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花凉
1
桑琪每天来教室,身上都会带着一股火锅味,其他同学倒是不会在意,毕竟是打小生活在空气中都飘荡着火锅味的成都,但往周知身旁一坐,周知总是会皱一下眉头。
他打小长在江浙,吃清淡软糯的江浙菜长大。虽说后来和母亲搬到了成都,但仍旧保持着过去的饮食习惯,火锅、冒菜之类基本是不碰的。
但总不能给出别人“能不能换件衣服”的建议,毕竟是一件不礼貌的事情。并且他同桑琪也不算熟,虽说是同桌,却没怎么说过话。
在这个班级里,周知好像和谁都不怎么说话。
不知是他高傲,还是内向。
不过他高傲也是有高傲的理由的,周知是上学期末转过来的,据说学校为了争取这个学生,减免了他所有的学杂费。他三次月考都是年级第一,其中还参加了一次中学生围棋比赛,拿到了青少年组的第一名。
他高高瘦瘦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厚镜片的眼镜,走路的时候也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惯常的书呆子形象。
他怎么和桑琪坐到了一起?因为桑琪的爸妈找过班主任两次,在办公室里长吁短叹:“我这个闺女成绩太差了,孙老师麻烦你多费费心。我们家不差钱,她怎么着也得考上大学吧……”于是安排座位的时候,孙老师就把周知安排到了桑琪身旁。
但好像也没什么用,成绩好的还是成绩好,吊儿郎当的还是吊儿郎当,桑琪的心思根本就不在学习上,没什么动力,也没什么兴趣。
没什么动力也是可以理解的,她家从一个小火锅店开始,十几年来,已经发展成有着数十家店的连锁品牌。大部分人认真学习,也不过是为了挣得一个好的生活,而她本来就拥有了好的生活。
所以她没什么大的理想——“我喜欢成都啊,觉得以后留在这里也挺好的。”
“想做什么?不知道哎,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帮我爸看看店吧,不忙的时候就去熊猫基地看熊猫。”
“考不上大学也没关系吧,看火锅店难道还要大学文凭不成?”
她自然也是不理解身旁这个好似无时无刻都在看书和做题的学霸的,瞄过几眼他的笔记,密密麻麻,又详细又工整。
桑琪和周知虽说是坐在一起,但好像两颗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运行的小星球,并不会有什么交集。
上课的时候,桑琪会偷偷在桌子下玩手机,看到什么有意思的就忍不住哈哈大笑。偶尔忍不住的时候她会拿出来同周知分享一下,周知瞄一眼,总也找不到笑点在哪里。桑琪忍不住抱怨:“哎呀,你这人,真无趣。”
她理解不了周知的无趣,周知也理解不了桑琪的快乐。
晚上和母亲坐在一起吃饭,方桌上摆着三菜一汤,周知刚一坐下,母亲的眉头便皱了起来:“衬衫弄脏了,换一件。”
袖口处确实沾上了一点墨水,周知顺从地点点头,起身走到自己的卧室,打开衣柜。
衣柜里的每件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一丁点褶皱都没有。
他换了件衣服重新坐下,母亲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给他夹菜:“来,多吃点鱼,对身体好。”
周知点头:“嗯,妈,你也多吃点。”
也只是说说而已,明知道她哪里可能多吃。
四十多岁的女人,保持身材和容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有很多年都保持着极少的饭量,中午不过吃一些水煮青菜,淀粉类的东西几乎是碰都不碰的。
她年轻时候是话剧团的台柱子,孔雀一般骄傲的人,当时的追求者众多。她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嫁给了周勋,原本以为这一生都会如同自己在舞台上那般光彩耀眼、众星拱月,谁料上演的却是另一种剧情。
婚后第六年,周勋提出了离婚,说是实在忍受不了她的苛刻。
轻微的洁癖与强迫症,所有的东西都要求井井有条,对自己的外在形象有着近乎严苛的要求,连同把这种要求加在了每一个家庭成员身上。
她当然不肯离婚,同周勋纠缠了许久,直到一年半以后,周勋在外旅游遭遇车祸。新闻报道出来,同他一起坐在车里的,是一个在她眼里庸俗不堪的年轻女郎。
那时周家的生意也已经衰落,外债累累,她一个女人背负起了这所有的债务。
