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余生再没有北方

发布时间: 2019-12-10 21:12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我的余生再没有北方

文/沈京烛(来自鹿小姐

白先生,你知唔知,我好中意你?

作者有话说

八九十年代的香港一直是很多人心中的黄金时代,对我来说也是这样,电影,人文风情,和屏幕上那一张张风华绝代的脸,都成了一代人的记忆。希望大家能喜欢方棠珍,也许她有点点虚荣,一点点女孩儿脾气,但在我眼中她是可爱的,和这个故事一样。

“我只愿你万事胜意,比如意还要好。”

这个故事还要从我新认识的小姑娘Wendy说起。Wendy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少女豆蔻年华,可已然长了一张令人欲犯罪的脸,小男孩递的情书塞满了一抽屉。我们一起去看一部九十年代的老港片。这几年是怀旧年,很多旧代经典纷纷重映,企图再赚观众一把情怀影票钱。电影散场后我跟Wendy唏嘘,可这个小姑娘却突然用粤语说了一句——

“这个电影我妈咪也有出演。”

小姑娘扭头说了一个名字。那是个在电影里只有零星几句台词,匆匆一过的角色,名字排在字幕表里的最后几位,戏份少得几乎没有人会注意。

“年轻时我妈咪的梦想就是当明星,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就突然断了念想。”

如果Wendy能理解得再深入点的话,那她就会知道明星和演员是不同的,就像现在的花瓶和演技派。只不过现在的花瓶都爱在屏幕前装腔作势,哭诉自己的努力,否定这个不太好听的标签。而1978年,Wendy的母亲简单得毫不掩饰,她想当的就是那种金光闪闪的明星,多么赤裸裸,所以连那时的白宗棋也饶有兴致地瞥着这个姑娘。

“大陆女仔是不是都是这么爱慕虚荣?”

很久以后的方棠珍在被问及彼时去香港的原因,总爱说她是赶上了一个大时代的变迁。话无半点偏颇,那时的香港是个淘金地,高高的楼,发达的产业链,灯火通明的维多利亚港,连人们张口闭口的货币都是美金。

方棠珍觉得自己没来错,苏州是方棠珍的故乡,可苏州多无趣,甜腻的点心吃腻了,总想尝尝沁人的白兰地。这样的心,在方棠珍看到光明电影院挂的硕大广告牌更是强烈到了顶峰。

广告牌上是一位婀娜多姿的红唇女郎,风情万种,好不撩人。方棠珍呆了,在苏州哪里能看到这种摩登?只有穿着厚重戏服的京剧演员,古板冗长,方棠珍不喜欢这些。晚上,她挤在鸭寮街的公共屋邨里,对着镜子卖弄身段,床底有老鼠窸窣跑过,她突然气不打一处来,然后狠狠做了一个决定,她也要做明星,抹红唇,穿洋裙。

也许在别人眼中这样的想法是天方夜谭,可方棠珍这样的自信并不是空穴来风。十几岁的方棠珍长了一张漂亮的脸蛋,从小就是从别人注视的目光下过来的,而八十年代的香港娱乐业有着最好的机遇,就像现在电影里最炙手可热的女星方楚楚,就是在人群中被星探发现一蹴而就的。

方棠珍指着《太阳报》红色的头条对白宗棋说:“看到没有?方楚楚也姓方,我俩是同一个姓的,这说明什么知道吗?”

白宗棋不明所以地看着她:“说明什么?”

方棠珍一敲他的头:“说明我一定可以像她那样红得发紫啊,傻仔。”

白宗棋的表情像是生吞了一只苍蝇,过了许久他才说:“方棠珍,我觉得有一件事更适合你。”

“什么?”

“做梦。”

说完这句话的白宗棋被方棠珍追了一整条鸭寮街。

白宗棋认识方棠珍还要从一个月前说起,他闲来无事在大街上乱逛,方棠珍给人运货。她穿着小背心热裤,推着一辆小三轮,吃力地上着一处小高坡。货物重,方棠珍细胳膊细腿,走一步退三步。白宗棋装作从她身边经过,大大咧咧地从她手上夺过小三轮,三五下就帮她推到了平地。方棠珍为了谢他,请他吃糖水。

白宗棋一听,嗬,第一次有姑娘说要请他吃东西。他答应得干脆,并且毫不害臊地点了六七碗糖水,摆了满满一桌。方棠珍心疼得脸都快绿了,本以为是个好心人,没想到遇上个大胃王。她皱着眉对白宗棋说:“你是猪啊?”

