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默默安然
就是这一点点的温柔,就足够让我心中那盏灯长明了。
1
临行前,我发了条朋友圈,兴高采烈地在上面罗列了见到苏缪后一定要做的事:要和他吃饭,要和他合照,要把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交给他……要留下很多很多的回忆。
恰逢农历新年前夕,春运大潮已经开始,我为了能赶过去给苏缪过生日,三个月前就做了准备。我在网上找代购给他买了国外才有的迪士尼限量版《星球大战》的周边,还定制了那种只有在灯光下才能看到隐藏文字的贺卡,光是卡片上的文字我就斟酌了好久,从露骨的表白一点点变成正常的文艺腔,最后又嫌自己写的话有歧义,硬是挖出了一句电影台词写上去打掩护。
从我所在的城市到苏缪念书的城市坐飞机要将近三个小时,但早上醒来时,我查天气预报才发现那边下了很大的雪。我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到了机场才被通知航班延误。
我坐在登机口不远处的椅子上焦虑地等待着,我的时间有限,我下飞机之后,需要先将自己的行李放在旅馆,然后开着导航去找苏缪。晚上他们那一届西洋乐班要在剧院做毕业汇报演出,我必须赶到那里为他献上第一束花,但这只是计划之一。错过了这一次,也就没有下一次了。
好在十点多的时候可以登机了。下了飞机后,我才清楚雪有多大,鹅毛雪花翻飞着,非常唯美,但是非常冷。作为一个对南方冬天一无所知的北方人,我只穿了一件很薄的衣服,没有空余的手打伞,头发和衣服上沾满了雪花,无比狼狈。
在旅馆里没待多久,甚至没等头发吹干,我就急匆匆地跑了出去。买花的时候,花店老板问我:“你是要送给什么人啊?”
我很想说喜欢的人,但最终我还是说:“朋友。”
于是,花店老板也就仅仅是拿了一束普通的花,都包好之后,我突然从桶里抽出一枝含苞待放的红玫瑰递给老板,说:“放进去吧。”
花店老板接过玫瑰,从上面插进去,以至于那枝玫瑰比别的花都高一点点。我反复摸着自己的指腹,刚刚上面被玫瑰花的刺扎出了一个洞,没流血,但很痛。
因为公交车的线路我完全搞不清楚,就只好坐地铁去剧场。但最近的地铁站出口到苏缪毕业会演的剧场还有将近两公里的路。地上全是雪水,我穿的靴子不防滑,几乎走两步就会溜一下,偏偏马路上的人行横道是最滑的地方,侥幸几次没摔之后,我终于还是仰面朝天地摔在了马路正中央。
最后还是在路边执勤的协警扶起了我,绿灯已经在倒数,我根本顾不上疼,踮着脚就跑了过去。一路上,我滑倒了两次,幸好都不太疼,但衣服上沾满了泥水。我所有的精力都用来护着手里的花和礼物了,绝对不能把它们掉在地上。
我就这样历尽艰辛到了剧院,但我并没有资格进去听人家的毕业会演。我只能坐在大厅里等待,隐隐约约地能听到里面传出来的声音。苏缪学的是我在认识他之前从未听过名字的乐器,叫作马林巴琴,木琴的一种,但比普通木琴大得多,像辆小车一样。他那一架琴要二十万,而我从来没有见过二十万。
我分辨不出乐器的声音,我无法触摸到苏缪的任何一点轮廓。大约是我等了太久,外面的工作人员好心提醒我会演差不多结束了,我立刻站起来把花和礼物交给他,小心地拜托:“麻烦您帮我交给西洋打击乐11班的苏缪。”
“你不自己送?”
“不了。”
“那你有什么话要带吗?”
