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心

发布时间: 2020-01-02 21:01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诛心

文/妖

001

那孩子十二岁的时候已把褚金宝刀挥舞得虎虎生风,吸引了整条巷子的人前来观看。

褚金宝刀,玄铁所铸,重两百斤,我把它从芜墟之地带回,如今看他用得趁手,总算心安了。接二连三有人向他丢银子,我眯了眯眼,掏出几个铜币,就打算扔过去。

他却倏然收刀,脚尖顽皮地挡住我将要掷物的手,昂着头咧嘴笑笑:“阿姐,你回来了。”

我瞪他一眼,弯腰收好地上的碎银子,对着捧场的人鞠了一躬,拉着他的手往家里走去。

“阿姐越来越瞒不过你了。”苍老的声音自嗓间流出。

他斜眼睨我,映在他眼瞳里的,是一张满是褶子的老翁脸:“就不要卖弄你变幻万千的嗓子了,我还是愿意听阿姐自己的声音。”

我笑笑,在脖间随手一掐,再出声,就已经变回他的阿姐:“说说吧,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他孩子气地在我怀里蹭了蹭:“是阿姐的味道。”

时已近暮,橘色的太阳半个悬在屋顶上。牵着他走到巷子尽头,推开残缺的楠木大门,罪魁祸首正叼着一柄血玉往墙上扔去。

玉儿惊叫道:“好漂亮的鸟!”

那白羽红尾的鸟循声望来,啼了一声,直冲我飞来。落在我抬起的掌心,狠狠地啄了一口。

师父有难了。

我的师父,是个不学无术的云游说书人,还是个浑蛋。师从灵柩派,后不知犯了什么事被赶下山,还被勒令不许提起他曾是灵柩派一子。师父一直守口如瓶,却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抱着我的腿酒后吐真言。

那一年我四处躲避,又带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娃,正想寻个庇护,便揪着他这个把柄硬是要他收了我做徒弟。几年后,他原形毕露,给我惹了不少麻烦。想当年我也是个人物,却沦为收拾烂摊子的老妈子,就想动手除了这个祸端。他眼力不差,看出我动了杀心,趁着夜黑风高跑了,多年未回。同我之间的联系,便是他养的那些可以将饲主一丝神识附体的白羽红尾鸟。

那天晚上,我和玉儿在庭院里生了火,我串了一只抹了蜜的鸟在烤。

玉儿幸灾乐祸:“我们吃了老头儿的鸟不打紧?”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我给他递了个鸟腿,“明日我要出一趟远门。”

他愣了愣:“怎么刚回来就走?”

“谁让我摊上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师父呢。”

“我也要去!”玉儿昂着头,“你教我的秘笈我已学得很好,小猪刀我也舞得很好,我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保护阿姐!”

“年轻真好,盲目自信,才学了点皮毛,就以为可以翻云覆雨。”我毫不客气地讽刺他。

他的脸白了又红,大眼里泡了两汪泪,用尽全力才没让它掉落下来。

“等你过了十八,想去哪儿阿姐都不会拦着你。”

我站起来,背手离去。

“阿姐!”小孩恼怒的声音被红木大门隔绝在外。我颇为满意地摸了摸门,想到被那只鸟毁掉的半边楠木大门,心又疼了起来。

早起的时候,玉儿还在睡着,我坐在他的床边看了他一会儿。他的身子绷得僵直,紧抿的嘴角满是倔强,唯一不协调的是他微微颤抖的睫毛。

我轻轻笑笑,弯下腰在他的额上亲了一口:“你的生辰要到了,阿姐给你准备了大礼,届时你一定欢喜。”

002

百晓宫是这十方国里最神秘的地方,独处一个空间,每日都在不同的地方出现。我找了三个月,当那藏在云海之下的古斋露出轮廓时,有种想哭的冲动。

顺着藤蔓爬下悬崖,刚一转头,我就看见一个傀儡呆滞地看着我:“宫主有请。”

这傀儡生得颇为俊俏,眉间一颗红痣,一看就是出自师父之手。

刚想跟上去,一个似男非女的声音用传音术回荡在我耳中。

“堂堂地大人,被个小娃跟了一路竟未察觉,不知要让多少人惊掉下巴。”

我凝眉转身,果然,身后藤蔓窸窣,灌草丛边挂着一抹来不及藏起的蓝。

我沉声道:“出来吧。”

