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告别

发布时间: 2019-12-27 18:12

分类:青春爱情 / 睡前故事

漫长的告别

文/绿亦歌

1

今天出门没看黄历,我看着迎面向我走来的易未远心想。

人生最惨的事,并不是二十七岁还天天相亲,而是在相亲现场遭遇前男友,并且前男友还是易未远这种极品中的战斗机。

我还没来得及想好对策,易未远就已经走到我跟前,打量了一番我的相亲对象——三十岁的石油勘探工程师。他眉毛一挑,嘴角勾得老高,“哟,真巧,这不是齐天天吗?”

我捏着银质叉子,内心想要戳瞎他的眼,却还是皮笑肉不笑地回答:“是啊。”

“相亲呢?”

“是啊。”

“那可真是赶巧了,”易未远臭不要脸,拉过我身边的凳子,大大咧咧地坐下来,冲我对面的工程师说,“这事我最有发言权。先自我介绍一下,敝姓易,易未远,区区不才,正好是这位齐天天同学的前男友。哦,应该不止了吧?毕竟我们已经分手五年了,想来我也只能排到前前前前前男友了。”

“易、未、远!”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一刀戳在牛排上,“当初分手的时候,你不是说你得绝症要死了吗,我就奇了怪了,你怎么还活蹦乱跳的?是连阎王爷都嫌你讨厌吗?”

易未远大惊失色地看着我,说:“齐天天,我一直知道你蠢,但从没想过你这么蠢,这种明摆着是哄你分手的话,你还真信了?”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我忽地站起来,“易、未、远,我祝你不得好死。”

“那我就笑纳了。”

易未远看了一眼对面工程师的脸色,知道自己的恶作剧成功了,掸了一下衬衫上的灰尘,翩翩而去。

我吃力地回过头,看着自己对面的工程师。只见对方慢条斯理地取下鼻梁上的眼镜,用餐巾轻轻擦拭,也没看我,开口说:“齐小姐,看来你和刚才那位易先生还有许多话没有讲完,我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

我张大了嘴,看着对方拿起外套和公文包,留下一大桌的食物。

我愣了三十秒,这才反应过来:“等等,你还没埋单呢!”

我在心底诅咒了易未远一百遍后,终于吃完了桌上的最后一道甜品,拿出钱包咬牙切齿地叫来服务员埋单。

服务员笑意盈盈:“齐小姐,刚才易先生已经替您埋单了,还有您喜欢的提拉米苏,也已经给您打包好了。请问您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我正在翻钱包的手猛地僵住,垂下眼帘,看着易未远刚才坐过的位子,心中涌起某种无法言语的情绪。

回家以后,费尽心思给我安排相亲的朱朱听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恨不得拿把菜刀去砍了易未远。

“他凭什么?”朱朱说,“他把你害得还不够惨吗?”

我不得不帮易未远鸣一句不平:“他倒是没真把我怎么样,当初还是我甩的他。”

“你还帮着他说话!齐天天,他那种人渣,你都不恨他吗?”

“恨啊,”我漫不经心地说,“最恨他的时候,我恨不得放一把火和他同归于尽。可现在都无所谓了,你看,爱的对立面永远不是恨,而是不在乎。”

这五年的时光,弹指间就过去了。

“真是气死我了,”朱朱有些抓狂,“齐天天,你给我上点心,你知道现在有多少待嫁大龄女青年吗?你到底还想不想嫁人了?”

“想啊,”我乖乖地在她身边坐下来,“可你也知道我这条件,要是搁五六年前,还有一批瞎了眼的追求者,可现在不行了。江山代有美人出,没有人永远十八,但永远有人十八。”

朱朱沉默了,拿起茶几上打开的果啤和我碰杯,说:“你害怕吗?”

