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云归晚(来自鹿小姐)
他承认,他迫苏荷留下来的手段不那么光彩,但未来岁月悠长,他总有办法让她真心实意地喜欢上自己。
作者有话说
这篇稿子的灵感来源于我做的一个梦,梦里我不但会飞,还跟里面的女主一样,手握物品就可看到物品主人的一举一动,醒了之后就忍不住开始想入非非,这要是我真有这种特异功能,我就偷看考试答案,预言彩票密码,偶遇高富帅,走上人生巅峰,想想就忍不住笑出声好吗!不过转念一想,若真有特异功能也未必是件好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做个享有尘世幸福的普通人,有时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
楔子
苍山之北,有瞳一族,手握物品,可观其主人举动。后因战乱,瞳族人几乎无一幸免,侥幸逃脱者,避居于云虚谷,不复出焉。
——《宋国本纪》
第一章
山中不知岁月
三月莺时,桃花灼灼。
苏荷捡起地上随风飘落的桃花瓣,蹑手蹑脚地靠近慕清尘,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摆在慕清尘脸上,想摆出一个圆形来。
她一边摆一边忍不住偷偷笑,却被慕清尘陡然扣住了手腕,桃花瓣散落一地:“苏荷,又淘气!”
苏荷见被当场抓住,立马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师父,我这不是无聊吗,你不让我出去玩,自己又睡觉……”
“我叫你看的书你都看完了?”慕清尘并不买她的账。他睁开眼,眼波潋滟似蕴着春色十里,端的是一副浊世佳公子的模样,让她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磕磕巴巴地回说没看完。
“我看明日学堂的先生让你背,你怎么办。”他无奈地挑了挑眉,松开她的手腕,向屋内走去。
苏荷在他身后做鬼脸,见他回头,立马收了方才的龇牙咧嘴,换上谄媚的表情跟上去:“师父,我们晚上吃鱼吧,我好想吃鱼啊。”
慕清尘没有答话,半晌后才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好,倚在门口的苏荷立刻眉开眼笑。
其实,慕清尘并不是苏荷的师父,准确地说,他算不上她的师父。
她从没跟慕清尘学过把脉、开药的本事。她自小无父无母,自有记忆开始,就是慕清尘将她带大的。他不是她父亲,也不许她喊他哥哥,她便就着一声“师父”,喊了十五年。
苏荷也曾问起自己的父母。那时她才八岁,慕清尘正在切菜的动作一僵,刀正正切在了中指上,血流不止。她慌忙找来布条为他包扎,急得快哭出来,口中不停重复:“师父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问了。”
他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发,长长的叹息响在头顶。
她虽然小,脾气也被慕清尘养得娇气了一些,但总归还是懂事的,从那以后,真的再没问过。
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她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在她心中,父母是个遥远而模糊的概念,而师父是温暖的、真实存在的、一直陪着她的人。
所以,师父和未曾谋面的父母相比,当然是师父重要啊。
第二日在学堂上,苏荷果然没有背出夫子留的文章,被罚抄写。她正奋笔疾书之际,忽然听见耳后的议论声。
“她是被她师父带大的,一直和她师父住在一起。”
“我听说,她和她的师父有苟且……”
话未说完,苏荷已经一把掀翻了那二人的桌子,纸笔散落一地。她极力抑制住自己的颤抖,挑眉道:“我告诉你们,有我苏荷在一天,谁也不能侮辱我师父!”
掀桌子的结果自然是她被夫子骂了一顿,夫子还将此事告诉了慕清尘,他当即冷了脸:“苏荷!平日你怎样闹我都由着你,是不是我太过宠你了?!”
“他们说你不好,我就是听不得别人说你不好!”苏荷原本不欲告诉慕清尘这些,只是被他这么一吼,忍不住有些委屈。说了这句话后,她又立刻暗自后悔,怕他把那些流言蜚语当真。
其实,这样的话,苏荷已经隐约听过不止一次两次了,他们无非是说她和慕清尘不是切实的血亲,住在一起很不合适,何况她现在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而慕清尘似乎并不着急给她寻觅夫君。
寻觅夫君不寻觅夫君的,关他们什么事?她才不要嫁人呢!她要一辈子和师父在一起,要嫁也是嫁给师父。
可是她忘了,这样的流言她能听到,慕清尘又何尝听不到?
