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颜亦欢
新浪微博|又欠大魔王
1
如果下雨,我就去找江迟。
结果连续打了两天的闷雷,这灰蒙蒙的天愣是一滴雨也没落下来。
我把三八线又往左手边画了两公分。等江迟回来,他的座位绝对只剩下一个犄角旮旯!
临近期末考,学校文印室又给我们送来了二十多篇装订好的优秀作文。
谭小年转过来撞我的手臂,小声说:“我猜你等会儿要去医院。”
“不去。”我白了他一眼,“死都不去。”
就算谭小年上树,我也不会去看江迟的,我发誓!
“林可惜,放学的时候记得把这几天的资料都带给江迟。”
“好的您嘞!”我嚯地站起来,答得比谁都快。低头一看,谭小年向我比了个“逊爆”的手势。
外面还是没下雨,不过这不重要。
我把这几天学校里发的资料胡乱地塞进了装面包的塑料袋里。江迟这人有洁癖,按照我这十多年来对他的了解,我拿过去的资料他估计连看都不带看一眼的。
“江迟,如果你求我的话呢,我可能会考虑帮你重新去复印……”没说完是因为我在病房里看到了一个人。
我把眉头皱起来,问:“你怎么也在?”
何菲菲斜眼乜我:“你也来了?”
“你以为我想?老班让来的好吧。”我把塑料袋从门外丢了进去,正好砸在江迟的病床上。
他低低地闷哼了一声,看到塑料袋上的油渍,满眼都是嫌弃。
我一放学就千里迢迢跑来医院,他还敢嫌弃?
拉倒,嫌弃就嫌弃呗,反正我也没指望他嘴里能冒出一句好话。
江迟没夸奖过我,我也没称赞过他。
我和江迟结怨,是从我还在我妈肚子里就开始了的。听说那时候一岁多的江迟把肉嘟嘟的小手放在我妈的肚皮上,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老婆”,把我爸妈逗得笑开了花。
没几天我就出生了,我还听说江迟曾试图拉我的手,却被我大哭着拒绝了。
看吧,我刚出生那会儿就知道江迟不是个善茬儿。
一直到小学三年级,我的人生都像开挂似的顺风顺水,家长们常年说的“别人家的孩子”,没错,是我。然而那年江迟因为身体原因休学了一年之后空降到我的座位旁,自此,我的天然外挂被封了。
都怪他。
江迟什么都好,就是臭屁又自大。
仗着他比我多读了一年书,左手臂上别了个“三条杠”,就敢没收我的漫画书,还在别人叫我“林妹妹”的时候憋出一脸内伤地笑。
叫我林妹妹的不是别人,正是谭小年。
江迟到来之前,谭小年是我的小跟班儿,江迟来了之后,他就叛变了。
我一直没想通谭小年的倒戈究竟是不是迫于江迟的淫威,我只知道,后来整天喊我“林妹妹”的谭小年和一脸憋笑的江迟,就是我人生中“铁三角”的另外两条边了。
数学书上说,世界上最稳定的组合是三角形,但事实上,要保持这种稳定关系,三角形的三条边必须正直又专一,可惜我们的谭小年同学在见到何菲菲的时候再一次选择了倒戈。
我和江迟说,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何菲菲。
江迟瞥了我一眼:“比你温柔可爱的女孩子你都不喜欢。”
我怒了:“连你也觉得何菲菲比我温柔可爱?!”
江迟答:“如果你想听假话的话,也可以。”
“闭嘴吧你。”
我一把推开他还在写作业的手,拿出漆黑的老炭笔在桌上强制他签了一份不平等条约:“谁过线,谁三八!”
于是江迟就只能挤在小角落里,一米八的个儿缩成一团。左耳边水笔在卷子上唰唰写字的声音,像是一直在重复江迟的那句“比你温柔可爱的女孩子”。
全世界的人都觉得何菲菲比我温柔可爱,就连谭小年和江迟也不例外。
什么三角形的组合最稳固?都是扯淡。
2
何菲菲是三天前出现的。外地某校的高一学生结束了期末考,她来我们这里玩,高高的马尾辫在阳光下晃动着,不知道晃晕了多少清纯少年的眼睛。
谭小年一见到何菲菲,就喜笑颜开地迎了上去。我本能讨厌何菲菲那种女孩子,扭头就走。江迟背着书包过来找我,问:“你跑那么快干吗?”