白宗棋装可怜:“我穷嘛,好不容易吃,当然要多吃一点啦。”

结账时方棠珍像在割肾,可到底两人还是熟识起来。用方棠珍的话来说,像白宗棋这么穷又吊儿郎当的人在香港肯定没什么朋友,那她就勉为其难地做他朋友罢了。白宗棋当时听得笑眯眯的,频频点头。

“是啦,是啦。”

白宗棋知道方棠珍想成为港星也是在那时,从鸭寮街追了一路的方棠珍好不容易停下来之后,白宗棋又一脸正经地凑到她面前。

“我想了一下,你的话也许有道理,因为还有一个影星也姓方,比如方红月。”

愣了几秒的方棠珍突然再次举着扫把追了白宗棋第二条街。

“死港仔!以后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不能怪方棠珍如此泼辣,因为白宗棋一本正经说的方红月,是个艳星。

在1991年的方棠珍眼里,白宗棋不过是个比她还要穷,整日在街上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唯一起眼的不过是长得白白净净,像个书生样。可只有她知道,白宗棋看似儒雅的长相下实则包藏着一颗无赖的心,每天最常做的事就是各种插科打诨,外带给她斗志昂扬的理想泼冷水。

不过白宗棋也有好的时候,方棠珍送货辛苦,他就整日来帮她,从认识后她的小三轮都变成了他来推,她只要清点货物,外加给他买糖水。

方棠珍不知道他每天的时间都是怎么来的,而他总是蹲在地上叼根草,流里流气地回答她:“这不你说的吗?我是个游手好闲的无赖,无赖肯定时间多嘛。”

他还总不忘打击她:“你们大陆妹就是啰唆。”

这天方棠珍休息,好不容易准备看前段时间买的港片碟,准备揣摩揣摩演技时却突然停了电。白宗棋来的时候,方棠珍正在屋外洗头。月光中,她颈间的皮肤白皙温润,一头黑发浓密发亮,像海里的藻类。白宗棋看得心有点慌,觉得方棠珍的头发怎么那么长,长得好像要抚到他心间似的。

方棠珍没有看见他,正佝偻着身子四处找毛巾。白宗棋拿起旁边的毛巾,胡乱盖在她头上,笨手笨脚地帮她擦着发。

“怎么这么笨,毛巾在你身后都看不到?”话虽这么说,手上的动作却不知不觉地温柔下来。

方棠珍反应过来是他,第一次没反驳。他们一起坐在月光下,方棠珍的脸湿漉漉的,白宗棋戴着一顶鸭舌帽,只露出清俊的下巴。两人发着呆,方棠珍想起房间里看不了的港碟心生叹息,却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站起身。

再出来时,她已然是换了一身红旗袍,穿着高跟鞋,嘴上煞有其事地抹着嫣红,在月光下婀娜地走着。

方棠珍这是在模仿电影里的情节。女主角在小巷中对男主角告白,美丽又动人。她把白宗棋拉起来,要他跟自己演对手戏。白宗棋笑她像三岁小孩。方棠珍理所应当地挺胸:“这是为我以后发红发紫做准备嘛。”

方棠珍说正经就正经,她很有天赋,被那双含着潋滟光芒的眸子盯着的第一秒,白宗棋恍惚了一下。方棠珍自然没注意到他的生硬,她用粤语念着电影里的台词。

“陈先生,你知唔知,我好中意你?”

这是那时风靡全港的台词,连隔壁的毛头小孩都会念叨几句,白宗棋脸有点烫。但之后方棠珍顿时又泄了气,电影里女主角说完这句话后,场景就换成了高级餐厅男主角的求婚。可她连几碗糖水的钱都要付不起,哪里有钱去高级餐厅呢?