所以,方才她那两句话足以让慕清尘反应过来她所为何事。他愣了愣,才恍然想起,再过几日就是苏荷十六岁的生辰了。
山中不知岁月,一眨眼,竟已过去十六年。
第二章
她隐隐觉得,今天的师父不太一样
那件事没过多久,慕清尘就开始着手给苏荷挑选夫君。
得知慕清尘正在前厅见媒婆的苏荷,提了一壶茶水直接浇到了媒婆衣服上,赶走了媒婆,也惹怒了慕清尘。
他叫她跪下,她梗着脖子不肯低头,眼眶通红也强忍着不落下泪来:“我不嫁!”她顿住,语气软了几分,像一个受委屈的孩子,“师父,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呢?你明知道,你明知道……”——我是喜欢你的啊。
她说不下去,转身奔出房门。
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就那样漫无目的地晃啊晃,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一处她没有到过的地方。交缠的藤蔓后面有一块石头,上面用篆体刻着几个字,她仔细辨认一番才认出是“云虚谷”。
想必这就是云虚谷的出口了吧。可是瞳族人向来不问红尘事,更不许出谷,这块地便也成了禁地,无人涉足,以至于杂草丛生。
谷口风大,冷风让她清醒了不少。如今天色将暮,她跑出来也有两个多时辰了,慕清尘怕是要着急了。他那个人啊,素来嘴硬心软,疼她疼得紧。幼时她生病想吃桂花糕,他就连夜跑去买,还一路揣在怀里怕冷了。
思及此,苏荷果断动身往回走。
脚下有什么东西硌了她一下,她疑惑地抬脚,发现方才落脚的地方赫然有一块玉佩,已被她踩得陷入了土里。
她好奇地捡起来拿衣袖擦了擦,觉得那玉佩触手生温,当真是个宝贝。她下意识握紧,眼前立刻浮现出一个场景:一个玄衣少年背靠墙壁坐在那里不停地喘息,他手边是一个被强行掰开的捕兽夹,脚踝上的伤口深可见骨。
苏荷慌忙扔掉玉佩,玉佩脱手的瞬间,眼前的场景也消失不见。
她吓了一跳。瞳族人无法凭借物品感知自己族人,而百年来,瞳族祖先避居云虚谷,这项异能也再无用武之地,如今她能因这玉佩得以窥探它主人的行径,只能说明,它的主人是外族人。想来他是在掉进陷阱之前把玉佩扔了上来做记号,机缘巧合之下扔进了云虚谷。
秉承不问世事的祖训和不惹麻烦的原则,苏荷抬脚欲走,转身的瞬间又忍不住犹豫。那捕兽夹夹得紧,少年的脚怕是废了,而猎人从不会每日来查探自己设下的陷阱,若她现在一走了之,那少年恐活不过今晚。
她到底不是能心狠到见死不救的小姑娘,咬咬牙出了云虚谷,将四周的藤蔓随意扯几株拧成一股绳,然后将那少年拽了上来。
她力气不够大,少年为得救在墙壁上蹬着爬,更是加重了伤势,甫一上来就晕了过去。
苏荷泄愤似的踢了他后背一脚:“都怪你,这次回去铁定要被师父骂死了。”她说着,将他整个人架起来,拖进了云虚谷。
正在苏荷发愁不知怎么把他弄回家时,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双皂角靴,再往上是一身青衫,配着她朝夕相处却仍旧看不厌的脸,原来是慕清尘见她日暮未归,特意出来寻她了。
慕清尘看到她后舒了一口气,刚要说些什么,目光触及她身后的少年,瞬间变了脸色。
她下意识瑟缩着低下头等待挨骂,却良久没有听到声音。她愣愣地抬头,恍惚看到有浓浓大雾自慕清尘眼底升起。
“苏荷,你是不是一定要救这个外族人?”他居高临下地看她,表情晦暗不明。
她舔舔嘴唇,说:“那个师父,所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罢了,走吧,我帮你背他回去,趁现在天色已晚,没人看到。”慕清尘叹了一口气,弯下腰将那个少年背了起来。
月光拖长他的背影,苏荷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不知怎么的,她隐隐觉得,今天的师父不太一样。
第三章
她以为他们之间隔的是十五年苍茫岁月,从没想过会是鸿沟天堑
慕清尘代苏荷向学堂告了假,说她染了风寒,好让她有时间能照看那少年。
幸得慕清尘自己就是个医生,替少年清理了伤口,苏荷又亲自熬了几锅有助于伤口愈合的药端给他,一天三顿地喝,他慢慢好了。
少年名叫宋迟,他得知此处便是云虚谷,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我还以为瞳族人只是传说,想不到真的有啊!”他坐起来,支着头将苏荷上下打量一回,还伸手在她脸上掐了几把,“和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同嘛。”
苏荷又气又好笑:“怎么,你以为瞳族人有三头六臂啊?”