湿漉漉的玉儿从灌草从里钻出来,一身蓝衫早就脏破不堪,一张小脸是被日晒雨淋后的粗糙。

我见他满身风雨的样子,即使再大的气也化为不忍,冲他招了招手:“过来。”

他揪着衣角走过来:“阿姐……”

我叹了一口气:“我本打算你成年后再带着你出来历练的,你才十三岁……罢了罢了,事已至此,要跟便跟着吧。”

他小心翼翼地牵住我的手:“是阿姐对自己的易容之术太过自信,可我闻得出阿姐的味道。”

我笑笑:“小狗一样。”

他见我没生气,便四处打量起来。看见带路的傀儡,小脸上满是惊喜:“这就是灵柩派的傀儡之术吧?我在世派浅谈里看过,说灵柩派的傀儡术天下第一,果真如此,这个傀儡真好看。”

“你知道为什么吗?”我眯起眼笑笑,“这宫主是个好男色的,玉儿长得这样好看,我瞧着你也挺喜欢这里的,不如就留下来吧。”

他愣了愣,面如菜色。我大笑起来。

百晓宫的主殿被一张鲛纱隔断,我站在这头,饶视力再好,也看不出对面是个什么模样的人。

玉儿被打发去石窟看师父的惨样,偌大的殿内只有我和鲛丝对面的百晓宫宫主。我正摸着下巴琢磨时,宫主说话了,还是那个似男非女的声音:“诛魄阁天地玄黄中的地,已失踪十余年了。地大人是由老阁主亲自挑选培养,不会武功,但轻功一流,又学了早已失传的金针易容变声之术,擅诡诈心术。当年十方国的血雨腥风大半出自地大人之手,本宫一直想一睹地大人的风姿,奈何地大人每日都易成不一样的人,除了老堂主,其他人和你面对面怕是都不会晓得面对的是地大人。如今本宫一偿所愿,却只剩一声叹息了。”

我捏着嘴边的羊角胡笑道:“宫主说笑了,诛魄阁的地,早就死了,如今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一个会些江湖骗术的闲人。”

宫主大笑起来:“这世上会易容变声之人不少,却没一个及得上你半分,连一个人的体态、形貌都仿得出神入化,天下第一舍你其谁啊?”

我从前听的夸赞多了,这十多年来未曾听过,一时有些不自在。我掏了掏耳朵,提起此番前来的正事:“我师父在府上……”

“他潜入百晓宫的地宫,还偷了一幅画像四处招摇。”没等我说完,宫主就细数起师父的罪行来,“不过看在地大人的面子上,放了老头儿可以,只要,你替我送一人回他家。”

我礼貌地道:“宫主误会了,我来只是想告诉宫主一声,我这儿有颗百虫洗髓丹,吃下去不会让人死,却会受日日百虫噬心的折磨,宫主可以用来泄愤。”

白羽红尾鸟带了老头的神识,他知道牵涉到百晓宫我定不会管,砸坏了我那么多宝贝,便是他刻意为之,以此激我来百晓宫找他算账。

“地大人先别急着拒绝,先看看我要你送的人是谁吧。”

话音落,我面前的地竟陷了下去。再上来时,竟送上一个躺在雪床上的人来。

我开始颤抖,眼睛似被雪灼伤,痛得血混着泪往下流。

他不是死了吗?是我看着他在我面前被万箭穿心,身下折了一地被血染红的花。

他死的那一刻还圆睁着眼死死地看着我,最后被玄用铁爪生生将两眼给挖了出来。

“是他的执念太深,凭着仅存的一识从乱葬岗里爬出来,成了行尸走肉。我花了十年才给他恢复了人样,只是他的眼睛我没有办法。”

我望着一动不动的他,慢慢覆上他冰冷的手。接触到熟悉的肌理的那一刻,他的手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我答应你,只是,我有一个条件。”

003

从玉儿房里出来时,一顶轿子正在庭中等着我。

我走过去:“宫主。”

“里面的,就是那个孩子?”