我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说:“没有。”
我知道自己等了这么久,最后却选择离开,看起来不可理喻,但直到离开的那一刻,我终于放松了下来。我很清楚自己说了多少大话,但仍旧没有勇气去做那些事。
那天我在马路对面蹲了很久,手脚完全冻僵了,才看到苏缪搬着琴出来,他的手里没有拿花,但手腕上挂着我装礼物的袋子。
我躲在一根电线杆后,把手机焦距调近,努力去拍他的脸,但陆陆续续有人经过,最后我也不过是拍了几十张他在夜色中糊成一团的照片。
看着苏缪搭乘的车子渐渐远去,我还是将手捂在心口,心满意足地呼了口气。
我千里迢迢赶过来的任务,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如此足矣。
2
我在苏缪上学的城市待了两天就回去了。假期的学校极为清静,毕竟是春节,像我这种写申请留在学校的人不多,不过我很享受这种安静。我将新拍的苏缪的照片整理出来,全部发在了朋友圈里,但底下始终安安静静的,没有人点赞、评论,因为这是一个没有好友的空微信。我随手往下翻看着,整个朋友圈里都是有关于苏缪的点点滴滴,它们汇聚成一股勇气,支撑着我的生活。
苏缪在微博上发了好几条关于生日和毕业的内容,老师、同学帮他庆祝生日,朋友帮他庆祝生日,家人帮他庆祝生日……他埋怨着光蛋糕就吃了好几个。他拍照很少修图,照片里的他总是张大嘴笑着,丝毫不顾眼角和嘴角的笑纹,生动得令人心跳。
在这些照片里夹着一张全英文的文件截图,我英文很差,只能看个大概,知道这是美国一所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报到时间是半年后。
他的人生那么完满,拥有爱,拥有梦想,拥有可以看得到的美好未来。
我发自内心为他高兴,甚至超过我自己拥有这一切。
“礼物收到了吗?生日快乐。”我给苏缪发了一条私信,附带了一张之前拍的《星球大战》周边的图。
过了一天,苏缪回过来:“是你送的啊,你现在还在吗?”
“我已经回来了,我也是过去办事,正巧经过那里,想起你说过那天有演出,所以给你留了份礼物。”
其实,只要他细想一下那个东西的来源,就会发现我这段话漏洞百出。但他并没有多想,只是回:“哦哦,那破费啦。”
我还想说些什么,反反复复输入着几个不成行的字,最后还是都删掉了。
对他而言,我只是他四千多个粉丝的其中之一,是一个有过些许交流,仅仅能认出ID的网友,根本算不上朋友。
我在微博上接近苏缪已经有三年了,那时我还是个高中生,而苏缪刚刚进入大学。我在网络上尝试了很多种搜索方式,人名、地点、学校、兴趣爱好等等,终于找到了苏缪的微博,通过照片确认了是他。我看着他分享自己的生活,上传他演奏的小视频,甚至是烦恼他对某个女生的好感。我拼命给他评论,仔细斟酌对他说的每一句话,在他心烦意乱时私信安慰他。渐渐地,苏缪开始回复我,我们两个在网络上熟络了起来,但也仅此而已。
他不清楚我是谁,我也不能让他清楚我是谁。
回想起我为苏缪做过的事,有时候连自己都觉得惊奇。我会在生活里所有的细枝末节上做文章,比如有他的星座的流星雨,比如在新闻上看到他的城市有千年的银杏树洒下满地耀眼的金色,比如天气预报说要降温了……每个中西大小节日,我都想方设法地做不同的贺图逗他一笑。我看到他转发抽奖微博,就买了微博里的奖品,用一个假名字寄给他,虽然我没有多少钱,只能买不太贵的那些。甚至有一次,我知道苏缪肠胃炎发作,便在一天里坐飞机飞了个来回,只为了把自己熬了几小时的一罐粥交给护士让她转交苏缪。
他不止一次在微博上询问究竟是谁做的这些事,底下很多人调笑他有神秘追求者,也包括我。我不知道他是否对我有所怀疑,或许我字里行间多少还是会泄露出一点朋友以外的心思,但他并没有多说过什么。
这是唯一一次,我对他承认那件事是我做的。我想,万物都有终结,包括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关系。他要出国了,我再也无法像现在一样,自己找事情做。
