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赤酱
他这株铁树不会开花,别人提起过的那些芬芳只是他自娱的信以为真和臆想。
1
昨晚隔着屏幕开完越洋会议后,周晨凡头靠着座椅一仰,直接睡着了。
姿势维持没多久,他迷迷煳煳醒来,摸进旁边的休息室倒头又睡下了。
再醒来时,门外响动不停的手机配合他无奈睁眼的叹气,自动断了声。
他起身走过去,抓过手机,看清屏幕上的未接来电后,回拨了过去。
“喂?”
“陈雅给你发请帖了没?”
两道声音同时开口,周晨凡握住咖啡杯壁的手一顿,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什么?”
“陈雅,结婚请帖,给你发了没?”
“还没吧。”
陈黎那边窸窣了两秒:“哦,反正纸质的就送到你爸妈那儿,她说了会给你发电子请帖,你注意看着点。”
周晨凡晃了晃手中的隔夜咖啡,说:“行。”
“啧,你昨晚干什么去了?声音怎么这样?”
“熬夜开了个会。”
“行吧……我还有件事要和你说啊。”
“你说。”
“她老公叫我去当伴郎,娘家这边得有个小舅子在,我和大伯母商量了一下,要不你来?”
周晨凡的喉咙干涩得厉害,避开昨夜在杯口抿出的咖色印记,吞了一小口隔夜咖啡入喉。
苦涩的味道流过喉管和食道,最后进入胃里。
他大口吞咽唾沫想压下这股让人难受的苦涩味道,半晌后,皱着一张脸,咂舌回复陈黎:“算了吧。”
2
他挂了电话,和陈雅的电子请帖一起送达的,还有赵南枝旁敲侧击的问候。
她无疑是伴娘人选,字里行间尽是小心翼翼地问他还好吗。周晨凡笑笑,随即发了一条语音过去——
“我好得很,刚谈成一笔大生意,改天出来吃饭啊!”
都说落落大方是朋友,小心翼翼是喜欢,周晨凡觉得自己已经够潇洒了,怎么一个个的都把陈雅要结婚这事儿跟他挂钩。
他们一没爱过,二没恨过,单身男女,恋爱和结婚都合法合理。
他放下手机笑了一声,向后靠着座椅,视线远远地落在玻璃门边,没有焦点。
等到楼下的车水马龙疏散,空间恢复静谧,他在心里问了一遍自己还好吗,答案是不知道。
3
上回见陈雅,还是年初。
上回和陈雅讨论男女俗事,距今已经三年。
和陈雅在微信里寒暄,难免会有一些不那么容易忘记的对话,他没舍得删掉的对话框里,这么多年过去,仍保留着陈雅发的那句“祝你也成功”。
时间回到三年前,五月末,知根知底的两家人安排同龄的陈雅和周晨凡见面吃了顿饭。
从小到大一起吃过那么多顿饭,现在二十多岁的男女重聚一张餐桌时,家里人的意思也就不言而喻。
他们尴尬地相视一笑,有多久没有正儿八经地面对面单独说过话了,周晨凡算算,也许是七八年。
他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说:“好久不见。”
应试教育十多年,分明都在同一个城市度过,而A大和A师大相隔三十公里,相聚的时间太少,加上陈雅毕业就早早回了家,这一面确实是“好久不见”。
这几年的岁月不着痕迹,陈雅和初高中时候一样,安静腼腆,听见周晨凡这一句“好久不见”,略带意外地大方接下,她说:“确实好久了。”
话题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陈雅忽然忆起小时候:“以前你和陈黎总是拉我头发,现在上课,学生都要问我怎么头发这么少。”
周晨凡笑起来,跟着她的话想起过往明朗欢快的时光,但那些画面里的自己更多的是无措和呆滞。
