞭炮噼里里啪啦炸响,二姐坐进黑色汽车里,就这样嫁了。

在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云喜始终以为易滕生才会成为她的姐夫。

那是在二姐念书的时候,沪上颇负盛名的沈家豫剧班子进京,在开明戏院连唱了三天三夜。阮老太太是个戏迷,给了二姐三张余票。二姐打小身子虚,也就爱听戏。她拉着云喜到戏院,看到易滕生站在门外的柳树下,身量笔直,笑起来跟春风似的。

那天唱的是《樊梨花征西》,刀马旦一把好嗓子铿锵有力,易滕生时不时地歪头和二姐说话。云喜坐在二人中间昏昏欲睡,散戏时排山倒海的叫好声,冷不丁吓得她惊出一身冷汗。

后来逢看戏二姐便拉上云喜打掩护,云喜在家是四姑娘,易滕生便也跟着喊她小四。

再后来云喜也到了上学念书的年纪,开学时学校在礼堂办节目,易滕生和二姐将那出《樊梨花征西》改编成了爱国话剧搬上舞台。结束时,易滕生一席慷慨激昂的话语引起全场共鸣。云喜激动得猛摇同学的肩膀,“哎,看哪看哪,上面的人是我二姐、二姐夫呢!”

从那之后,云喜心甘情愿地做了他们的小跟班。

易滕生生得好看,在学生中又十分有号召力,每次社团活动,话剧社小小的屋子里都挤满了人。云喜缩在角落里,捧着脸看易滕生和二姐念外国诗,那画面说不出的养眼。

还有一回学生上街游行,云喜害怕得不行,二姐举起旗子便大步向前走去。

当然,这一切都是秘密。在家,二姐还是那个最温驯、柔弱的乖女儿,只有在外面的世界,她才像是那个敢爱敢恨,单枪匹马杀进长安除奸报仇的巾帼女英雄。

樊梨花与薛丁山历尽艰辛终成眷属,可二姐和易滕生夙世因缘,最后却没能修成正果。

阮父以二姐与他人早有婚约为由,断了他们的来往。二姐绝食抵抗,却毫无转圜的余地。

二姐出嫁前,云喜冒着大雨在酒楼找到易滕生,他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面上无悲亦无喜,云喜气得夺了杯子掷在桌上:“我二姐要嫁人了,不嫁你!”

他呆呆地看着她,许久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一早知道的,小四。歌尽桃花扇底风,我和你二姐都以为我们演的是《长生殿》,临了临了,我偏成了侯方域,她成了李香君。”

易滕生捂着胸口,笑着对云喜说:“小四,我这里疼得厉害。”

易滕生说的话,云喜琢磨了许多天仍不是很明白。

而那场热闹喜庆的婚礼结束后,易滕生便离开了北京,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时间一晃进了十一月,云喜心头笼罩的淡淡烦闷因为一封信烟消云散。二姐初南下便染了风寒,想请娘家人过去探望。

二姐在学校念的就是医科,可临了不仅迫于父母之命没能实现成为一名女医生的愿望,连自己的身子也顾不好了。

云喜觉得很难过。

南方的冬天不比北方爽快,是那种钻骨子里的湿冷。

云喜是一路蜷曲着抵达南京的。下火车后,士兵用专车将他们送到梅府。二姐旗袍外裹着一件狐毛坎肩,早早由丫头搀扶着站在门口候着了。

那天午时下了一场好大的雪,母亲坐在床榻边和二姐说着家常话,云喜躲在窗边赏外头院子里的雪景。忽然传来响亮的马嘶声,大门猛地打开,一个穿黑大衣的少年挟着风雪大步跨进来,下人忙招呼着拿干布给他擦。

彼时梅槿晏臂弯里抱着一束用纸包着的腊梅,乌黑沉静的眼睛隔着飘雪望着云喜。风烟俱净,他眼角的一颗泪痣隐约闪现,真是好一副旖旎的风光。

云喜呆看了好一会儿,看着他一路径直走来。快要经过面前时,她嘴唇嗫嚅着不知该说些什么,对方却越过她走远了,只余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梅花香。

