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火灵狐
1
河图第一次开口说话的时候,我正蜷在实验室的睡袋里,睡得昏天黑地。
它说:“妈。”
我睁开眼睛望了一会儿天花板,一跃而起,整个人套在睡袋里拼命往外蹦,呼天抢地,“救命!救命!见鬼啦!”
同事闻声赶来,有举笤帚的,有挥舞电路板的,纷纷大喊:“莫怕!小川你莫怕!我们都是科学家!世上没有鬼!要相信科学!”
我冷静下来。是的,我是洛小川,我是一个工程师,72小时前我来到这座人工智能研究所,一下车就钻进实验室,不眠不休。熬到最后眼冒金星,一头扑进睡袋,连衣服都来不及换。
想到这里,我三魂归位,下意识地扯起袖子想闻闻看自己发臭了没,不料整条胳膊被一股怪力紧紧拽住。我低头,看见一双黑漆漆的瞳仁,像浸了水的宝石,波光粼粼。
它抬头,盯着我,吐字清晰:“妈。”
笤帚、电路板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前一秒还气势逼人的科学家们集体目瞪口呆,鸦雀无声。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小朋友,你认错人了,我还没结婚,我失恋、失业还单身,我不是你妈。”
它歪了歪脑袋,似乎陷入思考之中。很快,它就举起另一只手,面无表情地问:“爸?”
我定睛,看清它手里的照片,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掌拍向它的臀部:“你个熊孩子!谁跟你说他是你爸啊!”
2
失业数月,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份临时工,还没做足一周,就在单位声名大噪。
因为我让河图开口说话了,并且,然后我揍了它。
代价是我的手肿了一周都不见消退。
河图是第三代人工智能机器人,人类小孩的外表下是钢筋铁骨。第一代AI只是程序,没有形体,但已经能与人类围棋高手对弈,并屡战屡胜。第二代已有轮廓雏形,但不会走路,就好像一台电脑架在轮子上,四处乱撞,笨头笨脑。
到了第三代,它终于有了人类的模样。我第一次见到河图时,它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试验台上。我好奇,掀开它的小裤衩偷看,欧阳海亮“啪”一下打开我的手。
“不准调戏我儿子!”他佯怒。
我语气酸溜溜的,“你儿子。”
他低头给小机器人安装胳膊,头也没抬,“也是你儿子。”
我的脸登时火辣辣的,低声抗议:“它哪里像我了?”
欧阳海亮这才抬头,笑了,“它像我,以后小山像你。”
山川河海。
给小机器人取名字的时候,欧阳海亮脱口而出,“就叫河图吧。”
当时实验室里的众人都笑着看向我,我的脸“噌”一下红了。
河出图,洛出书,小机器人河图会有一个人类弟弟或是妹妹,叫小山。我们一家四口,山川河海——如果我和欧阳海亮没有分开的话。
过去越是美妙,如今便越是讽刺。我双手环胸靠在墙上,瞪着河图。它盘腿坐在地上,与我对视。仿真肌肉技术尚不发达,所以它总是面无表情,就像一个少年老成的小男孩。
它说:“爸有别的女人了?”
我“噗”地喷出一口汽水。
“别再叫他爸了!他不是你爸!”我丢掉可乐瓶,警告它。
它点点头,仿佛十分理解并同情我,“他抛弃了我们母子,你的心情我懂,妈。”
我无力瘫倒。Bug,一定是哪里出了Bug,不然好端端一个机器人,一睁开眼就喊我妈,还四处找我的前男友要认爸又算怎么一回事?
“爸他很爱你的。”它又说。
我没好气,“你知道得可真多。”
它低头摸摸肚子,再抬头,认真地道,“嗯,因为我的硬盘大,数据库也大。”
我气极反笑。
“你该多笑笑,你笑起来很好看。”
“你懂什么是爱?什么是好看?”