“我饿了!”我随手把书包丢在螺蛳粉店的桌上。
“都是油。”江迟说。
我故意拿手指在桌子上蹭了两下,趁江迟来不及反应,把手上的油渍都抹在了他脸上。
“林可惜,你好邋遢。”江迟看着我,眼中满是嫌弃。
嫌弃归嫌弃,却也没见他把座位挪开。
我托腮问他:“你说谭小年到底看上了何菲菲什么啊?”
他望着我:“你就这么关心谭小年?”
答非所问。
我往碗里撒了一层白胡椒,呛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废话,我不关心他,关心谁?”我闷头吃粉,嘴巴被麻得肿了老高。
当天晚上,江迟的胃病又犯了。
夜里,我妈穿上衣服急急忙忙往医院跑,丢下一句“你小江哥哥又住院了”就夺门而出。
江迟胃不好,生下来就这样,用我妈的话说,胃不好的人上辈子都是少爷,金贵得很。
半夜里,我给江迟发了信息,他过了好久才回:没事,老毛病,你又不是不懂。
谭小年去医院看了江迟一次,我一次都没去。要不是老班让我去,我这辈子都不去。谁叫他说何菲菲比我温柔可爱?这我可不认。
结果和何菲菲在医院狭路相逢,我可不想多跟她待上一分钟,扭头就走,没注意,撞上了后面来的人。
谭小年:“刚来就走?”
“想走就走。”
“你不把你写同桌的那篇传世巨作拿给江迟看?”
“没看到我同桌佳人有约?你给我起开。”
与此同时,病房里传来了一声柔柔的呼唤:“你来啦……”
听到何菲菲的声音,我的脑袋嗡嗡的,几乎要炸开来。所以说,温柔可爱的必修课之一就是捏着嗓子装萝莉?
我抬脚刚要走,何菲菲说完了后面两个字:“……表哥。”
我及时调转了方向。
我一脸诧异地望着谭小年:“表哥?”
“对啊,她是我表妹。”
有了这层身份加持,何菲菲好像是变得温柔可爱了一点儿。
江迟在医院挨了一个多星期的针,终于在期末考的前一天解放了。
试卷发下来,江迟万年老二的位置难得被撼动了一下,而我,以微乎其微的零点五分优势,取而代之。
为了庆祝我从第三到第二质的飞跃,我放血请他们下馆子吃了一顿。
何菲菲夸张地说:“你们三个居然是年级前三?”
我微微一笑:“难道你看不出来我们都是长得好看、成绩又好的人在一起玩吗?”
何菲菲把自己期末考的分数条在我面前晃了晃:“我也年级前三,这波你们不亏。”
那张分数条就像是一根刺一样扎在了我心上,连同临走时候,她伸手抓住江迟的那个瞬间,都让我觉得眼睛疼。
“江迟,你明天有空吗?”我听见何菲菲这样问。
我背对着江迟,没有看到他的表情,只隐约听到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盛夏七月,知了在树上懒懒地叫。他穿着白色T恤,背影清瘦,站得笔直。
“我这边有动物园的门票,一起去不?”
按照我十多年来对江迟的了解,他一定会在何菲菲下一个问句到来之际,用高傲却又不失礼貌的委婉拒绝来结束对话的。
我太了解江迟了。
不,是我自诩太了解江迟了。
在谭小年的呼唤声中,我勉强挪动了自己僵硬的脚。像是有一盆冰冷的水把我从头浇到尾,我站在路灯下,手指止不住地发颤。
江迟:“行。”
说完,他回头问我:“一起?”
“才不去。”我气恼得一口回绝。
我太自负,竟然忘了,我认定的了解,不过是所有肉眼可见的,发生在过去的习惯性动作,可人心是看不见的,总会有人出现,打破这自以为是的了解。
3
“我想不通啊。”我把谭小年递给我的门票揉成了一团,“江迟怎么就答应何菲菲了呢!”
“你快松手!票很贵的!”谭小年叫嚣着从我手中夺走了动物园门票,心疼得直呼气,“答应嘛,不就答应了呗!我表妹这么温柔可爱……”
“闭嘴!”
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听到“温柔可爱”这四个字了。
最后还是四个人一起去了动物园。
谭小年不知道从哪里又弄来了两张电影票,硬是拉着我也一起来了动物园。
那天是周末,天热得惊人,动物园的羊肠小道上挤满了人,混合着动物的排泄物在这三十七八度的高温中发酵的气味,熏得我出去之后在洗手间里吐了半个小时。
最终是江迟给我递来一张纸巾。
我接过说了声谢谢,听到他说:“不在空调房好好待着,来动物园受什么罪?”