晚饭桌上,两家长辈相谈甚欢。云喜暗自打量着她的那位二姐夫,一身肃穆戎装,英武俊逸,周到稳妥地招待他们。相比之下,易滕生更像是戏文里孱弱的书生。

那天晚上云喜和二姐睡在一块儿。

她的身子紧紧地挨着二姐阮云浣,听她轻声细语:“梅家男子多,你二姐夫与我相敬如宾,女眷们也都好说话。最静的是梅家老六,也最容易惹梅将军发怒,脾气倒是和你有几分像。你们不必挂心我,照顾好自己就行……”

听着听着,云喜忍不住脱口而出:“二姐,易大哥他走了。”

阮云浣缄默了,过会儿伸手抚摸她的发顶,“云喜,你年纪还小,好好念书,别重蹈二姐的覆辙。”

云喜懵懵懂懂地点头。那时她惋惜二姐和易滕生无法像樊梨花和薛平贵那样有个大团圆结局,所以她就想努力替二姐完成她的梦想。

第二天清早,云喜就见识到了梅槿晏惹怒梅老将军的本事。

外头嘈杂的异动将睡梦中的她惊醒,她顺着门廊往厨房走。一些人围在后院,梅槿晏穿着薄薄的单衣,僵直地站在那口写着“思过井”三个大字的枯井旁,雪扑簌簌地落在他的发梢和肩膀上,很快大家就都散了。

后来云喜才晓得,这样的戏码隔三岔五就要在梅家上演。

梅槿晏自小脾气秉性和梅将军不对盘,梅将军乃军人出身,带兵打仗大半辈子,雷厉风行,父子二人讲三句话都能吵起来。梅槿晏心气高,从不肯认错,只会遭罪。

云喜捂着手炉身子还不住地颤抖,梅槿晏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仿佛和冰天雪地融为一体。过了半晌,她踩着雪走到他跟前,把手炉递了出去,梅槿晏抬头看了她一眼。

云喜忍不住出声:“哎,你倒是接着呀。”

梅槿晏睨着她,清冷的眼睛无端有几分惑人。云喜脸一红,把手炉塞进他的手心匆匆跑了。

隔日冬雪下罢,阮家人便打算启程坐火车回北京去了。

听下人说,梅将军从司令那里回来才准了梅槿晏回屋,夜里他便发起热来,一直烧到凌晨温度才降了些。

临走前,云喜偷偷跑去看过他。她把那个他叫人送回给她的手炉搁在他的枕头边上,而后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是在来年七月又来的南京,那时二姐怀孕八个月了,云喜趁着放假来给她解闷儿。

说是解闷,可真正闷得发霉的人是云喜。

梅府别院有一口池塘,红鲤鱼好看得紧,云喜最喜欢躲在那树荫下纳凉了。

那天她撩了裙摆坐在池边,拿绣球花当饵料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它们。阳光照得人头晕眼花,云喜觉得身上发热,谁成想起身时两眼一黑,便栽了进去。

她不会划水,在池子边扑腾边喊救命,惊惶中有人“扑通”一声跳下水搂住她的后颈。被拖上岸后,她还害怕得死死搂住那人的脖子不放,梅槿晏皱着眉说:“松手,不然我再把你丢回去。”

云喜后知后觉,“哇”的一声哭出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梅槿晏把云喜给救了,后来又把湿漉漉的她抱回去的缘故,总归那回中暑落水后,云喜和梅槿晏的关系好了很多。有时下人看见淡漠的六少被傻傻的阮四小姐缠得无可奈何的样子,都忍不住会心一笑。

梅槿晏这人嘴巴坏,脾气也坏,可心肠柔软,云喜也是跟他学会的骑马。

云喜手脚笨,胆子也小,光上马都费了不少工夫,梅槿晏打发侍从来教她。

侍从年纪比他们都大几岁,耐性极好,云喜坐在马上一步一踏地慢慢踱着,小脸因为兴奋而红红的,禁不住想要跑得更快。

不想马儿一股脑冲向树林,云喜吓得大叫。梅槿晏翻身上马,犹如破风似的伸手把她捞到自己身前。

从马场回到梅府后,下人立即迎上来告诉他们少奶奶临盆难产的消息。

梅家阖家上下等在手术室外如临大敌,云喜紧张得手心直冒汗。其实梅槿晏也有些不安,但他看着云喜煞白的面色,下意识便伸手抚慰似的捏了捏她的耳垂。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云喜的精神渐渐不济,靠在梅槿晏的肩头睡着了。