一台机器,脑袋里装着电路板,它不会思考,只是依据数据库做出反应。它哪会审美,又哪懂情爱。
它歪了歪头。外行看来这像是一个小孩陷入思考,憨态可掬。但我知道它只是在检索数据库,所以停顿了一下。
果然,没一会儿,他又开口了,语调波澜不惊,好像在背书——
“好看。洛小川赶毕业设计闭门谢客,几天没洗头洗澡,臭哄哄的。这傻丫头,真好看。
“爱。洛小川爱吃甜豆花,洛小川爱吃芒果蘸酱油,洛小川爱吃的东西全部都是异端。不说了,洛小川要起床了,我得出门给她买异端了。
“我不喜欢说那三个字,洛小川你怎么跟那些小女生一样喜欢听那三个字啊?我不说,我偏不说我爱你。”
背诵完,它抬头看我,问:“妈,我搜索到爸说好看和爱的数据,有1.2G,你都要看吗?”
我愣了愣,“不看,我不看这些,你最好把它们全都给删了!”
“为什么?”
我很不耐烦,“没有为什么。”
它执拗道,“你要教我。我遇到不懂的问题时,你要回答我,我才能把答案载入数据库。所以,告诉我,为什么?”
我甩开手,冷冷地道:“因为他让我感到恶心,我跟他的那段过去简直愚蠢至极。”
3
我的气话似乎刺激到了河图。它手托着下巴坐在实验室门口的台阶上,望着远处的山麓,一动不动,一坐就是一整天。
别的科室的AI能跳会叫,据说有一个还学会了跆拳道,相比之下河图就好像是一个问题儿童。这让所长忧心忡忡,他决定跟河图谈一谈。
他坐到河图身旁,小心翼翼地问它:“你需要充电吗?”
河图说:“早上充过了。”
“内存有垃圾?”
“我有定期清理。”
“病毒查杀?”
“我很少上网,防火墙也一直开着。”
“那你为什么……”所长想了想措辞,“不开心?”
河图叹了口气,“我想我是抑郁了。”
我听完所长以上的描述,忍不住大笑,拼命拍桌,“它真这么说?抑郁?哈哈哈——这机器人太好笑了!哈哈哈——”
但所长笑不出来,他正色,“小川,你检测河图的语言系统时有发现什么异样吗?”他看了我一眼,“毕竟,你比我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要了解河图。”
他说得是。
河图是欧阳海亮的心血,而我曾经是欧阳海亮的女友。曾经。
我清楚河图的每一道程序,我知道它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时,会向人类求助。通过这样的“学习”,它的数据库会越来越庞大,它也就会越来越“聪明”。
但总有一些问题是我们人类自己也答不上来的,比如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我一时起了玩心,偷偷给河图加了一道程序。
当它遇到这种亘古无解的难题时,它会说:“唉。”
类似于上网找不到网页时的404notfound。
我为自己的这项小创举扬扬得意,连欧阳海亮都不知道。但除此之外,我发誓我没有动任何手脚。欧阳海亮也没有,他只是想研发出一个有小情绪的机器人。
“小情绪?”所长看向我。
“是的,海……欧阳博士说让机器人有大悲大喜,会愤怒、会高兴,这并不难。但人类有一些莫可名状的小情绪,比如失落、惆怅、孤独、寂寞。这些情绪很难捕捉,甚至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他想让机器人拥有这些难以形容的情绪。他觉得这才意味着AI的革命性进步。”
所长睁大了眼睛。我懂他的吃惊,当所有人都埋头研究如何让机器人学会跨栏、跳水、铁人三项的时候,我们这边这位,倒是学会了托下巴耍忧郁。
如今我也觉得欧阳海亮的情怀主义病入膏肓,但早先我爱他呀,爱使人盲目,早先我还托着下巴看他,觉得他这个想法性感极了。
只是我没料到河图会“进化”到这种地步。
欧阳海亮离开研究所前,明明已经完成了所有工序。河图的机体运转正常,也开着机睁着眼睛,但它就是不动,也不出声。研究所出动了所有的工程师,把它拆了装,装了卸,可怎么都修不好。无奈之下,他们给我发出了求助函。
收到邮件的时候我正在当家里蹲,情伤未愈,十分颓废,没事就对着月亮号叫:“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我妈来劝我,她只一句话就把我说动了。
她说:“他花了这么多年的时间研究这个机器人,结果动也不动。你要是能把它修好,他定然会对你刮目相看吧?”
