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年

发布时间: 2020-01-28 20:01

分类:青春爱情 / 睡前故事

迟年

文/夏离(来自鹿小姐

他这一生算不上什么好人,却把生命里仅有的善意都给了她。

遇见迟亦深那年,程烟正处于春心萌动的少女时期,她孤身一人,浪迹天涯,以摄影为生,行公益之善。

那几年西部的藏羚羊正在遭受偷猎者惨绝人寰的屠杀,她并不是什么大善人,可在经济得到一定保障后,还是答应了经纪人去达杰保护站拍摄野生动物宣传片的提议。

他们初见是在无人区内一个简陋的驿站里。

程烟中途休息,被热情的藏族阿婆推到外面编头发,她一边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一边拿着相机从瞄准镜里四处张望,直到一个男人走进视野,她一怔,迅速按下快门。他步步逼近,直到遮挡了仅剩的光明。

她挪开相机。

眼前的男人眉眼深邃,五官凛冽,他紧绷下颌看着她,漆黑的眸子无端带了股压迫的气势。

“删了。”他指了指相机,言简意赅,嗓音低沉而性感。

程烟听懂了,却扬扬眉,笑得狡黠:“相机在我手上,凭什么听你的?”

换作平时,她可能争都懒得争,随手便删了。可这个男人……她想起方才的惊鸿一瞥,他微俯着头,喉结滚动,棱角分明的五官落在阴影中,透着一股难驯的野性与粗犷,尽显阳刚之气。

这张照片,她私心想留下。

男人漆黑的眼睛就那样淡淡地看着她,盯了半晌,见她毫无惧意也不打算删除照片,竟然也没再纠缠,转身进了驿站。

他就这样走了?!

程烟瞠目结舌,一时没反应过来,但也为留下一张美照而得意扬扬,只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驿站的楼梯都是隔空档的,上楼时,她光顾着打量相机里拍摄的照片,还没得意几秒,脚下一空便栽了跟头。

所幸楼梯并不高,她手疾眼快抓住扶手,人没滚下去,穿着高跟鞋的脚却猛一错位,脚踝崴了。

“咝……”她疼得直吸气,坐在原地不敢动。

驿站空旷偏远,本就没几个人,藏族阿婆在外面晒太阳,楼上的人也没有一个认识的,程烟正踌躇着,在她前面原本已经上了二楼的男人忽然折回来。

他漆黑的眸子盯着她狼狈的样子看了几秒,忽然轻笑出声:“不嘚瑟了?”

她忍着痛意冲他冷哼:“幸灾乐祸算什么男人!”

迟亦深却不再同她斗嘴,他从楼上下来,坐在楼梯上,侧过身对着她:“鞋脱了我看看。”

她梗着脖子拒绝:“不用。”

“你这脚现在不治,明天就可以去评伤残了。”

“谢谢,我自己会去医院。”

“成。”迟亦深点点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方圆百里你要能找着一家医院算我输。”

程烟想反驳,却知道他说得没错,一时气结,说不出话来。

她瞄了迟亦深一眼,见他丁点不着急,一副“你要作就继续疼着吧”的表情。顿了顿,她到底还是弯腰,脱下了交错环绕的凉鞋。

“你轻点……”她说着,又看了一眼他。

“现在知道疼了?刚才嘚瑟的时候怎么不看路?”迟亦深说着,一只手握住她的脚背,一只手固定脚踝,慢慢绕着圈,他的手之前在阳光下沐浴过,掌心温暖干燥,人也显得不那么讨厌,说话却依旧不留情面:“照片就有那么好看?值得你废一只脚也不肯挪开眼?”

程烟偏过头,不看他。

“呵,又气了?气性这么大,万一哪天要给自己气死可怎么办?”