所以当白宗棋把她带到维多利亚港顶楼的西餐厅时,她惊讶得下巴都快要掉了。她战战兢兢地看着面前的美食,抖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白宗棋,你不是去哪里偷钱了吧?不然你怎么能来这么贵的地方?”

白宗棋漫不经心:“是啊,很有可能吃完饭就有枪抵在我们头上了,所以你可得珍惜这最后的晚餐。”

话落了许久,却没有听到回答,他抬头一看,却发现方棠珍一脸快哭了的表情,这才反应过来她当了真。

“傻女,我之前来这当过服务员,人家给我打折行不行?”

“打折也要很多钱吧?”

白宗棋把刀叉一扔:“你吃不吃?”

也许是上天保佑,吃完这顿饭的方棠珍真的交了好运,之前报名的试镜竟然有了回音,对方通知她三天后去中环面试。

方棠珍这天的笑容一直持续到见到评审台上的白宗棋。他坐在一众评委的中间,同来的女仔们都在窃窃私语。

“白家的二少爷,听说是这部电影的大股东。别看坐着这么多评委,其实敲锤子的还是他。”

“白家不是做地产生意的吗?怎么也来凑艺人圈的热闹?”

“谁不知道是因为方楚楚的关系?传闻他们在拍拖,这部电影就是来给她选女二的。”

方棠珍只觉得耳边轰隆作响,被推着上了台,手和脚似乎都不是自己的,可方棠珍还是硬着头皮表演完了。最后面试结果出来,选的是一位看起来长发飘飘的学生妹,因为有评委在台上说了,他们不需要一个只贪慕着台上风光的明星,而是要一个单纯的演员。方棠珍想起她在白宗棋前留下的印象,觉得这话明显就是说给她听的。

原来根本不是什么异想天开的试镜,白宗棋就是来羞辱她的。方棠珍觉得人生好狗血,她把一杯水狠狠泼在前来找她的白宗棋脸上。

“什么无所事事的人,装穷,服务员,你都在背地里笑话我吧?对,我就是虚荣,想出名,你满意了吗?”

被浇了满头满脸的白宗棋也蒙了。老天作证,白宗棋不过是照例受电影公司的邀约前去,和方楚楚也压根没什么关系。他也不知道会看到方棠珍,更没想到评委阴错阳差地说了一番令她误会的话。他想解释,却也恼了,抬头瞥着她:“怎么?难道你不是这样的人吗?”

方棠珍手扬起又放下,是啊,她是这样的人。可她这样坏的女人,白少爷又何苦绕了一大圈专门骗她呢?方棠珍回家哭了一场,然后彻底把白宗棋当成了一个陌生人。她辞了送货的生意,开了一家冰室店,卖丝袜奶茶和菠萝包。很长一段时间里,方棠珍收起了当明星的梦想,专心致志地经营着小店。白宗棋有时忍不住会前去故意点一杯奶茶坐一整天,方棠珍也当不认识,只顾做着自己的生意。

一晃,就是大半年过去。直到有一天白宗棋发现最近方棠珍有些不对劲,她晚上打了烊不再直接回家,而是总爱去海港边坐一阵子,有时还会拿着树枝在沙滩上写着什么,写了擦,擦了写。白宗棋留了心,偷偷记下那几个字问身边的大陆秘书。

“这几个字念江北元。”秘书这样说。

白宗棋问如果有一个女仔天天在海边写这几个字代表什么。后来只因一句话就被开除的秘书答:“那这个女仔就是喜欢这个江北元。”

白宗棋这时才知道,原来方棠珍心里有人。而方棠珍当然不知道这些,她正在一天天数着日子盼望着江北元的到来。江北元是方棠珍在苏州老家的学长,她从小暗恋到大的人。后来方棠珍去了香港,江北元也动了心思,联系方棠珍说也准备过来闯闯。

方棠珍自然开心得不得了,到港口接江北元的那天,她特意去隔壁理发店烫了一个卷发,用理发店阿公的话来说,这是全港最摩登的发型。可她一出门,这全港最摩登的卷发在白宗棋口里却一下变成了“鸡窝头”。他倚在冰室的门口,冷冷地打量着方棠珍。