话剧演员这种职业向来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她离开舞台多年,纵使还有才华和身段,舞台上却已没有了位置。她在百货商场里做过服装导购,也做过一个阶段的配音,还做过一段时间的家政。周知记得那个时候,自己趴在桌子上写作业,母亲在镜子前试衣服。过往的大衣挑出来穿在身上,没有多余的钱买化妆品,但口红总还是要涂的。她转身对周知说一句“好好写作业”,再挺直脊背走出去。
还清债务之后,她带着周知从上海搬到了成都。
2
桑琪虽说成绩不好,但爱说爱笑,在班上人缘不错。
十七岁生日的时候,她挨个邀请同学:“周六晚上来我家吃火锅,宽窄巷子里的那家店,那家店店面大……”
问到周知的时候,他原本想找理由拒绝的,可桑琪难得诚恳:“是只有一次的十七岁生日哎,希望自己的同桌可以在场。”
是午后,周知转过头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她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阳光很强烈,照得她的睫毛根根分明,周知心中有些恍惚和奇怪——母亲从小就不准他吃垃圾食品,不准吃辣的,说是对身体和皮肤不好。可眼前这个经常吃火锅的女孩是怎么拥有这样如陶瓷一般的皮肤的呢?
他晃神了那么一小会儿,嘴里吐出来的两个字就变成了:“好啊。”
桑琪当即咧开嘴笑了起来。
答应下来之后,他却还是要在心中盘算,母亲那边要如何开口才好。
周六晚上,给他安排的有钢琴课。
他原本对钢琴并没什么兴趣,但从小受母亲的安排,倒也习惯性听从。况且,母亲的那句话并没有什么错:“我都是为了你好。”
母亲从小培养他便颇费心力,他倒也成熟懂事,一直以来都是周遭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自然也能理解和相信那句话是为了自己好。
从小便被母亲教导,人活在世上,一定要有掌控自己人生的能力,认准自己的目标便埋头向前,万不可走错路。
周五中午同母亲相对而坐吃饭,背景音乐是英文歌曲。除此之外,便是碗筷碰撞的声音。
这也是母亲的要求:“吃饭的时候就专注地吃饭,不要玩手机,也不要说说笑笑。”
吃完之后他才抬起头来,对母亲说:“明天晚上的钢琴课能不能推迟一次?”
母亲边收拾碗筷边问道:“怎么了?”
撒谎总是有些艰难的,他的话语有些磕磕绊绊:“学校有些事情……”
“什么事情?”母亲是一定要问出个究竟的。
他把提前准备好的说辞拿出来:“市里的演讲比赛,要组织一起练习一下。”
也的确是有一场演讲比赛的,他先前就同母亲提起过。母亲在心中盘算了片刻,点点头:“那行,我打电话和赵老师说一下。”
为了掩盖心虚,周知赶紧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虽说是找好了理由,但对于去不去,他总还是有些犹豫。他同班里大部分同学都不熟,热闹的场合又不习惯……然而下午来到班里坐下,看桑琪转过脸嬉笑着同他说“说好了呀,明天晚上可一定要来”的时候,所有的担忧与犹豫,好像在那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桑琪的脸圆圆的,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像是很开心的样子。
周知心里有些疑惑,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会这么容易开心。却也有一些羡慕,甚至在那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种想法——真希望这笑容能一直挂在她的脸上。
晚上把功课都温习完之后,他起身在书架前站了一会儿,从中间抽出来一本书。
是一本未曾拆封的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可以作为生日礼物。
说来好笑,那竟是周知第一次吃火锅。
火锅店专门把二楼留出来给桑琪接待同学,大部分同学之间早已形成了小帮派,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
周知没有伙伴,也没有朋友,坐在那里有些尴尬。
桑琪却是注意到了,旁人邀请她她也没过去,就坐在了周知那桌,还坐在了他的对面。
她原本就爱说爱笑,桌子上顿时热闹了许多,一袋子火锅底料倒进清汤里,红通通的花椒,厚味重油,煮沸之后,满是咕噜声和白汽。
同学其实都蛮容易相处的,张罗着一起把切好的牛羊肉倒进锅里,喜欢吃猪脑的倒进去猪脑,还有人开始涮起了毛肚。桑琪夹了一块毛肚放到周知面前的碗中,他一放进嘴里便感觉一股辛辣的味道。基本上没吃过辣的他立即转过身咳嗽起来,满脸通红。
桑琪觉得好笑:“你不能吃辣?”
