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那夏
【1】
家姐来接我的那天,刚下过一场雨。
葬礼结束后,我独自躺在床上发呆。一想到过了今日,这个本不算家的地方也再不能容纳我,心中除了伤感,更多的是恐惧。
一阵门帘掀动的声响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惶惶地投去视线,就看见那个在葬礼上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瘦高女人正在收伞。那油伞上绘了很好看的荷花,粉白粉白的,栩栩如生。
“是唐允梵?”
我没说话。她也就不再求证,转而伸出头,摸了摸我额头上刚刚凝血的伤口。
“听隔壁阿婆说,你刚和巷子里的其他孩子打了架,怎么了?”
我仍不说话。她大概觉得无趣,微微勾起嘴角:“果真是小孩。”
她的武断惹恼了我,我愤慨地抬头:“我才没有你说的那么幼稚!我打他们,是因为他们乱讲话!”
“哦?他们讲什么了?”她干脆坐在床沿,似乎对我的答案很有兴趣。
“他们说,我没人要了。”
“难道不是吗?不然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淡淡一笑,又凑近一些,我这才看清她的脸。
家姐长了双狭长而上挑的眼,睫毛密而长,肌肤胜雪,嘴唇也薄薄的。总的来说,是薄情的面相。
我感觉太阳穴突突在跳,她真是个刻薄的坏女人。坏女人起身打量了一下这间空荡荡的屋子,思索片刻后,转过头看我:“起来收拾收拾吧,跟我走,至少,我不会随便抛下你。”
“我凭什么信你?”我硬着脖子,眼眶有点红,“别以为我不晓得你是谁,你只是我妈前男友的女儿,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也不生气,又走回床前,冷淡地盯着我:“的确如此,但是,你还有别的去处吗?”
我所有的虚张声势顷刻偃旗息鼓,没错,眼下我如果不接受她的好意,那就只能流落街头或是被送入孤儿院了。
所以僵持到最后,我还是默不吭声地跟着家姐走了。
家姐叫的出租车停在了巷口,我想了想,上了前座。雨依然下着,家姐始终没说话,我悄悄从后视镜窥视她的脸,发现她闭上眼睛竟然睡着了。那把漂亮的油伞静静地躺在她的脚边,伞上的荷花似乎也跟着她一起坠入了宁静的梦乡。
真是个奇怪的女人啊,我想。
这一年,家姐二十五岁,我十五。
一场突如其来的葬礼将我们此后的命运紧紧拴在了一起,而那时,我还浑然未知。
【2】
我讨厌我妈,在世时,她就是个活得不怎么清醒的女人。
十八岁未婚生下我,因为太年轻,便不负责任地把我寄养在年迈的外婆家。她陆续跟过好几个男人,家姐的父亲,便是其中之一。
自然,我妈也没能跟家姐的父亲长相厮守。那个老酒鬼死于一场醉后斗殴,那年家姐十八岁,我妈料理完老酒鬼的后事不久,便匆忙嫁给了如今这位与她一起遭遇车祸去世的老实人。 老实人念我可怜,把刚刚经历外婆去世打击的我接到了身边。但他或许是太老实了,所以时时刻刻眼中都流露着对我的嫌弃。
谁会喜欢一个生父不明的野孩子呢?我能理解他的感受,所以我更加不懂家姐。
下了车,我却迟迟不肯动。家姐叹了口气:“你妈做饭的手艺不错,尤其是松鼠鳜鱼做得特别好。过去她为我做了三年饭,如今就当还她那份情吧。”
说罢,家姐打开门,一把将我拽了进去。家姐进浴室拿了条毛巾塞给我:“去洗澡,我讨厌脏兮兮的小孩。”
家姐不富庶。她靠做油伞为生,即便她做的伞既结实又精致,画工也精湛,但油伞毕竟只是附庸风雅的艺术品。而生活,从来不是由美支撑。
我因此越发不安,直到家姐替我联系好新学校,我的恐惧感终于彻底爆发了。