“以前会怕,现在我什么也不怕了。”

我笑着将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

真的,这人生虽然听起来荒唐,但我早就什么都不怕了。

2

没想到再一次遇见易未远,是在寒冬料峭的冬日的夜里。

我去外地见客户,归心似箭,赶夜路回来。没想到途中遇到大雨倾盆,我战战兢兢,又不敢开太快,可还是出了事,轮胎不知道轧到了什么,“砰”一声爆胎了。

我坐在车里,翻包包去找手机,这才想起手机没电了。因为没打算在外面过夜,所以也没有带充电器。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我想,什么倒霉事都被我撞上了。

我打开广播,下雨天信号不好,电台正播放王菲的《匆匆那年》,“不怪这一段情没空反复再排练,是岁月宽容恩赐,反悔的时间……”

这歌听得我心里难受,便关了收音机。我趴在方向盘上,看着雨刷一晃一晃的,又累又饿。前方茫茫大雨,连路灯都看不真切。

忽然,一道闪电劈下来,雷鸣声震耳欲聋,仿佛远处的山都在颤抖。

我一个激灵,忽然想起,易未远的别墅就在这里。

那已经是我们念大学时候的事了,我和室友的作息时间不同,夜里睡不好觉,白天课业压力大,还要打工攒学费,一来二去形成恶性循环,得了习惯性失眠,神经衰弱。易未远知道这件事后,开车带我来了这里,还请了专业的精油按摩师帮我做舒缓按摩。我记得一楼的落地窗外有一墙白色蔷薇,我趴在床上,闻着淡淡的薰衣草精油香,不一会儿就沉沉地安睡过去。

那段时间,易未远为了治疗我的失眠,鞍前马后,想尽一切办法。

所以我跟朱朱说,我和易未远也不是没有过好时光的。反而恰恰是因为它太美太好,才会使人生怨。

我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勇气,熄了火取下车钥匙,靴子踩在雨里,按照记忆中的方位,找到了易未远的别墅。二楼的灯亮着,算是今天唯一的幸事,只是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这里有没有易主。

我平复了一下呼吸,整理了自己一身的狼狈,按响了门铃。

温和的门铃声一下子就被雨声淹没,我紧张不安地站在大门前,过了一会儿,就听到了脚步声。

大门打开,室内的柔光倾泻而出,温柔地将我笼罩。我抬起头,看到了易未远。他穿着深色家居服,看起来温顺无害,也正低头一脸错愕地看着我。

这一刻,我忽然觉得时光流转,仿佛回到十几年前,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我第一天上学迟到了,老师把我分配到最后一排剩下的空位上。易未远趴在桌子上睡觉,一个人占了两个座位,口水流了一脸。我走到他面前,一脚踢上桌子腿,他也是睁着这样惺忪的睡眼看着我。

“易未远,”我镇定地开口,直视他的双眼,“我的车在这附近爆胎了,手机也没电了,能不能拜托你帮我联系拖车公司?”

易未远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他做出一个把我吓了一跳的动作——他伸出手,捏了捏我的脸。

我惊呆了:“易未远,你发什么神经?”

“哦,”他这才回过神来,“原来是真的啊,我还以为在做梦呢。”

他侧过身,瞟了一眼外面的滂沱大雨,说:“进来吧。”

我跟着易未远进了屋,发现装潢和当初我来时没什么变化,简单干净,也不知是收拾得太好,还是根本就很少来住。我在沙发上坐下,他从浴室里拿出一条毛巾让我擦头发。

屋子里开了暖气,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柑橘香,沙发柔软得整个人能陷下去,实在是舒服至极。我懒癌发作,屁股都不想挪一下。

好在易未远正好开口:“大半夜的,也没人愿意来帮你拖车,你就将就在这里凑合一晚上吧。”

他话说得如此客气,让我不由得掀起眼皮,好好打量了他一番,看他是不是吃错了药。

他似乎猜中了我的想法,冷笑一声:“齐天天,别给脸不要脸啊。”

我放下心来:“能借一件你的衣服吗?我住哪里?”