“没怎么吃过,”周知有些不好意思,“火锅也没吃过。”
桑琪瞪大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这么好吃的东西,来来,今天一定要敞开肚皮来吃。”
竟真的美味无比,除了麻辣,还有浓厚的香味,捞出来的火候正好,蘸上酱料放入口中,鲜嫩无比。
记忆中,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每顿吃什么都有着严格的规定,一定要按照健康的原则来,母亲会严格计算热量。别的小孩子热衷的肯德基、麦当劳,母亲是从来不会给他买的:“以后要想成功,可是要懂得控制自己的欲望的。”
想到母亲的时候他有些微微的愧疚,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她那张严肃的脸。
但他毕竟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而已,放纵自己去吃一顿火锅,好像也并不是多不堪的欲望。
镜片上面起了一层白汽,坐在自己对面的桑琪嬉笑着,径直伸出手去帮他把眼镜给摘了下来。
她的指尖触碰到了周知的鼻梁,周知的心中缓缓升腾出来一种奇妙的感觉。
他握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中,同桑琪四目相对的时候,桑琪也微微愣了一下。
她同周知成为同桌也有不短的时间了,他在她心中的形象好像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然而此刻,她离他如此近,摘掉鼻梁上的眼镜之后,那双眼睛变得异常清晰。
是好看的桃花眼,微微往上翘的眼尾,睫毛又长又黑,根根分明。
桑琪的心中“咯噔”了一下,微微一颤。
那晚,桑琪收到了各式各样的生日礼物,周知不知道自己的那本莎士比亚会不会被她注意到。
然而他还是很开心,从宽窄巷子坐公交车回家的时候,一路上心中都涌动着奇妙的情绪。
即便是很小心翼翼的动作,也还是吵醒了刚刚睡下的母亲,她问了句:“回来了?”