日光从未关的房门照进来,映亮少女的侧脸,眉眼灵动,仿佛能看到人的心里去,让宋迟也不自觉跟着弯起嘴角。她边笑边抬手作势打他,手腕处一个荷花样的胎记甚为好看。
彼时,慕清尘正在院子里挑拣采来的药草,苏荷立刻撇下宋迟,蹦蹦跳跳地跑到慕清尘旁边帮忙:“师父,你这几日怎么总是闷闷的?像在躲着我一样。”
慕清尘偏头看她,身侧树枝钩出他一缕束好的头发,苏荷情不自禁地踮起脚,伸手帮他拢好。他难得没有疾言厉色,只是看着她,半晌后,脸上才露出一丝温柔的笑容来:“好了苏荷,不要闹。”
那一瞬,苏荷觉得春日甚好,连情意都适合生发。
谁也没注意到宋迟何时下了床,他倚在门口看着他们,目光复杂。
晚间,苏荷去给宋迟送饭。待他吃完后,她准备收拾碗筷离开,却被他一把拽住手腕。少年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她,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他说:“苏荷,我是宋国太子。我喜欢你。”
纵然苏荷素来以将自己变为慕清尘的妻子为己任,也从没这么直白热烈地表达过,听人说这样的情话,也是头一遭,吓得连碗都摔了。
大抵是听到动静,慕清尘从隔壁赶过来看他们,推门的瞬间,正听到宋迟第二遍问苏荷愿不愿意跟他走。
慕清尘一只脚刚踏进门里,听到这话后立刻转身离开,步履匆匆,像在逃避什么。苏荷用力将自己的手腕从宋迟的手中抽出来,慌慌张张地追了出去。她想着自己和师父的关系刚刚有点起色,可不能因为这件事被破坏了!
“师父!师父!”他没有停下,她又喊,“慕清尘!”
慕清尘终于停住脚步,她跑上去抓住他的衣袖,还不等说些什么,他已先开口:“你,会同他一起走吗?”
鬼使神差地,她仰起头直视他的眼睛,问:“如果我要同他走,你会留我吗?”
他似乎笑了笑,低声道:“你若是要走,我怎么拦得住?”话音落,他再不停留,关门回到自己的房间,徒留苏荷愣愣地站在院子里。
怎么可能拦不住呢?别说她不想离开云虚谷,就算她想走,只要他一句话,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留下。
她怎么忍心让他一个人?她怎么忍心去到山水迢迢的远方,余生再不见他?