我点点头。

“现在十三岁了吧,十三岁,是个好年纪。”

十三岁,确实是个好年纪。

我十三岁时,在做什么呢。

那时我刚入诛魄阁,我送给阁老的礼物,就是短短一个月里,仅凭我一人,让罗刹榜上前四大世家接连覆灭。阁老很欢喜,问我想要什么赏赐,我指着他身边地的位置说:“我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要这里所有人都为我臣服。”

阁老大笑:“从今往后,你便是诛魄阁的地,不仅是这儿的人,天下人都会为你臣服。”

十三岁的我很年轻,很狂妄,以为天下尽在我手。我要它生它便生,要它死它便死,人命在我眼中如同蝼蚁,我要不要踩上去,全凭我的心情。

当那个世家公子找上门,背着一把刀向我讨说法时,我连斩草除根的想法都没有。

我坐在尊座上,手里转着金珠子,看都懒得看他:“我不喜欢正派的东西,你们名门正派就是过得太舒适,所以才会出一些像你这样没用的东西。”

我才十三岁,就已深谙死亡并不是毁掉一个人最好的方法。

他走的时候,我懒懒地抬眼,看到那个佝偻的背影,冷冷地嘲讽一声。

此后的每一年,他都会来找我;每一年,他都要比去年更强;每一年,他都败在我的手下。

我不会武功,但我的手下个个武艺高强,随随便便就把他收拾得奄奄一息,丢到我的面前任我嘲弄。

第六年的时候,我在江湖玩够了本,觉得无趣得紧,正好手下来报他又来了时,我突然来了兴致,便亲自去会他。

我易成乞女,在被战火侵袭的城镇里与他不期而遇,气息微弱地倒在他的面前。他救了我,名门正派嘛,都是这样,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

他背着我断断续续走了十里地,为了救我,花掉了身上所有的盘缠,最后开始当自己身上的东西。当他连自己的刀都当掉了,走投无路准备在街上卖艺赚取药钱时,我的人将他堵在人声鼎沸的闹市。我背着手从他们后面慢慢地踱步出来,看见他瞬息万变的脸,觉得十分有趣。

“你知道你看到我时那座城为什么会沦为废城吗?”

他被打断了一只胳膊,满脸是血,漂亮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眯着眼笑笑:“那是我的杰作。”

我挑起两个国家之间的战火,令夹在中间安宁富庶的风雨镇一夕之间化为荒虚,数万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

他“救”我的这两个月里,常和我说起对战乱的深恶痛绝。如今知晓罪魁祸首是他掏心掏肺悉心照料了两个月的人,那种感觉,想想都觉得痛快。

那天他走时,我给了他一把刀。刀重两百斤,断了一只胳膊的他连拿都拿不起,只好在那个城镇住了半年。

那半年我每天都会去看他,有时坐在屋顶,有时坐在墙头,更有时大摇大摆地踹门而入。他知道自己奈何不了我,便把我当空气,用那双漂亮的凤目冷冷地看我。我想起几个月前,同样的凤目,看我时却充满怜惜与柔软,一时间竟有些怀念。

说来可能没人会信,我的一生里,只有他曾那样温柔地看过我。

半年后他回璃花国,我送他的那把刀实在太引人注目,路上好几拨人想抢。我让手下放出话去,那个姓昆的,是地大人的玩物,地大人少了玩物会很无聊,无聊了地大人就想去十方国寻些乐子。首先要寻的,自然是让地大人变得无聊的人的乐子。

宝刀再诱人,也比不上国破家亡。

那一路剩下一大半,他走得颇为顺畅。饿了有过路人送吃食,冷了有过路人送衣衫,那条断臂更是有云游的神医恰好路过并治好了他。白道黑道自发地连成一片,护送他毫发无损地回到璃花国,这才松了口气。

他入城门有家中小厮来接,问到这一路时,他答:“一路上好人颇多。”

我混在人群里,听到这句话,忍不住笑出声:“傻子。”

004

第七年,我出任务时受了火毒,在极寒之地休养了一年。他没见着我,却用那把刀砍下了我其中一个手下的胳膊,比之从前,大有长进。

第八年,他骑着白马在璃花国前同国主告别,护送公主去苍梧国。我把公主敲晕了丢给天,代替她坐进了凤鸾里。

一路随行的女眷们对他暗送秋波,他背着我送他的那把刀,英姿飒爽,对谁都温厚和善。

凤鸾里,公主的侍女阿碧将他八卦了个遍。

昆家五子玦,时二十四,年幼时多病,三岁就被送入慈光寺,十六岁因表亲贺家覆灭而下山。年年都要去找诛魄阁报仇,技不如人,屡战屡败。阿碧说,这不怪他,昆家乃十方国第一制香世家,一门上下心思全在花花草草上,是以只懂些花拳绣腿。