周知有些心虚,应声之后就蹿到自己的房间里。
他把外套脱下来,挂在阳台风口处,饱满得好像一张张开的帆,等待着夜风吹散沾染在衣服上的火锅味。
隔日周知坐在教室里,捧着手中的英语书,却总觉得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带着那股熟悉的火锅味的桑琪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下。
3
少年不了解心动,把它当成洪水猛兽般避之不及的东西。好在他原本也是个理性自律的人,能努力控制住任何细微的情绪。
很快就是月考,成绩出来之后重新排了座位,换了一个女生坐在周知身边。
女生哪一点都和桑琪不一样,很瘦削,不大爱说话,很努力,成绩也很好。
不再有原本让他困扰的火锅味,新同桌每天穿的衣服都干干净净,散发出的是茉莉味洗衣粉的清香。
他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但他也并未有太多精力去追寻自己情绪上的蛛丝马迹,母亲的叮咛时刻在耳边响起,他知道最重要的仍旧是自己的成绩。
若不是桑琪家的那场变故,也许他和她仍旧会像是两条平行的轨迹,缺少交集。
火锅店门上贴上了封条,是当地质监局查封的,被指涉嫌利用废弃油脂生产食用油,相关涉事人员全部被依法刑拘。
连带牵扯出来的,还有诸多经济上的问题,偷税漏税,送礼行贿。甚至于表面上风光的火锅店也早已负债累累。
有好多天,上课的时候,周知有意无意地抬起头来,桑琪的座位都是空的。
她再出现已经是十来天以后,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神里原先飞扬的神采全都不见,整个人好似被抽光了精气神一般。
推门进来的那一瞬间,原先人声鼎沸的教室里好像被注入了冷水,一下子安静下来。
众人投过去的目光中,有指责的,有同情的,有愤怒的,有好奇的。
桑琪的眼神从众人脸上飘过,同周知的目光也有那么一瞬间的触碰。
生怕眼神会泄露太多心事,周知当即把头低了下去。
下课的时候从桑琪身旁走过,她身上也不再有浓郁的火锅味。
父亲在押待审,火锅店全被查封,往日里不识愁滋味的少女仿佛被一下子丢到铁血世界里。剑未配妥,出门已是江湖。
是某天晚自习放学,周知俯下身子收拾东西,再抬起头的时候,却发现桑琪正站在自己面前。
她手里拿着练习册,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往周知面前推了推:“这道题目你能给我讲一讲吗?”
周知愣了一下,赶紧“嗯”了一声,低头看起题目来。
是很基础的题目,但也确实是她从未认真学习过的,功课拉下了太多。
周知采用了最简单的一种方法给她讲明白,桑琪连忙道谢,之后又轻轻叹了口气:“我前阵子见过我爸一面,他对我说以后只能靠自己了,让我认真读书……可我真的太笨了。”
周知向来缺乏自如地表达情绪的能力,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教室里已经没什么人,两人沉默地收拾着自己的书包。
快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停下脚步来,转身看向桑琪:“我给你补课吧。”
那是这些天里,他第一次看到桑琪笑。
在多年以后的某个深夜,桑琪刷微博的时候看到过一个话题,说你有没有什么时候担心自己是别人的拖累?
那时桑琪已经同周知分了手,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却还是他帮自己补课的这件事。
记忆中那是一个特别热的夏天,教室里的风扇“咯吱咯吱”转动着,周知盯着她写下一个个方程式,再教她答题。
原本计划是用一个下午的时间,然而两人却在教室待到很晚。直到教室门被推开,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周知抬起头来,喊了一声“妈”。
看到周知在教室里,她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看到了坐在他旁边的桑琪,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嫌弃和责怪。
当时的桑琪原本以为补习只是一件小事情,直到看到那个眼神,她才依稀明白,他要为这件事情承载什么。
周知站起身来:“没事儿,今天先到这里,走啦。”
原本以为第二天再见面的时候周知会同自己说些什么,不能再帮她补课了……觉得有点耽误自己的时间……一直进步也不大之类的。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仍然在每天放学之后花一个小时,然后每周周六的下午给她补课。
她的基础确实太差,所以进步很慢。
但终归还是在慢慢进步着。
家中当然是会遇到阻力的,那晚周知收拾了书包跟在母亲身后,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异常压抑,她沉默着,他也沉默着。
进门之后,他发现桌子上摆着饭菜,原本是等他回来吃的。
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拿起筷子之时,母亲开口道:“你和那个女生在谈恋爱?”