4
陈雅是在七月出生,比周晨凡大了五个月,比她同龄的堂弟陈黎大四个月。
三个人是从小一起玩大的。
没有那些意外的话,他们三个也许会变成最合拍的朋友和家人。
青春伊始,长得好看的两个男生自然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顺带着共同出入的陈雅就变成了焦点旁多余的“闲杂人等”。
她安静不语、侧耳倾听的模样时常落入爱慕两个男孩的女生眼里,于是久而久之,酝酿成为一场语言上的暴力攻击。
造谣不需要成本,传播速度也非常快。
周晨凡和陈黎浑然不知——一个是稳坐优等席的好好学生,埋头读书;另一个是沉迷打篮球的运动少年,除了上课外就见不到人影。而陈雅走在他们中间,仿佛是陪衬,是多余。
她心思敏感,故而在风言风语更加放肆前,有意避开了他们。
周晨凡不解,照例是放了学等她一起走,顺手提过她的书包说:“我帮你拿书包,你请我吃冰激凌。”
他笑起来很好看。
可于陈雅而言,他每对她笑一次,贴吧上对她的恶言相向也就越发变本加厉。
周晨凡知道这件事完全因为一个意外——他毫无准备地打开贴吧,在置顶的帖子标题里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带着好奇心点进去,又皱着眉头错愕地退出来。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起身,想去找对门的陈黎商量,一开门,毫无预兆地就碰到了从楼上下来的陈雅。
开门刮进来一阵风,他混沌的思路在看见陈雅后倏然被吹断。
她背着单肩包,手里是一柄透明伞。
四目相对,霎时无言。
“去补习班?”
陈雅点了点头,把伞扣扣好。
“哦,那你注意安全。”
再无话,就像某种定律开始在他们身上被验证,那天之后,二人似乎对什么都是心知肚明,但表面又相安无事。
她无声疏远,他无措低头。
后来想起来,周晨凡也常常觉得自己太窝囊,他无法想象陈雅独自承受了多少,也许那个时候在他看来最正确的做法不是维护,而是尊重她的疏远。
5
灯光洒下来,餐厅音乐舒缓,他们一开始有些局促,现在已经能自然地谈笑。窗外下过一阵绵密的细雨,斜着打在他们餐桌旁的玻璃上,陈雅扭头看了几次,周晨凡看着她的动作,说:“下雨了。”
“雨已经停了,一会儿走回去吧。”
他们住同一栋居民楼,上下邻里的关系,周晨凡点头说“好”。
天公却是不作美,陈雅这句话刚说完,风一吹,又刮来银针般的雨丝。
周晨凡“啧”了一声,调侃道:“乌鸦嘴。”
她往耳后别了一缕头发,不好意思地笑笑:“还好我带了伞。”
没有花色的伞撑开,夜里看不清,只知道是浅色的伞面,很小的一把折叠伞,堪堪只能遮挡住一人。
周晨凡看着雨丝轻轻飘下,记忆也似乎随着时光的雨落在他的脑海里。
有些事一旦想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地陷进去了。
大概是高中的某个假期,他从亲戚家的宴席上回来,半路忽然下了大雨。
他半边身子都被打湿,抱着伴手礼钻进旁边的公交车站,心里痛骂着天气阴晴不定,手上拨开湿发揉了揉。
周围全是避雨的行人,公交车陆陆续续来了好几辆,没有一辆能直达他们小区。看着周围的人上车下车,他的目光也随之看到了陈雅。
她撑着那把透明伞,在雨里走得缓慢,公交车开过,她小心地避开着地面的水坑,也看见了周晨凡。
“陈雅!”