一整天,我都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
“你在怕什么?”晚饭时,家姐来敲门。
我将脸紧紧贴着门板,试图从她的说话声中听出情绪,却是徒劳。良久,家姐依然平静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看来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那如果我告诉你,你妈曾从我那酒鬼老爸手下救过我一条命,你会不会心安理得些?我这人向来讨厌亏欠别人,哪怕是个死人的情也得还回去。”
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好意?家姐的答案理所应当,我却莫名有些难过。不过,到底还是松了口气。
又过了一阵,我总算鼓起勇气开了门。
“还我是要谢谢你,肯收留我。”我垂着头,不敢看她的表情。
但她好像根本不稀罕我的谢意,随意“嗯”了一声:“既然你肯出来,今后就得叫我一声‘姐’,至少到你成年,都得这么叫。”
“好。”
就这样,我正式住进了家姐家。我叫她一声“姐”,就仿佛她真的成了我生命中唯一的至亲。
我们得相依为命。
【3】
渐渐地,我意识到家姐是个两面派。
因为她对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都会笑。客人来家里取伞,她笑;隔壁阿姨来家里借针线,她笑;就连对着街边流浪的猫狗,她都不吝啬半点笑容。但家姐从不对我笑。
看见我山河一片红的成绩单,家姐面无表情;看见我乱七八糟的房间,家姐也装没看见;就算发现我故意摔烂水杯想引起她的责难,家姐也懒得骂我。她对待我,始终像个冷眼旁观的陌生人。
我感到沮丧,或许家姐其实非常讨厌我,只是她的原则逼迫她收留了我。我太了解不被接纳的痛苦,也逐渐意识到,这不是属于我的地方。
那么属于我的地方在哪儿呢?我茫然地走在人群熙攘的街头,发现自己竟无处可去。真可笑啊,却又无可奈何。有人愿意给我三餐食宿,我还在奢求什么呢?想到这里,我默默地转身,朝家姐家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客厅里的灯没开,透过半掩的房门,我能看见房里正在忙着制伞的家姐的背影。
“回来迟了的人没有晚饭吃。”依然是那个冷淡得令人发指的声音。
我突然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一口气冲到家姐的面前,夺过她手中的伞骨,定定地望着她。
良久,家姐缓缓抬起头:“是想我对你笑吗?”
我一怔,脸一下变得通红,被拆穿心思的窘迫令我无处遁形。
家姐微微挑眉:“那你就拿出能让我笑的资本啊。我对客人笑,因为客人能给我带来收入;我对隔壁的阿婆笑,因为阿婆没事总往我这里送家里种的小菜;我对阿猫阿狗笑,那是因为它们会对我叫,讨我欢心。那么你呢,你能为我做什么?”
霎时间,我脑海中一片空白。一无所有的我能为家姐做什么?我为自己的幼稚感到羞愧。
一夕之间,我和自己置了气。我想看家姐的笑容,不仅仅是因为想被她肯定,更因为,她笑起来是那么好看。
还记得有个黄昏,外面下着雨,家姐撑着伞去巷子里喂那些流浪猫狗。几个孩子大笑着跑过她身边,溅起一地水花。她下意识地回过头,雨雾中的笑容像含苞待放的荷花,隐隐绰绰。 我一生之中,头一次明白何谓美得惊心动魄。
那天之后,我逐渐收敛起曾经的坏毛病,也把所有胡思乱想的时间统统挪到了课本上。我不是那种特别有天分的人,所以直到冬天,我的成绩才费劲地爬到年级前三十名。
放榜的傍晚,家姐破天荒地给我打了电话:“下了课在学校等我。”
“做什么?”