易未远不可思议地看着我:“齐天天,你究竟打哪儿来的自信?你还想睡客房啊?我还没嫌你把我的沙发弄脏了呢。”

易未远说到做到,真的去楼上给我抱来衣服、被子和枕头,往沙发上一扔,就打发了我。然后他上了楼,一楼的灯一关,房间里瞬间黑黢黢的。我累得不想洗澡,就坐在沙发上换了衣服,倒头就睡。可到真的躺下,却又睡不着了。外面还在电闪雷鸣,楼上又躺了一个易未远,想来人生真是处处惊喜啊。

过了一会儿,我的肚子饿得不行,干脆又坐起来,蹑手蹑脚地摸到厨房,打开灯,想看看冰箱里有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但万万没想到,易未远如此寒酸,冰箱里空空的,根本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我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才找到面和鸡蛋,于是烧了水,准备下碗面。

水才刚沸腾,我就听到身后有人说:“帮我也煮一碗。”

我被吓了一跳,转过头,看到易未远靠在墙边,也一副饿得不行的样子。

我强忍住笑,又抓了一把面丢进去,拿另外一个锅煎了两个鸡蛋,易未远喜欢吃熟透的荷包蛋。好在基本的调料厨房里还是有的,面很快就煮好了。我洗了两个碗,端上桌,和易未远面对面坐着。

白炽灯的灯光落在我们身上,外面依旧狂风暴雨,可屋内却安安静静,任这世界天翻地覆,也不为所动。我拿起筷子吃了一口面,却再吃不下第二口。我曾经厨艺很差,也是这几年生活磨砺出来的,连朱朱都夸我,要是哪天被公司炒鱿鱼了,就去大街上摆个小摊卖饭,保准饿不死。

刚刚分开的时候,我暴饮暴食,常常在夜里爬起来给自己做夜宵。也是这样,一大碗面摆在面前,一个人吃。一边吃一边想,易未远,我一定要过得很好,过上人上人的生活,气死你。

可是没想到时隔多年,我们竟然还有机会面对面坐下来,疲于争吵,疲于相爱。

“易未远。”我突然叫他的名字。

他抬起头来,是低沉的鼻音:“嗯?”

“没什么。”我没头没脑地说。

他挑挑眉,没有说什么,低头继续吃面。

一碗面,两个人吃了很久。

第二天我是被门铃声吵醒的。我睡得迷迷糊糊,听到门铃声,一时忘了自己还在易未远家,就穿着他的衣服去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白色高领毛衣的女孩,头发扎成马尾,化裸妆,撑死了不过二十四岁。眼角一点细纹都没有,一脸的胶原蛋白。

她看到我,脸色变了三变,最后深吸一口气,仍礼貌地问:“我来找未远,我们约好了的。”

我尴尬地站在原地,有一种被正房捉奸的直视感。我吞了吞口水,想解释,却又觉得越描越黑,只好点点头,回到客厅的楼梯下,叫易未远:“易未远,易未远。”

易未远打着哈欠走出来,看到女孩,又看看我,也是满脸尴尬。

“我……她……”他胡言乱语,不知该从何解释起。

女孩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需要改天吗?”

易未远摇摇头,“不需要,你先进来坐。等等我,换好衣服我们就走。”

女孩笑笑,好像心情稍微好了些:“不用了,你把车钥匙给我,我去把车开出来。”

女孩去开车的时候,易未远看也没看我一眼,转身回楼上换衣服。等他下来的时候,我也已经把被子叠好,交到他手中:“不是故意给你添麻烦的,但是若能让人生活不如意,我喜闻乐见。”

“真是没良心。”易未远嘲讽地笑道。

我真心实意地感叹:“我应该是你历届女朋友里长得最寒酸的一个了吧……”

易未远点点头,用“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的眼神看我。

“当初你也真是瞎了眼……”我讪讪地说。

“是啊,”他耸耸肩,“所以这不是及时终止错误了嘛。”

我却没有被他激怒,而是抱着手臂,好奇地问他:“我是真的想知道,你最后会和什么样的人结婚,这得要有多通天的本领才拿得住你啊。”

易未远似乎没听到我说的话,他望着窗外,似乎在发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曾经开了满院的蔷薇,在风雨之后,连枝桠也所剩无几。就像我和易未远,爱情的时限一过,还有什么能留下?