是周晨凡先叫的,下意识的反应,脱口而出之后,才发觉他们之间已经横亘着某些跨不过去的尴尬了。
陈雅闻言走了过来,周晨凡不自然地转开目光,想等她先说话。
又是无言的状态,听了一会儿淅沥的雨声,大约半分钟,陈雅才开口:“这里的公交车到不了小区。”
周晨凡转头看了眼公交车站的信息栏:“哦。”
“我带你回去吧,只有一站路的距离。”
他还是“哦”,头一低,走进了陈雅伸过来的透明伞下。
被一把雨伞隔开后,伞外的天地似乎变得不一样了,歪曲的树和乌云,反着光的柏油马路,水流顺着轨迹淌进下水道口。他唿吸好像有点局促,脑袋一偏,就有陈雅柔软的发丝擦过鼻尖。
身高一米八的男生抱着一盒喜糖,弓着背,配合努力撑高雨伞的女生,一点都不像电视剧里男主角接过伞说“我来”的绅士,他心头莫名浮上“贪恋”两个字。
电瓶车冲破雨水,嘀嘀按着喇叭,他们反应不及,电瓶车飞驰而过时,四只裤腿被溅得湿漉漉的,往下淌水。
相视的那一瞬,二人忽然都笑了出来。
陈雅低头去看自己的裤脚,轻声吐槽:“好没素质的叔叔。”
她耳后的碎发落下来,马尾从她脑后滑过肩膀,那是柔顺的一束,比雨水滑落更加丝滑,“咻”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落下了。
周晨凡也跟着低头,没去看裤脚,而是看她,指着自己的鬓边示意她:“你……头发乱了。”
那时候他忽然明白,“贪恋”这个动词的宾语是这个不打招唿的下雨天,状语是有车急驰而过,吹起她的头发,反复擦过他的鼻尖。
可那时候他不懂感情,不知道自己是情窦初开,于是把这一切归为熟悉感和心安。
那一路踩着雨水回家,少年始终弓着背,怀里的喜糖抱得很紧,笑意漫出嘴角,仗着身高的优势,眼神始终放在身边的人身上。
而那一段特定青春期里的隔阂却不是三言两语和一个下雨天能够消弭的,第二天仍然回归陌生的原样。
很久之后,周晨凡也问过自己,可惜吗?
太可惜了。
近水楼台他没有得到月,却赔进去一个沉默的赏月者,揣一箩筐无处安放的复杂情绪。
陈雅见他盯着折叠伞发呆,拍他的肩问:“怎么了?”
“想到一些事。”他笑说,“以前你也送过我回家。”
陈雅“啊”了一声,顿了数秒,在回忆里翻找到对应情节:“那次啊,我们裤腿都湿了,我记得你第二天还感冒了。”
“是吗。”
他自己都快记不清了,陈雅提起回忆里的小细节总是让他感到惊喜。那种雨天里的奇异感兜了一圈又浮上心头,说不出体会是酸涩还是甜腻,但二十出头,他已经能确定了,这就是喜欢。
几滴毛毛雨落下,周晨凡提议不撑伞了,漫步回家吧。
陈雅收了伞说“好”。
他们聊起大学那段时间,聊起共同好友的恋情,聊起家长里短,唯独没有提到今晚这顿饭的目的。
小区有些年头了,保安换过许多批,新来的这位认识陈雅,没见过周晨凡,他坐在电视机前朝周晨凡抬了抬下巴,问陈雅:“男朋友啊?”
陈雅摆手,转身看了周晨凡一眼:“不是,他也住这儿的,只不过这些年都在外面。”
“哦,那改天介绍我儿子给你认识啊,小雅,他也是老师,跟你肯定有话聊!”
“好啊,黄叔,那我们先进去了。”
这几年周晨凡不在家,物业修整过一批“寿终正寝”的路灯,鹅卵石小路也重铺了几条,陈雅快他半步的距离,在介绍发生过的变化。
“儿童设施还在,秋千现在有四个,小孩子都不用抢了。”
周晨凡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蚊虫聚在亮黄路灯罩周围,不用抢的四个秋千空空的,一个小孩身影都没见着。
他轻笑一声:“确实都不用抢。”又问,“你教的小孩爱玩秋千吗?”
她不教小孩,他知道。
陈雅摇头,还是有问必答地回他:“我不教小孩。”
周晨凡走到秋千前坐下,冲她招了招手:“来比比。”
小时候他们三个最喜欢来抢秋千,陈雅比他们大,又抢不过男孩子,每次都是看包、给他们拍手鼓掌的那一个。
说起秋千,她其实没有很强烈的想法。
以前她过分内向又怕生,穿裙子的女孩怕风一扬就闹笑话,同小区的几个男孩笑话过她,虽然被陈黎和周晨凡挥拳头吓走,但仍心有余悸。
坐上秋千,拉住两边的铁链,她问周晨凡:“怎么比?”