夜半醒来时她才知道,二姐生了一对可爱的双胞胎男孩。可因为生的缘故,二姐的身子变得越发虚弱了,接回梅府后一直靠专人悉心调理着。而二姐夫忙于军务,一天也见不到几次人影。

为此,云喜气结,如果夫妻间的相敬如宾是这个样子,换了是她,她宁肯不嫁的好。

二姐倒看得淡,抱着大宝和小宝左亲一口、右亲一口的,仿佛此生足矣。

如果不是满月酒那天无意间撞见那一幕情景,云喜不会动了想找易滕生的念头。

大宝和小宝的性格、长相都讨喜,梅将军高兴,满月酒办得风风光光,其乐融融的。二姐体乏先回屋歇着了,云喜去厨房给她端药。路过花园时,有一男一女在暗处纠缠。等那男子出声,云喜心里“咯噔”一下。

是二姐夫。

那天云喜落荒而逃,那个晦涩的秘密她对谁都没敢提。

看着病恹恹的二姐和一日日变化都不同的大宝和小宝,她想也许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下去,对大家来说都好。

那年的冬天仿佛格外萧瑟,梅府的西府海棠只开了几株,枝头稀疏的红色看起来可怜极了。

二姐入冬后大病小病不断,大夫开的药喝了又吐,整日躺在床榻上。云喜和老妈子帮大宝、小宝穿新袄,一岁大的孩子已经懂得撒娇了,在她怀里蹭来蹭去,笑得不亦乐乎。

二姐微笑着,语调轻如毛羽;“大宝和小宝有福气,有小四这么疼他们的姨娘,我可以安心了……”

没等她说完,云喜便红着眼睛小跑了出去。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在拐角处撞到了梅槿晏。那时的梅槿晏已经在梅将军手下任职,做事不落窠臼,很受将士信服。

穿着大氅的梅槿晏一把拉住低着头的云喜,帮她把鬓角的乱发别到耳后,清冷的眉目间隐含担忧,云喜的眼泪“哗”地就掉落下来。

回到北京,云喜私下托人打探易滕生的去向。她想让他回来看一看二姐,也许这样二姐的病便会有些起色呢?可她越着急,心里就越是惴惴不安。终于,在某个倦怠的午后,南京拍来一封加急电报。

二姐云浣因为肺痨不治去世。

阮家人匆忙赶到灵堂,瞬间痛哭声一片。阮父声嘶力竭地干号着:“云浣,你走了,两个幼子可怎么办啊,我们家可怎么办啊!”

云喜静静地立在他们身后,双目空洞,如同看一出光怪陆离的戏。

丧礼结束后,云喜在后院狠狠给了她那有名无实的二姐夫一巴掌,他抿唇沉默着受下了。

当晚,云喜提出去上海学医,遭到强烈反对:“现下世道正乱,你一个女孩子家去学医?安安分分念完书,梅将军早就属意了,你和六少爷再登对不过。”

云喜死死攥拳,一字一句道:“知道二姐是怎么死的吗?是被你们逼死的。”她深吸一口气,声线颤抖,“我不会如你们的愿的,医我要学,婚我不会结。”

她挺直脊背决绝地走了出去。打开门,梅槿晏站在夜空那轮明月下,清辉满地。

起风了。

1927年春天,云喜孤身乘火车来到上海。

她是医学院里为数不多的女学生之一,教员是从外国聘请回来的,用英文讲课。她咬牙熬了两个月的夜车才勉强学会一点皮毛。

这一年时局风云变幻,而上海这片奢靡的十里洋场繁艳依旧。因她的孤注一掷,阮父与她决裂。临行前,梅槿晏在她的箱底放了一笔钱,她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有时缩在冰冷的阁楼租屋里她会感到孤独无望,好几次想要放弃。

