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一场全世界最悲伤的恋爱

发布时间: 2020-01-27 21:01

分类:青春爱情 / 睡前故事

谈一场全世界最悲伤的恋爱

文/秦桃

他那些准备带进坟墓的秘密,在那一晚,终于暴露在天光下,功亏一篑。

楔子

乔又梨做了一场梦。

她在一片迷雾森林里迷路了,四下阒然,犹如鬼蜮。惊惧交加时,她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她循着声音而去,几点星火穿云破雾般地照进来,冲淡了大雾。她走了出去,只见一片托着橘色日轮的粼粼湖泊豁然出现在眼前,而那声音却消失了。

她在湖边大喊:“你是谁?”却无人回应。

乔又梨惊醒了,果然摸到满脸泪水。江淮被她吵醒,睡眼惺忪地将她搂进怀里,低声说:“做噩梦了?”

乔又梨愣了几秒,恍惚地点头,又摇头。她想起来了,那不是噩梦,那是她心底的回音,是她的愧疚,是她永远无法弥补的亏欠。

那个在梦里唤她名字的声音,来自她的少年——叶随。

【1】如果不是遇到乔又梨,叶随短暂的一生,也只有这样了
乔又梨十三岁那年,上完暑假补习班,乔医生准备带她去游乐园参加暑期嘉年华活动时,接到一个电话。然后嘉年华之行就泡汤了。

就是那个电话让乔又梨遇到了叶随,从此,两人命运,一生欢喜痛哭,都牢牢系在了一起。

乔又梨的爸爸乔医生是全国有名的心脏科教授,而叶随是他最小的一个病人。

在这之前,乔又梨就经常听乔医生提到这个名字。他说叶随患的是一种罕见的心脏缺陷疾病,如果没有合适的心脏移植,预计只能活到二十岁。

都说医生见惯了生离死别,早该波澜不惊了,但乔医生每次说到叶随时,言辞间都是惋惜、怜悯。乔又梨好奇心旺盛,那日缠着乔医生,也去了叶家。

粉雕玉琢的小孩,戴着氧气罩,闭眼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得快和雪白床单融为一体,但那如蝴蝶停歇在眼睑上般的睫毛微微颤动,浓密纤长,只一眼便可推测,那双眼眸睁开,“蝴蝶”展翅翩跹时,该有多漂亮。

回程路上,乔又梨还是有点惋惜的,因为直到乔医生检查完,叶随都未睁开眼。她正唉声叹气时,乔医生开口了:“小乔,我可能不能陪你去嘉年华了。叶随的病情不太稳定,暑假里我每天都要上门复查。”

听到这话,乔又梨反而雀跃道:“没事,我和你一起去。”

那年暑假,乔家父女成了叶家常客。乔又梨也如愿以偿,见到了清醒的叶随。那双眼不是想象中的如漆似墨的深黑,而是寡淡的烟灰色,虽淡漠,倒和他精致的长相相得益彰。

乔又梨跟着乔医生去了叶宅半个月,除了同乔医生一问一答的交流,叶随没多说过半句无关的话,更是视天天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的乔又梨如空气。

乔又梨觉得叶随像设定了程序的机器人,而只有她爸爸才知道解锁机器人的密码。乔又梨将这想法说出来时,乔医生笑了:“小随只是太孤独了。”

对了,是孤独。后知后觉的乔又梨终于意识到问题的症结所在。孤独的不仅仅是叶随,连带那座没半点烟火气的别墅小楼也是。

她去了叶家这么久,除了一个照料叶随生活起居的老保姆,从未见过叶随的家人。

乔又梨问乔医生:“他爸妈呢?”

乔医生没什么表情地说:“他爸妈平时不和他住在一起。”

什么叫不和他住在一起?在乔又梨有限的认知里,父母和孩子就应该在一起,他们是血脉至亲,是不可分割的牵绊。

很久以后,乔又梨才懂,叶随之所以不同父母住在一起,是因为叶随这个没有未来的小孩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他就像被关在华丽的笼子里的被主人遗忘的金丝雀,看似什么都不缺、什么都拥有,其实缺了童真,缺了心,缺了对明天的期待。