与他相识的第七年,我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他是谁。我心中冷哼,昆家人,难怪他那副小白脸的样子,身上还总有股若有似无的香气,勾得那些女子前赴后继对他表达爱慕之情,令我很不喜欢。

于是,那一路,送亲队伍里的女眷们勾心斗角,死的死疯的疯。临近苍梧国时,便只剩下阿碧一人。

阿碧说:“都说苍梧国殿下克妻,这一路邪门,可见不是随便说说的。公主,奴婢还是带着您逃吧。”

那晚,阿碧带着我还未走出驿站,刺客就来了。

我此次出来是瞒着阁老的,身边没有带人,那些刺客像是熟知我的身份,下了无色无味的软筋散,专门对付我这种只晓得轻功不会武功的人。刺客人多,转眼随行的侍卫就倒了一大片。我被逼到角落,昆玦挥舞着刀,站在人群最前面浴血奋战。

这些年来,他为了报仇,武艺大有精进,但一人难敌众拳。很快他就体力不支,白衣染朱,跪倒在地。剩下的三名刺客寻着空隙,举剑向我刺来。

阿碧早已吓晕,我冷笑,站起来,朝他们迎上去。

昆玦见我如此,大喊:“不要!快逃!”

我瞥了他一眼,笑笑,咬碎藏在齿间的续命丹。刺客的剑入体的一瞬间,我反手一刀,狠狠地刺进刺客的心脏。那是我第一次亲手杀人,刺客的剑再多,也比不上一个不要命的人。

最后,当一切趋于平静,血染红了我的眼。我步履蹒跚,站在他面前,伸剑挑着他的下巴,轻佻地道:“你如愿了。”

他在生死那一刻没叫我公主,应该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早就知道我是假的。

后来我在陌生的山洞里醒来时,他正蹲在一旁烤兔子。胡子长了满脸,像野人一样,我不禁大笑。

他见我醒来,一愣,感觉有些别扭,扭过头去不看我。

我的身上盖着他的衣衫,站起来,衣衫滑落下去。我低头看了一眼身上已经快要愈合的伤口,在他面前蹲下,揉着眉心,很是愁苦地说:“你坏了我的清白,这可如何是好?”

他不敢看我:“我是为了救人。”

“为什么?”我好奇,“你年年找我报仇,为的不就是取我性命?今次有个这么好的机会,你本可以一刀了结我的。”

他捡起地上的衣衫扔到我身上,看着我,眼里有着沉痛:“我从未想过要杀你,我只是想劝服你……你比我还小,处在那样的地方,一定是身不由已。”

我颇为不齿,瞧瞧,这就是名门正派,个个都以为自己是圣人。面对恶人,总会妄想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不以杀戮,企图感化恶人。

可是他错了。我是天生的恶人,无父无母,天大地大,无处容我,我也无须谁容我。

他仍苦口婆心:“就算是有药保命,你也无须那样拼命,以后再莫要这样了。”

他的话让我莫名恼火,从未有人让我不要做什么,所有人都告诉我:“你要……你必须……否则,下一秒死的就是你。”我的命,我自己不拼,没人会替我拼。

他将舀好的伤药递给我:“当时就算你不出手,我也有把握带着你全身而退。”

我一把打翻他的药,嘲笑他:“总有一天,你会为你此刻的决定而后悔的。”

那时的我不会想,这一语,竟成谶。

距我们遇袭已经过了大半年,他说刺客来时他就知道公主是假的。璃花国国主不想独女嫁给一个克妇之人,但婚约是他赌输的,想赖账又怕被天下人不齿,是以安排刺客演一出戏,想将公主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掳回去,再对外宣称公主已遇难。

可那些刺客一上来,刀刀凌厉,一看就不是对公主该有的样子。再加上这一路诡异,他能想到的只有我。他见识过我的易容之术,知道化成别人的模样挑拨离间、玩弄人心、杀人不见血是我的强项。

我说:“回去跟你们的殿下说,公主回不去了。”

他气得脸红脖子粗:“你杀了她?!”

我嗤笑:“我要杀一个人,决计不会这样无声无息的。我爱热闹,场面越大,我才开心。”

他甩了袖子离去,走了一会儿,又转回来找我:“你知道公主在哪儿?”