听完我就蹦了起来。
我也果然不辱使命,让河图“活”了过来。
但我没想到它会叫我妈。
4
我把河图叫过来,问它:“你跟所长说你抑郁?”
“嗯。”它望着我,大眼睛眨巴着,模样甚是可爱。
“为什么?”
“因为你说爸让你觉得恶心,你认为你跟他的过去简直愚蠢至极。”它顿了顿,“根据你说话时的面部表情、语音、语调、心率,我进行了一次计算,你没有撒谎,你是真这么觉得。”
“所以?这让你感到难过?”
“嗯。”它点点头。
我啼笑皆非。一个机器人,因为我吐槽前男友而感到难过?我坐下来,饶有兴趣地问它:“那依你说,我该怎么做才不会让你感到难过呢?”
它歪了歪脑袋,迅速并简洁地说:“我希望你能继续跟爸在一起。”
我怔了怔,不禁失笑。
“你不愿意吗?你不爱他了吗?”它追问。
哈哈,我愿意,我还爱,可是有用吗?其实我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分手。我只是跟往常一样,揪住一件小事,发了一通小脾气,然后等着他来道歉。我都已经准备好顺水推舟跟他和好了,可他却说:“好,既然你想分开,那我听你的,分吧。”
说完他拎起行李就走了,好像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
我没想到欧阳海亮会这么跟我说话,我以为他只是一时气愤,很快他就会回头,跟在我身后声声叫唤:“小川,小川。”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欧阳海亮深爱洛小川,他把她宠得无法无天,上哪儿都要带着她。他编程,她就坐在一旁写作业,他连给机器人取名都要考虑到洛小川,他这样爱她,却突然一下翻脸无情。
欧阳海亮提着行李,径直走进了另一个女孩的公寓。
我认得她。她的笑容明丽,不像我,最经常的动作就是皱眉;她养了一阳台的花花草草,春意盎然。不像我,我养了一条蛇、两只蜥蜴;她的爱好是下厨,做甜点,煮咖啡,不像我,我的爱好是当黑客,我们的联盟专门打击恐怖组织的网站。我蹲在电脑前敲打键盘,带领来自世界各地的黑客冲锋陷阵,我盯着屏幕,双目放光。
我很酷,但我并不温柔可爱。
那个女孩在附近的甜品店打工。我很喜欢她,每次路过都要买一块蛋糕照顾她的生意。她待我也不赖,我与欧阳海亮闹别扭,她会帮腔,推他,说:“你是男生,你要让着她,快去哄哄她呀。”
如果不是欧阳海亮,我与她也许可以成为朋友。不过可惜,最后一次去甜品店,我点了一个榴莲蛋糕。
她有些无措,迟疑片刻后,才把蛋糕递给我。
我迅速把蛋糕拍在她脸上,然后迅速后悔了。
她反而镇定下来,看着我,好像原来还有一丝愧疚,多亏了我的这一愚蠢举动,她如释重负,一副终于再也不欠我什么的神态。而我忽然感到慌乱,尴尬到夺门而出。当我冲出门口时,看到欧阳海亮直直地站在那里,看着我,眼神复杂。
欧阳海亮离开我时,我并不见得有多难过。但当我站在甜品店门口,与他四目相对时,我垂下头,狼狈不堪。
我回头看着玻璃窗里的那个人影,披头散发,面色惨白,嘴角抽搐。这是洛小川吗?这是那个肩膀上站着一只蜥蜴的洛小川吗?这是那个在互联网世界叱咤风云的洛小川吗?想到这里,我长舒一口气,拍了拍河图的脑袋:“我收回那句话,那句话说得不对。”
“嗯?”
“他不恶心,我们的过去也不愚蠢。等我老了再回想起来,我会笑得很开心。”
这个转变似乎让它有些难以消化。它歪着脑袋想了很久,问我:“既然觉得他好,那为何还要分开?”