那么我想,我至少要给自己的这份喜欢画一个美好一些的句点。
明知道自己喜欢一个人,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和他在一起,这种感觉非常狼狈。一方面,感性随时会压倒理性,控制不了自己的心和行为,难以自制地想让对方知道,可另一方面,又要及时收手,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将距离重新拉回安全线。
然而对我而言,只有最开始那段时间我会因此而痛苦,很快我便不再为此纠结。因为比起他不喜欢我,更令我难以忍受的,是我不能再喜欢他。因为我很清楚,这世上大概只有喜欢这件事是不能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如果每个人都能靠自己的努力获得爱情,那么爱情可能就没有那么珍贵了。
所以我觉得,此生有那么一个人能让我心甘情愿地去付出,我已经很幸运了。
在那之后不久,苏缪发了一条转发抽奖的微博,说是为了庆祝他申请到了梦寐以求的学校,抽现金和零食礼包。转发者不算多,我也随手转了一条,这完全是出于习惯。
但我没想到的是,一周后开奖,他抽中了我。当苏缪私信我问地址时,我紧张到手脚冰凉。因为我意识到他是手动抽的,他是故意的。
“不用了吧,我就是随便转一下的。”我企图让他打消这个念头。
“你上次给我送东西,我都没来得及请你吃顿饭。快点,给我地址。”
苏缪很坚持,不过他的态度让我瞬间明白过来,他只是找了个方法来还我的人情。从另一方面想,急着还人情就等于急着撇清关系,终归是生分的表现。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给了他我学校的地址,但没有告诉他我的真名。
这份快递一直到了春节假期之后才到,我几乎以为苏缪忘了这回事,却突然接到了让我去校门口取件的电话。从宿舍楼到大门口的路上,我的心情是放松的,脑子里想的无非是,签收之后又有理由去和苏缪聊两句。
然而不期然地,我看到了苏缪的脸。他站在校门口那棵孤零零的树下,穿着一件纯白的短款羽绒服,非常扎眼。他低头玩着手机,不时抬头环顾一下,就像是在等恋人的少年。
可我知道,他在等的是我。
而我站在他十步开外的地方,红着眼睛,落荒而逃。
3
那天我没有见苏缪,只躲在角落给他打电话,说我不在,要室友帮忙去取快递。我装作不知道是他,只当电话那边是个普通的快递员,说完就想挂断电话。
多年之后,我居然被他用快递的借口骗了,还真是报应。
“等下!”他匆匆出声拦住了我,继续说,“我是苏缪。你什么时候回来,有空见一面吗?”
他的坦率令我慌不择路,我根本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说辞,对着手机支吾了半天,最后心一横,脱口而出:“我觉得……不必了吧。”
电话那头明显被噎了一下,沉默良久后轻“嗯”一声:“那好吧。打扰了。”
我听出了他语气里的失落,像一只强有力的手攥紧了我的心。我失神地望着早已恢复桌面的屏幕,嘴角尝到了眼泪,才意识到自己在哭。
我将自己蜷曲起来,哭着思考自己今后还能做什么。我今天的举动势必会让苏缪觉得他多心了,我并不想和他过多接触。我该怎样挽留这段关系,我该怎样才能表现得正常一点?
直到情绪稳定后,我才回宿舍,室友把帮我取的东西放在了我的桌上,是一只手提袋。
“那可不是什么快递员,哪有穿那么好的快递员啊?”她跟我调笑,“怎么?网友追上门了?”
我把手伸进手提袋里,摸到了一只盒子,心里突然“咯噔”一声,盒子脱手,连带着袋子一起掉落在地上。
但它本身是纸盒子,并没有多大响动,背后的室友玩着游戏随口说:“你应该告诉我实话嘛,让我有个底,我还真以为是快递员,一不小心就把你真名说了。”
“什么?!”
我猛然回头,冲到她的桌前,拿开她的耳机,问她:“你说我名字了?”