“要你管——”

他猛地一用力,脚踝的位置正了。

程烟一下没缓过来,整张脸被凝固在前一刻,疼得连指甲都攥折了。

迟亦深趁机伸出长臂,想从她手里夺过相机,删除自己的照片。谁知程烟即使疼得龇牙咧嘴也不愿放弃,用血迹斑斑的右手死扣着相机边缘,一副警惕的护犊子模样:“不行!”

顿了顿,她仿佛也意识到对“救命恩人”过于凶悍,语气软了下来:“你看,你也不像会斤斤计较的人,我真的很喜欢这张照片,你就留给我吧,我保证,绝不外泄!”

她眼巴巴地看着他,乖巧的模样仿佛讨要糖果的小孩。

可迟亦深却丝毫不为所动。

“嗯,我不像,我就是这种人。”

……

他到底没再抢相机,只是瞥了眼她还在滴血的指甲,从阿婆那里拿了消毒药水,正对着伤口直接倒下去。

十指连心,程烟疼得一个激灵,眼泪都差点掉下来。

迟亦深还要为她包扎,她含着眼泪果断拒绝,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不不,你赶紧去休息吧,这个我自己来。”

说罢她急忙向楼上走去,一边走一边心有余悸地回头,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眸,心里咯噔一下,差点又一次摔倒。

迟亦深就双手插兜站在原地,单挑眉头,笑得格外欠揍:“你走这么慢,是想等我一起吗?”

话音刚落,转角处的人便迅速消失,像只受了惊的兔子。

窗外天空湛蓝如洗,阳光洒进屋内,他愉悦的笑声还回荡在耳边,程烟猛地阖上门,靠在背后,心脏怦怦跳个不停。

接下来半天,她一直躲在屋里筛选好看的照片,直到深夜,正睡得迷糊,门外传来剧烈的敲门声,伴随着略显呛人的烟味,一道低沉的嗓音猝然响起:“程烟,醒醒,着火了。”

她眨了眨眼,门外的叩击声接二连三,反应迟缓的大脑终于重新续上弦,她扯过床头柜上的衣服便急忙向门口奔去。

一声闷响后,沉重的木门被拽开,迟亦深站在昏黄的灯光下,额前的发微垂着,目光淡淡地看着她。

驿站上下一片宁静,哪有半点火的影子。

她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长发冲他低吼:“你无不无聊?!”

程烟起床气很大,此时阴沉着一张小脸,整个走廊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度。

迟亦深对她的气愤视若无睹,他皱了皱眉,目光掠过她大衣下光溜溜的长腿,停顿在温润如玉的脚背上。

“去穿鞋。”

她当然不听,甩手就要关门,将他挡在外面,却被他反手一挡,房门不得动弹。她气哼哼地看着他,他踢过来一双拖鞋,单挑眉头,刻意压低的嗓音里带着一丝警告意味。

“穿上,下楼再说。”

下了楼,程烟愣住不动了。

西北的原野辽阔苍茫,风在吹,草在动,万物都隐匿在墨蓝的苍穹下,安静而柔和,唯有驿站不远处闪着一抹刺眼的亮光,夹在她与他房间窗户的中间位置。

——那是程烟租来的汽车。

此时尾部浓烟更甚,红色的火舌不时蹿起,舔舐寂静的空气,犹如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所幸火势并不大,她拎了两桶水浇上去,刺啦几声,火灭了,只剩潮湿的烟雾袅袅升起。

车轮周围有汽油味。

绕着车走了两圈后,她顺着滴落的油渍找到了滴漏处,打开油箱一看,呵,好嘛,油箱被凿了好大一个洞,四四方方,还挺整齐,刚加满的汽油被人偷得一干二净。

她气极反笑,一脚踢在车屁股上,破旧的红色汽车颤了颤,发出哐哐声响,趋于散架。

迟亦深一直站着没动,此时看她一眼,嗤笑道:“现在还觉得我在故意戏弄你吗?”

她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仍旧忍不住恼火:“让我抓到罪魁祸首,肯定饶不了他!”