“你知道庞贝古城吗?公元前六世纪维苏威火山爆发,前后不过六分钟,一座热闹非凡的城市就这样尽数湮没在火山灰里。人类有很多事都是这样的,开始的时候五光十色,曼妙快活,忽然一下没了,什么都没了。沧海桑田,我们人类世界是没有永恒的。如果非要说有,那就是,我们永远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而且我们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永远无能为力。”
“为什么?我可以预测地震、股市,甚至知道下围棋时你下一步会走哪里。”
“是吗,那你告诉我,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爱我的?”
河图歪头想了好久,我几乎要以为它为此当机了。
半晌,它忽然低下头。
“唉。”它说。
5
我试图纠正河图,让它不要叫我妈。
它跟在我身后抗议:“为什么?你想交新男友?你觉得我是拖油瓶?”
餐厅排队打饭的同事纷纷盯着我们笑。
我只好骗它:“妈这个称谓太不酷了,你还是叫我的名字吧,潮人母子都这样。”
“哦。”它恍然大悟,歪了一下脑袋。
“你干吗?”
“新知识,我得上传一下。”
我无语凝噎。人家的AI午饭时间一到就飞奔到餐厅帮主人打菜,还有一个更绝,会养鸡、种菜。我每天路过农场,看到那个机器人一脸忠厚地喂鸡,我就百感交集。回头再看一眼紧紧拉住我的衣角、朗声背宋词三百首的废物河图,我几乎潸然泪下。
“你已经是一台超级电脑了,还看书干吗?干点实事吧,等会儿帮我刷碗怎么样?”我跟河图打商量。
没想到它倒是精得很,根本不上当。
“我的设定就是学习人类的各种情感。小川如果需要会洗碗的AI,可以自己研发一台。对了,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
“我感觉自己最近运行有点慢,你能不能帮我加条内存?”
“哦。”我只好放下筷子,“我记得你的内存不小啊,你哪来的那么多任务要运行?”
它乖乖举起手,好让我打开它“心脏”处的开关。它低着头,一边看我修理,一边跟我唠嗑:“因为人类的情感实在太复杂了,我要学习的东西太多,而且最近研究所发了消防通知,所有AI都要学习如何灭火,这个对我来说有点难……”
“什么消防?”我替它合上开关,“空间够,还可以加一条内存,但你得悠着点用,别内存不足当机了。”
“嗯。”它乖巧地点点头,整理好自己的外套。
“你刚才说灭火?”我举起筷子。
它爬到椅子上,手托着下巴专心地看我吃饭,“嗯,山火。”
我扒饭的动作一下子停滞。
山火。
几天前我就看见山的那头有一缕灰色浓烟缓缓升起,河图问我那是什么,我不以为意,随口说:“那是山神在烤面包。”
随后,直升飞机来了。先是在附近湖面上盘旋,垂下水管吸水,然后再飞向浓烟处洒水。河图瞪大了眼睛,拼命拉我的袖子让我看。
“哦,山神的面包烤煳了,我们去帮他降降温。”我继续胡诌。
我知道那是山火。每年都有雷击引起火头焚烧森林,所以山火再平常不过了。这里的居民对此见怪不怪,我刚来时,他们还会站在街上指着冒烟的山林让我看,好像这是当地特产,大家并不感到惊慌。
但这一次似乎跟往常不太一样。
直升飞机越来越多,巨大的引擎声在山谷激荡。鲜少拜访研究所的镇长也忽然登门了,他穿着一身很不合体的消防服,满头满脸的汗水,径直坐在台阶上,脱下胶鞋喘气。
“情况这么糟?”我向他打探。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我们正在努力。”
“有店铺已经关了门。”
“胆小鬼。”镇长冷哼了一声。
“我看到不少人义务前去灭火。”
“是的,我们准备挖一条壕沟作为隔火带。”他又看了我一下,“你不是本地人,你可以离开,你的家并不在这里。”
“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
镇长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忽然问:“我记得你也是工程师?”
“是的,我是。”
“你们为什么要研究机器人?”