如果不是遇到乔又梨,叶随短暂的一生,也只有这样了。

【2】他忽然害怕了,害怕再一次被抛弃
乔又梨从小喜欢猫猫狗狗,但她妈妈对宠物毛过敏,所以,她只得忍痛割爱,转而在小区楼下喂食流浪猫狗。每次乔又梨在院子里一唤,一群猫狗从四处蜂拥而来的场面,堪称壮观。

猫群里有一只小橘猫,在乔又梨喂养它的第二年,吃不下饭,日渐消瘦。乔又梨送它去宠物医院,被告知它得了食道癌。后来,它几乎连水都喝不下。在乔医生的建议下,乔又梨哭着送它去了宠物医院安乐死。

乔医生说她这是典型的同情心泛滥,不仅对小猫小狗这样,对叶随也是这样。

知道叶随一个人住在那栋房子里后,但凡乔医生去给叶随复诊,她必定跟着去。很多时候,她都像演独角戏一样,在叶随面前喋喋不休地讲一些在学校发生的趣事,自己笑得前仰后合,而叶随却木然地看着她,烟灰色的眼眸里起了薄薄的雾,看不出情绪。

长此以往,饶是开朗如乔又梨,也品出了挫败的滋味。乔医生安慰她:“小乔,以后你不要跟着我来了。你马上要升初中了,多花点心思学习,小随这孩子……”

乔医生没有说完,但乔又梨知道他想说什么——孤僻、寡言、敏感、不合群。可这些乔又梨都知道啊。很多时候她也想放弃,但每当这个念头闪现时,她就会想起那只小橘猫,想起它努力求生时的挣扎,想起它望向自己时全然信任与依赖的眼神。

它想要活着,可最后,她还是放弃了它。这一次,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她也不想放弃。但现实再一次击碎了她的信念。

暑假快结束时,乔又梨在乔医生的档案夹里看到了叶随的病历,知道三天后就是叶随的十一岁生日。于是,她翻看了几个教程,第一次烤戚风蛋糕就成功了,再铺上厚厚的奶油,点缀新鲜的草莓,看上去卖相竟意外不错。

叶随生日那天,乔医生要到外地开一个研讨会,乔又梨独自去了叶家。

那片别墅区很大,下了车还要步行二十分钟。夏日阳光毒辣,即便黄昏将至,也晒得乔又梨面孔发红。她到叶家别墅,按下门铃,一分钟……十分钟……半个小时过去了,都毫无回音。

这太不正常了,叶家不可能没人在。有时老保姆会外出购买食材,但叶随是整日都待在家里的……乔又梨的心揪在一起,她转身朝物业处奔去。

当安保人员用备用钥匙打开房门时,乔又梨早就狼狈不堪,额前的碎发湿漉漉地黏在一起,因跑得急摔了一跤,雪白碎花棉裙上沾满了污迹,膝盖也蹭破了皮。

而她担心出意外的那个人,安然无恙地坐在卧室里,捣鼓一个相机。

人散了,蛋糕的奶油也化了,从包装盒里黏黏腻腻地漏出来,像灰心到绝望的眼泪。乔又梨盯着叶随:“你听到门铃声了吗?”

他没有回应。“你听到了吧。”乔又梨笑了笑,只是笑得比哭还难看,“那你为什么不开门?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

委屈、失望、难过,千丝万缕的情绪,经过一下午的灼晒,终于发酵成心灰。乔又梨走近几步,弯腰将蛋糕放在他面前的矮桌上,说了一句:“小随,生日快乐。”她直起身,透过未拉严的天鹅绒窗帘的缝隙,看着渐渐西落的夕阳,然后说:“我走了。”

在这两个月里,每次离开前,乔又梨都会说“我走了”,但每次他都没回应。这次也一样。

她转身,那一刻没能看到叶随皲裂的假面。他望着她的背影,淡漠双眼里渐渐显露出些许情绪,越积越厚,最后浓雾凝结成形,像要落下一场雨来。

叶随敏感地察觉到,这个“我走了”和以往的是不一样的。他忽然害怕了,害怕再一次被抛弃。

叶随肩膀微颤,嘴唇开合了几次,但半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没人知道他是在叫她的名字,还是在说“不要走”。

走到房门口时,乔又梨听到“扑通”一声响,回头,只见叶随捂着胸口,痛苦地蜷缩在地上。

【3】他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
后来,在很多年里,叶随每年过生日都指定要吃乔又梨亲手做的蛋糕,哪怕她的手艺早就跟不上潮流。

看着理直气壮的叶随,乔又梨觉得既好气又好笑:“叶随,你把我当成你老妈子了?”