“干什么的?”

“偷油的啊!”

“哦。”

她顿了顿,这才察觉出不对味,吸了口气,睨他一眼:“这深更半夜的,你怎么知道我车着火了?”

迟亦深正靠在对面的一辆吉普车上,嘴里叼着烟,在衣兜里里外外翻找打火机。

听到她的话,他手下一顿,复又若无其事地点上烟,透过缭绕烟雾看向她,声音隐约带了点笑意:“怎么,怀疑我给你点着的?”

“不是怀疑。”程烟眼尖地看到散落在车子周身的烟头,弯腰捡起一个,走到他面前傲娇地晃了晃,“是肯定。”

“从上往下扔东西,只有在你和我的房间能落到车子周边,我又不抽烟,不是你惹的祸又能是谁?”

“哟,小瞧你了,侦查能力还挺强。”

“那是,我以前可是我们班纪生委,专门干这个的。”

“说你胖你就喘,挺会来劲儿是吧?”

“嘿嘿。”抓到罪魁祸首她也不生气,反而凑到他跟前,露出一口小白牙笑。

“咱俩商量个事儿呗?”

迟亦深倚在车身上,目光横扫过来,视线落在她月牙弯弯的眼眸上,哼笑一声:“不找我算账了?”

她耸耸肩,心里一清二楚:“算也没用,方圆百里一个加油站都没有,就算车子没烧,照样开不了。”

“所以呢?”

“所以”,她眨眨眼,“我想跟你搭伙走呀。”

“我凭什么答应你?”

程烟咬着下唇思考了一会儿:“我给钱!”

迟亦深笑了笑,没说话,啪嗒一声,又点了根烟。

她试探着开口:“五百?”

沉默。

“一千?”

沉默。

“一千五?”

依旧沉默。

她咬了咬牙,给出最高价:“两千!做不做一句话,不行我找别人。”

朦胧夜色里,打火机金属帽盖开了关,关了又开,迟亦深手肘撑背直起身,俯身看向她,微带着魅惑的嗓音,使她的心跳恍惚漏了一拍。

“程小姐,老子不做那种生意。”

第二天清晨,迟亦深刚下楼,就看到坐在驿站外摆弄相机的程烟。

她脚下放着一只银灰色行李箱,发丝凌乱,身上还套着昨晚那件衣服,看他出来,疲惫的眼睛亮了亮,立刻殷勤地站起来,跟在他身后。他瞥了她一眼,没说话,径直走向车门。

车子驶上空旷公路,窗外是一碧如洗的蓝天。程烟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仰躺在靠背上,侧头问迟亦深:“过了无人区,接下来你要去哪儿?”

他头也没回:“跟你一个地方。”

……这回答可真够敷衍的。

她无语地望了望车顶,吐槽道:“我貌似没告诉过你我要去哪儿吧。”

开车的人没搭茬,直到她睡眼蒙眬才听到他淡淡地说了几个字。她迷迷糊糊地问:“你怎么知道?”

这次,没来得及等到答案,她便抵不过倦意昏沉入睡。

程烟睡醒,已是傍晚时分,他们到了若拉错湖。

车子停在湖边,驾驶座上空无一人,她身上盖着迟亦深的外套,鼻端弥漫着淡淡的皂荚香。

下了车,视野开阔,若拉错湖湛蓝如宝石,草地依旧青黄,远处山坡上有成群的藏羚羊在悠闲地吃草。

小羊踢踏着蹄子挤在一起撞脑袋打架,羊羔一排排跪在母羊身下吃奶,怀孕的母羊则被公羊警惕地守护在身后,在安全范围内四处溜达。

“真好。”