唯一感到安慰的,是与易滕生的重逢。

那回老师央她到密斯特易处拿书,当那张熟悉的清朗面孔出现在眼前时,云喜站在办公室门口,震惊到挪不动步子。

时隔多年,云喜终于明白了当初他那一番话的含义。

其实早年在京念书时,易滕生就是秘密的地下正义人士。而梅家身处政治旋涡的中心,当时他和二姐之间,哪一方都没有退让的可能,唯一可以牺牲的,便是爱情。

当年的樊梨花早已香消玉殒,云喜与易滕生沉默对望,物是人非。

梅槿晏不曾来探望过她,不过每逢佳节,他会派人给她送些物什家用来,都是些必要的东西,捎带的话或者字条亦是没有的。

她永生都记得那晚他的笑貌和说过的话。

风吹起他额前柔软的黑发,她内心焦灼。良久,他像往昔一般温柔地捏捏她的耳垂,声音极低:“小四,两年,我只等你两年。”

情是何时起的呢?

回溯往事,云喜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个眉目来。清冷如梅槿晏,却独独给了她太多意外的宽宥和包容,云喜此生无以为报。

再见梅槿晏是在一次军阀混战后,云喜和同学、老师一起,随医疗部队被派往前线。

她穿梭在硝烟弥漫的废墟上,夜以继日地寻找伤员、救人,送走一批又一批因医治无效而死亡的人。

救援的最后一天,她累得精疲力竭,靠在帐子外眼神放空。梅槿晏带着一队士兵来巡查,隔着众人,他们遥遥相望着。忽然,孩啼声一阵阵传来,凄厉而绝望。云喜别过头起身,寻声看见两个五六岁、蓬头垢面的孩子趴在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前痛哭。

那一瞬间,她想起了大宝和小宝。他们和这两个孩子一样,也永远地失去了至亲。

云喜默默垂下了眼帘。

回上海后,导师告诉她一个惊喜的消息——她得到了前往英国高等医学院进修的资格。

十月的上海,夜里很凉,她踩着枯黄的法国梧桐叶慢慢地踱回住所。半途竟飘起细雪,一辆军用汽车停在路灯下,梅槿晏站在雪里里低头点烟,孤高薄凉。侍从指引他望过来,他微微笑了笑,简直是绝世的姿态。

云喜敢承认,梅槿晏是她见过穿军装最好看的男子。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信念动摇了。

那晚云喜拖着梅槿晏走了一条又一条街,只为她肚子里想吃糖葫芦的小馋虫。

梅槿晏问了她一些琐碎的小事,嘱咐她这里那里,云喜都耐心地答好。空着的手被他放进温暖的大衣口袋里,他忽然道:“小四,明日是几时了?”

云喜几不可闻地顿了顿,将糖葫芦吃得连渣都不剩,然后撮了撮手,答非所问:“你是傻子吗?怎么日子越过越糊涂了。”

他没有接话。

梅槿晏休假的那一个礼拜将就着睡在云喜阁楼的沙发上,他这人挑剔,却也吃得下她做的鸡蛋素面和炒青菜。

为了准备期末考试,有时她深夜才回来,他便也饿着,于是她不得不尽量早些赶回来。

那天路上积了雪,碰巧在图书馆遇见易滕生,他坚持送她到弄堂口。梅槿晏撑着伞急急走出来遇见,脸色微变,拉过她的手就上去了。

吃饭时,梅槿晏刻意避开她的注视。她叹了口气,自顾自把那些过往回忆复述给他听,他才淡淡地开了口:“今天炒的青菜太咸了。”

夜深了,云喜窝在他身旁背资料上的知识点,梅槿晏帮她翻厚厚的英文字典。

暖黄的灯光照在他英俊的脸上,猝不及防的,她倾身覆上他的唇,温热美好的触感像蜜一般在唇齿间漾开。梅槿晏推开她,极深的双眼在她的脸上探究着,云喜毅然而然地重新堵住他的嘴。

平息情绪后,她微微喘着气,声音很轻:“我得到了去英国学医的机会,槿晏,我不想放弃,再给我三年时间好吗?”