周知连忙摇头:“没有,只是同学,帮她补课……”
母亲随后说起了别的事情:“前些日子我帮你洗衣服,外套上一股火锅味。”
周知垂下头去,没有应答。
她叹了口气:“妈妈这些年有多辛苦你不是不知道,可是把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你这也快高考了,哪里还有精力给别人补课……”
“妈,”周知的声音轻微,“你放心好了。”
人的精力终归还是有限的,分出一部分给桑琪,自己就要更辛苦一些。
可他却觉得并没有什么,看到桑琪因为哪怕一点成绩的进步而开心的时候,便觉得所有的辛苦都甘之如饴。
桑琪父亲的审判下来了,锒铛入狱,家中一时之间也是负债累累。
生意场上向来是树倒猢狲散,父亲先前的朋友莫不是避之不及,没有一个肯伸出援手。
或许是因为类似的经历,周知对她的处境颇能感同身受。
“没关系的,”有一回桑琪因为总也理解不了那部分数学题忽然掉下眼泪的时候,周知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我会一直帮你的。”
4
进入高三以来,课业繁重了许多。周知虽说成绩很好,却也背负着更高的期待,所以从不敢松懈。
桑琪的成绩也在慢慢往前追赶,虽说仍旧不能算是好学生,但分数上倒也看得过去了。
有个周六的下午,结束完那天定语从句的补习,周知收拾书本起身的时候,桑琪开口道:“周知,我请你吃顿饭吧。”
周知连忙拒绝:“不用,不用。”
“一定要吃。”桑琪的神情和语气都很坚定。
周知看向她,莫名地想起一年多以前同她吃的那顿火锅,冒出来的雾气好像成都经常有的白雾。她咧开嘴笑出声来,面庞生动而明亮。
他的心软了一下,在那一瞬间,他忘记了母亲冷着的脸,也忘记了家中应当已经摆上桌的饭菜,点了点头。
那晚他们去的地方是有着各种各样小吃的锦里,周知往日里哪里吃过这些路边摊,钵钵鸡、冰粉、麻辣兔头,每一个放在嘴里都觉得味道极好。
锦里的小巷子永远人满为患,周知和桑琪一人拿着一串糖葫芦走在人群中。熙熙攘攘的人群让两个人必须肩并肩地走在一起,胳膊触碰到一起。拐角的时候有一块石头,桑琪没有注意,磕绊了一下,周知本能地伸出手去拉住她:“哎,小心。”
他的手就这样抓住了她的,那一瞬间,好像这周遭鼎沸的人声都不存在一般。整条巷子,整个锦里,整个成都,都只有她和他。
反应过来之后又赶紧松开,两个人都恢复了方才的样子,盯着各自的脚尖,面无表情地走着。
回家的路上,周知心中的情绪很复杂。
有开心,也有不安与忐忑。
果不其然,他推开家门的时候,母亲正裹着披肩坐在沙发上,面庞清冷,正等着周知回来。
周知还未来得及开口,她那不容置疑的声音已经响起:“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那个女孩,我不准你再替她补课。”
周知的嘴角动了动,想开口反驳:“妈……”
她却已经一下子站起身来,顺手将沙发旁茶几上的桌布拉扯下来,玻璃杯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而后变成了碎片。
因为太过生气,她的嘴唇微微有些颤抖:“你想和你爸一样气死我吗?”
周知垂下头去:“好,我知道了。”
她后来冷静下来,同他分析利弊——
“那个女孩我也打听了一下,周知,你知道吗?爱情这种东西有的时候的确是美好的,但有些时候它只能是人生的拖累。”
翌日,放学铃敲响的时候,桑琪转过头去,把眼神投向了周知。
周知即使是低着头,也还是察觉到了那个眼神。
他却不知该如何面对,许久都没有抬起头来。
是听到身旁敲打玻璃的声音,有人喊他的名字:“周知。”
他抬起头一看,竟是母亲。
她是来接他一道回家的。
他站在那里出神的空当,母亲又敲了敲玻璃:“快点,家里做了夜宵。”
他收拾好书包,从桑琪身旁走过的时候,脚步微微放慢了一些,一声细微的“对不起”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
那场补课没有再继续下去。
坐在教室里,偶尔周知抬起头的时候,仍旧会看到桑琪的背影。
她有的时候在咬着一支笔思考,有的时候在埋头做题,碰到不会的题目的时候,眉头会微微蹙起。
周知特别害怕看到她眉头蹙起,那个时候他的心底总会涌起一股愧疚之情,觉得是自己的缘故。
两周后,桑琪来到教室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将书包塞进桌洞的时候,伸手摸到了里面有硬硬的东西。
她拿出来一看,是两本笔记本。
有些疑惑地打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迹,一本英语、一本数学,包含高考所有的备考知识点。
是周知的字体。
这是他熬了好几个通宵抄下来的。
桑琪觉得自己的鼻子有些酸。
5
高考因为要布置考场,通常会提前两三天放假。
最后一个下午,班主任在讲台上念着每个学生的考场,教室里乱糟糟的,大家都在纷纷交谈。
“高考完准备干什么?”