她拿着相机轻手轻脚走到迟亦深身旁,他闻声回头,刚要说话,被她制止了。

车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野草窸窸窣窣。

程烟回头,就见车那边一只小藏羚羊探出头,它看到他们,才迈出的前蹄往后缩了缩,迟疑片刻,还是走出来了。

茸毛是淡淡的黄色,小巧的耳朵在风里打转,眼珠子黑溜溜的,警惕又好奇,它盯着他们看,像天真的孩童。

程烟屏住呼吸坐到迟亦深身旁。

小藏羚羊犹豫着走到他们跟前,黑溜溜的眼睛看向迟亦深脚下倒掉的矿泉水瓶子,它顿了顿,上前去舔流到草丛里的水,舔一下,看他们一下,模样乖巧温顺。

程烟伸出手,试探着去摸它的脑袋,它抬头盯了她一会儿,竟也没跑,见她没有下一步动作,反而伸出脑袋在她温热的掌心蹭了蹭,短短的尾巴在小屁股上欢快地摆动。

她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连用相机拍下这珍贵的一幕都忘了。

小藏羚羊停留了几分钟便蹦跶着离开了。

程烟透过相机瞄准镜追随着它灵动的身影,迟亦深看着她眼角眉梢温暖的笑,那颗冰冷的心忽然也有了一点温度。

他起身,拽起她:“走了。”

他们需要趁天黑前赶到下一个小镇,好落脚休息。

程烟只好恋恋不舍地跟他离开。

好像自从认识迟亦深,她就已经习惯跟在他身后,踩着他的脚印一步一步往前走。

车子开出没多久,程烟一摸裤兜,秀眉皱成“川”字:“糟了。”

迟亦深斜睨她一眼:“怎么了?”

“我手机好像落在湖边了。”

刚才离开的时候只顾着看迟亦深挺拔的背影胡思乱想,她一疏忽,就没顾上检查口袋,手机应该是掉到草地上了。

迟亦深果断刹车,掉头往回走。

他们重新回到若拉错湖边时,刚好有两辆东风越野从身边疾驰而过。

下了车,他们朝湖边走去,还未走近,晚风一吹,便闻到浓烈刺鼻的血腥味,混杂着腐臭味、腥膻味。

迟亦深眉头一皱,抬手就要去遮程烟的眼睛。

他太熟悉这是股什么味儿了,可还是晚了半步,她已经看见了。

二十分钟前还一派祥和宁静的若拉错湖边,此刻漫山遍野都是藏羚羊的尸体。

它们被残忍地剥了皮,只剩血红的骨肉散落在草地上,公的、母的,大肚子的、幼小的。

还有连毛都没长全的小羊羔,也被剥得精光,仍保持着吃奶时的模样,蜷缩在母羊尸体旁。

血水染红了草地与湖水,黑压压的天际,偶尔有秃鹰俯身冲下啄食,连呼吸都带了沉重的血色。

狂暴的晚风里,程烟恍惚听到微弱的羊叫声。

她以为这是幻觉,不可能还有活着的羚羊,愣愣回过头,却对上双黑溜溜的眼睛。

就在她丢了手机的地方,一只小藏羚羊正奄奄一息地躺着,它已经被剥得血肉模糊,唯独那双孩童般清澈的眼睛被突兀地留下。

程烟几乎想象得到,它曾是怎样一副可爱灵动的模样,就像那只偷跑来嬉戏的小藏羚羊,毛茸茸的脑袋,活蹦乱跳。

可此刻,它哀求地望着她,眼里盛满绝望的血泪,那目光犹如一只鹰爪,狠狠抓在心脏中央,让人疼痛难当。

她咬紧牙关,眼眶不可抑制地红成一片。

小藏羚羊还在痛苦地抽搐着,她却弯下腰,猛地从旅行靴里抽出一把锋利匕首,向它走去。

明明只有几步路,却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她闭上眼,颤抖着手向下挥去,预料中血腥的场景却并没出现。

——她的手被人握住了。

迟亦深扳过她的肩膀,将她拉至身后,从她手上夺过匕首,声音低沉而沙哑:“我来。”