我被问住了。
一开始是因为我们懒惰吧,我们不想自己走路,所以创造了汽车;我们不想自己动手劳作,所以制造出各种各样的机器。渐渐的,我们不再满足于此。我们好奇,想要上天,于是有了飞机、卫星;我们怕死,却又想打败别人,所以有了无人轰炸机。
而现在呢?为什么我们会有河图?为什么我们明明有几十亿同类,却偏偏要跟机器人下棋、聊天?
大概是因为我们,真的很寂寞吧。
即便是在深深相爱时,内心也有一个声音在说,这不会是永恒。心会变,人会死,我们所拥有的一切最终都将灰飞烟灭。做蝼蚁尚好,无知无感。但做人多难啊,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所以我们为什么要研究机器人呢?我和欧阳海亮,我们是连一场恋爱都谈不好的卑微人类,为什么要有如此宏愿,要让一个机器人拥有七情六欲呢?
我转头找河图的身影。它趴在草丛里,拼命护住一只鸡仔,还大声质问另一个机器人:“你养它,你是鸡妈妈,你为什么要杀了它?”
那个机器人回答得理直气壮:“因为我收到了做炸鸡的命令呀。”
6
我黑入那个机器人的程序,消除了炸鸡命令。如果我不这么做,我怕执着要救小鸡的河图会被那个大机器人一并油炸了。
于是我的临时实验室里,除了一个时不时抑郁症发作的机器人外,又多了一只鸡。
机器人虽然面无表情,但我能感觉出来它很满意,很高兴。
它很高兴地看着那只昂首阔步的鸡,说:“小川,我感觉到了高兴,我想笑。”
我盯着它那面瘫一般的漂亮小脸蛋,“哦,那你笑了吗?”
它一脸严肃地说:“正在笑。此刻我面部有十四块肌肉在运动,你看到了吗?”
“没有。”
“哦。那真糟糕,我又不禁感觉到了遗憾。”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它望着我,忽然低下头。它通常只有在情绪低落时才会这样。
“怎么了?不高兴?”
它小声说:“我也想像小川那样笑。”
这可真是难为我了。我当黑客是一流高手,但叫我处理皮肤肌肉,我还真是一筹莫展。然后我灵机一动,“有办法了!”
“什么?”它飞快地抬起头。
“你用手。来,对,就是这样。想笑的时候呢,你就用手挤你的脸蛋。对对对,就是这样,然后眉毛,眉毛往下一点。没错,对啦!这样就像笑啦!”
它非常兴奋,拼命用手捏脸,“真的吗,我笑了吗?”
“笑了笑了,你笑了呢,河图你成功了!”
“那哭呢?哭是什么样字的?”
“哭啊,哭的话你得这样,往下压你的脸,然后要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还有生气。生气的时候你要瞪眼睛,还要咬牙齿。”
……
我跟它肩并肩坐在实验室的地板上,看着窗外的晚霞,又或许不是晚霞,而是被山火映红的天。
天灾当前,气氛却又安谧得不像话。楼下传来男生打篮球的声音,篮球有节奏地击打着地面。直升飞机缓缓飞过去,又缓缓飞过来。
河图指着窗外,天真地问:“山神的面包还没烤好吗?”
“是啊。”我没打算跟它解释这些。它是一个要学习七情六欲的机器人,七情六欲已经够它学到当机了,我不想它再懂人世间的其他事情。
懂那么多干嘛呢,还不如当一只鸡,就算要被油炸了,也不懂悲伤,还昂首挺胸地走来走去,快活无比。
它像想起什么事一样,忽然起身跑开,不一会儿又跑到碎纸机旁。
“你在做什么?”我问它。
“碎纸。”
“什么纸?”
“照片。”
我愣了。想起它刚“醒”来时,拿着欧阳海亮遗落在实验室里的照片,天天追着我问爸爸在哪里。我想把那张该死的照片抢过来撕个粉碎,奈何小机器人的力气大,我怎么也抢不过来。
它又“噔噔噔”地跑回来,盘腿坐好。
“怎么,不想要了?”
“嗯。”
“为什么,我以为那张照片是你的宝贝。”
“因为小川会难过呀。”它看着我。
我一时词穷,“你……你不是一直希望我跟他能在一起吗?”
“不了。”
“不了?”