当夜,苏荷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决意要去和慕清尘说清楚,她不会走,她那样问,只是想试探试探他。
思及此,她披衣起身去找慕清尘,意外发现他竟不在房内。
最后,她在花园的凉亭里找到了他。他面前散落着几个空了的酒壶,夜晚风凉,他只着一件单薄长衫,看到苏荷后,笑着招手叫她过去。
苏荷没理他,转身跑回房间拿了一件披风过来。慕清尘安安静静地伏在桌子上,一副睡着了的样子。
她心底又酸又胀,轻手轻脚地靠过去给他披上披风,不等直起腰身,手腕已被他一把攥住。
慕清尘微微眯起眼,仔细打量她:“婉君,是你吗?”他顿了一下,然后伸手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脸,“你可怪我让苏荷走了和你同样的路?十七年前我留不住你,现在,自然也留不住她。”
婉君,是苏荷母亲的小字。
那些年,他与她同门学医。她比他大两岁,他晚入门三年,唤她一声师姐。他们一同上山采药、出门行医、背诵药理,那当真是再好不过的日子,直到苏婉君十六岁那年,在云虚谷外救了一个男子回来。
她执意同他走,于深夜离开云虚谷,之后再没了消息。
一年多以后,苏婉君回来了,她浑身是血地倒在院子里,怀里还抱着一个刚满月的孩子。她勉力将孩子往他怀中推了推:“师弟,苏荷就……拜托你了。”
回忆戛然而止,他笑得惨淡,复又低下头去伏在桌子上,另一只手还紧紧抓着她的手。他说:“婉君,我很想念你。”
苏荷浑身战栗,泪眼模糊间低下头看他,声音细若蚊蚋:“原来,你喜欢的是我的母亲吗?”
难怪,难怪他肯无微不至地照看她这么些年,难怪他最近几日表现反常。她以为他们之间隔的是十五年苍茫岁月,从没想过会是鸿沟天堑。
他所爱之人,偏偏是她的母亲。
苏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房间的,一夜未眠。
隔日黄昏,宋迟正在房中收拾细软,苏荷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他回头,不过一夜时间,她身上那股明媚劲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笑容也敷衍,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她望着他说:“我跟你走。”
二人定于三更离开,临走前,她最后一次去见了慕清尘。他背对着她,她跪在离他几步开外的地方,告诉他她要离开的消息。
她等了很久,他始终不发一言,连回头看她一眼都吝啬。她终于绝望,俯下身磕了三个头,说:“苏荷感谢师父的养育之恩,今后恐难相见,师父,保重。”
第四章
未来岁月悠长,他总有办法让她真心实意地喜欢上自己
苏荷跟宋迟回了皇宫,住在太子府里。
彼时,宋国正与戎狄交战。戎狄人生在草原,长在马背上,非常擅于骑射,加上戎狄统帅颇具军事才能,短短三月连夺宋国五座城池,逼得宋国军队节节败退。
宋迟不顾脚伤未愈,执意以太子身份亲自担任将军,远赴边关。苏荷劝不住他,又不愿独自一人留在陌生的太子府,索性同他一道去了战场。
她这一去可帮了大忙。宋国军队在与戎狄交战时,拿到了戎狄统帅用的那柄剑上的剑穗,苏荷用手握住,戎狄统帅的一举一动就全在眼前。
因为有了苏荷这个瞳族人的帮助,宋国大获全胜。三军举杯同庆之际,宋迟悄悄将她叫到大帐内,面色凝重地屏退众人,说:“从今日起,你就是南郡太守家的三小姐乔婉清。三小姐自幼体弱,养在府外,近日才被南郡太守接回。我会跟皇上禀报,瞳族女子苏荷已在戎狄之战中阵亡。”
好端端的,她为何要改名换姓,假装自己死了呢?