对上他漆黑的眼,程烟点点头,转身走回车里。片刻后,她拿着相机重新踏上这片血地,用镜头,将眼前的一切烙刻成影。

这一夜,程烟在小镇的饭店里喝了许多青稞酒。

离开时,她趴在迟亦深背上,含混不清地跟他嘟囔:“你知道吗,其实在今天之前,我从来没有把来这里拍宣传片看得有多特别……”

“可今天亲眼看见,才突然意识到,我虽然只拿着一部相机,却寄托了多少希望在里面……”

“只有拍好照片,这里的动物才能得到更多保护。只有拍好照片,那些惨无人道的狩猎者才会得到应有的惩罚……”至今,她提起“狩猎者”三个字都带着深深的厌恶。

“你说……我说得对吗?”昏黄灯光下,她歪头看着他英俊的侧脸,看着看着,忽然扬扬眉,凑上去亲了一口。

迟亦深的身体僵了僵,却很快恢复如常。他抬头望了眼墨蓝的天空,凉凉一笑:“嗯,你说的都对。”

她没有再问,他也没有再说。

过了会儿,耳畔响起细微的鼾声,迟亦深偏头去看,背上的人果然已经闭上双眼进入梦乡,唯有那双雪白的胳膊,紧紧环着他不肯撒手,仿佛生怕他丢下自己逃跑。

次日清晨,程烟是被窗外嘈杂的叫卖声吵醒的。

她睁开眼时,衣衫凌乱,头痛欲裂,人被迟亦深精干的臂膀揽在怀里。他还睡着,小麦色的胸膛上印着一连串细碎的吻痕,与她所用的口红颜色一致。

她看着他英挺的眉眼,明知发生了什么,却出乎意料地提不起气,心里反而溢出一丝欢喜。

接下来的路,两人自然而然一起走。

程烟再没问过迟亦深要在下一站去哪里,他仿佛也早已筹划好要一路相伴,只是那晚的事谁都没再提起。

直到到达目的地的前一站,他们路过一个叫小木镇的沙漠小镇,休息空当,两人去街上闲逛,忽然发现隐藏在小镇后的一个山坡。

听当地人说,那里有一间小寺庙,里面求的姻缘签很准。

程烟起了兴趣,抬头看迟亦深:“去看看?”

他目光复杂地看了她几秒,到底还是转过身:“走吧。”

寺庙其实很普通,解签的师父又休息没来,才逛了几分钟程烟便兴味索然,拉着迟亦深往回走。

回去时,他们走了另一侧土坡,相比而言要热闹许多。

一串串风马旗横亘在路中间,风一吹,绳子上的铃铛迎风脆响,路边有一些摆摊的藏族女人,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

程烟走走停停,最后看上一对小白石串成的手链,上面刻着彩色的符文。摊主用蹩脚的汉语说了半天,她也没明白什么意思。

迟亦深从身后接过手链,替她解释:“这是玛尼石,当地人多用来祈福,和姻缘石一个意思。”

她点点头,看了看别的,没什么感兴趣的,准备付钱结账。藏族大姐摆摆手,已经在给迟亦深找钱。

她笑得憨厚,这次说的话程烟听懂了。

她说:“你男人对你真好。”

程烟笑笑,将手链系在手上,没有否认。

反而是一旁的迟亦深抬了抬眼帘,忽然出声:“你误会了,我们只是朋友。”

风停了一秒。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她抬起头,目光笔直地看向他:“你刚才说什么?”

眨眼工夫,她脸上的笑容已经褪尽。

迟亦深仿佛没看到她的表情,淡淡地重复了一遍,末了,还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过是睡了一觉而已,难不成想让我负责一辈子?”