我摇摇头,骗他:“不知道。”

那些刺客一来我就知道这事是天干的,为的不过是名正言顺地让“公主”从世上消失,他好金屋藏娇。天和我不一样,他的武功高深莫测,连阁老都要忌惮他三分,昆傻子若是去找他要公主,必定会死得很惨。

诛魄阁这个地方,从不讲同门之谊,哪怕是将我从小带到大的他。

红颜啊,祸水啊,此乃真言。

005

第九年,他没有如约而至。

罗刹榜上,我翻了又翻,在第八页看见璃花国的委托,便接了下来。

到了璃花国,我才知他因弄丢了公主而被囚于天牢之中。

我去看过他,不过是以他表姐瑨太妃的身份,带着他娘去探他。他娘老来得子,给他生了个弟弟,皱皱的小娃娃模样甚丑,他却抱着他爱不释手。他娘跟他开玩笑:“九年了,玦儿什么时候让娘抱孙子啊?”

他说:“娘再等等,她心如顽石,儿子愚笨,尚未动摇。”

我一愣,心微微跳快些。

那一年璃花国发生宫变,七皇子弑了兄父,登基为王,大赦天下。

他回家前,去冷宫看望“瑨太妃”。

他站在我面前,看了许久,最后叹了口气:“是你。”

我卧在榻上,单手托腮,懒懒地“嗯”了声。

他说:“我不会谢你救了我,这代价太大了,璃花国又多了许多冤魂。”

我掩着唇笑了:“少抬举自个儿了,是七皇子委托了诛魄阁。你嘛,只是意外沾了光。”

“你休要骗人,我跟七皇子相识多年,他忠肝义胆,不会是这样的人。”

我将七皇子的委托状扔给他看,他震住,月白长袍下的瘦弱身子踉跄着退了几步,俊脸上一片雪色。

我叹了口气,这傻子,又被人家的故作姿态给骗了吧。

我也总在骗他,可我骗不了自己。诛魄阁的地,狂傲自负,向来只接罗刹榜上前三的委托。这一次,我就是为了救他。

那之后我没有回岭南,我在璃花国住下,开了间香粉铺子,偶尔借着生意之名找他喝酒。

一晃就是一年,他对我很警惕,总觉得我在这里不走,定是在谋划着什么大事。他虽不情愿跟我厮混在一起,但又怕他不看着我,我会把璃花国搅得天翻地覆。

久了,街坊间便有传言,道昆家五爷同城西那间经常休业的香粉铺子东家有暧昧,怕是好事将近了。

不久,当真迎来了他的好事。

他要娶妻了,娶的是表亲家的孤女。那姑娘十年前家破人亡,只剩了她一个,住在庵里十年,终于答应嫁给他。

我去昆家找他,将婚帖甩到他脸上:“这个亲,你不能结。”

他一愣,皱着眉问我:“为什么?”

我气极,几步走上前,揪住他的衣领道:“你以为这一年我留在这个破地方是为了什么?”

他与我离得极近,带着花香的呼吸暖暖地喷到他脸上。我看着他的瞳孔慢慢放大,俊脸染上酡色,呼吸也急促起来。最后他推开我:“我与你,不可能。”

我冷冷地笑起来,指着他道:“昆玦,你敢娶别人试试,我要的,谁也别妄想得到。”

他看着我,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青,最后甩了袖子:“冥顽不灵,你若真心祝福我,我会请你喝一杯喜酒;你若硬要生是非,我昆家上下几百号人定誓死奉陪,送客!”

我不知道我是在什么时候对他生出这样不该有的心思,或许是在每一年他锲而不舍的坚持,或许是风雨镇时他的不离不弃,又或许是山洞里那朝夕相对的半年。

我厌倦了这江湖,厌倦了血雨腥风,竟贪恋起一个臂弯的温暖来。

可我不知道该如何去爱一个人,不知该如何去放手。

我对他的贪恋,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

他成亲那日,我带着四个手下去昆家花海,他在那里娶亲。还没来得及拜天地,人群就被我闹得天翻地覆。我想要的人,我要光明正大地抢走他。

他听到动响,跑到前面来,他穿红袍的样子很好看,我对他轻佻地笑笑:“我说过,你这亲,结不成的。”

我拍了拍手,四名手下没有按预期那样冲上去掳了他就走,而是拔剑刺向身边的人。与此同时,昆家墙头蹿出一拨拨黑衣人,举着弓箭,对着花海里的人就射。一时间惨叫声四起,血染红一地的花。