“带你吃好的。”电话里的家姐,第一次对我笑了。
虽然我看不见她笑起来的模样,但我知道,一定很美很美。
【4】
家姐带我去了家别致的饭馆,活了十六年,我还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
一时间,我的肢体变得生硬,倒是家姐落落大方,把贵得令人咂舌的菜单递给我:“不用客气,既然带你来了,多贵我都付得起。”
不得不说,家姐是个矛盾的人。我见过她和人做生意的样子,总是锱铢必较,仿佛钻进了钱眼里。但对待我的学费开销,家姐却从来没有皱过一下眉头。
吃过饭,我随家姐去收银台结账,家姐本在还价,突然间,一个身影掠过门口,还没等我看清楚,家姐已转身追了出去。
等我好不容易赶到家姐身边,我几乎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家姐整个人瘫坐在地上,脸上紫了一大块,嘴角似乎还淌着血。我赶紧蹲下身去扶家姐,一抬头,就看见那个打伤了家姐的老家伙,此刻正居高临下挑衅地看着我们:“早跟你说过了,我借你老子的钱,轮不到你来讨!”
我只感觉浑身气血上涌,等反应过来,已一拳打在了那家伙的眼睛上。
他痛得龇牙咧嘴,当即大叫起来:“杀人了,有人要杀人了!”
我呆呆地站在那儿,还没弄清楚状况,便被家姐一把拽住,飞快地跑走了。
“为什么要逃跑?”我不解,但更多的是愤怒,“明明是他动手在先,我帮你报仇了,你为什么还要拽着我逃跑?你平时对我不是很厉害吗,为什么现在这么懦弱!”
过了好久,家姐总算缓过劲来,这才艰难地开口:“所以我说你是个孩子……那个老流氓什么都不会,但颠倒是非、无理取闹是一流,说不定就闹上警局了。而你还是个学生……”家姐的声调渐渐小了,“我不希望因为我给你带来无妄之灾,搞不好他会闹得你连学都不能上了。”
“那就不上好了,也比受这种委屈强!”我想也没想,脱口吼道。
“啪”!家姐一个巴掌打在我的脸上,我整个人呆住了。
“不上学!你是想和我一样做个没本事、天天看人脸色吃饭的手艺人吗?”
我没想过家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突然鼻子一酸。见我想哭,家姐不由分说地狠狠捏住了我的鼻子:“是男人就不许哭!你不是说我懦弱吗?那么你就变得强大起来啊,保护我啊。” “一言为定!”我脖子一硬,眼眶红了。
“一言为定。”家姐顿了顿,开心地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家姐笑,可不知为何,我只觉悲伤。那一夜,家姐早早地上床睡了,而我却偷偷在家姐的门前靠了一整晚。
也不知是梦是真,我似乎听到了家姐的哭声。
她哭起来真难听啊,我想,我再也不要家姐哭了。
【5】
十六岁的夏天,我总算没有辜负家姐的期望,以全年级第三的成绩,考进了城中最好的高中。
整个夏天,家姐的心情看上去都很好,时常没事绘着伞面,便不自觉地哼起歌来。哼得多了,我便发现了家姐的秘密。其实她五音不全,一首好好的歌总是被她哼得面目全非。但我却舍不得点破,总觉得这样自我陶醉的家姐和平时比起来,多了份难得的可爱。
偶尔我想,家姐或许还是那个家姐,而我,却已不知不觉发生了很多变化。最直观的一点便是,我的身高开始飞快地拔节,眼看就要超过家姐。
八月,家姐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套高中的课本,勒令我在家预习。每个下午,她在房间里伏案工作,我便猫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书。
临近傍晚,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我走过去一看,又是隔壁的阿婆。最近她总是频繁拜访,还揣着各式各样的照片。我假装正襟危坐,心思却已飞得老远。
恍然间,我记起,原来家姐已经二十六岁了。
“你要去相亲吗?”我凑到家姐身旁。
家姐笑吟吟地扫了我一眼,轻哼道:“怎么,是担心没人看上我?”