啪——

他话音刚落,就被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偏了头。

程烟眼里的冷几乎彻骨,她一句话都不再说,将手链扔到他脸上便转身离开。

她是连夜离开旅舍的,只带走了相机和自己的行李箱,并结算了这一路迟亦深付过的所有账目,崭新的纸币就放在他床上,连个字条都没留。

迟亦深知道,她大约是恨上自己了,所以才如此决然地一刀两断。黑暗中,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钱,寂寥地笑了笑,半晌后,忽然将纸币贴到唇边,轻轻落了一个吻。

程烟离开小木镇后,为了绕近路尽快到达保护站,选择了徒步横穿镇前那片沙漠。

她有过走沙漠的经验,因此也没怎么担心,唯一没想到的是,会在沙漠里遇见狼。

黑夜里,野狼的视野格外清晰。她一退再退,退无可退时,选择了折返狂奔。

有人和火光的地方,狼会害怕。

但她运气实在背,还没来得及跑回去,就在中途失足掉进了狩猎者布置的陷阱里,直接摔晕过去。

所幸那儿距离小镇不远,也没遇上恶劣天气,天快亮的时候,她被路过的旅客救下,送进了镇上唯一一家医院。

小镇不大,程烟又是外地人,此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传到迟亦深耳朵里。

他赶到医院时,她刚刚苏醒,身上大面积被陷阱里的木头刺伤,裹得像只木乃伊,唯有一双黑葡萄般透亮的眼珠子在外头滴溜溜地转。看到他,她直接偏过头,明显不想搭理。

迟亦深看她这个样子,又想起初遇时她的狼狈模样,既心疼又好笑:“你除了折腾自己就没其他本事了是不是?”

程烟还是不说话,却被他捏着下巴强制扭过头来:“说话。”

她冷冷地盯了他几秒,嘲讽地勾起嘴角:“我又没让你负责一辈子,跑来找不痛快吗?”

她话里明显带着气,倔强里藏着委屈。

迟亦深叹了口气,语气不自觉软下来:“你先吃药,吃了药我们再聊。”

“我跟你没什么可聊的。”她再次梗着脖子拒绝。

迟亦深知道她是打算跟自己杠到底了。他也不再哄她,痞笑一声,直接将苦涩的中药含进嘴里,扳过她的脑袋,嘴对嘴渡了过去。

程烟被这突如其来的流氓举动弄了个措手不及,瞪大眼看着他,药汁到底还是咽了下去。

他被她小兔子般的表情逗笑,药喂完,又在她唇边吻了片刻,语气颇为无奈:“真是服了你,刚下的决心又被你这个惹祸精动摇了。”

她盯了他半晌:“说白了你就是。”

迟亦深短促地笑了笑。

程烟冷哼一声:“别不承认。”

他捏捏她的脸:“才半天没见就变悍妇了?”

他又摸了摸她的脑袋,漆黑的眼眸晦暗不明:“你乖,好好养病,等身体好了,我跟你认真解释。”

迟亦深这个人,一诺千金。他说等她病养好了跟她解释,那就一定会解释。

程烟肚子里的气这才消了一半。

她眼珠子转了转,咬着下唇看向他:“我想吃凉薯。”说罢还顺带用舌尖舔了下樱粉的唇瓣。

迟亦深眼眸一暗,略带警告地敲了敲她脑门:“病好之前少做这个动作。”

她吐吐舌头,看他吃瘪离开,忍不住咯咯咯地笑。

爱情仿佛就是有这种魔力,总能让人一秒忘记曾经的痛苦与挣扎。后来那段日子,大抵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光。

迟亦深会开车带程烟去看附近的雪山与冰川,他们在山下相拥亲吻,风吹起她的发丝,与他英俊的侧脸纠缠在一起,回眸一笑间,便被远处自动计时的相机捕捉进镜头。

他也会背她去逛街,在阳光温暖的午后,她明媚的侧脸靠在他耳畔,与他低声耳语,嬉笑怒骂。

她也听话,按时吃药,认真做康复训练,身上的伤一天天好起来。他们像这世间所有的情侣那样,做着能让彼此开心的事。

程烟偶尔也会想,他到底瞒着自己什么呢?可无论怎样,只要他坦诚相待,她便陪他走下去,哪怕前方是万丈悬崖。

为了留在他身边,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可老天并没因为她有所准备,就给她这个机会。