她茫然地点点头,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啦,他又不认识你。”
“你说完我名字,他有什么反应?”我的手紧紧抓着裤边,整个人无法抑制地颤抖。
室友翻着白眼想了半天,突然“哦”了一声:“他没什么太大反应,就是从包里掏了个什么东西塞进那个袋子里了,让我转交给你。”
答案昭然若揭,我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挺挺地坐在了身后的椅子上。我望着桌上那个盒子,双手捂住了脸。
那是我送给苏缪的《星球大战》周边。
他随身带着它,大概是为了见到我之后,依情况决定还与不还。手提袋里还有些进口的小零食之类的。但在他知道了我是谁后,他忙不迭地将之还给了我。
都说喜欢是无罪的,但那是在苏缪不知道我是谁之前,我的身份一旦暴露,我这个人就会污染了这份喜欢。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立刻拿起手机,果不其然,苏缪在微博上给我发了私信。但我已经无法回复了,因为他把我拉黑了。
——莫青青,从前的事情与你无关,我并不怪你,甚至不怪任何人。我愿意相信你处心积虑地接近我是出于善意,但很抱歉,你的善意会打扰我的生活。所以,就这样吧,祝你今后一切顺利。
幸好即便被拉黑也能看到对方的微博内容,我打开苏缪的主页,一眼就发现他删掉了不少涉及隐私的内容。我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果然是把我当成一个因为好奇而窥探他生活的坏心眼的人了。
早知道,我就应该趁着他还不知道的时候就答应和他见面。至少这样,我为自己谋得一颗回忆的水晶球。
既是如此,我调出通话记录里苏缪的手机号,发了一条信息:我晚上有空,见一面吧。
4
对我而言,苏缪其实就是偶然出现在我人生里的陌生人。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永远不知道,原本我们的人生从很早以前就交缠在了一起。
我是被奶奶养大的,从没见过自己的父母。奶奶几乎没有和我说过任何和父母有关的事,我唯一知道的是他们出了车祸,而我就在那次车祸中出生,成了唯一的幸存者。但那些事我不可能有印象,也没有任何实感,我的生活中只有奶奶,她独自支撑我念书,极其辛苦,无论寒冬还是酷暑都去街上捡饮料瓶,卖自己种的花花草草。
但她毕竟是老人家,思想难免迂腐,我们聊不来,也很少聊。随着年龄的增大,我发现自己终归和其他家庭完满的人有所不同。我只懂得如何算懂事,可我不懂倾诉,不懂真正的温柔长什么样,不懂何为爱。
在我读高一的那年,奶奶得了重病,在动手术时大出血,虽然最后暂时稳定住了,却需要很多血液救命,那时我才知道奶奶是熊猫血。
当地血库中的熊猫血少之又少,从其他地方调也很困难,关键是奶奶等不了。那个时候我无计可施,只要是有一丁点可能的方法我都要试一试,于是我把奶奶的情况发在网络上,圈了非常多的名人和当地的一些资讯号,希望有熊猫血的人能来献血。转发者很少,更何况,熊猫血本就稀少,还有地域限制,我自己都没抱多大希望。
就在这时,苏缪出现了。
于我而言,他是救世主,是光。
他是那个时候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孩子,倒不只是说脸,而是他整个人散发出的干净又凛冽的气场,以及不便宜的衣服,这些都将他和我身边其他的男孩子区分开来,以致我匆匆跑去接他,满心把他当成救命恩人的我突然撞见他的眼睛,竟有那么一刹那的失神。
更让我惊异的是,他明明是好心来救人,态度却极为冷淡,基本没有和我交流。献血的途中,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医生问他有没有不舒服时,他摇头,浅笑着说:“没关系,如果不够,可以多抽一点。”
我在门外偷看苏缪,他转过头来看到了我,一时没来得及转换神色,只是很快地低下头。我觉得他本性是个温柔的人,应该不习惯装冷淡,所以他看着我的目光里还藏着一些别的东西。
苏缪似乎在观察我,出于某种理由,他觉得自己必须对我冷淡,这两种情绪混在一起,让他的举动凭空染上了一层羞赧。
“真的太谢谢你了!”他献完血就要离开,我追出去,缠着他说话,“你家住哪里?我改天去看你!”