“比谁荡得高?”
“比什么呢?”
周晨凡忽然很想要求一些东西,比如一顿饭、一场电影,再比如一个身份。他思索一番,话到了嘴边,却只说了一个“都行”。
“那谁赢了明天就去接陈黎吧。”
陈家的小霸王,跟着他们的共同好友一起创业,每个月总有几天不见踪影,每个月也总有几天烂醉如泥。
周晨凡说她不讲道理,轻晃着秋千又说:“算计我呢。”
路灯从他头顶照下,将他这么多年犹在的少年意气风发展现得淋漓尽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少年模样越发清俊,虽然习惯了商人的身份,却半分未减从前少年的恣意。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成卓尔不凡。
陈雅自顾自地荡起秋千:“你知道吗,其实以前帮你们看包的时候我也很想玩,但是每天都要穿校服裙子,我怕那群男生再来笑话我,所以之后很久都没荡过秋千了。”
他惋惜着,抬头望雾蒙蒙的天,没有月亮,只有云层里透出的微弱亮光:“我以为是你不想玩。”
“没有小孩不喜欢玩秋千的。”
吱嘎声荡在今晚空旷的儿童乐园里。
周晨凡没头没脑地问:“你会怪我吗?”
“嗯?”陈雅转过头,眼神随着秋千上下的动作移动,“什么?”
“很多事情。”
“你又没有做错事情,我怪你什么。”
好像答非所问,又好像一语双关。陈雅一直都是这样,是善解人意队伍里的领军者,也是主动给出好几节台阶的好心人。
夜色里无法明了她的眸光闪烁,周晨凡明知她是这样,却还是当了真,他说:“那就好。”
可那一年走廊尽头溢出瓶口的热水和女生不停的哽咽,又被迫拉出来在他眼前过了一遍。
彼时上课铃已响,周晨凡错开接热水的高峰踩着点来灌水,就撞见了背朝着走廊埋头落泪的陈雅。
他轻轻关上热水阀,拧紧了保温杯。
她不抬头,白色的校服袖子上能清晰地看见难看的涂鸦和一串意思不雅的英文字母。
而周晨凡,也只能握住这个似乎摔了很多遍的保温杯,摩挲着掉漆的那一块,始终不敢把手伸出去。
他说“对不起”。
陈雅擦干泪,凛冽冬风刮过脸庞时,深吸一口气,胡乱把两侧头发拨开,没去看身边的人,从他手里拿过保温杯就走了。
她说的是“谢谢”,没有对周晨凡那一句无厘头的道歉做回应。
那是人生的第一关——中考的前夕,后来升上高中,他考进重点班,她分配到平行班,再没有过往的同学提起曾经龌龊的言语和猜忌。
陈雅得以过了一段安静的时光,他在远处旁观不做打扰,仍然认为沉默并尊重是他唯一能做的。
那时候流行五月天,周晨凡在班里听到女生轻哼那一首《温柔》,恰好看到窗外陈雅挽着其他女生的手路过,教室角落里传来几句不成调的歌声。
转笔的手停下,笔身在桌面滚动,“啪嗒”一声就掉落桌面,一切思路都戛然而止,只剩下那两句洗脑的歌词——
“这是我的温柔,这是我的温柔……”
他竟然听笑了,兀自摇头在心里否认,这是陈雅给的温柔才对。
6
两人走进单元楼,陈雅住在他家楼上,秉着送人到家的原则,周晨凡坚持要将电梯停在她住的楼层。陈雅推托说真的不用,无奈之下,在电梯门合上的那一瞬间,他扬起笑,挥了挥手。
周晨凡刚进门,陈黎就立时拨了个电话过来。
“好小子,是你啊!”
周晨凡一头雾水,笑问:“我什么?”
“你和陈雅相亲?”