我收回目光,拿上已充好电的手机,从正门离开了。我一声不吭,连再见也没有说一句。因为我们之间,见也罢,不见也罢,都没什么关系了。

他走他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3

我和易未远相识多年,青梅竹马算不上,十五六岁,刚刚长开身体的时候,我们就是同桌。我和他八字相冲,相看两厌。他对别的女生都风度翩翩,体贴温柔,唯独对我横眉竖眼。我对他也从来没有好脸色,说话总是笑里藏刀。

我们都是很骄傲的人。他的骄傲来源于出生于名门世家,从小众星捧月,过得不知民间疾苦。我的骄傲来源于自卑,自尊心奇高,怕被人瞧不起,所以伪装得浑身都是刺。

高中三年如白驹过隙,结果是高考我发挥正常,他发挥超常,我们进了同一所大学,学同一个专业。歪打正着,整个高中学校也就我们俩。

大概也是这个原因,我和易未远的关系忽然变得微妙起来。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他开跑车带我去海边兜风,请我吃海边烧烤。我手忙脚乱,拿着大闸蟹不知该从何下手。易未远的白眼都快翻上天了,却还是帮我用钳子夹好,抽出蟹腿肉放在我的盘子里。

上大学后,有男生追我。我觉得还不错,对方长相上乘,知书达理,家境优越,要是真能嫁给他,我可以少奋斗个二十年。

我喜滋滋地把这些条条款款说给易未远听,天真无邪地问他意下如何。

易未远被我气得七窍流血,头冒青烟,他说:“那你怎么不选我呢?我比他英俊、比他学识渊博、比他多许多金。”

我摇摇头:“可是你又不喜欢我。”

下一秒,易未远低下头,吻上我的唇。那是我的初吻,我被吓得魂飞魄散。过了好久他才移开嘴,我眨了眨眼睛,看着他的脸红得能烫熟鸡蛋,他瞪我:“看什么看!”

“你讲点理好不好?”我说。

“谁说我不喜欢你?”

“你又没讲过。”

“你又没问过。”

我们大眼瞪小眼,他伸出手,示弱般地握住我的手。

我就这样成了易未远的女朋友,现在回想起来,不是太浪漫,也没有多轰轰烈烈,但确确实实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日。

我和易未远的恋爱谈得磕磕绊绊的,每天都在争吵。他带我去参加上流社会的舞会,我手脚并用,不知道该往哪里看。有穿着华丽晚礼服的女孩找他跳舞,他们站在人群中央,是最受瞩目的一对。我和他的世界本来就是从构成上就不同,可偏偏要把彼此绑在一起,痛了累了,也不肯放手。

甚至有一天还惊动了易未远的母亲。她特意来找我,说话前拢了拢头发,雍容华贵,和我满手冻疮的母亲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烂俗的桥段,她使出下马威,让我离开他的儿子。

我纯属好奇地问:“据我所知,易未远交过不少女朋友,我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他每谈一次恋爱,您都会这样大动干戈地拜访一趟吗?”

易母微微一笑:“不,你是特别的。”

我脱口而出:“为什么?就因为易未远爱我?”

易母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起身离开了。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她那句话的意思,我是特别的——

我是唯一一个没有资格嫁入易家的。

我没有向易未远提过那件事,我一直觉得好端端的两个人要谈恋爱,如果不是感情破灭,就不会有什么可以让我们分开。

直到大学毕业,易未远生日那天,他失踪了一整天,我给他打了无数个电话。最后他才接通,语气平平,听不出什么好坏,只是感觉很累的样子。

“你在哪里?我来找你。”

我夜里九点过出门去他独自居住的别墅找他,他坐在沙发上,面前摆了一瓶威士忌,喝了三分之一。我看出他情绪低落,走到他身边坐下,端起杯子,又放下,说:“易未远,生日快乐。”

“嗯。”他淡淡地回答。

我一下子手脚无措,尴尬地坐着。他转过头来看我,看了许久后说:“有件事要告诉你。”

“正巧,”我笑起来,“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

“你先说。”

我紧张地从包里拿出医院的体检报告,试纸上两条杠,强阳性。易未远一愣,接过去,看了很久。

他比我意料中镇定多了,想了想后,他说:“还是别要了。”

灯光落了一地,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像是看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一样看着易未远。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只是等着他先开口——

“正巧,我也去了一趟医院,得了挺严重的病,没奇迹出现的话是治不好的了。”他耸耸肩,说,“不巧的是,这是家族遗传。”

“我没什么信心当一个好父亲,自己都顾不过来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算了吧。”

他打开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卡:“我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会很忙,或许不能陪着你,这张卡你先拿着,我再请个人照顾你,有什么需要都跟我说。”