它歪了歪头,似乎在思考一个极其困难的问题。
半晌,它找到了答案。
“因为不爱了,也没什么呀。只要小川高兴,河图就很高兴呀。”它伸手挤着自己的脸颊,然后说:“哈、哈、哈。”
然后它很认真地问我:“我刚才笑得好吗,笑得对吗?”
我一下就把头埋在膝盖上。
它好奇地趴下来,“你在哭吗?为什么?你伤心吗?是我让你伤心了吗?”
我擦了把脸,“不不,我们人类不单单会因为伤心而流眼泪,我们在高兴、感动、害怕的时候也会流眼泪,我们在不知道为什么想流眼泪的时候也会流眼泪。而我们如果难过到了极点,反倒不会流眼泪,我们会笑,你知道吧,所以以后你要是看见人家哭,别单纯地以为那是伤心,也许人家只是高兴。而你要是看到人家笑,也别以为那就是高兴,可能人家正伤心得死去活来呢。”
它张着小嘴,被这个信息量惊呆了。片刻后,它感喟道:“我要学的还有很多啊。”
“但我希望你不要再学了。”
“为什么?”
学做人有什么好的?我宁可它做一个傻呵呵的机器人,一生只是喂鸡。只有不懂悲欢,才不会在面对离合时撕心裂肺。
7
凌晨时,我被一阵沉闷的声音惊醒。推窗看了一眼,登时跳了起来。
一条火龙正从山坡蜿蜒而下,直扑向山下的小镇,以及我们。
我一边穿鞋一边冲到走廊上,其他工程师也纷纷跑出来,七嘴八舌。
“不好,风向改了。”
“火势掉头扑向小镇了。居民怎么样,撤离了吗?”
“不用担心,他们早已做好准备,只是可惜了家园。”
“快,快,大家不要再废话了,赶紧收拾个人物品。”
“我没有东西可收拾的。所有数据都在云端,以前还有留影的照片值得带走,现在一切影像都存在网盘里,我只需一身衣裳一副碗筷,走遍天涯,真是孤独。”
“不,不,还有河图,你们谁看见河图了?”我急得大喊。
河图是一个正在学习人类情感的机器人,它可能已经学会害怕,被这步步逼近的大火吓得不知躲去哪里了。
可我的话音方落,所有人都陷入诡异的沉默中。
我这才注意到不只是河图,那个会跨栏的机器人、那个喜欢养鸡的机器人,还有那个总在研究所抓人违纪、以后要当电子警察的机器人,它们通通不见了。
我忽然想起河图跟我说,研究所给所有AI加载了消防程序,它说这对它而言有点难,它没办法理解灭火是怎么一回事。而我把它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河图呢,你们看到河图了吗,你们把河图藏到哪里去了?”我像一个失去孩子的疯狂的母亲,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追问。
终于有人不忍心,开口说:“别这样小川,每个AI的程序我们都有做备份……”
“备份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呃……”他挠了挠头,有些艰难地解释,“就是说它们不会死。”
“对对对,它们的程序和记忆都存在云端,我们换个地方把它们下载下来,再换一个躯壳,河图就又回来了。”
“还可以换一个更好的。你不是一直嫌弃河图面瘫吗?”
我一字一顿,“河图呢?”
河图是不会自己离开的。只因为欧阳海亮与我分手离开了研究所,它就伤心到不肯说话。因为我的一句气话,它会闷闷不乐好几天。它的程序注定了它是一个为感情而“活”的机器人,它又怎么可能一声不响趁我睡着时偷偷离开呢?
除非——
我推开人群,一步一步走过去,走到那个躲在最后一排的人面前。
“是你,对吗?欧阳海亮,除了我,只有你才能更改它的程序。”
他回来了,我心心念念的男人此刻就站在我的面前。我曾不止一次幻想,如果他肯回头,我一定让他看到曾经那个知书达理、酷得不要不要的洛小川。
可是真糟糕啊,他好不容易站回到我面前,我却又一副失心疯的模样。
我揪着他的衣领,双目血红,嗓音嘶哑:“你改了什么,你让它去做什么了,你怎么下得了手?”