叶随睁着一双无辜的小鹿眼看着她:“可,又梨姐,这是你答应我的。”

如果时光倒回到初识的那个夏天,乔又梨肯定想不到,像木偶娃娃一样没有表情、不爱说话的叶随,在打开心扉后,会有这样的一面——卸下心防,全身心地依赖她。这让她想起了那只小橘猫。

那年,叶随突如其来地休克,幸好乔又梨跟着乔医生学过一些急救知识,在救护车赶来前,一直对叶随进行心肺复苏按压。

连医生也夸她,在黄金四分钟里对病人进行了应急救助,极大地提高了病人的存活率。

在医学上,心脏病的黄金抢救时间是四分钟。如果在四分钟之内得不到抢救,病人会进入生物学死亡阶段,生还希望极其渺茫。

叶随渡过一劫后,对乔又梨的态度也好了很多——愿意同她交流了,虽然第一句话依然不太讨喜,是他醒来后对乔又梨说:“我要吃蛋糕。”

那是夜里十一点,他的生日还未过。乔又梨哭笑不得,恨不得揍这个跩跩的小孩一顿,不过看着他苍白、瘦削的脸,又心软了下来:“等你好了,我们就回去吃。”

几个小时前,乔医生听说叶随休克的事,开车从邻省赶了回来,并打了电话通知叶随的父母。那是乔又梨第一次体会到亲情的淡薄。她看着自己父亲面上的表情由平静变成急怒,随后搁下一句“他是你们的儿子,不是我的”,便挂了电话。

乔又梨问乔医生:“他们说了什么?”

乔医生脸上没什么表情:“叶先生说他在美国陪妻子待产,暂时回不来,让我代为照顾。”

那时,乔又梨终于知道,为什么叶随会是这副冷漠、黯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叶随出院后,蛋糕早已腐坏。他看着糊成一团的蛋糕,眼底写满了可惜,乔又梨安慰他:“没事,以后我每年都给你做蛋糕。”

于是,叶随拿了鸡毛当令箭,每年都不放过乔又梨。有时乔又梨怠惰,和他打商量:“要不今年我们去商店买?商店里的比我做的好……”

话未说完就被叶随打断,一句“你答应过我的”堵得乔又梨哑口无言。她觉得既心累又好笑,转身去做蛋糕,颇有一种“自家孩子,自己不宠谁宠”的认命心态。

乔又梨觉得叶随有点“两面派”,明明嗜甜如命,却死活不肯吃汤圆。

那年元宵节,知道依然只有叶随一个人在家,连老保姆都回家过节时,乔医生便接他来自己家过节。

那天,乔妈妈做了满桌的菜,虽然叶随脸上没什么大的表情,话也不是很多,但乔又梨从他微抿着的唇,还有连喝几碗鸡汤的频率,还是看出了他的开心。

不过,这极力掩饰的开心终止在一碗汤圆上。叶随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碗,没动。乔又梨问:“你怎么不吃?”

叶随抬头看她:“……我不喜欢汤圆。”

乔又梨:“元宵节怎么能不吃汤圆?吃了汤圆,未来一年家人才会团团圆圆、健健康康。”

叶随:“……”

乔又梨见他为难,退让一步:“要不,就吃一颗,求个好兆头。”

其实,乔又梨本没有抱什么期望,没想到叶随踟蹰几秒后,还是将一颗汤圆放进了嘴里,那皱在一起的小脸看得乔医生直笑:“小随,不想吃就不吃,没必要什么都听你又梨姐的,她这个人有点强迫症。”

乔又梨:“……”她有点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

叶随在二十岁前,每年元宵节都是同乔又梨一起过的。他喜欢同她在一起,仿佛每个时间点都是甜的,除了吃汤圆的那一秒。

那黏牙、甜腻的触感,总会让他想起他妈妈喂六岁的他吃汤圆时,汤圆卡在喉咙里那窒息的感觉。那是他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在那之后,他反倒不惧怕死亡了。

那时,他妈妈却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又将一颗汤圆送到他嘴边,全然未注意到他的异样……那是他无法诉出口的噩梦起源。