“是啊,很惊喜,很意外。”
那头默了两秒:“回来也不说一声,什么时候走,我明天就到家。”
“过两天吧。”
“那行,明天来接我。”
插科打诨地聊了几句,和陈雅相亲这件事就这么草草地几句带过,然而明天去接陈黎这句话也没能兑现,A市那边一个电话急匆匆又把他喊了回去。
他在A大读书,毕了业就自己出来创业,接触到正在崛起的新兴行业,此后几年一直顺风顺水。
忙是真的,混乱也是真的。
他在打去电话和陈黎说明情况时,开玩笑地问了一句,他说:“我做你姐夫行不行?”
“行啊。”没心没肺的陈黎一口答应,本以为他会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来打击自己,没想到出乎意料地诚恳,“正好我爸我妈、大伯父大伯母都喜欢你,青梅熬到熟,事成了就真是一家人了,多好啊。”
陈黎还在夸夸其谈:“陈雅学了驾照连车都不敢开,每天打车上下班,这家迟早被她败光。正好你会赚钱,我开心还来不及。”“你这么放心我?”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他挂了电话,心里默默认可。
那顿相亲晚饭之后很久,两人才再次见面,地点在A市。
陈雅回A师大参加校庆,好友赵南枝带上男朋友来接她,却不料在车站被周晨凡抢了先。
他在身后藏了一束花,借着庆祝她故地重游的由头拿出来。
陈雅双手接过,又惊又喜,不停地道谢。
晚饭是四个人一起吃的,开了两辆车。
周晨凡停在红灯前,让陈雅放首歌来听。
她顺手播放了收藏里的第一首,很年轻的声音,周晨凡没有听过,他揶揄陈雅的青春秘籍修炼得非常成功。
陈雅说:“学生喜欢听的,多了解一点才能和他们有共同话题。”
车载音乐在唱——
“山丘蜿蜒形状,被贪婪切成方,没人听见,它在日夜,祈求的愿望……”
周晨凡问:“这个歌手很有名吗?”
“年少成名,现在还是少年。”道路通畅,有光影晃过脸庞,陈雅微笑着转头来看他,“我觉得和你很像。”
音乐还没停,歌词唱到——
“我们唯一学会的面对,竟然是遗忘。让它倒在一场,雷雨之后的小巷,而我要,实现它的愿望。”
“和我很像?”
“像勇往直前的少年。”
孤傲的白杨在狂风中被吹倒,火山无声喷发,重型卡车驶过不再轰然,而他轻飘飘的,不可思议般地说:“我还是少年?我都这个年纪了。”
陈雅却说:“这和年纪无关。”
后来他知道了那首歌叫《树读》,写的是有关于树的故事,听起来让他分外感同身受。
他问进来送资料的员工:“我像什么树?”
刚进公司的实习生听闻这位老板是忙事业的拼命三郎,夜半三更整个写字楼还能瞧见这一隅通亮的灯火,想也不想就开口说:“像铁树。”
周晨凡笑骂着将他赶出了办公室,手边的草稿纸上却留下了“铁树开花”四个字。
再后来他旁敲侧击地问陈雅,她家里安排的相亲多不多,陈雅说多,提到相亲,又不自觉地多说了两句。
“一周见三个,比我给学生随堂测验的次数还多。”
周晨凡笑了好一阵,他们两个吃完相亲饭之后,两边家长都没问过进展,只有那天和陈黎打电话时提过一嘴。
他笑够了,轻咳一声,似乎酝酿着什么不好开口的提议:“那……要不,我们试试?”
陈雅显然愣了一下:“试什么?”
“你可以拿我当个挡箭牌,和爸妈说在发展?”周晨凡试探地开口,然后又补上一句,“正好我也需要一个挡箭牌。”
“真的吗?”
本以为被一口否决的可能性较大,听见陈雅反问,周晨凡松了口气般地说了句“真的”。
“我想想吧。”
她说想想,胜率大抵降到了五成以下,周晨凡点头说“好”,心里随即抛弃这个话题,不再纠结了。
却没想到,当天晚上陈雅就给出了答案。
她赞同这个提议,字斟句酌地和周晨凡确认:“那下次我爸妈再问我,这么说就行了吗?”