梅槿晏倏忽抽身,眼睛紧紧盯着她看,“小四,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一股气哽在云喜的胸口,启唇之际,梅槿晏将她重重地推到边上:“你早就想好了是吗?既然如此,你何苦费劲讨好我。”

“我说过的话,绝不食言。”

小四,两年,我只等你两年。

两年后,阮云喜要成为他梅槿晏的妻。

云喜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如此执意,起初她只是想要完成二姐曾经的梦想。后来渐渐地,那个梦想就变成了执念,仿若她不成为二姐期望她成为的人,就是对二姐的辜负。

她也有过犹疑,梅瑾晏与二姐夫不同,他待她是真的好。或许她嫁给他,也不会重蹈二姐的覆辙。可这样的念头也不过片刻,清醒过后,她意识到他们所生逢的这乱世,梅家、阮家的背景,爱情注定逃不过成为牺牲品。如果她想摆脱悲剧的宿命,那么就得抱着二姐给予的那团信仰之光,一步一步抵达彼岸。

自那晚梅槿晏离开后的数月,云喜都未曾再见到他。但他安插在她身边的人却像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将她团团围绕。她无法再坐以待毙。

同年除夕,她拎着一只藤木箱子回到南京。下人见到她欢喜得不得了,大宝、小宝早已蹒跚行步,还没到中庭就一前一后扑进她怀里瓮声瓮气地叫她小姨。梅槿晏就站在他们身后,静静的目光中起了一丝波澜。

梅将军请了戏班子在院里唱大戏,热闹得大冷天都欢庆多了。

不过两年时间,好像一切都还是旧时模样,又好像很多东西都已悄悄改变了。云喜端着盛着糖枣的瓷碗去大宝、小宝屋里,看到两个孩子并肩乖乖地站在梅槿晏面前。梅槿晏熟稔地帮他们穿好外衣,戴上棉帽和手套,低眉的模样令人无限动容。

穿戴完毕,大宝、小宝一人一手拉着他们坐到梅将军后排听戏。那晚最精彩的一出是《三请樊梨花》,大宝、小宝看不清,非闹着坐在她和梅槿晏的腿上。冬天她的手一贯冷,身旁的人自然而然地用温热的手掌握住她的。热度袭人,鼓点声打在云喜的心头,沉重得她抬不起头来。

从那之后,云喜和梅槿晏还是时而闹,时而又好得不行,弄得旁人也哭笑不得。

她只带回了几件换洗衣物,其他都是些书,平日给大宝、小宝念念外文故事。孩子生性闲不住,一溜烟就跑去外头找他们的六叔去了。

这些年梅槿晏的脾气越发挑剔,在外头杀伐果断,身上留了不少大大小小的伤疤。有一回云喜无意中撞见,心里疼得要命,一言不发地转身,梅槿晏一把拉住她带进怀里,下巴摩挲着她的发顶:“我曾梦见你变成一只小鸟飞走了,追也追不回来。小四,我不惧死,我害怕的是等那天到来,我闭眼前见到的是别人,不是你。”

云喜的眼眶骤红,手攀上他瘦削的脊背,用尽全部力气抱住他。

原定的婚期在四月,亦是二十八日,春光静好之时。

云喜结束学业后,安安分分待在梅府做她的待嫁新娘。梅槿晏忙于公事,成日见不着几回面。那天试好礼服两人难得有静下来的时间,便一起窝在书房看书。她一眼看见书架第三格上摆着的相框,踮脚取下来一看,又仓促地放回原位。

婚礼是中西结合的方式,胜在温馨低调。云喜穿着白色婚纱,手捧一束洁白的马蹄莲,将手放进梅槿晏的掌心。周围人小声地鼓掌祝福他们。那一刻,云喜真希望时间能停留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夜渐渐深了,原本在屋外驻守的士兵渐渐撤去,前堂喧闹的声音持续不断地传来。云喜颤都着手脱去婚纱,换上男装,踏着夜色悄然离开了婚房。

只有天地知道,云喜知道,大婚之夜,便是她离开南京之时。

早在回南京之前,被梅瑾晏的人寸步不离地监视之时,她就已经清楚,以梅槿晏的性情,他是断不可能随她的愿,让她再离开他三年远去英国学医的。可倘若她今生无法还愿,她就没有办法对自己交待,更没有办法对二姐交待。所以她回了南京,在他对她的防备最松懈的时刻选择出逃。