即便这样,只要乔又梨能开心,哪怕再不能忍受,每年一颗的汤圆,不需乔又梨催促,他都会自觉吃下。

这是乔又梨期望他“健康圆满,一年后能迎来下一年”的愿望。

他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

【4】她在等待,等待一场生与死的判决
乔又梨十九岁时,没有随着乔医生的脚步学医,而是选择留在本市读历史专业。她这样选择,叶随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

六年,叶随对她来说,已经是亲人,是她卸不下的责任。

虽然这些年,叶随发病的次数急剧减少,但他们都知道,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心脏做移植手术,他这副身躯只会一天天崩坏。他的每一天都走在生命的倒计时上,而她余生还有很长的时光,她想陪他走过每一寸短暂光阴。

叶随也知道,乔又梨为他放弃了什么。

在乔又梨填高考志愿那天,他看着乔又梨翻看了各地医学院的资料,奈何本地没好的医学院校,于是她退而求其次,填了本地学校的历史专业。那时,他其实是开心的。

最后,叶随还是艰难地说:“其实,你不用顾及我,你应该去学医,乔医生也想你继承他衣钵的。”

乔又梨笑了笑,安慰他:“瞎想什么呢!第一,我本来就挺喜欢研究中外历史的;第二,我太感性,容易被感情牵扯着走,当医生对我来说并不是最好的选择;第三……”她冲他眨了眨眼,“我也舍不得离开小随你啊。”

“舍不得”,多动听的词语。那一刻,暖暖的阳光洒下来,悄悄爬上少年的耳根,将瓷白染得通红。

乔又梨未想过她和医生有不解之缘,她虽没成为医生,最后却成为医生的家属。

那医生叫江淮,是乔医生带的一名才毕业的实习生。

乔又梨大二上半学期,十七岁的叶随又病倒了,这次比哪次都来势汹汹——心脏衰竭,并伴随着一系列并发症。医院几度下了病危通知,那一张张薄如蝉翼的纸,压得乔又梨喘不过气来。

恐惧到极处,人反而丧失了情绪。她死盯着“手术中”那块鲜红的灯牌,眼睛干涩得像被粗砺的风沙刮过。时间被拉长,一门之隔,她在等待,等待一场生与死的判决。

江淮就是那时出现的。他蹲在她面前,将一杯热水递到她面前,说:“你放心,手术会成功的。”

乔又梨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听着温柔如同抚慰的声音,看着眼前那张带着淡淡笑意的脸,像忽然被触碰到了心上某个开关,干涩许久的眼眶流出泪来。她不堪重负地低下头,将脑袋抵在他肩头。

江淮愣了几秒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会好起来。”

兴许是老天眷顾,叶随顺利渡过一劫。他从急救室被推出来后,昏睡了五天才醒。睁眼的瞬间就看到乔又梨似喜似悲的脸,他勉强扯了扯嘴角,虚弱地说:“又梨姐,我饿了,我想吃咖喱饭。”

乔又梨还未回应,一道带着笑的清朗男声横插进来:“咖喱饭可不行,你几天没吃东西了,只能喝粥。”

乔又梨附和道:“对,只有粥可以选择。”

叶随这才注意到乔又梨身边还站着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无框眼镜的年轻男人,斯文儒雅。叶随却无端觉得看他很不顺眼。

他没有理睬江淮,继续对乔又梨说:“那,粥要加很多红枣,甜甜的那种。”

乔又梨忙说好,又转头问江淮:“江医生,医院附近有卖红枣粥的地方吗?”

“有一家。我轮班时间也要结束了,等下我带你去。”他冲乔又梨微微一笑,又说,“你们感情很好啊。”

乔又梨脸上竟露出几分羞涩的表情:“小随是我弟弟,我当然要对他好。”

【5】他还是狠不下心毁了她的人生
如果早知道乔又梨会和江淮在一起,叶随怎么也不会出国治疗。他宁愿自私、卑鄙一点,用病痛博取她的怜悯,用虚弱牵绊住她的目光,哪怕拉着她一起毁灭,也不愿她和其他人在一起。

但世界上最难预测的就是“早知道”。

叶随住院的第七天,这些年鲜少出现的他的父母来了。

随行的还有一个五岁的小男孩,俨然一个缩小版的叶随,但乔又梨怎么都喜欢不起来。那男孩眉目间的天真无邪,她从未在叶随脸上见过,她甚至想,是这个孩子夺走了本该属于叶随的生活。

叶家父母是来带叶随出国治疗的,他们说国外有更好的医疗条件,更适合叶随后续的恢复和调养。

那一刻,一向平和的乔又梨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现在你们一家完满,所以良心不安了,就想着来弥补小随了。但小随是个人啊,不是你们想要就要、想扔就扔的东西。”她甚至霸道地宣布,“小随不会跟你们走的,你们根本不配为人父母!”