方棠珍置若罔闻,她才不要因为白宗棋把大好的心情破坏。港口挥手的江北元还是方棠珍脑海里的模样,英俊、高大,是那种所有小姑娘都喜欢的长相。初来乍到的他本欲在香港找些撰文的生计,可没有门路,屡屡碰壁。

后来方棠珍提议让他在自己冰室帮忙,小小的冰室因为添了人手,生意越来越好,两个人也顺理成章在一起了。有时候方棠珍看着柜台前江北元温文尔雅的脸,会旖旎地幻想两人开着的是一家夫妻店,日子这样过下去好像也不怎么坏。

可方棠珍的幻想还没持续多久,江北元却逐渐变了。方棠珍自以为的温馨平淡,在江北元心里却是怀才不遇。他来香港不是为了整日卖奶茶和菠萝包,时间久了,他变得愈发暴躁,对待方棠珍脸色也越发恶劣。他开始迷失于声色犬马,染上了滥赌的恶习。方棠珍是在那时才第一次觉得香港的可怕,这个城市太多诱惑,也太多陷阱,足够让一个温润的少年变得面目全非。

方棠珍渐渐地不爱笑了,身影也消瘦了起来。白宗棋静静地把一切看在眼里,他找到方棠珍直接开门见山。

“他不是好人。”

方棠珍听完沉默了几秒,忍着笑意盯着许久未见的白宗棋说——

“你就是好人?”

好吧,好吧,既然她这么不待见自己,那何苦自寻烦恼?他看过那么多形形色色的姑娘,只要不见,想必就能淡忘。白宗棋强迫自己这样想。

1992年,白宗棋主动向父亲提出离港赴美国的分公司。他这一去,就是两年,而再听到方棠珍的消息,是1994年的香港小姐大赛时。这次,白宗棋是在纽约港视转播的电视屏幕上听到方棠珍的名字的。

那时候的香港小姐大赛是个举足轻重的盛事,只要入围前几名,半个香港的人都会认识。不管是油麻地卖鱼蛋的阿婆,还是住太平山顶别墅的大佬,都会热情洋溢地对着电视上环肥燕瘦的女仔投票。而方棠珍这几个字被娱记做成粗体的大字,赫然被冠上夺冠热门的头衔。

有人举着话筒问方棠珍对名次如何看待,屏幕里的方棠珍化着精致的妆容巧笑倩兮,俨然是一副名媛淑女的样子。

“名次无所谓,香港观众的认可才最重要。”

瞧瞧,两年未见,连场面话都说得滴水不漏。白宗棋看着那出落得更加动人的脸,直直地站了许久。

方棠珍这头在为决赛做着最后的准备,古人不都爱说柳暗花明又一村吗?方棠珍心里想,自己的柳暗花明总算要等来了。她说名次不重要其实不过只是场面话,谁人不知道只要拔得港姐头筹,电影广告邀约定会接到手软?

方棠珍就在此时忽然想到了几年前她对白宗棋说的话。她信心满满地说总有一天会像方楚楚那样红得发紫。如今方楚楚脸上已经有了细纹,而她正值大好青春。

方棠珍什么都计划好了,唯独漏掉了意外这两个字。决赛当天,她被人无声无息推上了一辆黑车,被人蒙着眼睛的时辰,她脑海里闪过绑架、劫杀等各种血腥的词汇。方棠珍想得没错,她是被人绑了,只不过没有那么严重。她被锁进了一栋郊区的别墅,始作俑者是她的比赛对手,那个第二大冠军人选,对方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让她缺席当天的决赛。

她的手脚被缚着,就在慌乱无措时,窗户突然碎了,白宗棋从外面跳了进来。

“方小姐,久别重逢,没想到是这样的局面啊。”

白宗棋吊儿郎当地看着她,她也没问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给她松了绑,和她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过了好久,白宗棋才踢踢她的脚,问她怎么不赶着去参加比赛。

白宗棋说:“这可不像你啊,好不容易有了这个机会,别说绑架,就算脑袋被枪抵着还不憋着劲抓紧啊?”