他停下转身看着我,我从他的神色中看到了欲言又止,那绝不是看陌生人的眼神。他沉默了一会儿,好像走神了,过了几秒钟才如梦方醒,对我说:“不用了,快回去吧,你奶奶还需要你照顾。”
说着,苏缪对我笑了一下,那是他唯一一次对我笑。与此同时,他的身上又有一股悲伤的情绪像水一样荡开了。
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感觉自己身上也有什么东西从此被带走了。
苏缪帮助奶奶渡过了一关,但在半年后,奶奶还是过世了。最后的那段日子,奶奶像变了一个人,特别喜欢说话,她不停地回忆我的父母,讲我不记得的小时候的事。有一天,她对我说:“要是那个孩子还在,也就不用麻烦不认识的人捐血了。我走以后,你也能有个伴。”
“谁?”我很意外。
奶奶没回答我,只是兀自叹了口气:“如果那孩子还在,也不会有后来的那些事情。就算那孩子现在在这里,怕也是不愿意捐血给我的。作孽啊,一报还一报,都是命。”
我隐隐意识到在我出生前,一定发生过什么。但直到奶奶去世,她也没有告诉我。在奶奶的葬礼上,我找到了一个比我大几岁的远房表哥,费尽心思从他嘴里套出了话。
然而,在我知道事情真相的那一瞬间,苏缪略显苍白的脸突然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他眼睛里面的内容我一下子就读懂了,可我像被人死死扼住了喉咙,心底的痛无处发泄,硬生生地逼出了眼泪。
所有人全当我是因葬礼在哭,实际上,我当时的眼泪有一半是为另一个人而流。
同时也为自己而流。
5
妈妈怀上我的时候已经算是高龄产妇了,于我的父母而言,我的出现是一个奇迹,所以在我出生前,他们在当地福利院收养了一个两岁的男孩。收养那个男孩的其中一个原因是男孩的熊猫血,他们觉得这是缘分。然而两年后,我出现了。
自从他们怀了自己的亲生骨肉,他们看待养子的眼光忽然就变了。当时的具体情况无人知晓,但最后,他们还是选择趁夜开车将男孩丢回福利院,然而就在回去的路上,车祸发生了。
世间事即便看起来再突然,也皆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连接着,终归逃不出因与果。
奶奶去世后,我决定去把那件事情查清楚。我去了当时的福利院,虽然迁了地方,但仍旧存在。我没有隐瞒自己的身份,只是想知道后续的故事。一开始,没有人愿意告诉我,我接连去了一周后,老院长见了我。
收养是有正规手续的,不是想丢就能丢回去的。第二天一早,福利院的人打算去我家交涉时,却得知我的父母已经去世,而我在保温箱里艰难地活着。正因如此,福利院也无法再把孩子送回来,事情也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结束了。
只是事实永远不会被抹杀掉,他曾经叫莫繁,应该是我的哥哥。万幸的是,后来他再度被人收养,还是一对异国夫妻,家里还有其他兄弟姐妹,生活美满富足。
“他现在叫什么名字?”老院长有些顾虑,她不清楚我想干什么。我再度追问:“我没有别的想法,我不会问他现在住在哪里,我只想知道名字。终归,这件事追根溯源,起因是我,是我对不起他。”
“大人的选择,与你无关。”老院子亲昵地拍着我的手,“他是个懂事的孩子,就算要怪,也绝不会怪到你的身上。他后来取的中文名应该是叫苏缪,他的养母是个外国人,好像还是个小有名气的艺术家,对他非常疼爱。”
很多时候,道理是一回事,人心是另一回事。我的父母当然知道自己做的是错事,可他们觉得那是因为爱我,而爱是免死金牌。可对于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来说,得到爱与失去爱的过程实在太过残酷了,在他有限的记忆里,那很可能是刻骨的,他有资格怪罪这个世界,怪罪我爸妈,怪罪我。
如果我是他,我一定会想,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出现,那么他就不会遭受这一切。
所以,我能理解苏缪看向我的眼神,他或许生活顺遂,偶尔会觉得老天对自己不薄,如果没有之前的二次抛弃,也就不会有现在的生活,可他终究还是恨的,他不可能允许自己对我包容。
可是苏缪还是来救了奶奶,纵使他不认识我,会以为“莫”这个姓只是偶然,他也应该记得奶奶,所以他是特意来的。他甚至还逼迫自己,努力对我笑了一下。
自那之后,我希望能再见到苏缪。我想了个办法。因为献血时他联系过我,我有他的电话号码,因此我用家里的座机装成是快递站打给他,说他的快递单上的地址被破坏了,希望他补充一下。我小心翼翼地压着嗓子说话,生怕被他发现,但他毫不怀疑,就说出了自己的地址。
于是我找到了他的住处,那是一个非常高档的小区,陌生人根本无法进门。我在下面按了他们家的门铃,不一会儿就听到了他“喂喂喂”的声音,我却一句话都不敢说。