不待苏荷发问,宋迟已洞悉她心中所想般叹了一口气,道:“苏荷,你信我,我不会害你。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是保全你的最好办法。”说着,他摆了摆手,从屏风后走出一个两鬓已有风霜色的男人来,“他就是南郡太守。苏荷,你先同他回太守府吧,我很快就会来接你回去的。”
苏荷思虑一番,觉得大抵是她身为异族,且因着戎狄一战名声大噪,恐带回去皇上多心,宋迟才想出了这么一个颇周折的法子。
想通了这一层后,她也就没再说什么,
宋迟回到京城后,当今皇上龙颜大悦,犒赏三军,也问了宋迟想要什么,表示只要他说,无一不应。宋迟跪在大殿上,说要迎娶南郡太守家的三小姐乔婉清为太子妃,满朝文武尽数在列,皇帝金口玉言,无可更改,遂应了这门亲事。
半月后,皇家的马车浩浩荡荡地到了南郡太守府,将乔婉清,或者说是苏荷,接回了太子府。
她这才明了,他帮她安排这样一个身份,只是为了方便向皇上求一道让她嫁给他的圣旨。
回到太子府的当晚,苏荷就找到了宋迟,明确表示自己不会嫁给他:“我很快就要走了,回云虚谷去。你明知道的,我喜欢的人是……”
“你师父?”他反问,眼睛里有什么一闪而过,不知是慌乱,还是心痛。
苏荷神色一僵,没有回答。他继续道:“婉清你忘了?你当时说你不会再回云虚谷,更何况,他喜欢的人是你母亲。”
她无言以对,他伸出手拥住她:“苏荷已经死了,从今以后,你只是乔婉清,宋国的太子妃乔婉清。”
见她神色缓和,似有动摇,宋迟继续循循善诱:“我费尽心机才向皇上求来了这门婚事,你若不肯,便是违抗圣旨,你忍心让南郡太守一家因你获罪?”
这是在威胁她?当真好得很!她从猎人设下的陷阱里救上来的少年,现在居然开始威胁她了。
苏荷闭眼苦笑:也罢,嫁给谁不是嫁?她张开眼睛,仰头望进他眼里,一字一句道:“好,我同意嫁给你,但你要记得,我只是不愿牵连他人。”
宋迟没有在意她说的后半句,满心都停留在她的那声“好”上,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承认,他迫苏荷留下来的手段不那么光彩,但未来岁月悠长,他总有办法让她真心实意地喜欢上自己。
第五章
她只希望能与慕清尘在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几日后,太子宋迟与南郡太守家的三小姐乔婉清的婚事被昭告天下。
宫中来了好几个教习嬷嬷指导苏荷学习宫中规矩和礼仪,她耐着性子学了些日子,倒也能头顶一个碗走出好远了。
那天,她正头顶着碗在回廊上练习走路,眼前忽然飞过一只蝴蝶。她以为自己眼花了,时过小雪,哪里来的蝴蝶?
很快她就知道自己没有看错。那蝴蝶不知何时又回来了,绕着她不停地飞舞。日光下,蝶翅隐隐泛出蓝光来,那是幻影蝶的标志。
头顶的碗落地发出脆响,她不明白,在太子府里怎么会有幻影蝶。这可是只有瞳族人会的小把戏,原本是用来聚集族人用的,跟着幻影蝶,能在方圆十里之内找到它的主人。她幼时因为没买到桂花糖糕而闷闷不乐时,慕清尘曾躲在树后面,召唤出幻影蝶来哄她。
思及此,她下意识就想跟着幻影蝶走,但身后嬷嬷们的呼唤将她拉回现实。
她回过神来,自嘲地笑了笑。慕清尘怎么可能来找她呢,怕是有其他瞳族人来了京城,召唤着幻影蝶来玩吧。
这日她入宫觐见皇后,在归来路上,马车突然一阵颠簸,伴着侍卫拔刀的声音:“大胆!你这个瞎子,竟敢在路中间阻碍太子妃出行!”
她与宋迟的婚事早已被昭告天下,只待吉日完婚,是以,太子府里上上下下的人,为了讨她欢心,早早都开始唤她一声“太子妃”。
“草民只是想问一问,太子妃要不要买刘老二家的桂花糕。”
那是熟悉的属于慕清尘的声音,而刘老二家的桂花糕,是她小时候最爱吃的。他到底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寻她?还有,刚刚侍卫说他是瞎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再也无法端坐在轿子里,伸手掀开轿帘,端出未来太子妃的威严来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挡在面前的侍卫转身向她回禀经过,她得以看到那个被拦下的男子。那张脸倒确确实实是慕清尘的脸,只是,那双原本风华绝代的眼再也流露不出一丁点光彩,他身上的灰布衣裳也很旧了,似穿了很久。
怎么会?!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应当永远是那个一身青衫,身姿挺拔如园中绿竹的男子,他怎么可以沦落到如此地步?