方棠珍没理他,显然还没回过神来。白宗棋又装作无意道:“刚刚我跳进来的时候,你是不是以为是你那个叫江北元的大陆仔?”

方棠珍这次出了声:“我和他分手了。”

早在半年前的事了,是方棠珍提出来的,最后的情意被日复一日的争吵消磨殆尽。江北元不肯,他怕失去方棠珍这个不要钱的饭票,后来方棠珍提出把冰室给他,他才见好就放了手。

“我就说嘛,他不是个好人。”白宗棋这次是真的笑了。

方棠珍扭头说了句“谢谢”,真心实意地。

白宗棋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要怎么谢我?要不以身相许?”

话音未落,却突然被方棠珍的惊呼打断。

“火!”

意外酿成火灾,白宗棋出来时被熏伤了眼睛,在玛丽医院里住了半个月的院。方棠珍为了照顾他,也跟着他住在了医院。那个方棠珍的对手哪里想到白氏集团的二公子竟然也会牵涉进来,彻底身败名裂,进了警局。而方棠珍却因祸得福,名声大噪,伴随着白宗棋的名字占据了港内报纸的各大头条。

记者把两人的照片拼在一起,称之为“火海中涅槃的世纪情侣”。方棠珍举着报纸故意拿腔作调地念给他听。白宗棋一下从床上弹起,骂了一声“扑街”。他的眼睛还缠着纱布,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方棠珍笑了一会儿,小心地抚上他的眼睛,轻声说:“医生说今天就可以拆纱布了,到时候你就可以看看那些记者把我们写得有多肉麻了。”

方棠珍的声音有点温柔,跟掺了糖一样甜甜的。后来拆线的过程很顺利,反而是方棠珍在一旁比任何人还紧张。光线一点点透进来,白宗棋在黄昏的霞光中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方棠珍,忽然眨眨眼,假装自己依然看不见的模样。

方棠珍顿时呆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白宗棋哈哈大笑,拍拍她的头。

“傻女,你怎么还是这么好骗?”

方棠珍明白过来他又是在骗自己,气得扭头就走。白宗棋一把拉住她,笑容依旧带着痞气。

“瞎了也好,这样你就要照顾我一辈子了。”

方棠珍骂他又在胡扯,他忽然又问:“你肯吗?”

长久的沉默,就在白宗棋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却突然一本正经。

“白宗棋,你老实说,你是不是中意我?”

白宗棋没想到她这么直截了当,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方棠珍背对着他,又自顾自地说:“你不说喜欢我,那我准备好答应你的话怎么接呢?”

第二天,港媒再次被刷屏。这次是白宗棋主动放出消息,方小姐确实是他人生中的挚爱,兜兜转转一圈,自己终于道出心中所想。人人都说白宗棋是浪子,原来世上所有的浪子,只是没有碰见值得深情的那个人。

那是他们一生中很快乐的日子。白宗棋放下了身边所有事,带着方棠珍走遍了世界上很多个国家。他们在巴黎广场看鸽子,在日本北海道看茫茫大雪,有时睡在荒野,有时又在山林深处醒来。1993年,白宗棋在冰岛苍穹下的极光前向方棠珍求婚。大男孩第一次收起了痞气,眼神澄澈,写满了深情。繁华世间水中月,不如一生一世一双人。

婚礼在维多利亚港的大厦顶楼举行,华服美酒,觥筹交错。方棠珍站在落地镜面前,觉得像是梦一场。白宗棋从身后抱住她,两人靠在一起,听得见彼此的心跳。方棠珍想起自己第一眼见到白宗棋的时候,他帮她推着那辆送货的小三轮。那时,她只把他当成了跟她一样的穷人。

方棠珍的目光落到了樟木桌前红色的喜帖上,上面是两人一起写的民国时期的誓词。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那年,白宗棋对她是以深情相待的。

白宗棋与方棠珍结婚的第三年,白氏被爆出丑闻。白家由房地产发迹,曾为了树立形象成立了慈善基金,博得港民一片好感。几天前,一张盖着白氏集团公印的报表传出,原来所谓慈善只不过是个幌子,最终钱款还是入了白家腰包。顷刻间,白氏集团的股票跌到红线。白宗棋在公司焦头烂额了几天几夜。

有人说,是公司内部人员把报表传了出去,可谁人能碰到这种私密的文件?