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已经仁至义尽了。

我点点头,平静地说:“易未远,我们分手吧。”

他说:“好。”

那天晚上,我独自去了医院,没想到人满为患。我坐在凳子上等着,拿起上一位病人留下的报纸,都是一些本地新闻。但硕大的一版上写着易家独子和名门望族心肝女儿订婚的消息,强强联手,门当户对。

我这才知道,易未远那天本来就是特意要跟我提分手的。

有时我也会回过头去审视那段岁月,然后不得不惊叹自己还是蛮有能耐的,在地狱深渊里走了一遭,居然完好无损地回来了,每天都认真生活,一心向善。

要说真有什么后悔的事,那一定是当时我没有收下易未远的那笔钱,足够我买套房了。这几年,房价翻了几番,昨天还能全款买房,一觉起来连首付都付不起了。我那时候多蠢啊,怎么就见不得自己好呢。

我还记得二十七岁生日的时候,我许的生日愿望是想穿漂亮的婚纱。

朱朱当时就问我:“你还相信爱情吗?”

“相信,”我点头,“其实我和易未远之间的那段过去,确确实实就是爱情。只是人们把爱情想象得太美好、太伟大了。”

“我以为借着一个孩子可以风风光光嫁入豪门,从此麻雀变凤凰。结果是我们都不愿做亏本生意,我们俩之间只能有爱情,多一点点别的都不行。”

“你不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

“事实就是如此。”

她沉默许久,然后问:“爱情究竟是什么?”

“谁知道呢。”

4

几场阵雨过后,春天就算是来了。

我手里的工作总算告一段落,在市中心逛街,遇到了上次相亲的工程师。他身边已有别的女人,挽着他的手臂,看来这一次相亲成功了。我们狭路相逢,倒是他先跟我打招呼。

“有一件事,觉得还是跟你说比较好。”他犹豫了一下,“前些日子家母生病,我去医院照料,遇到了上次在西餐厅的那位先生……我听过你们的对话,感觉你似乎对他有所误会。”

我愣了愣,这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易未远生病了?

我记下医院的地址继续逛街,心想:易未远生病,易未远早在五年前就跟我扯谎说他得绝症要死了,可是这又关我什么事呢?

只是没想到,第二天中午,我接到朱朱的电话,她跟我说她下楼梯的时候脚滑了,现在正在医院里躺着,让我带点冒菜前去慰问。

我下午请了假,提着一口袋慰问品去医院找朱朱。她爱穿高跟鞋,总是风风火火的,我早就警告过她小心摔着。朱朱躺在床上翻着杂志,一边啃苹果一边嘱咐我:“我这几天出不了院,你记得按时回家做饭啊。”

“是是是。”我点头如捣蒜。

从病房出来,我站在医院的大厅里,左右都是形形色色的行人。来都来了,我想,要不就去看一眼易未远吧。

易未远的病房很容易打听,VIP病房,又是罕见的绝症,“易”字还没说完,护士就给我指了个方向。

“什么病?”我神情恍惚,想告诉自己只是听错了。

护士奇怪地看我一眼:“你来探病,不知道人家得了什么病?唉,我这辈子还没见过比他好看的人呢,真是可惜了。”

我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走廊上,走廊的尽头有一扇窗户,阳光射进来,安安静静的。

我站在病房门外,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到了易未远。影影绰绰的,只能看到一个侧脸,他穿着白色的病号服,仿佛一下子变得十分柔软。我悄悄地站在门外,等了很久,才终于做好了心理准备,推开门。

易未远难得吃了一惊:“怎么会是你?”

“是啊,”我站在门口,细细地凝视他,口里却笑着说,“让你失望了,不是哪位梦中情人。”

易未远便真的露出一副失望至极的表情,努力想坐起来,说:“既然来了,那就坐坐吧。”

“你还能活多久?”我直截了当地问他。

“没多久了吧。”他有些漫不经心,“能撑到夏天,多则半年,再长就太痛苦了。”

我才两三个月没见他,他却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头发剃光,脸色惨白,瘦了一大圈,看起来就像是一樽易碎的玻璃品。唯独一双灼灼的桃花眼,双眸黑亮,笑起来流光溢彩。

我在他身边坐下来,没有说话,他瞟了我一眼,也不说话,闭上眼睛开始睡。过了一会儿,护士来给他换药,他把手伸出来,骨头突兀,瘦得青筋暴起,手背上全是针眼。满满一大瓶药水,一点一点滴下来,像是要输到天荒地老。

他应该没有睡着,但呼吸很沉,他的睫毛还是又长又黑,看起来像是芭比娃娃。

隔了很久,我突然哭起来。

他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我哭。我知道这样只会让他更难受,但我控制不住,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哭得撕心裂肺,近乎晕厥。

我说:“易未远,你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副鬼样子?”