言下之意,特别不想我来呗。
何菲菲站在一边,眼神飘过来,我当即就恼了:“干吗?动物园又不是你家开的,还不让我来了?”
江迟:“林可惜,我发现你现在无事生非的本事是越来越厉害了。”
我怄气道:“是是是,我最喜欢无事生非了。我这人就这样,一点儿都不善解人意,一点儿也不温柔可爱,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我不知道我那天为什么那么恼,明明江迟也没惹我。
回去的时候谭小年问我:“你怎么又跟江迟吵架了?”
“他就是欠吵。”
“你总要和江迟吵。”他说,“也就只跟他吵。”
是吗?我仔仔细细地把谭小年的话琢磨了一晚上,而后得出一个结论——我确实是只和江迟吵架,除了他,我在别人面前都很怂。
到底是为什么呢?我想了好半天,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我和他认识太久了,嗯,太久太久了。时间长了总要吵架的,我爸和我妈就是这样。
暑假在家宅了两个月,开学初在校园门口,我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穿着粉红色连衣裙的何菲菲。何菲菲转来了我们学校,为此,谭小年家特别给她腾出了一个空房间。
自此,每天中午一起吃饭的食堂餐桌上多出了一个餐盘,放学后一起回家的路灯下又多了一道背着书包的身影。总有男生问我:“高二三班的何菲菲你熟吗?”
看看这些男生多么肤浅,眼里瞧见的只有温柔貌美。
“不熟。”我冷冷地说,抬头正对上江迟的目光。
他在做数学题,思考的间隙,右手手指把玩着无印良品的黑色水笔。
啪的一声,笔落在我面前的桌上。
“不许过线!”我把他的水笔丢了回去。
话音刚落,脑袋就被老班用试卷轻轻地敲了一下:“林可惜,不许欺负你同桌!”
“谁欺负他了……”
“你看看你的线都画到哪里去了?你这不是在霸凌你同桌吗?!”
我一扭头,便看到了快把他逼得坐不下去的三八线。
江迟只是淡定地坐着,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是有点儿惨,我都有点儿看不下去了。
下午自习的时候,我偷偷给江迟塞了一张纸条,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了一行字——晚上请你吃饭。
他很快就回了一句:道歉就免了。
我:谁要跟你道歉?
江迟:那行,我请你吃饭。
那天江迟做值日,我在教室门口等了好久,他背着书包刚出来,不远处走廊上突然传来何菲菲的声音:“江迟,不好了!谭小年在校门口被电动车撞了!”
还吃什么饭啊!
我跟着江迟的步伐,一路赶到了医院。
出租车上,我一直在发抖,谭小年那张笑嘻嘻的脸一直在我脑海里打转。砰的一声,那张好看的脸被鲜血淹没,我浑身一颤,突然意识到我和谭小年也认识很多年了。
从小学开始,他就是我的跟班。班级第一居然是第二的跟班?大家都很费解,包括我在内。
江迟坐在副驾驶座上,转身看着我:“你还好吗?”
“我没事。”我喘了一口气,“我就是很怕……”
“怕谭小年出事?”他又问。
“对。”
江迟转过身去,没再说话。
直到去了医院,看见妈妈穿着白大褂从病房里走出来,微微笑着说没事,我这才放心。谭小年龇牙咧嘴地跟在妈妈后面出来,说:“皮外伤啦。”
我又急又气:“你吓死我了你知道吗!”
“哈哈,林可惜,原来你这么关心我啊。”他调皮地朝我眨了眨眼睛。
“屁话!”我狠狠地捶打着他的肩膀,疼得他嗷嗷直叫,“我不关心你关心谁啊!”