叱咤商场、善于诡辩的叶氏夫妇,被一个小丫头劈头盖脸地斥责,却反驳不出一句话来。

叶随小时候也是渴望过亲情的,但一声声叹息、一次次忽视后,他心中的期盼被吹熄了。但要他做出抉择的时候,短暂犹豫后,他还是选择了和他们一起离开。

那是乔又梨第一次对他生气,她说:“你为什么还要跟他们走?”

九月的风软绵绵地吹进来,空气中的窒闷和消毒水的味道被吹散了一些,叶随看了看镶嵌在窗框里那一片夜空,对于这样的他,世界仿佛也只有这么大了。

“因为我想活得久一点。”叶随轻轻说,他想陪在乔又梨身边的时间更久一些。

叶随在美国待了半年,身体状况稍微稳定后就迫不及待地回国,机票恰好定在元宵节前几天。在机场来接他的不只有乔又梨,还有江淮。他看着他们,最后目光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

他站在原地没动,乔又梨给了他一个拥抱,放开后,仰头细细打量他:“我们小随又长高了。”

那晚,乔阿姨做了满桌菜,都是叶随喜欢的口味。春节的气息还未散尽,不时有烟火在夜空里炸开。饭后,乔医生问了叶随这半年在国外的情况,叶随说着、听着,心绪却被乔又梨晃来晃去的身影牵扯着。

一切和过往别无二致,如果忽略碍眼的江淮。

叶随心底涌起一股浓浓的困倦和疲惫。不需要多说,乔又梨和江淮的事,大家都知道,显然只有他被蒙在鼓里。

晚上十一点,江淮离开后,叶随终于有时间同乔又梨独处。他们坐在阳台上,看着未熄的烟火明明灭灭,湮灭又燃起。那一刻,叶随觉得他的生命就如这烟火,只是待燃烧尽后,不知是否会有人记得。

那时,他突然有种冲动——他想不顾一切地告诉乔又梨,他喜欢她,喜欢了好久好久。话在嘴边辗转着,最后化成唇边一抹自嘲的笑。他还是狠不下心毁了她的人生。

“他对你好吗?”

“好。”简单一个字,叶随却听出了满溢的幸福感。他想,选择守口如瓶还是对的。

人的一生有太多的选择,那一刻,他只能选择不爱她,但始终抑制不了心底渴望接近她的躁动。

他说:“这几天你有时间吗?带我到处去逛逛。半年没回来,就觉得这座城市变了样。”

乔又梨为难道:“我后天……要和江淮去他家见父母。小随,抱歉。”

叶随抿了抿唇,提了一个自己都觉得荒谬的请求:“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乔又梨诧异地看着他,他轻笑了一声:“妨碍你们了?”她连忙摇头,解释:“只是他家在青海湖边上,我怕你受不了高原气候。”

夜越来越浓,叶随烟灰色的眼眸似也被夜色晕染,辨不清情绪。

“不会。这半年,我身体很好。”他顿了一下,才呓语般地说,“青海湖啊,我一直想去的。”

【6】这是我们的约定
十九岁那年,叶随找到合适的心脏,心脏移植手术也出乎意料的顺利。这一次,他终于走在了死神的前面。

医生宣布手术成功时,乔又梨透过监护室的玻璃,远远看着叶随沉睡的脸,哭得不能自已。她觉得自己像做了一场梦,梦境越美,越害怕梦醒后的幻灭。江淮抱着她,笑得温柔:“开心的事,哭什么哭。”

她一遍遍同江淮确认:“小随是好了吗?”