“或许是白家自己人出了问题。”传言如瘟疫蔓延。白宗棋的父亲坐在会议桌前脸色阴沉。

投影机播放着一卷方棠珍被收买现场的录影带,此刻被按了暂定键,画面停在方棠珍姣好的侧脸上,她的周围是一群西装革履的男士,方棠珍表情有些紧张,但最后的点头却没有犹豫。视频的日期,是白宗棋还在美国的时候。真相不言而喻,她的接近另有目的。白宗棋走出会议室时,他的父亲把桌上的杯子摔到上一秒还大言不惭的儿子身后,然后浑身颤抖着,直直跌坐在椅子上。

白宗棋回到家的时候,方棠珍正在沙发上看电影,叽叽喳喳地点评着女主角的动作。白宗棋把方棠珍揽在怀里,把头抵在她肩膀上。

“今天我听到了一个笑话,有人说你是骗子,我想这又不是演电影,哪有这些情节,你说对不对?”

电影还在播放,方棠珍轻轻挣开了他,叹了口气。

“你饿不饿,我煮碗面给你吃?”三年来,这是方棠珍第一次逃避他的眼睛。

白宗棋扭过她的下巴,盯了她许久,问了一句为什么。

谁寄给他们录影带的呢?也许是江北元吧。在白宗棋还未从美国回来的时候,白氏一直以来的竞争对手找到了方棠珍,那时方棠珍多穷啊,心里藏着明星梦却被生活一再打击。有人给她一笔钱,替她报名香港小姐大赛,还说保证让她进入前三甲,她怎么可能不答应?

她也有过犹豫,可后来江北元欠下了赌债,她没有办法。可那时候她没想到白宗棋真的会把自己看得这么重要,她以为计划进行到一半,白氏的竞争对手会知难而退,明白她没多大作用。可后来,他们竟然结婚了。箭在弦上,已再也不能拖了。

白宗棋听完这些,浑身冰冷地站起身。难怪当年在医院方棠珍转变得那么干脆,什么和江北元分手,原来一切都骗人的,连那场绑架说不定都是安排好的,自己从头到尾就是个傻子。他直直地看着方棠珍:“方小姐,我对你不好吗?”

方棠珍摇摇头:“不,你对我很好。”

然后方棠珍说:“方小姐是好,方太太却是痛苦的。我累,结婚三年,我是方太太。你家庭显赫,你父母不能允许自己的儿媳在外面抛头露面,从前我做梦都想要的邀约也只能拒绝。我累,三年迟迟没有怀孕,只能喝无数的中药,就怕别人在身后嚼舌根。”

方棠珍落泪了,她指着桌子上散落的碟片:“现在我只能整天看别人的戏度日,自己却过得好辛苦。宗棋,你知道吗?”

三个月后,白宗棋的父亲急病去世。方棠珍绾起发髻,身着一袭黑衣,却被拦在灵堂的外面。白母声嘶力竭要上来扇方棠珍耳光。她在人群中望向远远站立的白宗棋,他面无表情,隔着薄雾,一动不动。

即便如此,白宗棋却自始至终都没有跟方棠珍提过离婚两个字。

直到1997年,亚太金融危机,这场后来被无数财经家写烂的全球困局,数不清的人一夜之间一无所有,香港频频有穿着西装的男人从中环大厦跳下。

白氏房地产业成了泡沫,在即将挂牌停盘的时候,方棠珍收到了离婚协议书。那天,是白宗棋亲自将它递到方棠珍面前的。他们本来就是一对露水鸳鸯,作鸟兽散也没有什么稀奇。多年的纠葛,以冰冷的白纸黑字为结束。只是临走时,白宗棋忽然叫住了她。

“你能不能再说一遍那句话?”

“什么?”