她心痛得几乎坐不稳,只能拼命抓着轿辕,手指关节都泛白了。
她曾以为,她既然能狠下心离开他,再相见,也一定可以做到淡漠如水。直到她真的看到他的脸,她才知道,她从未放下他。世事波折,分别已久,她只想扑到他怀里大哭一场,然后睡去,醒来后,她还是十五岁的苏荷。
但她现在不能那样做。她太子妃之名已被昭告天下,他却始终不肯光明正大地登门寻她,其中必有隐情。
心中无数情绪交缠成乱麻,她强迫自己面上不露半分声色,道:“我的确甚为想念那桂花糕,只是不知那店铺现今搬到了何处,烦请先生带路。”
苏荷屏退侍卫,跟在慕清尘身后穿过曲折小巷,周围寂静得只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他停住脚步,笑容清浅一如当年:“阿荷,别来无恙。”
她颤抖着手想要摸摸他眼睛处的伤口却又不敢:“师父,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的眼睛……”
她说不下去,蹲下身呜咽着哭了起来。他循声探出手来抚上她的头顶:“莫哭,你无事,我便放心了。”
慕清尘说,她离开没多久,就有一批朝廷死士闯入云虚谷,杀掉了所有的瞳族人。彼时他双眼已盲,仗着自幼学医,懂得如何避开要害,自己拿起匕首插进距离胸口一寸的地方,躺在死尸中,侥幸活了下来。
那时他还不知道宋迟就是当今太子,担心苏荷行踪暴露,遭遇追杀,他休养了七日,能走动后便出谷寻她。他在每个地方都放飞过许多只幻影蝶,期盼她看到能来找他,然而次次失望。后来他听闻当今太子名唤宋迟,才明白那些朝廷死士缘何找到了云虚谷。
他一路直奔京城,可他放飞入太子府的幻影蝶从没带着她出现在他面前。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南郡太守之女乔婉清即将成为太子妃的消息被昭告天下。他于街头巷尾听见人们谈论这未来太子妃的样貌,得知她手腕处有一个荷花样的胎记,就猜测是她,为了试探只好出此下策,当街拦轿。
苏荷愣愣地后退几步,似不敢相信他所说,喃喃出声:“宋迟他,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难怪,难怪他千方百计阻止她回云虚谷,难怪他在他父皇面前隐瞒了她瞳族人的身份,谎报说她已在戎狄一战中身亡,难怪他叫她再也不要使用瞳族人的异能。
电光石火间,之前被忽略的细节瞬间明朗。
下一刻,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的苏荷立刻就后悔了。她比谁都清楚慕清尘绝对不会骗她,她说出那样的话,不是摆明了不肯信他?
果然,慕清尘苦涩一笑:“阿荷,你竟觉得我是在骗你吗?”顿了一下,他又似想通什么般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他既愿娶你做太子妃,想必是极喜欢你的。只要你同他在一起过得好,我便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他转身摸索着向前走去:“太子妃,请回吧。”
苏荷望着他瘦削的背影,猛然奔跑着从背后抱住他。他僵在那里,察觉到后背一片温热,还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师父,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好不好?”
欺瞒之苦、灭族之恨,她本应杀了宋迟替族人报仇,可方才明白一切的瞬间,她心底竟隐隐有些庆幸——还好,还好慕清尘平安无事。
她自认杀不了一国储君,也杀不了当今天子,她只希望能与慕清尘在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第六章
从此九州四海,再没有一个叫苏荷的女子
苏荷连夜收拾了行装,扮作侍女逃出太子府。
她在茶几上留了一封信,上面只有短短一句话:宋迟,若你还顾念我与你之间的情分,就请不要寻我。
她在白日与慕清尘见面的巷口找到了慕清尘。她上前握住他的手,他没有挣开。
他对她有情也好,无情也罢,她都看开了,反正此后余生,粗茶淡饭,柴米油盐,他们都将一起度过。“师父,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我此生,都不会再离开你。”
慕清尘没有回答,上弦月洒下清冷月光,若仔细看,能看出他嘴角温柔的笑意。
二人谁都没想到,才出城不到五里,追兵已至。
领头的是禁卫军首领,他坐在马上,望着被逼至崖边的苏荷抱了抱拳:“奉太子之命,迎太子妃回府!”