“是啊,是啊,”她的笑容令我莫名感到烦躁,“你看你脾气不好,又没什么文化,还很势力,谁这么瞎,会看上你。”
家姐画画的手猛地一颤,颜料滴在了雪白的伞面上。
我自知失言,赶紧道歉:“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家姐扬起头,定定地道,“仔细想想,你说的也都是实话。不过呢,就算这样,我也得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说罢,家姐将那张弄脏的伞面挪开,重新铺了张新的,又继续画画。我站在一旁,张嘴想说什么,心里却堵得慌,最后扭头默默走了。
那天以后,家姐开始正式相亲。又过了没多久,隔壁阿婆见到我,乐呵呵地将我拽到一旁:
“悄悄跟你说,你姐恋爱啦!真替她高兴。这姑娘啊,刀子嘴豆腐心,要是能嫁个好人家,我也算是放心了……”
阿婆还在絮叨,我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抬起头望天,试图将快要涌出来的眼泪给逼回去。
家姐曾说,是男人就不许哭。
所以,我不能哭。
当天晚上,学校打来电话,希望我确认住读还是走读。家姐正背对着我扎伞骨,我想起阿婆下午的话,想到家中今后可能出现一个陌生的男人,不禁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要住读。” 直到挂断电话,家姐都没有回头。
奇怪的是,余下的整个假期里,那个和家姐恋爱的男人都没有出现过。有一瞬间,我甚至怀疑是阿婆骗了我,但我已来不及反悔。
九月初,家姐送我去学校,我坐在床边发呆,家姐依然能够一眼洞穿我的心思:“你放心,在你成年之前,我都不会带他回来。”
我愣了愣,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
办好入学手续后,家姐坚持要送我去宿舍。同寝室的男生见家姐忙上忙下替我整理床铺,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角,对我使眼色:“谁啊?”
“我姐。”
“嘿,是个美人。”他套近乎般地赞叹道,我却狠狠剜了他一眼。
我说过,在不知不觉中,我已发生了很多变化。而不喜欢别人关注家姐,便是其中之一。
【6】
那之后好几个月,我都没回家。一方面是因为学业忙,另一方面,则是怕撞见传说中家姐的男朋友。尽管家姐已向我保证过,但我依然觉得别扭。每次家姐问我回不回家,我总是找理由搪塞。到最后家姐已懒得问了,只每周托人给我送一次鸡汤。
就这样,当我接到隔壁阿婆打来的电话时,期中考试已经结束了。
阿婆的声音听上去慌慌张张的:“小唐,你姐她前两天出门受伤了,但她说你要考试,非不让我跟你说。你现在考完了,就赶紧回来看看吧……”
我推开家门的时候,家姐正坐在窗前发呆。
秋天的雨缠绵阴冷,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台灯。家姐看见我,好像也不是很惊讶:“逃课?”
我没吭声,她笑了:“仅此一次。”
我这才看清,她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你怎么了?”我咬住唇。
“给客人送伞回来摔了一跤。”她是不以为意的语气。
我突然觉得生气:“为什么这么不小心?”
“年纪大了,难免眼花。”家姐耸耸肩。
我这才想起,家姐二十七岁的生日已经在上个月过去了。而我因为闹别扭,甚至都没有跟她说一声“生日快乐”。
“你是在害怕变老吗?”沉默许久后,我开口。
家姐微笑着将视线挪开:“怕啊。”
“不要怕……我娶你。”
等我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我已经吻上了家姐的唇。
家姐的嘴唇很柔软,也很冰冷。
我们俩都在颤抖。
只不过一秒,家姐就推开我,干咳了几声,笑道:“你真是读书读傻了。”
我也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僵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良久,家姐起身,打开了客厅的灯:“吃饭吧,吃完饭你就回学校。”
“好。”
那是我们吃过最沉默的晚餐之一,恍惚间,我以为又回到了家姐刚把我接来的时候,那时我也是一言不发地扒饭。
吃过饭,家姐把我送到门口:“回学校吧,我可不想被请去学校听人训斥。”
“嗯。”我点头,刚走出几步,便听见身后家姐冰冷的叮嘱:“以后我没叫你,就不准回来,听到了吗?如果你还当我是你姐的话。”
四下静寂无声,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硬着脖子,一字一顿道:“我没有读书读傻。你不要嫁给别人。”
那之后一整年,我都没有见过家姐。因为家姐不曾叫我回去。
每周的鸡汤依然风雨无阻地送来,家姐偶尔也会打电话关心一下我的近况,但她从不肯说自己的事。我若是问起,便是无尽的沉默。
一转眼到了高三,我被淹没在无尽的教辅书和考卷中。唯一的快乐,是每每入夜时,回想起那个凉凉的吻。高考前一天,我抱着破釜沉舟的勇气给家姐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很久,谢天谢地,她总算是接了。
“如果我考上医大,你能不能把我的话当真?”