白宗棋笑了一下:“那年深夜停电,你换了一身旗袍,跟我在屋外演戏时说的话。”

方棠珍记起来了,那时白宗棋还是个在自己心中游手好闲的无赖港仔。她装腔作势学着电影里的情节,月影下,在巷角对他说那句“你知唔知,我好中意你”的台词。

方棠珍走到他面前,踮起脚,轻轻揽住他的颈。她轻声说了,只不过改了几个字。

“白先生,你知唔知,我好中意你?”

巨大的落地窗前是香港繁华的夜景,微光中,似乎有谁的眼泪滴落,那么微小,就像一滴水消失在大海之中。

1997年底,白氏在激流中全身而退,全家移民去了美国。同年,方棠珍零星接了几部电影,后来听说有几部大制作片子的女主角指明要她出演,可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却婉拒了。1999年,千禧年来临前夕,方棠珍离开了香港,彻底消失在众人面前。

方棠珍回到的地方是苏州,以前她还是个小女孩时,总觉得苏州小家子气,比不上外面世界的繁华。可如今红尘里滚了一遭,她反而觉得白开水更长情。她开始爱听苏州小调,闲来无事时总是出入戏园子。戏园里有个唱青衣的角,总是为方棠珍留个中间的位子。每天方棠珍来的时候,楠木桌上就放着用莲心泡好的茶。

唱青衣的喜欢她,她自己也知道。可如今哪里还有半点余情,方棠珍只得对他说:“我以前最讨厌京剧了,更不会嫁给一个唱京剧的。”

男子只说:“那你还来听?”

方棠珍再反驳,他便笑着看着她。隐约间,那种什么都不在乎的劲令方棠珍想到了另一个人。于是在2000年第一天,方棠珍去照了张相,红底的,带喜字。再后来,方棠珍有了孩子,彻底洗手做羹汤。

从此万种故事,皆成前尘。

而在大洋彼岸另一头的白宗棋在2010年经济回暖后,重新回到了香港。十年的时间足够让商业复苏,只不过白氏不再只做房地产生意,而是大力投资电影。而令所有人奇怪的是,白氏所有电影的女主角,都是来自大陆的新人演员,姓氏都是“方”。

有人问起原因,白宗棋在镜头前只说了一句话。

“十几年前曾有一个小姑娘指着报纸里一位姓方的当红港星说那是她们相同的特质,那时我还不懂,那是我和她一生中最纯粹的时光了。”

我本以为故事到这里就是以悲伤收尾,直到我决心拜访这位方棠珍女士。她在院子里插一束花,眼角的细纹温和而动人。她轻轻摇着头,笑得很恬淡。

“你们年轻人以为爱就是在一起,分开了就是残缺。”

后来Wendy解释了这段话,原来早在白宗棋回国的第一年,他就在苏州找到了方棠珍。只不过白宗棋从来没有打扰,只在每年方棠珍生日的时候派人送去一束月棠花,然后隔着一个拐角静静地坐一会儿。而方棠珍也知晓他的存在,他们都对彼此默然于心。

“这是世间的另一种圆满。”

而有些事方棠珍却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及过,比如当年那卷录像带根本就是假的。方棠珍一开始的确是受了白宗棋竞争对手的指派,可根本就没有什么泄露文件,一切都是白宗棋家里自导自演,事故需要人承担,好证明白氏的无辜以保全名声。

白父查出她的身份,给了她一个选择。

“人们都说戏子无情,方小姐不如让这个错误延续下去。”

是啊,不如让错误延续下去,起码还能有些价值。所以直到白宗棋父亲去世,方棠珍都守口如瓶,往事成灰,一切都无须解释,就像方棠珍插好的月棠下的一张字条,那是白宗棋在上一刻送到她手上的。

“棠珍,近来可好?最近我看到Wendy的样子,模样真是像极了你。香港那年你请我吃的糖水铺已经不在了,我走了好久才后知后觉。那一瞬间我像是看到了光阴的样子,一昼看尽了春秋。人们都说烟花易冷,人事易分,可我只愿你万事胜意,比如意还要好。”

是的,可我只愿你万事胜意,比如意还要好。这就是世间的另一种圆满。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19-12-19 20:12

特色栏目 - 读者意林花火飞言情飞魔幻故事会

鹿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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