她在寂静的街道上狂奔,耳边呼啸的风声像是鬼魅一般催促着她不停地加快脚步,灯火通明的梅府被远远地丢在了身后。直到坐上那辆早已安排好的开往火车站的汽车,她才把头埋进臂弯里,发出沉重的喘息。

在火车站门前,易滕生一把拉住了慌不择路的云喜:“我已经全都替你安排好了,先送你去青岛,然后乘轮渡到英国。火车上会有人接应你,到了英国,你一切都要保重。”

云喜垂着眼低着头,使劲攥着手里的火车票。检票时她鬼使神差地回望了一眼,易滕生朝着她微微一笑,忽然身后拥来一大批荷枪实弹的士兵,她看见梅槿晏疾步走来,“小四!”

云喜全身紧绷着颤抖,不住地往后退,“你别动!别过来!”

梅槿晏的脸上是凄凉的笑,“小四,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

云喜的眼睛已经模糊了,她缓缓地摇头:“你有你的锦绣江山,我亦有我舍命也要实现的梦。是我对不住你,放我走吧,我心意已决。”

好一个心意已决,梅槿晏无声地笑了,“阮云喜,你千万莫要后悔。”

“今生不悔。”

今生不悔。

云喜何曾想过这四字在往后竟会成为她一生的梦魇。

婚礼那晚的南京火车站,她怀着破碎的心目送梅槿晏的背影一步一步踏出她的视线。真好,她终于不用再为谁辗转反侧,柔肠百结。

就在转身的一刹那,震天的爆炸声响起,易滕生一把拉住她就往月台上跑。混乱中,她听见众人嘶声喊着梅槿晏的名讳。她来不及回头,已经被推上开动的列车。缓过神来的她疯狂地拍打着车门:“是不是他出事了?开门,让我回去,开门啊!”

易滕生不忍地别过头,“小四,对不起,我身不由己。我接到上峰的命令,今晚必须除掉他。”

云喜的脸骤然煞白,她跌坐到地上,瘫软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原来如此,难怪他会在得知她被英国的学校录取后,那么热心地帮她,甚至还帮她想出假意结婚的缓兵之计,甚至还安排好了接应的车辆。

身处这个乱世,有太多身不由己的人。而阮云喜,到底还是成了一颗微不足道的茫星。

滚烫的泪砸在她左手的银戒上,她知道这一生和梅槿晏的爱恨纠缠,大概就到此为止了。

云喜在一个薄雾弥漫的清晨抵达了伦敦。起初在英国的日子,生活十分艰难,她成天穿梭在学校、住地和打工地三处之间,夜里时常能梦见幼时的情形。

她口袋里始终揣着一张相片,是梅槿晏书房里的那张,逃婚之前她悄悄偷了出来——二姐大婚,她不舍地望着二姐,而他默默地望着她。

爆炸发生后,梅槿晏遇袭身亡的消息一度甚嚣尘上。在大洋彼岸,云喜的心比那些观望者更为热切而担忧。后来他以个人名义与阮四解除婚约的声明连登报纸三日,流言才不攻自破。

云喜始终清楚地记得文末的最后一句话,他说:从此我二人山是山,海是海,永不相干。

云喜用报纸掩面,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往后她又听闻,梅槿晏在那片战火燎原的是非之地如一匹异军突起的骏马,势如破竹。