“如果你考上医大,我就考虑把你的话当真。”
【7】
然而家姐却骗了我,高考结束那天,我抱着必录的自信回家,见到的却是那个陌生的男人堂而皇之地坐在我曾经坐的位置上,等待开饭。
三年了,我终于见到了他。他有着一张当年娶我妈那个老实人般的憨厚面孔,此刻正小心防备地盯着我,好像我是闯入他生活中的怪物。
可明明是他闯入了我和家姐的生活。我满心愤怒,扭头就跑。本在厨房盛汤的家姐听到响动,立刻甩下汤匙追了出来,却怎么也无法赶上我。
你看,时间多么厉害,曾经我拼尽全力追在家姐身后,也不过勉强赶上;如今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她甩在身后。但这么简单的道理,家姐怎么就不明白呢?
最终,还是我停了下来。
因为家姐摔倒了。
家姐仰起头,口里虽喘着气,却掷地有声:“我说过吧,等你考上医大,就考虑把你的话当真。你现在不过是高考结束,志愿没有填报,录取书也没有到手,甚至都没有去大学报到,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低下头,看着家姐那么认真的神情,觉得既心酸又甜蜜。至少这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我还有希望。
“不信我们打个赌,我一定可以考上。”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家姐笑了,阳光下,似有什么在她的眼底闪动。
我以为那是我的错觉,直到家姐消失,我才知道,那不过是她预谋已久的伏笔之一。
那年九月,家姐如愿将我送上求学的火车,当我在火车的轰隆声中一厢情愿地构想着未来时,家姐却已跟随那个男人一起,悄悄离开了故乡。
历经了一天一夜,总算抵达学校的我兴冲冲地想打给家姐报个平安,然而电话里传来的,却反复是一个冰冷而温柔的女声——“您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是的,我生命中唯一的爱与至亲,不仅欺骗了我,更抛弃了我。
家姐消失的第七天,我站在曾经的那个家中,将她遗落的油伞撕了个粉碎,靠在她的房门前失声痛哭。
从此,我再也不用为家姐忍住眼泪。
因为我再也不会为谁流泪。
【8】
后来我想,那些在医学院里熬夜写论文、一本本背医书的日子,我之所以能扛过来,大概都是因为对家姐的恨。
我也回过几次家,故乡已没有亲人,我能见的,便只剩下邻居阿婆了。
她说家姐嫁去了那个男人的老家,是座北方小城。她还问我有没有去看望过她,家姐是不是已经做了妈妈……这些问题,我统统答不上来。大学五年,除了我的银行卡每月都会有一笔钱固定打进来外,家姐这个词,更像是记忆中的一根芒刺,却不曾真实存在。
我始终没有动用那笔钱,五年里,我的花销全部仰赖全额奖学金,我是同学眼中冷血的学霸。
但只有我知道,是家姐令我恋爱的神经全部坏死了。
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我曾尝试着谈过一场恋爱,和一个天真可爱的中文系学妹。然而当我们俩在学校对面逼仄的小旅馆四目相对时,我却突然痛苦地扭过头去干呕起来。那个女孩被我的样子吓坏了,我们并排靠在床上沉默了几个小时,她终于嗫嚅着开口问我:“你爱的那个人……是什么样的?”