江淮一遍遍宠溺又无奈地回道:“好了,他好起来了,你也解脱了。”

其实,乔又梨并没有解脱。

心脏移植手术后的一年里最容易出现排斥反应,能安然渡过这一关才能保证存活率。那一年,乔又梨忙得晕头转向,要准备毕业论文、找工作、谈恋爱,还要时时关注叶随的状况。

幸运的是,那一年,叶随身体恢复得特别好。

叶随二十岁那年的元宵节,他们还是一起过的。这次只有他们两个,乔医生和乔阿姨度假去了,江淮有个手术,不能回来。

这是他们过的最简单的一个元宵节,几盒外卖、两碗汤圆摆上桌就凑合一顿,但谁也没在意。不,叶随还是在意的,他看着碗里那枚孤零零的汤圆,依旧犯难。

“我都好了,汤圆可不可以不吃了?”

“不行!”乔又梨霸道地说,“不仅现在要吃,五年后、十年后、二十年后的元宵节,我们还要一起吃汤圆。”

说完,她朝他伸出小指:“这是我们的约定,所以你不能爽约。”

叶随笑了,那笑容明亮得像冬去春回时,冰消雪融后,那颗最亮的星星。那一刻,他暂时忘却了烦恼,用小指缠上她的,摇了摇,轻声说:“不爽约。”

彼时,叶随甚至想,只要能经常看到她,哪怕难熬的苦与痛只有他一个人独尝,他也能甘之如饴地咽下。

但先与他约定的人,成了先爽约的人。

那晚乔又梨太高兴了,偷偷开了乔医生珍藏多年的茅台。她也给叶随斟了一杯度数极低的果酒。两人并肩坐在阳台上,一杯接一杯地对饮。

乔又梨问叶随:“现在你好了,想过未来的生活吗?”

“我……爸妈希望我去美国,和他们一起生活。”

听到这话,乔又梨依然愤懑。虽然心脏的供体是叶氏夫妇找到的,但乔又梨依然不待见他们,那感觉就像自己培养多年的花,好不容易结出了果实,最后却被其他人摘取了。

她哼了一声:“他们想得美!”

叶随笑道:“我不会去的。其实我以前也做过白日梦,如果等我好了,我要带着我喜欢的人去看看这个世界,看看山河湖海。”

“喜欢的人?那你要努力了。”几两黄汤下肚后,乔又梨酒劲上来了,咯咯直笑。

那是叶随第一次喝酒,淡淡的果香萦绕在唇齿间,看着乔又梨的笑脸也有点迷蒙。他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那么急促,那么猛烈,好像又崩坏了。

鬼使神差地,他竟偏过头,靠近她,将唇贴上了她的。那个吻,不过短暂的一秒,却在两人心里炸开,酝酿出不一样的情绪。

乔又梨蓦地站起来,没看叶随,说:“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这是乔又梨第一次赶他走。往常在乔家待晚了,他都是直接留宿在客房的。对叶随而言,那个不大的客房,比起那栋森冷的别墅,更像一个家。

他那些积压在心底的,苦苦压抑着的,准备带进坟墓的秘密,在那一晚,终于暴露在天光下,功亏一篑。

【7】不被人铭记的时光
乔又梨和江淮的婚期定下来了,在她二十四岁那年。

她再一次同江淮回了青海湖。江淮的小妹见到乔又梨时,眼睛直往她身后瞟。江淮拍了拍她的脑袋,问:“你看什么?”

“叶随哥哥这次怎么没有来?”

江淮说:“叶随哥哥啊,他去更好的地方了。”

小妹失望地嘀咕:“有什么地方比我们这里更好?以前小哥哥还和我说,他很喜欢这里呢。”

乔又梨又想起了那年在青海湖的时光。叶随很喜欢青海湖,常躺在湖边的草甸上晒太阳。江淮的小妹特别黏他,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乔又梨知道叶随不喜欢和不熟的人相处,还怕叶随嫌小妹烦,没想到他竟和小妹相处得特别融洽。小妹汉语不好,他们一大一小,鸡同鸭讲也能聊去半日时光。

那时,乔又梨还对江淮说小妹是颜控,长大后一不小心就会被帅哥勾走了。江淮高深莫测地笑了笑,眼底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不会的,是你这个小弟太祸水了。”

这话不假,他们离开时,小妹哭得死去活来。那辆来接他们的皮卡载着他们渐渐走远,叶随双手拢在嘴边,喊道:“小妹要记得我,我叫叶随,落叶的叶,随波逐流的随。”