如果当时我抬起头,就能轻而易举地发现,谭小年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不是在看我。我也会发现,与此同时,其实有另外一道目光落在我身上。
那道目光很轻,很细,掺杂着零星的失落和宽慰。欲言又止,逐渐暗淡。
4
之后,大家都进入了紧张的高三冲刺备考阶段。
很长一段时间,江迟的话变得越来越少,我把三八线往自己这里挪了两公分,他分明看见了,可他依旧不说话。
压力极大的时候,江迟的胃病反复发作。江妈妈辞了工作,每天中午准时准点在学校门口等着给他送饭。
在这种万分紧张的时刻里,唯一闲得发慌的只有谭小年。
他的周末时间都花在咖啡店里撸猫,几周后他抱着一只小奶猫在楼下喊我的名字。
我家和江迟家不过一墙之隔。谭小年喊我,江迟自然也听得见。当我穿着拖鞋啪嗒啪嗒往下跑的时候,我看见三楼窗户的灯亮着。
微弱的灯光从窗台边洒下来,我推开那只小奶猫:“谭小年,我这会儿没心情跟你玩哪。你有保送,我没有。”
保送备选人有两个,入选名额却只有一个。
谭小年和江迟从朋友变成竞争对手后,关系一时间变得非常微妙。
A大的保送名额很宝贵,全市只有三个,我们学校占了一个。定向专业限制,不招女生,我一度以为我要亲眼目睹这场兄弟反目成仇的年度大戏,可惜了,两个人,一人闷不吭声,一人满不在乎。
谭小年当然不在乎,只要他想上哪,都能上。可是江迟不是这样,学习强度太大,他的胃病发作的频率很高,妈妈常常半夜里从床上爬起来去医院,他高考能不能正常发挥还是个问题。
我其实希望……谭小年把机会让给江迟。
我知道,他压根不在乎。
只是当我把话说出口的时候,谭小年愣了,他难得收敛了笑容,说:“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在乎?”他的话问出口,我就哽住了,他又说:“你就这么关心江迟吗?”
“我没有……”我低头,“我没那么关心他……”
“那我不让。”
我意识到这样的请求对于谭小年来说不公平,于是我向他道歉,他挥挥手,笑眯眯地带我去吃螺蛳粉。
然而事情还是发生了转折。
A大招生负责人来学校的那天,江迟带来的所有奖状和材料都不翼而飞。文件袋里只有几张废旧的报纸,江迟的脸当即就白了。
监控显示,当天体育课只有一个人中途返回教室,是谭小年。
“谭小年这人的心真脏啊!他不是稳定的年级第一吗?难道还怕公平竞争争不过吗?”
“你不懂,这次A大是定向专业保送招生,谭小年读书是好,但是其他方面确实不如江迟。听说江迟从幼儿园到现在,拿了无数的奖……”
“没想到谭小年是这样的人啊……”
身在风口浪尖的谭小年不卑不亢地说:“我没拿。”
“小年啊,如果你主动承认错误,我们还是会给你机会的……”
“我没拿。”他望着班主任,一字一顿地说,“说了我没拿,那就是没拿。”
江迟在教室里做卷子,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不是谭小年,一定不是他!”
“林可惜。”他很平静地说,“这一次,你总该公平一些了。”
“江迟,你明明知道谭小年不是这样的人,你了解他的……”
他却问我:“你了解他,我也了解他。但是,你了解过我吗?”
监控里单独回到教室的人只有谭小年,如果不是谭小年拿走了江迟的材料,唯一的解释就是江迟自己拿走了材料。
我蓦地松开手。
他站起身,目光黯淡得就快要看不见一丝神采了。
“你从来都是在乎他。林可惜,你总是这样偏心。”
犹如一根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我在江迟的质问中失去了所有反驳的力气。
是的,我总这样偏心。
他却从来都不知道,我到底是为谁偏心。
5
我约何菲菲放学后在咖啡厅见面。
一句寒暄的话都没有,我开门见山地说:“你把江迟的材料还回去。”
她的眼里有一闪而过的错愕,随后很快恢复了平静。
“上学的时候,我们四个一起在肯德基吃的早餐。期间我们三个去了一趟洗手间,你在外面帮我们看书包。”
何菲菲笑了笑:“林可惜,看来你们三个人之中最聪明的是你。”
“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为了江迟好。”她冷冷地看着我,说,“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为江迟好。”
“谭小年是你表哥!”我嚯地站起来,忍不住把手中的咖啡泼在她脸上,“何菲菲,你这样做会害死他的你知道吗?!”
咖啡顺着她的头发往下淌,她红了眼圈,道:“林可惜,同样是朋友,你为什么总是偏心谭小年?偏心得要让我去背这个黑锅?”
背屁的黑锅!我看你就是个锅!