我缓缓闭上眼。那些残破的影像,遥远得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
家姐掀起门帘,收起那+栩栩如生的荷花伞,一步步走近。但我却看不清她的脸,窗外的雨声渐渐大了……我低下头,指甲抠入掌心。
从那以后,我彻底放弃了恋爱这件事。
后来几年,我研究生毕业,放弃了读博,在其他人为了留在城中的大医院而争得头破血流时,我选择了阿婆口中的那座北方小城。
我想我一定是魔怔了,但我知道,如果不去看看,我这一生都不会甘心。
小城之所以称为小城,是因为它只有几条主干道,和唯一一家拿得出手的医院。负责带我的是个老爷子,年过半百的他在声名鹊起时激流勇退,甩甩衣袖回了故乡。但因为他医术了得,直到现在都时常有人慕名来找他看病。
那个下午,照例是老爷子的看诊时间,我按他的吩咐将前天整理好的病历送过去。不想刚推开门,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家姐……”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好久不见。”那个背影听见我的声音,似乎僵了片刻,而后缓缓转过头,笑了,“允梵,你长大了好多呢。”
这一年,家姐三十六岁,因为病痛的折磨,比年轻时更加消瘦。但她在我的心中,依然很美很美。
我不禁哽咽。
【9】
“怎么又来了?”家姐站在门前,眉头紧锁,“你都不用上班的吗?”
“今天轮休。”
家姐便不说话了,开了门也不管我,径自进了卧室,开始做伞。十年过去了,家姐还在做伞,只是贩卖的途径随着时代变迁,转移到了网络上。
因为这份工作不需与人接触,家姐如今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做什么事都是自己一个人。那个带走她的男人呢?我没有问,也不需要问。
地方小有小的好处,比如很容易打探一个人的小半生。
街坊邻居如今说起那个薄情寡义的男人,仍气得咬牙:“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知道海若病了,那家伙当天夜里就灰溜溜地逃跑了,再没回来过。”
海若,正是家姐的本名。
祝海若……我反复摩挲着病历上的这三个字,一转头,发现老爷子正意味深长地盯着我看:
“是你亲姐?”
我不语。
老爷子“哈哈”大笑:“欺负我年纪大没见过世面呢。”
说罢,他递给我一张家姐最新拍的胸部CT,半晌,幽幽地道:“乳腺癌已扩散到肺部了,你有空多陪陪她吧。”
那一晚,我拎着为数不多的家当强行住进了家姐的房子里。她站在门边,手足无措地看我往房间里搬东西,迟疑了很久,哑着嗓子问我:“是不是我现在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会听话了?”
“是!”我两眼通红,却不敢看她,“因为我已经长大了。”
家姐不再说话,转身进了房间。门没关,我看见她手中那盏纸灯的雏形。
从前我不知道,原来家姐是会做灯的。
我放下手中的行李,走过去,从身后紧紧抱住了家姐。她真瘦啊,就像纸扎起来的小人儿,若是丢进风里,一眨眼便会被吹走,所以我更得抱得紧紧的。
“不要逼我。”家姐在发抖。
我却置若罔闻:“我今年二十六岁了。”
“是啊,你已经二十六岁了……”家姐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良久,她伸出冰冷的手,摸了摸我发烫的脸颊,“是时候给你物色个好姑娘了。”
一瞬间,我松开了抱着家姐的手。
我和家姐就此开始冷战,伴随着周遭四起的流言。
医院开始疯传新来的实习医生和自己的中年女病人好上了的香艳故事,我因此被行政科盯上。老爷子闻讯,拱拱手赶跑了来通知我面谈的人。
“谢谢……”我感动无措。
老爷子轻啜了口茶:“和自己的心意比,旁人的说法都不值一提。”
传闻老爷子终身未娶,他一生的心事,无人知晓系在了哪里。
【10】
我没想到,当晚家姐会做了一桌好菜在家等我。
我无措地站在那里,倒是家姐显得落落大方:“都是你爱吃的,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用心下厨了。”
我惶惶地在她面前坐下,这才留意到她今日特地化了个淡妆。如此反常,我心里越发不安。
正欲开口,家姐已走到一旁,将两盏新做好的纸灯拿到我面前:“是为你今后结婚准备的贺礼。我虽做了一辈子的伞,但把伞当成贺礼怎么都不合适。前段时间是我太心急了,你才二十六岁,这么年轻,想再自由个三五年也没有关系,只可惜我也许看不到那天了……” 心中不安的情绪霎时间化为愤怒,我猛地将那两盏纸灯打翻在地:“你从前总说我读书读傻了,那现在你是真傻,还是在装傻?!”