“想去看海啊,你呢?”
“每天通宵打游戏。”
“你在哪个考场?”
“一中。”
周知还是安安静静地坐着,翻阅着自己手中的笔记本,后来不知怎的抬起头来看向了桑琪,却正好看到她的目光。
那是补课停止下来之后,他们第一次这样四目相对。
好像所有的隔阂都消弭了,桑琪笑笑,比画出一个“加油”的口型,周知也冲她比画了一个。
那个夏天异常闷热,走进考场的时候伴随着树上焦灼的蝉鸣声。
但周知却是不怕的,他觉得所有的一切自己都已经准备好了,这是属于他的战场。
而他也知道自己一定会成功。
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有班级聚餐,周知向母亲请示,母亲罕见地批准了:“别喝酒就行。”
那天很多人都喝了酒,酒店里乱糟糟的。周知觉得有点闷,悄悄起身走到了外面的院落中。
桑琪不知是什么时候跟着出来的,没有了高考的压力,也摆脱了高中生的身份,两人能说的话好像多了许多。
周知问桑琪考得怎么样,桑琪垂下头去:“我已经尽力了。”
“尽力就足够了。”周知说道,“你想去哪里读大学?”
“我也不知道,你呢?”
“去北京吧,我妈一直都希望我去北京。”
桑琪喝了一些酒,忽然觉得胸膛中涌动着莫名的情绪,有很多话想对周知说。于是她喊出他的名字:“周知。”
周知转过脸去看她:“嗯?”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她好像什么都不需要多说,什么也不需要多问。
那天的月亮真温柔。
6
周知是那一年的成都高考状元,几乎是预料之内的事情。收到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母亲很高兴,破天荒地带他到外面吃饭,还允许他喝了一些酒。
母亲也喝了一些,话便多了一些:“小知,妈知道你以后肯定会有出息的,只要你能有出息,妈的心血就没有白费……进了大学你也不能松懈,以后不管是出国留学还是读研读博,妈都会供着你……”
他觉得心里有些沉重,也有些感动,低着头夹菜,轻轻“嗯”了一声。
母亲像想起了什么:“你以前帮忙补课的那个女孩考得怎么样?”
桑琪紧赶慢赶,好歹达到了三本的分数线。她没有去成北京,就留在了成都读书。
两人在那个暑假见过几面,那个时候桑琪也已经有了爱看书的习惯,周知也喜欢从网上看一些好笑的段子。两人又结伴逛了一次锦里,桑琪提到了当初周知送她的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问周知最喜欢哪一首。周知笑笑:“是那首《我可否将你比做一个夏日》。”
“我可否将你比做一个夏日,你比夏季更可爱更温和……”他情不自禁地背诵了起来。
桑琪微微红了脸,轻轻叹了口气:“不在一个地方读书,不知道还能不能见上面了呢。”
“我会回来看你的。”周知立即接上了这句话,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桑琪咧开嘴笑了起来:“我也可以去北京找你玩。”
而周知却并没有太多时间回来。进入最顶端的学府,周围都是跟自己一样优秀的人,周知的学业压力更大,脑海中时刻回荡着母亲的鞭策。
没有时间回来,桑琪便过去看他。
她课余时间在成都的一家火锅店打工,一个月下来能存够来回的车票钱。周知有时也心疼她这样往返,向她保证:“下次我一定回去看你。”
然而太忙了,他总是太忙了。
参加大学生英语竞赛,跟着导师申请项目,泡在实验室里做实验,他进入大学之后,人生的列车丝毫没有停下来,反而开上了更快的车道。
有一次桑琪来看他,陪他在实验室里做实验。空闲的时候两个人聊起了未来:“周知,你以后想在哪里生活啊?”