“是啊,”他也十分惋惜地叹了口气,“你以后还是别来了,太丑了,我自己都看不下去。”

我不停地哭,停不下来。

他有些烦躁:“齐天天你别哭了,你还祝我不得好死呢,拿点骨气出来啊。”

听到他说“死”这个字,我就更受不了了,怎么会这样呢?

“你是骗我的对不对,你不是说你是骗我的吗?”

他叹了口气,似乎很烦我的吵闹,皱起眉:“齐天天,你讲点良心,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天以后,我和易未远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我开始频繁地去医院看望他,但也不知道有什么可说的。他的身体太虚弱了,只能躺在床上,我就坐在一旁发呆。

我还见到了上次在别墅外碰到的女孩,原来她是医院的护士,上一次去找易未远,大约是接他去复诊的。

我也遇到过易家的人,我们没怎么交谈,只见面的时候点点头。以前的恩恩怨怨,都视而不见。倒是有一次,易母忍不住,在走廊上拦住了我,说:“你和未远,缘分浅了一些,我很抱歉。”

“不,”我说,“他要是没得这场病,我和他也已经分手五六年,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他大病一场,有今天没明天,由不得我们。就算哪一天奇迹发生,他从死神手中夺回一条命,你们依然不会同意我和他在一起。天命和俗世,没有一样容得下我们。”

实在无聊了,我就和易未远聊聊往事。

讲到当初分手,他说:“如果重新来一次,我也会做那样的决定。”

“我希望你的人生平安顺意,就像你当初跟我说的,找个好老公嫁了,人生可以少奋斗二十年。而不是年纪轻轻就带着一个拖油瓶,被外人指指点点,流离颠沛,好不容易含辛茹苦地拉扯成人了,又是一场大病,只剩你一个人。”

“我知道了。”

“人生在世,本来就有诸多不如意,我不想让你独自走最艰难的那一条路。”

“我知道了。”我哽咽着,佯装生气,“易未远,你话怎么这么多?你是不是装病来骗我的?”

易未远的病情恶化得实在是太快了,前几天还能偶尔下床走走路,没过多久,就连呼吸也常常要借助仪器了。

“天天,对不起。”他轻声说。

我忍不住笑起来:“易未远,你这辈子作孽太多,要跟我说对不起的事十根手指都数不过来,你说的是哪一件?”

“那天在西餐厅,”他说,“我是故意来搅局的。”

“我看到那个人坐在那里,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就气得牙痒,忍不住想上前揍他一顿。他根本就不知道你有多好。”

他最后的声音很轻,我却听得清清楚楚。一瞬间,眼泪就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我背对着他,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耸耸肩,说:“省点力气吧,多活两天,就算是原谅你了。”

“也对,”他笑起来,“谢谢你。”

谢谢我什么,易未远?

我眼里噙着泪,望着窗外大片茂盛的植物,绿意盎然,生机勃勃,可那些都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

初夏的时候,易未远已经完全没有办法吃下食物了。每天都吐,五脏六腑仿佛都要被他一起吐出来。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垮了,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架子。

我看得心疼,要落泪,就仰起头,不让他看到。

易未远难得神志清楚,他冲我眨眨眼睛:“天天,来帮我洗澡。”

我跪在浴池边,帮他脱衣服。这副身体,我曾经无比熟悉。他本是那种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身材,可如今瘦骨嶙峋,摸上去骨头硌手,温度极低,已经很难产生热量。我宁可害病的人是自己,去替他承受千刀万剐。

水声哗啦哗啦,我搓了满手的泡泡,碰到他的皮肤,已经失去了光泽和柔软。他忽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我。我闭上眼睛,易未远艰难地凑过来,吻了吻我的眼睛。