变故发生在两周后的一个傍晚,程烟病愈出院,为了尽快到达保护站,他们决定连夜赶路。

离开小镇后,车子穿过镇前沙漠,中途停在库赛湖畔休息。

那是凌晨三点多,巍峨雪山耸立在暗黑的天际,湖水漾着粼粼波光,她靠在迟亦深肩膀上眯了会儿,等睁开眼,一切都变了。

天空飘着雪,吉普车外站满了持枪大汉,神色警惕地盯着他们。

迟亦深坐在驾驶座上,紧绷下颌,面色冷峻地与他们静默僵持着。听到吸气声,他回过头,摸摸她的脑袋:“醒了?”

程烟的心忽然跌到谷底:“我们是不是遇到劫匪了?”

迟亦深没说话。

她以为他在思考对策,索性咬咬牙,替他出谋划策,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我们可以直接碾过去,以你的车技,肯定可以甩掉他们的,只是时间长短问题……”

话音未落,便被迟亦深出声打断。

“程烟。”他嗓音低沉地唤她,似乎又恢复了初见时的冷静与野性,漆黑的眼眸望过去,带着淡淡凉意。

“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我现在告诉你。”

其实,她一点都不想知道了。可扩音喇叭里的喊声那样清晰,一字一句重复着落入耳中,犹如一道惊雷,炸得她耳聋目瞑。

“非法猎杀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非法持有枪支弹药,重伤国家公职人员……迟亦深,你弟弟已经被移交公检法,你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下车投降,从轻处罚……”

车厢里空前寂静。

程烟望着迟亦深,迟亦深望着窗外。

隔了许久,她才颤抖着声音开口:“所以你并不是迁就我,而是抱着目的与我同行的,是吗?”

“是。”

“为了什么?”

“我弟弟被关在保护站。”

“好,”她顿了顿,眼里已经带了雾气,“那我问你,你是从什么时候……”

话音未落,他便截住了后半句。

“从驿站外开始。”

他的目光依旧停在窗外某处,英俊的侧脸上满是疲惫:“从一开始,我便调查过你,跟你一起走也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好,好!”她哽咽着冷笑,盯着他平静的眼眸看了几秒,忽然扑上去狠狠咬住他的肩膀,“迟亦深,你浑蛋!”

痛意从肩头蔓延,寂静的车厢里,他点点头,笑容薄凉:“傻姑娘,别哭了,我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人。”

顿了顿,他又忍不住低头抱了抱她:“程烟,下去吧。他们是保护站的工作人员,不会伤害你的。”

她疯狂摇头,眼泪不可抑制地落下来,死死扒着车座不肯松手。

她知道,这一别,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听话!”他蹙眉去掰她的手,声音低沉隐忍。

她不让,剧烈挣扎,指甲挣断了也不肯放手,破碎的声音如同尖刀割在他心上:“迟亦深,我不走,你别让我走,我求你……”

他们正撕扯着,窗外忽然响起猛烈的枪击声。

两人同时一怔,向外看去,原来一队深夜盗猎者正好撞上巡防队,霎时硝烟四起,四溅的火光包围了整片库赛湖。

“低头!”迟亦深将程烟的脑袋摁下。

黑夜中,子弹无眼,他迎着枪林弹雨躬起身,迅速握住方向盘,发动汽车,倒挡,转弯,加速……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一片混乱中,军绿色的吉普车闪电般转过弯,加速冲向远方。白雪和着泥土飞溅,穿透雪幕的枪声越来越远,不知飞驰了多久,车子终于减速慢行。程烟紧紧搂着迟亦深的腰身,盈盈泪光里望见他坚毅的下巴,忽然就忍不住痛哭出声。