隔年,他顶替了梅老将军的位置,手握重权。

又一年,他旧疾复发入院治疗,时局急转直下,从此再无他的消息传出。

有人猜测梅槿晏在之前的恶战中身负重伤,早已不治身亡;也有人猜测他携梅家老小躲到台湾避难,从此隐姓埋名。

那天云喜得知了这些消息,抱着她曾经梦寐以求的医科毕业文书,在酒吧喝到几乎肝肠寸断。

之前她一意孤行,以为儿女情长怎能敌得过她胸怀的天大愿景,可她当真得偿所愿了,却发现自己已永远失去了快乐与幸福的机会。

1937年,日军在北平发动卢沟桥事变,全面侵华战争爆发。

心急如焚的云喜登上回程的邮轮。当她返回那片正遭毁灭与践踏的热土时,却得知阮、梅两家人在炮火中流散怠尽。与之一同消逝的,还有曾经的那段流金岁月。

故土仍在,可故人不见。

那年她随流民辗转多地寻找两家人的踪迹,途中滞留安徽,还加入医疗队伍上前线救治过伤员。

又后一年来到福建,当年的沈家班在城中破败的戏楼开唱。她挤在一群人中间思绪翻涌,恍如隔世。忽然左眼皮直跳,她转头,不期然望进那双熟悉的眼里,她呆怔在原地。

终于,老天爷终于听见她虔诚的祈祷,让她再见到梅槿晏。

阮、梅两家人在战火燎原时就已被送去台湾,只留下梅槿晏一人苦苦支撑着。他住在一处别院里,对外人闭门不见。

云喜苦苦哀求了门口的侍从两天,才见到躺在藤椅上形销骨立的梅槿晏。

此去经年,她方得知原来在那次爆炸中,梅槿晏的听觉受损,右腿亦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那是她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啊,阮云喜的心像是被刀子在凌迟。

因为创伤,梅槿晏的脾气变得阴晴不定,刻意避开她且待她如冰。她便在别院旁的小屋租住下来,又为他偷偷学习按摩。他却推开她的手,眼中似有极深的厌恶:“你的愧疚我消受不起,这些事不用你来做,你我早已是陌生人。”

是啊,从她计划在婚礼之夜离开起,从他说阮云喜你千万莫要后悔起,他们就已形同陌路。是她醒悟得太迟了,有生之年她能做的唯有不再失言,不再辜负。

所以当那天的空袭来临时,她毫不犹豫地舍命护住梅槿晏,流弹击中了她的腹部,梅槿晏难以置信地抱住她,满手是血。

她在条件极差的临时医院里躺了三天三夜,梅槿晏是真的狠得下心,央了老妈子来照顾她,自己却从未现身。而云喜高烧不退,梦里呓语,喊的全是他的名字。

直到第四天,病情越加恶化,梅槿晏才拖着微跛的腿趁她睡着时姗姗来迟。迷蒙间,她平生头回看见梅槿晏弯曲了笔挺的脊背,低三下四地恳请医生能先为她治疗,她心如刀割。

痊愈后,云喜重新融入梅槿晏的生活。晨光熹微,她为他采清晨的第一朵栀子花;夏暖虫鸣,她陪他去听闽南音律;阳春白雪,她陪他度过寒冬的每一夜,不离不弃。

她以为他终归会放下芥蒂,对她再度心软,可他依旧固执地一遍遍回绝她的好。他说:“情字太重,小四,现如今我早已担待不起。”

现在的他身患耳疾,大势已去,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带着她骑马,好似势如破风的梅槿晏,再也不是。

日军是在某一天的傍晚大举攻入小城的,云喜正在街上为梅瑾晏买馄饨。忽然有炸弹从天而降,炮火轰鸣,小城瞬间满目疮痍,陈尸遍地。

她抱着双臂挨着墙壁坐下,纵声大哭。不知过了多久,炮火停了,只剩一片烧灼和哀号。她被一双手用力地拉起,梅槿晏犹如天降。他抱着她,那么紧,好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说:“阮云喜,我说过我闭眼前要见到的人是你,你怎么敢比我先死?”

云喜愣怔了,泪水复又模糊了双眼。

他说:“我一无所有,我无法保你衣食无忧,我无法给你安宁荫庇,你可还愿与我一起?”

她拼命点头。

无妨,无妨。

无论世间与他如何变化,在云喜眼中,他永远是那个雪日令她一眼惊羡的少年。她甘愿守着他到三十岁、四十岁,甚至八十岁,山河为证。

一九四九年十月,扶桑花开,阮云喜和梅槿晏重回故里。她穿着凤冠霞帔,捧着马蹄莲,在梅府嫁给了梅槿晏。

曾经他们在彼此盛年里相遇再相爱,如今她人老珠黄,他江河日下,她终成了他的妻。

新世界的曙光从远处的天边绵延而来,阮云喜握着梅槿晏的手微笑着闭上眼睛。

从此,这山河不再是他们的山河。

这岁月,将永远是他们的岁月。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20-09-09 2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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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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