“想出国,去美国,那样能发展更好。”周知下意识地回答,并未察觉到身旁的桑琪的眼里的黯然。
“琪琪也好好努力,不是打算考研吗?考到北京来,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出国读书……”
这世间,原本就是有人期盼遥远星辰,有人喜爱热汤被窝,属于他的那片天空终究还是太遥远了啊。桑琪听得到自己胸膛中一声缥缈的叹息。
我也想努力追赶你,可有的时候,属于你的那片天空还是太遥远了……
而她甚至都没有等到过周知的一句表白。
很多个时刻,她确信他也是喜欢自己的,但他从未表白过。
7
桑琪上大四的那一年,父亲因为表现良好提前出狱,但数年的牢狱生活已经让他的身体差了很多。彼时周知已经拿到了国外心仪院校的录取通知,而一月份的那场研究生入学考试,桑琪考虑了良久,没有参加。
她不能离开成都。她喜欢这个阴雨的南方小城,也并不想离开它。
她是在电话里告诉周知这个消息的,周知一时间有些怅然:“为什么?你准备了这么久……”
桑琪叹了口气:“周知,我太累了,我真的追赶不上你的脚步……”
一向冷静理智的男孩在电话那端几欲流下泪来:“可是我并没有想让你追赶上,我这么努力地往前走,就是希望以后可以给你足够的庇护啊……”
她同周知相识数年,这是她唯一一次看到他失控。
然而桑琪还是在这边挂断了电话。
却没有想到,那天晚上从打工的店里回到学校的时候是夜里十点钟,她在宿舍楼下看到了周知。
彼时他们已经有两三个月没见,他还是高高瘦瘦的,站在昏黄的路灯下。
抬起头看到她,他开口喊了一声:“琪琪。”
桑琪的眼泪差点就掉了下来。
但她脑海中倏忽浮现的,是那天深夜,打工的火锅店打烊的时候,有一个女人推门走进来,在她面前站定。
是周知的母亲。
她说话并不严厉,却让桑琪毫无招架之力。大抵是什么意思呢?周知有自己的路要走,每一步都是很清晰坚定的,他的人生经不起拖累……
没错,她用的是这个词,拖累。
她原先也是被父亲宠在手心的女孩啊,她轻轻咬住嘴唇:“阿姨,我都明白。”
周知的眼神炽热,大踏步走过来站在她面前:“琪琪,我不去美国了,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都可以陪着你。”
说不震动是不可能的,聪明人拿出一腔愚勇的时刻,总是分外动人。
但这些年,托他的福,她也已经长成了理性克制的大人。
她笑了笑:“好了,别乱说了,还没吃饭吧?一起吃个火锅吧。”
学校门口通宵营业的火锅店里,他们吃了一顿热腾腾的火锅。
桑琪爱说爱笑,好像还是和十七岁一样,好像他们的故事都才刚刚开始。
但她却在心里清楚地知道,一切都已经落幕,他值得更好的人生。
周知去美国的那日,桑琪正在医院里照顾卧床的父亲,中间出去了一趟买夜宵,抬起头的时候,天上正是一轮明月。
谢谢你让我拖累了这么久,可是因为太喜欢你了,所以不能再拖累你了。
好在你与我人生交汇的瞬间,有过温柔的月色。
那月色照亮过你,也照亮过我。
更新时间: 2022-08-19 2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