那是劫后余生的欣喜。

他漆黑如墨的眸子看了她一眼,无声地笑了笑:“傻样儿。”

蛛网似的玻璃窗外,寒风呼啸,大雪越来越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每一个角落。不多时,车子便寸步难行,车轮转着转着就熄了火。

迟亦深的胳膊离了方向盘,垂落下来。程烟忽然觉得冷。

有黏稠温热的液体顺着他修长的手指落下,一滴,两滴,三滴……

她愣愣地直起身,这才看到他胸前那道被子弹击穿后留下的深褐色血渍。

迟亦深用力笑了笑,脸已经褪去血色,却还是那么俊朗。

他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脸,声线沙哑而微弱:“傻姑娘,我恐怕不能陪你继续走下去了。”

她眼神空洞地看着他,想起他摁倒自己的那个瞬间,身体不由自主地战栗着。直到感受到他的体温,她才忽然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扑跪在他面前去捂伤口,可一点作用都没有。

浓稠的血液依旧往外喷涌,即便她敞开大衣让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合,他的体温还是在一点点消逝。

“手机……手机呢?迟亦深,你的手机呢?!”硕大的眼泪接二连三砸向车厢,她犹如一头重伤的困兽,赤红着双眼四处翻找,手被利器割得血肉模糊都毫无察觉。

“程烟……你停下来,听我说……”迟亦深用尽周身最后一点力气将她圈回怀里。

他费力地拭去她脸上不断滚落的泪珠,看着她,目光温柔至极。

他说:“好姑娘,这里已经安全了。等雪停了你就往回走,顺着我们来的那条路一直走下去,就能到达你想去的地方…”

“往后的日子,你要照顾好自己。”

“不!”她挣脱他的怀抱,拼命拉他起来,“你不会有事的……你起来,我背你去医院好不好?迟亦深,你起来啊……”

泪雨滂沱,是他温热的唇停在眼睫,吮去她彻骨的悲伤:“程烟,别哭,你这样我会走得不安心。”

她仿佛猛然惊醒,哭声瞬间止住。

他将她重新揽进怀里,气息微弱到极致:“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其实那夜,我并没有碰你。”

“以前我作恶太多,知道给不了你未来,如今落得这个下场,也算报应。”他凉凉一笑,“可我还是有点遗憾,遇见你之后,我曾想过回头,甚至想过……”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顿了顿,抬起手细细描绘她的眉眼,眼底染上无边悲凉:“傻姑娘,好好活着。离开这儿以后,就忘了我吧……”

她拼命摇头,憋得满脸通红,眼泪止不住地落。他却疲惫地闭了闭眼,最后亲吻她的额头,掷地之声如同永生的誓言。

——“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一定洗去这满身污秽,清清白白与你相见。”

话音泯于尘埃,手臂颓然垂落,如同崖顶骤散的积雪,惊飞一树秃鹰。

隐忍许久,车厢里的女人终于呜咽出声,犹如低声哀鸣的野兽,带着彻骨的绝望:“迟亦深,你别走……”

可他终究没再听到她最后的哀求。

那个雪夜,迟亦深没说完的话,程烟知道是什么。

那是他们在小木镇时,有一天早上,她从医院洗手间出来,看到站在走廊上的迟亦深。

他靠着病房门沿等她,顺便跟同病房的人唠着嗑。

有人问他:“你每天照顾的那谁啊,你媳妇儿吗?”

他摇了摇头:“还不是。”

那人继续八卦:“听这意思是快了呗?”

他眯着眼望向窗外清透的晨曦,英俊的侧脸上满是虔诚。

“嗯,快了。等离开西北,我就娶她。”

他甚至这样想过。

怀中的人逐渐冰冷,程烟仰头望了望天。

风还在吹,雪还在下,她一生中所有的寒冷,仿佛都在此刻用尽。

编辑/蔚小冉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20-09-05 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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