苏荷站在那里,扬起下巴反问:“我若不回去呢?”
“就地格杀!”话音未落,一排弓箭手已冲上前,搭弓上弦,箭尖直指苏荷与慕清尘。
慕清尘将脸转向苏荷,微笑着小声劝她:“阿荷,听话,跟他们回去吧,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我苏荷既然出了太子府,断没有再回去的道理!”她朗声回答,又放低声音转向慕清尘,“师父,你忘了,我说过此生再也不会离开你。”
有箭矢破空而来,慕清尘因目不能视,耳力锻炼得颇好,迅速转身,将苏荷揽在自己怀里,然后像在她小时候曾做过无数次的那样,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苏荷别怕。”
她颤抖着手摸向他的身后,在摸到那支冰冷的羽箭时,终于泪流满面。她把头倚在他怀中,声音低低如情人间的呓语:“师父,你别丢下我好不好?我真的,很喜欢你,一直一直都很喜欢你呢。”
“我从未……从未丢下过你。”他这一生,没有对她说过一个爱字,却为她做了他能做的一切。
当初他们收留宋迟的事被族长发现,他故意没有挽留她,让她得以全身而退,自己受族规惩罚,被剜去双眼后又被逐出云虚谷,也因此在灭族之乱中保住一条命。他本可就此隐姓埋名,偏偏放心不下她,怕宋迟会对她不利,冒着危险来到京城,居于斗室之中,想尽办法只为见她一面。
有时他自己都分不清,他看着她时是在看她还是在看婉君;他为她选夫君,是怕她喜欢他,还是怕他自己也喜欢上她;而他用尽一生护她周全,又究竟是为了她,还是为了当初对婉君的承诺。
这些问题曾日夜困扰着他,直到如今,他即将身赴阴间才得到答案:“苏荷,其实我,也甚为欢喜你。”
急促的马蹄声愈来愈近,苏荷闭上眼睛,嘴角似有笑意。她转头望向正打马赶来的宋迟:“宋迟,我一心助你,可你呢?你灭了我的族人,杀了我的师父,我苏荷此生最后悔之事,就是在云虚谷外救了你!”她顿了一下,抱着慕清尘的手更紧了,笑容仓皇、凄切,“你不过是看中我这双眼睛罢了,我给你就是了,给你就是了。”
说着,她伸出手指,硬生生挖出了自己的眼睛!
锥心剧痛袭来,她却恍若未觉,只温柔地伸出手去摸索慕清尘的脸:“既已无缘同生,但求与君同死。”
话音落,她抱着慕清尘旋身跳入万丈深渊,衣袂蹁跹,如同一只翩飞的蝶。
宋迟来不及阻止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自毁双目、坠入悬崖。他忍不住回身怒吼:“谁?是谁让你们放箭的?!”
“是朕。”禁卫军呼啦啦跪了一片,当今皇上走到自己最宠爱的太子面前,脸上隐隐流露出一丝失望,“你以后会是一国之君,九州四海都是你的,怎能被一个女子拖累?你要记得,在这天下面前,儿女情长是最没用的东西。”
宋迟没有说话,他知道父皇说得对。他原本接近苏荷,就是为了让她帮他打赢与戎狄的一仗,不然,怎么那枚玉佩就好巧不巧地被丢进了云虚谷里,被她捡到?后来,他为了不让戎狄人也得到瞳族帮助,甚至派兵灭族。
他从小就是被当作未来天子培养的,心思缜密,算计起人来滴水不漏,可惜千算万算,算不到自己的心。
从此九州四海,再没有一个叫苏荷的女子,那他坐拥天下,又有何益?
编辑/眸眸
更新时间: 2020-01-15 2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