“对,就行了。”
他低头在项目清单上打钩,似乎是将那些过往一笔勾销,又似乎是人生的列表中达成了什么不得了的成就。
7
自那之后,送花和约晚饭成了常事,周晨凡频繁地往来于家与A市之间,不忙的时候还能接陈雅下班。
那天说他像铁树的实习生已经转正,成为了他的助理,再送资料进办公室时,看见自家老板对着熄了屏的手机发呆,他大胆调侃说“铁树开了花”。
周晨凡不否认,手一挥又将他赶了出去。
这一段时间算是珍贵的好景,陈雅劝说他不必经常来回,他则坚持做戏要做全套,里面藏着多少私心,旁观者一眼便知。
三天两头跑回家却在家不见人,周父周母面上指责他干脆姓陈好了,心里实则暗喜。
如同小时候他和陈黎放学就背着书包到陈雅家蹭饭,陈雅爸妈会逗他说:“晨凡,不要姓周了,到我们家叫陈凡好了。”
然,好景不长也是一条铁律。
天气预报播报下初雪的前一天,周晨凡鼓足了勇气买好回家的高铁票,想让自己在这份感情里也能取得转正的资格。
陈雅的消息先于他出发前送达置顶的对话框里。
她说——
“你知道有个英文单词叫crush吗,类似怦然心动的意思。”
“我今天好像遇到了。”
拧开门把手的手忽然重重垂落,门哐当一声大力回弹,周晨凡举起手机凑近,仔仔细细把那两行字又看了一遍。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膝盖处都有些酸胀,才回了一个字——
“哇。”
他们互相做挡箭牌的关系是在那一天结束的。
好像只有周晨凡单方面收藏了那些细碎的美好和整片的珍贵。
陈雅说他是勇往直前的少年,可他却从来不知道陈雅也是果敢大胆的少女。
只知道她安静、内向又擅长缄默。
听说是陈雅倒追的那个男生,眼缘对了,感觉来了,爱情自然而然就发生了。
确定关系后,陈雅带着男朋友和周晨凡一起吃过一顿饭,在场的还有陈黎。
席间陈雅向男朋友介绍她的堂弟陈黎,服务员恰好推开小包厢门上菜,“周”字在开合门声中被吞没,只余下“晨凡”二字。
男朋友一扬眉,问她:“两个弟弟?”
照月份来算,两个都是弟弟没错,陈雅点头。
周晨凡从对面一双人的对视中移走视线,饮下服务员刚倒好的一杯温水,他确信他的名字一定是被听成了“陈凡”。
他也确信,陈雅对他,从始至终是对一个一起长大的邻家弟弟。
8
初高中那会儿流行在手上戴一串珠子,颜色和搭配越奇异越好。
陈雅也戴,可她一点都不张扬。
父母在年初为她在庙里求来一串手链,由各种素雅的小珠子穿成,唯一一颗鲜艳一点的红玛瑙,她总是藏在靠近脉搏的位置,不愿意露出。
学校明令禁止佩戴各种首饰,她却一戴就戴了好多年。
高中离家有段距离,市政府开通了一辆专线公交车方便学生们上下学。
陈黎在中考前没跟上埋头苦学的大部队,落在周晨凡和陈雅后面,去了一所很普通的学校,公交车经过他们学校,周晨凡偶尔等他一起出门,偶尔也先踩着晨雾出门。
那天他等不及陈黎先走了,到公交站台的时候,看见陈雅背着书包,单手捏着笔记本在默读,一只手自然垂下,落在侧边有一道白线的校服裤旁,手腕上那颗红色珠子被换了位置,正朝着他反射一点点太阳的光泽。
刚学会走路的小朋友好奇地抬头看着唯一一颗亮晶晶的红色珠子,随意张开的两只手掌拍了拍,然后伸出手一扯。
这么多年过去,老化了的弹力绳倏地一下被扯断,珠子四下弹开。
陈雅一惊,合上笔记本低头,大人不住地和她道歉,说赔她一串新的。她眼神里闪过一瞬可惜后,又摆摆手说“没关系的”,已经戴了很多年。
但有的东西,就是年份越久远越宝贵。
她把笔记本塞回书包,蹲下身开始捡珠子,大人也跟着一起。那颗最亮眼的红色珠子蹦得离她越来越远,正好落进了周晨凡准备好的掌心,在他手中来回滚动,太阳光照射下来,映出一道晃眼的朱红色。
周晨凡视线往前,想着该怎么把它还给陈雅。
身后磨蹭的陈黎终于出了门,跳着揽住他的肩膀:“不是说先走吗?怎么半天过去了,你还在这站着。”说着,往周晨凡摊开的手掌看了过去,“有什么宝贝呢?”