乔又梨不喜欢他这样解释他的名字,纠正道:“叶是树叶的叶,随是随心所欲的随。”她希望她的少年这一生都能随心所欲,心想事成。

叶随以笑为回应,没有答话。

时隔多年,乔又梨后知后觉地明白他那刻的笑容和缄默包含了多少落寞。怎么可能心想事成,他自始至终孤独一人。

那年元宵节后,叶随就离开了。他在全世界流浪,给她寄回在各地拍的照片,有时是山川落日,有时是漆黑夜空中的一点星,有时是被岁月腐蚀的斑驳旧墙,甚至是蜷缩在天桥下裹着报纸睡觉的流浪汉。

他称这些为“不被人铭记的时光”。

照片中最多的是湖泊,各色各样的湖泊,或壮阔似海,或渺小如塘,但每一处都是无双景色。

信封上工工整整地写着他当时所在地方的地址。乔又梨想,他或许是在等她的回信,但两年过去了,她一次也没有回过他的来信。

小妹知道乔又梨要和江淮结婚了,一迭声地问“叶随哥哥会来吗”,那双圆圆的眼睛里是不加掩饰的期待。

乔又梨问小妹:“你叶随哥哥是不是给你下迷药了?这么久了,你还记得他。”

小妹眨眨眼,神秘兮兮地说:“因为叶随哥哥对我说过,他最害怕别人忘了他,所以我要记得他。”

乔又梨愣了愣。那天,她在青海湖畔坐了好久,旧日风吹了许久,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她忽然就释怀了。

兴许比起她不能回应他的感情,他更怕的是被孤零零地流放,被她如陌生人般对待,直至有一天消失在她的记忆里。

那天,乔又梨发出了一条消息,然后静静地坐在青海湖边。两年里,她对他的信件置若罔闻,而今心中那根刺软化消融后,她终于主动发出了两年来,唯一一条短信。

她静静等待着她心中少年的回信,轻轻叹气——

两年。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两年了。

【8】叶随走出了她的世界,没再回头
乔又梨结婚时,叶随没来参加婚礼。

乔又梨既心酸又欣慰,心酸的是,她一生一次的婚礼,竟不能和他分享;欣慰的是,他终于从她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

在青海湖发的那条短信,她很快收到了回信。那是一条彩信,叶随黑了许多,同一个漂亮的白人姑娘头挨头靠在一起,笑得明朗。他用短信表述了自己现在很幸福,也祝她幸福。

在那之后,两人有了各自的生活,便日渐断了联系。

乔又梨二十七岁那年怀孕了,辞掉了原来的工作,又耐不住闲,在朋友的培训机构寻了一份教外国友人汉语的工作。

她的第一个学生是一个叫Tina的法国女孩,金发碧眼。Tina会一些简单的中文,对中国历史文化也很感兴趣,两人渐渐成了朋友。

Tina是个开朗爱笑的姑娘,穿衣随性时尚,但脖子上用一根细长的蓝布绳挂着一个磨损严重的旧式手机,紧贴着心脏。

乔又梨喜欢听Tina说她这些年当背包客的经历,说她遇过的人、见过的风景,还有在旅途中爱上的男孩。

说起那个男孩时,她漂亮的碧绿色眼睛里漾着潮湿而又缱绻的波纹。乔又梨能看出她很爱那个男孩。但为什么他们没在一起,乔又梨想,可能是分手了。

有一次,乔又梨带了自己新酿的果酒给Tina,Tina笑着大赞美味,后来微醺时,她一遍一遍地用法语说“J'ai envie de toi”。

起初乔又梨没听懂,直到她用蹩脚的汉语说了一句“我想你了”,乔又梨才明白她在想念她失去的男孩。她无法安慰,只对Tina说:“想他了就回去找他。”

Tina抬头望着乔又梨,那眼神深沉而又专注,像透过她在看其他什么人:“但,他已经不在了。”

那天,Tina第一次仔细地同乔又梨说起那个她在路途中遇到的男孩子。她说他笑起来时眼中有星星,她说他经常怀念家乡。

她说,他们在旅途中曾遭遇泥石流,被困在山野中。滂沱冷雨里,她冻得发抖,他将自己的外套脱下给她挡雨,自己却淋了一夜。在那场雨中,他发烧感染,她才知道他身有旧疾。他在医院熬了一个多月,还是没有挺过去,在夏末离世,没来得及度过他二十二岁的生日。

乔又梨听完后无限唏嘘:“他一定很爱你。”

Tina沉默了好久,似哭似笑地勾了勾唇:“不,他不爱我。他有爱的人,但他不得不离开她。”

Tina在中国过的元宵节,点名要吃汤圆。乔又梨见她吃得香甜,说:“在中国,汤圆有团圆美满的寓意。”

倏地,大颗的泪从Tina眼中滚落。乔又梨吃惊道:“你怎么了?”