我在楼下仰头望着可能是他房间的窗口,想象着他现在的生活。但我没想到苏缪居然推门出来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到了隔壁门洞的墙后。我远远地看着他站在那里四下环顾,脸上是不解的神情。
这时,一只猫从他面前经过,他弯腰勾了勾手指。猫没有理他,他自顾自笑了。
他的笑容在我的心中投下了一缕光,将我身侧严丝合缝的孤寂驱离了。
生而为人,本来就有很多不公平。很大一部分人从来没有被生活善待过,有人自暴自弃,有人选择伤害别人,但总会有人,居然有人,被伤害过、被辜负过,从没体会过他人的温柔,却还是努力地在灰烬中扑腾出微弱的火星,想要去照亮别人,想要去爱。
虽然身处最美好的年纪,我却根本不清楚爱是什么,遇见苏缪后我才知道,爱并不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能力,而是稀有的天赋。
而命运将之赋予了他。
如果我一定会喜欢上一个人,那么我想,那个人一定是他那样的人。
所以,我只想默默地喜欢着他,给予他卑微的我能够拿出来的全部。
这不是补偿,更不是恩情,而是因为他值得。
6
那天晚上,我在护城河边等苏缪。
河的两岸修得很好,平坦还有些浪漫,两侧有不少发光的装饰物,也算不得暗,所以成了情侣卿卿我我的圣地。我找了个清静的地方,坐在长椅上,河对面就是民俗博物馆,一个球状建筑,很好辨认。
我给苏缪发信息时他还没有把我的号码拉黑,我知道他收到了,但他没有回。所以我不清楚他究竟会不会来,我只能等。
我一直等到河两岸的灯一盏盏熄灭,璀璨的河水逐渐变成浓黑的深渊。我知道他不会来,所以不觉得失落。可我有点不知所措,因为我知道,从此以后,我再也无法为他做什么了。
就在这时,一个乞丐走向我,在这个情境下,令我有些害怕。我起身打算离开,乞丐居然含糊着开口叫了我的名字。我诧异地回头,他将一张纸条递给我,然后迅速没入了黑暗里。
我隐隐感觉到什么,打过纸条却看到上面只写了三个字——回去吧。
夜风很凉,我在河边来来回回跑了几圈,但还是没有找到苏缪。
他终归是温柔的,害怕我出事情,殊不知,就是这一点点的温柔,就足够让我心中那盏灯长明。
那天之后我一直失眠,不停地刷着自己的朋友圈,翻看着他的微博。忽然间我发现,我竟已不能再为他做任何事了。
一直到苏缪即将出国,我终于有了最后的机会。我知道他坐哪天的飞机,但不知道具体时间,所以我只能早早地飞过去,在机场等了二十多个小时。可机场太大了,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我意识到我可能根本找不到他。
于是我在安检口来回地跑,实在没力气了就蹲下缓一缓。我在筋疲力尽的状态下看到了苏缪和他的父母一起排在队尾,他们看起来非常幸福。
我没想过会有别人在,如同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我本来是做足了准备站在他的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说一句话,可最后我只是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本想将一个纸团塞进他手里,结果只是扔在了他身上。
然后我掉头就跑,还滑了一跤,但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劲头,根本没停留,顺势爬起来就继续跑。
“等一下!”
我隐约听到身后的苏缪喊了这一句,可条件反射让我已经跑得离他很远了。
毕竟,他也没有追上来。
我在纸团上写了我的微信号和密码,并且,我把头像换成了自己手写的——我喜欢你,谢谢。
我不知道苏缪会不会登录微信,可这是我能让他知道的全部了。
过了三个月,我才敢再去登录那个微信号。我迅速就登进去了,当时我的心一沉,下意识以为苏缪连看都没有看。
但随即我发现微信头像变了,变成了一张古老的儿童写真,照片上是一个看上去只有三四岁的男孩,抱着一只鲤鱼玩具,笑得特别开心。透过他的眉眼,能看到现在的苏缪。
我恍然明白,这应该是我的父母给他拍的照片,没想到他还留着。而我点进微信后,发现朋友圈里所有的记录都被清空了,只留下了三个月前发的唯一一条,是一张手机备忘录的截图。
这是苏缪留给我看的。
——我记得自己也曾为你来到这个世上而开心,我曾以为自己不久之后就会见到你。可是很可惜,我们没有这样的缘分,但我发自内心希望你能过得好。所以,对不起。
从那之后,苏缪停用了国内的手机号码,停用了微博,彻底地消失在我的生活里。他用自己的行动和我说,离开是他对我最后的温柔。
然而我清楚自己得到的,已经远远超过了期望。
因为这证明了,最后他终于相信,我是喜欢他的。
更新时间: 2020-10-25 2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