“齐天天,”他很少有这样认真的时候,他嘴里叫着我的名字,“我从来没有骗你。”

那一刻,我像是有感应一般,懂了他没有说出口的话。

他从来没有骗我,他爱我这件事。

易未远离开的那天,他给我发了一条消息:今天别来了。

我很快回复:好。

我在屋子里把堆了好几天的衣服一起洗了,洗衣机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我发了一会儿呆,确定水管不会突然爆开后,才开始拖地。我和朱朱都懒,偶尔她看不下去了,会叫钟点工阿姨来打扫。

我又把衣柜里散乱的衣服一件一件叠好,上了年纪以后,我不再像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一样爱穿裙子,也不知道夏天何时才会过去。

做完这些事情后,天色已近黄昏,太阳挂在山头摇摇欲坠。我扎起头发,换了一身衣服,打车去到医院。

他从来不骗我,我却骗了他许多次。

到了医院,我没有上楼,站在花园里。从他的病床往外看,目之所及,应该就是这里了。

可是唯独今天,病房的门上了锁,不再有人出入。

易未远,你看到我了吗?

易未远。

从今天以后,世上再没有易未远,上天入地,也再找不到了。

笑起来的易未远、发火的易未远、吃醋的易未远、不肯吃药的易未远、吻我的易未远、和我斗嘴的易未远、世界上最好看的易未远。

伸出手来,轻轻抱住我的易未远。

以为不说再见,就真的可以再见面。人生在世,总是靠着痴心妄想活下去的。可如今连这点奢望,也被剥夺了。

5

夏天结束的时候,我回了一趟大学校园。

很多年没有回来了,毕业的时候答应过要常回来看看的,可跟易未远分手后,和他有关的一切都被我封杀了。

实验室的楼下有一排废弃的邮箱筒,无人问津,我和易未远曾寄存了一些零碎的事物在这里。

盒子打开来,里面有一张我和易未远的拍立得。大学毕业的晚会上,我们都穿着正装,坐在白色的餐桌前,十指相扣,对着镜头微笑。照片洗出来,周围的朋友都“啧啧”称赞,说像极了结婚照。

也就是那一天,易未远难得地跟我说起将来。

“我的家族错综复杂,要同意我们俩的事可能十分困难。”他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

我点点头,想回答他说没有关系,能在一起一天就好好过一天,至少分开的时候不会有遗憾。

他却继续说:“所以天天,答应我一件事,无论有多艰难,都不要轻言放弃,好吗?”

我破涕为笑,却明知故问:“不要放弃什么?”

“我想和你有一个家,生一个小孩,教他读书写字,看他慢慢长大成人,然后和你慢慢变老。”

“才不要呢!”我满脸通红,口是心非地说,“你这么丑,生个小孩要是像你可怎么办?”

“切,开什么玩笑?”他将脸凑到我面前,“你可看仔细了,本少爷这样风流倜傥的美男子,生个儿子,眼睛扑闪扑闪,就能电晕整个幼儿园的小姑娘!”

“易未远,你还要脸不要脸?”

往事历历在目,我会慢慢变老,直至白发苍苍,可属于他的时间,却永远停止了。

“妈妈。”

站在我身边的齐末一好奇地指着照片上的易未远,兴奋得哇哇大叫,“这个人的眼睛和我好像啊。”

照片上,十七岁的少年,眼睛又黑又亮,笑起来流光溢彩。

桃花灼灼,仿佛还在人间活蹦乱跳。

我蹲下身,热泪滚滚,夺眶而出。我用手心覆盖住末一的眼睛,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不想让他看到我如此失态的模样。

可是我没有办法控制,那么多伤心的往事,和漫长到近乎绝望的余生。

蔚蓝色的天空、轻轻飞舞的樱花、穿堂而过的风,和那满墙的白色蔷薇。

“妈妈,你怎么了?”末一扳开我的手,呆呆地看着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轻轻摇着我的衣服,“妈妈,你不要哭了。”

我一直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可是那一天,终究是不会到来了。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20-08-13 00:08

特色栏目 - 读者意林花火飞言情飞魔幻故事会

绿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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