有什么宝贝。
他说不出来顿时涌起的情绪,但“宝贝”这两个字确实让他蓦地有了异样感受。
周晨凡收拢掌心,自然地将手放进裤兜里,下巴朝不远处抬了抬说:“你姐掉东西了。”
“那还不去帮忙。”
陈黎搂着他的脖子往站台方向走,他忽然想到需要被人鞭策才能跑起来的马,而那时的他恰好需要别人给他一个理由才能行动。
那颗红色的珠子被他藏进口袋揣了很久,久到后来扔进小时候买的存钱罐里,都忘记了。
陈雅新婚,他送了一串琥珀手链,每一颗琥珀的颜色都是色泽剔透又独特的红。
欧洲传说中,琥珀作为新婚礼物意味着幸福美满和永远相爱。
他毫无保留地祝福,连带着弥补了年少时自认为的亏欠,他要陈雅幸福,要她不必再独自落泪,要她终于能停靠进一座避风港。
他喜欢看她没办法拒绝又不好意思收下的表情,自私地认为无论以何种身份,他仍然能占有陈雅心里的一席之地。
9
大婚当天,娘家小舅子的身份还是被他接下了。
陈雅二十八岁结婚,嫁给了本市的一位工程师。
周晨凡坐在台下主桌,看她穿一袭纯白婚纱,长发绾起,藏在头纱下。
新郎引用珍妮特的话,说要永远以92摄氏度的高温去爱她,周晨凡随起哄的宾客一起拍着手在想,也许、大概、可能……他输在感情里自己一直是个恒温动物吧。
台上的人在笑,宣读誓词,交换戒指,拥吻。宾客都在赞叹新娘的美貌和新郎的帅气,没人发现陈雅在起哄声中悄悄吸了吸鼻子。
礼成退场,他终于也意识到自己无疾而终的怦然心动不会再有归宿,大半个青春里,和陈雅的疏离再也不会有解,而这些,全都随着她拖地的裙摆滑落台阶而缓缓放下。
大数据推送很准,他打开手机,第一条推送的标题赫然写着:你结婚了,新郎不是我。
她结婚了,新郎不是他。
男方家长见他一个人沉默地坐着,便端来酒杯和他搭话,问他:“是晨凡吧,小雅的弟弟。”
他说对,碰杯喝下了那杯喜酒。
他想,那天他无条件地变成了陈凡。
陈黎咋咋唿唿地穿过半个大厅跑过来喊他去拼酒,说是作为娘家人不能给陈雅丢脸。
他笑笑,端起酒杯就跟了去。
10
公司里有段时间特别忙,助理咚咚敲了两声玻璃门,进来催促周晨凡去会议室开会。
周晨凡应声:“马上、马上。”低头在抽屉里翻找着突然想起来的一份文件。
角落中摞起的A4纸被他捏起拿了出来,随意展开扫了一眼就丢上桌面。
又过两秒,他手上动作停了,重新拿起那张纸细看一番,角落里是他好多年前写的“铁树开花”四个字,还用黑笔框出了一个标准的长方形。
小助理还在催,周晨凡折好那张纸放回桌面,起身整了整西装,问道:“小杨,我像什么树?”
小杨呆了两秒,反应过来才接上他的话,还是和几年前一样,他说:“周总,您像铁树。”
他这株铁树不会开花,别人提起过的那些芬芳只是他自娱的信以为真和臆想。
他没开过花,从始至终也没有收到过回信。
更新时间: 2024-08-05 2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