他愣住,苍白着脸看着亲人一个个地倒地。

我也愣住了,想要向他冲过去,却发现自己不能动弹,亦不能言语。

余光里,阁老从黑压压的人群中走出来,阴恻恻地看了我一眼:“你就是为了这样一个无用的人,妄图叛离我?”然后他扬了扬手,黑衣人的剑间全指向昆玦。他虽奋力顽抗,但终究寡不敌众,很快就没了力气。一个喘息间,我的瞳孔蓦地收紧,眼睁睁看着四面八方的箭射入他的体内。

他慢慢跪倒在地,浑浊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他恨恨地瞪着我,气息微弱地道:“我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有在那个驿站一刀杀了你。”

话音落,他的头软软地垂下,那双琉璃般的眼睛,却依旧死死地盯着我。

“哟,死不瞑目啊。”玄“啧”了一声,抛出青鸾刺,挖掉他的双眼,扔在我的面前。

那场屠杀持续了一整个下午,当一切都安静下来后,阁老解开了我的穴道。我软软地摔倒在地,看着面前血染的一切,觉着像是一个噩梦。

阁老冷哼一声,带着众人离去。

我趴在血海间,仿佛失了全身力气。

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听见细微的抽泣声。

那是从几具交叠的尸体下传来的。我爬过去,拨开尸体,从最下面抱出一个体温温热的孩子来。孩子满身是血,被吓得连哭都不会了,只是吸着鼻子狠狠撞进我怀里,小手紧紧抱着我。

我看着怀中的孩子,流下我此生的第一滴泪。

这是他的弟弟,昆家唯一的血脉。我记得他很喜爱他,常常抱着他逗他,温柔地喊他,玉儿。

我痛苦得本想一死了之的,可当我看着这个孩子,突然起了生念。昆家最后的血脉,我要替他保住。这是我,唯一可以弥补的。

于是,我带着玉儿逃了。一逃,就是十余年。

小娃娃长成了少年郎,懵懂善良,我成了他的阿姐。

006

离开百晓宫那天,宫主问我:“姜阁老在你体内种下了三枚金针,切断了你的七情六欲,你怎会对他起了情意?”

我正将昏睡的昆玦抱至马车上,小心安放好:“宫主错了,地最拿手的不是易容,而是易人心。若断了七情六欲,我怎会将一个人模仿得那样好。”

宫主恍然大悟,叹了口气:“咱们这种天生爱做坏事的,要做就做到底。要是突然想做好人,那一定会死得很惨。不如这单生意我不做了,你留在百晓宫。”

“不了。”我毫不犹豫地拒绝,转头问道,“我很好奇,他一无所有,到底是给了你什么好处?”

“昆家最后的血脉。”

昆家制香,拥有天下第一的鼻子。

我笑了:“地的心术到底比不过宫主,不过是随手救了个人,就一举得到天下第一的鼻子和天下第一的易容之术。”

我虽在外人眼里神乎其神,却也并非什么都能得到,我将自己的易容之术给了宫主。我想换什么?大概是一段救赎和解脱吧。

宫主谦虚地笑笑。

我抱了抱拳,唤回远处和师父道别的玉儿,软鞭打在马背上,向着璃花国赶去。

昆玦的体质极差,每日醒来的时间不过一息,我让玉儿在马车里照顾他,自己则终日坐在外面,与四匹白马为伴。

其实我只是不敢面对他,我只有在他和玉儿都睡下以后,掀开帘子贪婪地看着他消瘦苍白的脸。从前我想过,有一天我与他在另一个世界相见,我要对他说很多话。可如今我才晓得,原来相见只有无言。

只要他还在,就好。

他死而复生是因为执念。

他的执念,是生死未仆的弟弟,和杀了我。

到达璃花国是在三个月后,我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城楼,低声叹气。这一路我虽放慢了速度,可该来的还是来了。一别十年,昆家堡竟如当初那样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管家领着家仆来迎我们,齐刷刷地跪在两旁:“恭迎少主回家。”

昆家仅存的两颗硕果,纷纷傻了眼。一问才晓得,大概五年前,诛魄阁瓦解。当年的天大人从了商,花重金重建昆家,说是曾让昆五爷无端受了一年的牢狱之灾,重建昆家,是他的补偿。

我站在一旁,心里很是惆怅。这本是我要在玉儿十八岁时送他的礼物,现在却提前了。

那一夜晚宴,玉儿给我斟酒,我一一喝下,醉得不省人事。

醒来时,已身处花海之中,手脚被缚不得动弹。身上仿佛有无数只昆虫在噬咬,想起昨日玉儿替我斟酒时面上的不自在,我笑笑,这百虫噬心丹的威力果真不容小觑。

我独自在花海中待了七日,最后,昆玉扶着昆玦来见我。

昆玦问我:“你可知,为何是今日?”