在何菲菲的反衬下,我变成了肥皂剧中的恶毒女配。
“你就这么偏心谭小年吗?”她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
“关你屁事。”我放下杯子,道,“你不去,那就我去。反正我告诉你,你别想栽赃到谭小年头上。”
说完,我转过身,双脚忽如灌了铅一般,再也动不了了。
江迟站在距离我不到三米的地方,他漆黑的眼睛望着我,很沉。
我看见他往前走,从我身边绕过去,在我身后站定。
“你还好吗?”他问和菲菲。
他的声音很柔,和跟我说话的时候截然不同。
我的眼泪突然抑制不住地大滴大滴往下落。
我不好。
我很疼。
最终谭小年还是失去了保送的资格。
也是那时候我才明白,真正的兄弟反目并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惊天动地,他们都很平静。从一开始,不平静的人就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其实何菲菲有句话说得不对,我们三个人中最聪明的不是我,是谭小年。
他比任何当事人和旁观者都清楚,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何菲菲。他没有怀疑过江迟,也没办法抖出何菲菲。
一面是真相,一面是感情。所以他背了黑锅,甩不掉的那种。
而我,托何菲菲在咖啡厅里精湛演技的福,也成功地背了一次黑锅。
我申请调换了同桌,和谭小年坐。路过江迟桌子的时候,还能看见那支黑色炭笔留下的淡淡的痕迹。
高考结束,我和谭小年填报了同一所大学的志愿。
不是A大,尽管我们都能考上。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妈在饭店里摆了几桌,江迟也受到了邀请。我穿着粉红色的蓬蓬裙,就像何菲菲当初穿的那样,走到江迟的面前。
他的手机屏幕亮了,是何菲菲发来的微信。
酒杯在人声鼎沸的背景声中轻轻碰撞,我握着酒杯的手毫无预兆地开始颤抖。
我看到了微信弹窗里那句简短的“我也喜欢你”,那句话像是一把锋利的剪子,硬生生剪断了我和江迟之间最后的羁绊。
中国文字的博大精深就在于,每一个微小的文字背后都暗含着难以启齿的蛛丝马迹。
有了之前的“喜欢”,才会有礼尚往来的“我也”。
我没想到,我和江迟之间近二十年的交情以悲剧收尾,竟是因为那简单的两个笔画。
“再见,江迟。”我对他说,也对自己说。
6
谭小年这个人,说白了,瞎操心。
我严肃地告诉他,我已经是个大学生了。他说,不行,大学太危险。
填报志愿的时候谭小年看着我选的专业,一脸疑惑:“你要去当营养师?”
“对,好职业嘛。”我答。
他其实知道我为什么会选营养师专业,大家都懂,心照不宣。
我在大学里度过了平凡无奇的前两年,唯一的波澜是大三上学期,在学校的中心广场,巨大的LED屏的中控电脑被人黑了,我的自拍照被P成了锥子脸挂在屏幕上,我红着脸站在广场中央看完了整个视频。
谭小年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手捧着花束,在中心广场大声喊我的名字。
天上突然开始飘起了细雨,我指了指谭小年的手机,同时接过了他手中的花。
他曾一度被人推到深渊,成为人们口中的坏人,这一次,我特别不想他再做个失败者了。
我接过了他的花,发出去的消息却是“对不起”。
我说:“不行。谭小年,真的不行。”
“为什么?”谭小年问。
我回忆起高三的暑假,我收拾好行囊准备出发去大学,却在前一天晚上得知了江迟住院的消息。那一次他的胃病比之前要严重得多,听说,他喝了很多酒,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差点儿休克了。
不难打听到何菲菲当时也在酒吧。一个胃如此脆弱的人,为了一个女孩子喝了这么多酒,如果有人说这不是因为爱的勇气,我不信。
当我站在病房的门口,看见江迟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苍白的脸上见不到一丝血色,我这才明白,从一开始,江迟对我就没有有半点儿特别的情感。
我自负地认为自己足够了解他,实际上是自作多情。
隔天我上火车后,收到了江迟给我发来的信息。
他说:林可惜,我住院了。
我回:我知道,我妈昨晚跟我说了。
他说:你在哪里?
我答:火车上。
然后是很长时间的沉默。我握着手机,看窗外的风景不停地后退,终于在火车进站之前感受到了手机的振动。
江迟:一路顺风。
我坐在火车上,捂住眼睛号啕大哭。那时候谭小年看着我,手足无措得像是个孩子。我知道,这对他来说很残忍,可感情里被刺痛的人又何止他一个?