Tina抹了一把脸,朝她笑道:“太好吃了,又梨姐。”

乔又梨没有注意到,那一刻,她没叫自己“老师”,而是叫的“又梨姐”。

Tina在乔又梨家住了一晚,隔天就离开中国了。乔又梨挺着大肚子去送她,她温柔地摸了摸乔又梨的肚子,落下一个吻,轻声说:“宝宝,长大后要保护妈妈啊。”

那一刻,乔又梨微微动容,她对Tina说:“忘记吧。”

Tina歪着头看了她两秒,问:“老师,你有忘不掉的人吗?”

乔又梨沉默良久,而后答道:“有。”

“我也有啊,他就是我忘不掉的人,而且……他也不想被人遗忘。”Tina笑了,然后倒退着对乔又梨挥手,说,“又梨姐,再见了。”

那一刻,阳光明晃晃地洒落在Tina白皙的脸上,乔又梨有点恍惚,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但最后,思绪落在了那句“再见”上。

时光好像倒退到了许多年前,她站在阳台的阴影里,看着叶随站在楼下,朦胧灯光笼罩在他身上,像挥之不去的忧伤。他站了一夜。最后,在晨光熹微之时,她看见他抬头望向她的窗户,嘴唇开合,分明在说:又梨姐,再见了。

就是那天,叶随走出了她的世界,没再回头。

几天后,乔又梨在阳台的矮几上发现了Tina挂在脖子上的旧手机。她给Tina打电话要地址,想寄过去,Tina却说:“不用了,你留着吧,就当……我送你的礼物。”

那时,手机里传来了空旷的风声,将Tina的声音吹得断断续续,仿若哭泣。

尾声
叶随的最后一段时间,每天被病痛折磨,只有Tina陪着他。对她,叶随是愧疚的,但他给不了她想要的,于是越发沉默。唯一的慰藉就是那个藏了他所有秘密的手机——一条条未曾发出、静静躺在草稿箱的信息。

——又到元宵节了,我有乖乖吃汤圆,只是不能和你在一起,有点寂寞。

——又梨姐,如果我在他之前告诉你我喜欢你,有没有可能你会喜欢我,有没有可能你会和我在一起?

——我今天又休克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但我梦到了你,好像犯病的感觉也不是那么坏了。

——J'ai envie de toi.

……

最后一条未发出短信,是在他收到乔又梨那条写着“小随,下周我要结婚了,你能来吗?八月也是你生日,希望你能回家,我很想你”的消息后编写的。

那一刻,他多想如他的名字一样活得随心所欲,但最后,他还是将真心深埋起来。

那条被遗弃的信息写的是:可不可以不结婚?

而乔又梨收到的是:又梨姐,我遇到了能伴我一生的人。我答应陪她去南非看长颈鹿,可能去不了了。虽然我不能见证你的幸福,但你要一直幸福下去啊。

他的生命终止在二十二岁前夕。他孤独地躺在医院,收到喜欢的人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消息,那一刻,他想起了一些旧事。

小小的男孩蜷缩于黑暗里,对明天不抱期待,直到一个女孩推开门,走了进来,她对他笑,笑容里蕴藏着阳光。

然后,她将他从黑暗里拉了出来,她成了他的救世主。

多美的梦,他微笑着在梦中安眠,再没醒过来。

彼时,坐在青海湖畔,看着湛蓝湖泊和连绵远山的乔又梨收到叶随的短信。

乔又梨看了很久,轻轻笑了,心底的重负一扫而空。

她并不知大洋彼岸,她的少年重归于黑暗。他的骨灰被撒进了密歇根湖里,他的墓碑上刻着他短暂又热烈的一生:

青海湖是你们的湖泊,却不是我的。

我一直寻找我的那片湖——

愿它能涤荡我的孤独,让我与星辰同在,与你同在。

编辑/眸眸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20-09-05 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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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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