我笑笑:“十年前,也是今日。”

他厉声问我:“十年了,你良心可安?”

我看了一眼用仇恨的目光看着我的昆玉,摇了摇头。

我怎能安心?

那一年他才两岁,自是不记得我的模样,不记得我的声音。可他是昆家人,有着天下第一的鼻子。

饶是我换了千万张脸,化成飞灰,他都认得我的味道。

昆玉抬手,我送他的宝刀架在我的脖颈间,稍一用力,就割出一道口子,我立时闻见血的味道。

“你不让我出风雨镇,日日用那些枯燥的杂文秘籍困住我,不就是不想让我找回昆家,不让我报仇吗!”

他很是激动,稚气未脱的小脸上写满愤怒和悲痛。

我垂下眼,轻声叹了叹。天意难违啊,我知道这一天总会来的。我的自负,毁了昆家百年家业和几百条人命,万死难辞其咎。

把他留在风雨镇,只是想多留他几年,多听一听他叫我“阿姐”。

这十余年的温暖,原来都只是他的忍辱负重。

我以为在这世上我还有他,可原来我什么都没有。天大地大,终无一处可容我。

昆玦抚了抚昆玉的头,覆着白纱的眼望向我:“我与你第一次见面时,你易容成的那个模样,同日泉山庄的贺柔一模一样。她是双生儿,妹妹刚出生就被人盗走了。而那个日泉山庄,就是你十三岁时毁掉的四大世家之一。我起了疑心,还留有恻隐之心,我以为你是贺家丢失的那个女儿,你是被恶人夺走的。可是我错了,你不是贺家人,你,是天生的恶人。玉儿,你为昆家数百条人命手刃仇人的时候到了。”

原来,我是有家的,只是我的家被我亲手给毁了。

我微微怔住,然后大笑起来。

昆玉举刀,直直地朝我落下,刀风带起一阵风,吹起四散的花瓣。

我对着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说:“对不起。”

可是我知,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我易了一辈子的容,连我自己都已经记不得哪一张才是我真正的脸。可在这落英寒光中,我却想让昆玦看一看我真正的模样。可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第一次同他见面时,是我这一生唯一一次没有易容。

昆玉的刀落在我的鼻尖,却迟迟没有往下一步。他看着我,举刀的手颤抖不已。

多么善良的孩子啊,面对我这个杀了他一家的仇人,却还顾念这十余年的养育之恩。

我总算没有白疼他,我握住刀尖,用尽全力倾身向前。在血肉撕裂的声音中,我温声对他说:“玉儿,我把我毕生的功力都给了百晓宫,便是你不杀我,我也活不过一年了。”

“为什么?”一旁的昆玦身形不稳地颤了颤,“你、你花这么大的代价,和他们换了什么?”

我看着昆玦,叹了口气:“昆傻子,这哪儿是什么代价啊,我为我的自负,早在十年前就付出了一生的代价。”

我伸手,想摸摸玉儿的脸,像从小到大我对他做的那样,他却疏离地别开了脸。

我的手缓缓垂下,再也回不去了。或许,我就从未有过过去。

那日在百晓宫,宫主问我:“地大人,你这些年出生入死,刀口舔血为他铺路,把最好的都给他准备好,这一番辛苦,可值得?”

“值。”

越渐涣散的意识中,我怕是太怀念过往,仿佛能听见他带着哭腔的呼声。

“阿姐……”

我不是你的阿姐。

我是让你家破人亡的仇人,可我每天都在后悔,带着你的这十来以年,我是真的把你当成我的弟弟,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苟延残喘的理由。

或许正是因为这十年的救赎,才换回昆玦的死而复生。长日漫漫,愿他放下我带给他的阴霾,常驻光明里。

那么,我这可笑的一生,总算是值得的。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20-01-02 2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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