家姐却始终不肯看我,我怒极攻心,伸手去掰她的脸,逼她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对不起……”家姐竟然流泪了。
这么多年,家姐从未在我面前流过一次泪,一瞬间,我的心都要碎了。
我松开手,小心翼翼地亲了亲家姐的脸颊。
她竟没有避开。良久,她甚至回应似的轻轻吻了吻我的鼻尖:““不问我当初为什么抛下你吗?”
“不问。”狂喜过后,我心中一沉,咬牙道。
家姐自嘲地笑了:“怕是这么多年,你一直都在记恨我吧。”
“没错,”我望向家姐那双如水的眸子,“但和恨相比,我更爱你。”
我俯身,狠狠吻住了家姐。那一夜,我在梦中回到了下着雨的故乡,家姐掀起门帘的那一刻,我看见了她嘴边不易觉察的一抹笑容。我想,如果我们能重新遇见一次就好了。
家姐是在我醒来之前消失的,依照我后来的推论,她应该是在我吃的那碗饭里下了一定剂量的安眠药。我刚睁开眼,就看见那两盏被修补好的纸灯莹莹闪着光。灯下压着的,是一张小小的字条。上面只有寥寥几句话——
要长命百岁。
要娶个姑娘。
要白头偕老。
这不是我的祝愿,是我的恳求。
请答应我。
我慢慢埋下头,试图将呜咽声憋住,却不过徒劳。
我知道,家姐再也不会回来了。
【11】
我是在三十二岁那年结的婚,老头子是我的证婚人。
没错,我最终仍然选择留在了这座已没有家姐的北方小城。
蜜月旅行时我和妻子选择了西南边境的一个小镇,我们都不喜欢热闹,漫长的时间用来发呆最好不过了。
小镇旅游业不发达,我们住宿的地方是一户从沿海城市辞职搬去隐居的中年夫妇的家。女主人有个比较特别的爱好,那就是收藏旅客遗留下来的物品。数年过去,这些遗留物渐渐堆满了整个仓库。
我是在仓库的角落看见家姐的荷伞的。她绘的花,我只要一眼就能认出。老板娘说,落下这把伞的客人是个年轻的姑娘。我愣怔片刻,赶紧侧过身悄悄抹掉眼泪。是啊,怎么会是家姐呢?
这一年,家姐四十二岁,我愿意相信她仍在世上的某个角落安好,坐拥青山绿水,日升月落,以及世间所有的柔情与善意。
///给今天的自己///
很开心,今天你也没有死去。
给你写这封信,是因为病中的你难免喜怒无常,偶尔也会和自己发脾气,为何傻得选择守住秘密悄悄离去。你是不舍的,可既然你做了决定,就要尊重这个傻乎乎的自己。
我知道,其实你已完全释怀过去,尤其是和那个男人度过的庸碌光阴。生命里不曾闪耀的时刻都是荒废,你一早便明白这个道理。可你虽荒废了半生,却没有悔意。
因为你觉得这场交易实在很公平。
男人以嫁给自己离开故乡作为筹码,答应保守看见他亲吻你的秘密,你用当时你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守住了他继续念书的机会和可能的未来。
这么想,你欠他母亲的情意,也早就偿还干净了。
所以,再重逢的话,是可以稍稍任性的吧。
你一生都在忍耐与遵循,只有这最后的最后,你渴望一点恣意。
还记得二十七岁的你吗?因为不小心发现了自己的爱情,而格外恐惧老去。明天,他就要二十七岁了,终于来到了你爱上他的年纪。而你,你也足够老到再也不必害怕年华逝去。
但你不要难过啊,不要难过。
毕竟红尘万丈,至少一生被爱点亮过一次,就足够了。
更新时间: 2020-09-11 2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