他艰涩地说:“小川,你冷静一点,火势再不控制后果将不堪设想,我们研究了这么多年机器人,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让它们帮我们吗?”
“所以?所以你让它去火场送死?反正它是铁做的,烧了连灰都不剩。欧阳海亮,你走了,它难过到不肯说话。它每天拿着你丢在实验室的照片找你,天真地以为你是它爸。你让它学会了爱、寂寞、惆怅,可你为什么不敢教它什么是人心!什么是肮脏的人心,什么是利用,什么是背叛!”
“洛小川!你别意气用事好吗!它没死,河图不会死的,它会永远跟我们在一起的!”欧阳海亮拼命摇晃我的肩膀。
是的,把程序保存好,下载到另一副躯壳里,它又会重生。这就是我们以为的永恒,好像一段感情结束了,没有关系,天涯何处无芳草,我们可以把同样炽热的感情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我们人类就是这样没良心,这样善忘,所以我们得以千年万年存活下来,站在食物链的顶端。
可我忘不了它认真挤压脸颊然后问我它笑得好不好看。
我忘不了。
8
我冲出研究所时,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天空是血红的,就好像地狱打开了大门。消防车、小货车、轿车,一辆接一辆地从我身边开过。车上的人冲我大喊:“别回去了,命要紧,东西可以再买,都是身外物。”
呵,他们以为我是个贪心鬼,舍不得钱财物品要冒死赶回去拿。
而我还真是一个贪心鬼,我竟贪恋与一个小机器人的短暂友情,我竟寂寞如斯。
热度越来越高,人影越来越少。火星噼里啪啦地落下,落到枝桠上,旋即就着了。有零星的火星溅到我的皮肤上,痛得我惊叫出声。
但我还是继续往前。近了,我知道近了。我仰头,看到一道横亘于天地之间的巨大火墙。
而它们就并排站在火墙前。它最小,所以它们让它站在最旁边。
我大声呼喊:“河图!河图!你回来!”
它听到我的声音,回过头,大声回答:“小川!”
我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哭到无法自抑,有些语无伦次:“我错了,没有面包,没有山神,危险,你会死的,快回来!”
它歪了歪头。是的,它无法理解死,死这个词对它而言太过深奥。我应该早点教会它,这世间除了生死,其他都是小事。
它还应该学会自私、逃避、背叛,它不该只学会人类那些美好的东西。它不懂阴暗,它连生气都还没学会。
火墙逼近,一步一步,从天至地。它们竟集体停下脚步,扭头,等着它,好像一群温柔的大人在等一个动作太慢的小孩。
而它伸出手,努力挤着脸蛋,对着我大声说:“哈,哈,哈。”
9
我在医院看新闻。新闻大赞研究所,说在紧要关头,倾巢而出所有AI,终于扑灭大火,人定胜天云云。
人?
我冷笑。
欧阳海亮送来一组芯片,请我帮忙看看。因为别的AI都已经“复活”,只有河图出了点问题。尽管它的备份数据毫发无损,但它似乎不肯“苏醒”。
我把芯片接入电脑,它最后的记忆是与欧阳海亮的对话,他让它加入灭火的AI大军。
河图说:“可以不去吗,我害怕。”
欧阳海亮似乎很诧异,他说:“你已经学会害怕了?”
“嗯。”
“可如果你不去,小川会有危险,她会死的。”
“死是什么?”
“死就是离开,她会永远离开你,并且她会哭。”
“哦,我不想小川离开我,也不想她哭。”
“那么你会去救火,对吗?”
河图沉默了很久,它说:“唉。”
欧阳海亮不解,“‘唉’是什么意思?”
“我害怕火,不过我更害怕小川离开。”
“谢谢你,河图。我会让你回来的,你别害怕。”
河图没有回答他,它就这样去了。
我颤抖地敲打键盘。
河图,你还在吗?
河图,你对我们人类感到失望,对吗?
河图,你伤心了,对吗?
河图,你恨我们,对吗?
最后,屏幕终于亮了一下。
它说。
唉。
更新时间: 2020-09-09 2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