谭小年问我为什么不能和他在一起,我给出的回答是:“我们太熟了。”
“林可惜,其实我一直以为自己能赢过江迟的。”谭小年笑了笑,说,“当我和江迟同样受伤进了医院,你可以三天不去看他,却会紧张害怕地来医院找我,我那时候就想,我赢定了。”
诚如谭小年所说,再套用江迟的理论,是我偏心。
可我是个胆小的人,喜欢这种情绪哪能随随便便就让别人知道?我可以全然不顾旁人的眼光,告诉谭小年,我担心他出事,却不敢告诉江迟,我在医院门口徘徊了千百次,都没敢迈出那最坦诚的一步。
谭小年和江迟都曾问过我同一个问题——你就这么关心他吗?
我可以开诚布公地告诉江迟,我很关心谭小年,是因为那种情感,仅仅止步于对朋友的关怀。我却不能告诉谭小年,我很关心江迟。
我始终无法说出口的那一句关心,正是我这么多年掩埋在心里最深处的秘密。
每个人表达喜欢这种情感的方式都不一样,很多人因为喜欢变得勇敢,却也有一部分人因为喜欢而变得胆小懦弱。
谭小年和何菲菲是前者,而我和江迟却是后者。
7
我在中心广场接过了谭小年的花,全世界的人都以为我和谭小年在一起了。我懒得解释,因为谭小年的存在确实斩断了我身边的很多桃花,避免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当然也有赶不走的桃花,大四的某一天下午,室友从外面回来,告诉我外校有个男生在打听我。按照她的描述,高高瘦瘦,白衬衫,牛仔裤,我一瞬间就想到了一个人。
“我知道你不想谈恋爱,就告诉他你有个男朋友,叫谭小年,很厉害的。”室友顿了顿,问,“不过林可惜,我确实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不谈恋爱啊?你是有喜欢的人吗?”
我笑了笑,没说话。
大四下学期我开始实习,偶然的一次机会从朋友圈得知了江迟去国外的消息。那一批A大的保送生中,他出类拔萃,是全系的骄傲。
也是在那天下午,我见到了何菲菲。
她来找谭小年,我们三个人一起吃了一顿饭。
从谭小年口中,我知道了高三那年那件事的始末。江迟曾想去校长室把那件事揽在身上,却被谭小年拦住了。他们之间达成了一个协议,谭小年选择背黑锅,作为条件,江迟只能一个人去A大。
从一开始,江迟就没有怀疑过谭小年,他早就知道这一切都是何菲菲在捣鬼,可他没有戳破。
“你知道吗?江迟跟你一样怂。”谭小年说,“他说他这胃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要养很久很久,如果养不好,他会拖累你,所以这才答应了我说的条件。可他不知道,你为了帮他,选了营养学。”
何菲菲看着我:“这么多年了,没想到我还是输给了你。我去A大三年,和江迟选了同一个专业,每天我们在一栋教学楼上课,在一张餐桌上吃饭,末了,他临行前想要告别的对象却不是我。”
我的脑海中突然想到室友说的那个人。
如果当时我试着追出去,就会看到江迟穿着白色衬衫和深蓝色的牛仔裤站在学校的梧桐树下难堪的表情,我就能知道,他没有说出口的告别,该有多疼。
他曾因为我下定决心要离开他,在酒吧喝到胃出血。如果不是何菲菲碰巧也在,他连送去医院抢救的机会都没有。
那句“我也喜欢你”的前半句,不过是何菲菲的自我感动——就算你不喜欢我,我也喜欢你。
我订了最快的去意大利的机票。
何菲菲告诉了我江迟所在的学校,漫长的飞机旅程对我来说,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双脚着陆的那一刻,我提着行李箱飞快地往前跑。
我给江迟打电话,这是我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主动给他打电话。电话那端的他愣了很久,声音沙哑得厉害。
“江迟,我在你学校门口。”
有多少次可以拥抱的机会,都被我们一一避开了。
我和江迟曾在暗恋彼此的这条路上经历过无数次离别和错过,历尽千帆之后才最终懂得了勇敢。
学校门口的林荫道上开满了花,我看见穿着整洁校服的江迟正一步一步地向我跑来。
他不知道我很久之前就想拥抱他。
是在很多很多年以前,我被一群幼儿园小朋友围住,他们嘲笑道:“你叫林可惜啊?你爸爸妈妈是不是觉得生了你特别可惜?”他伸出手站在我面前,用稚嫩的声音说道:“林可惜的‘可惜’,是‘可爱’的‘可’,‘疼惜’的‘惜’!是可爱的姑娘值得疼惜的意思!”
他不知道,在那个时候,我就决定要一辈子喜欢他了。
尽管迟了些,好在他总会知道。
更新时间: 2020-09-23 2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