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蓼天木(来自飞言情)
【故事简介】
歇业许久的玉牡丹决定再度亮相,却在登台之前被人倏然绑架。那位口口声声说深爱着她的男人救了她,却不知晓她藏在最深处无法提及的秘密。或许从一开始的相遇就是错误,又或许博弈之中,谁更深情,谁就是傻瓜……
一
玉牡丹即将再度亮相坊里的消息一经放出,不到傍晚,台下便已座无虚席。
虽然时下流行的是莺啼燕语,但玉牡丹的名号一出,也甭管今儿个谁家场子售了多少张票,反正到了开演的点儿,压根儿没见着几个人。毕竟,人都一窝蜂往玉牡丹这儿扎了。
玉牡丹是谁?
那是坊里的活招牌,一首《牡丹俏》唱红了大江南北,给她递了约请帖子的达官贵人沿着护城河绕两圈都不能数完。前不久她告病养疾,休息了好一阵子。这是她康复后的第一场演出,意义自然重大。
可连玉牡丹自己都没有料想到,今晚这场演出,她是注定上不了了。
因为,她被绑架了。
二
人是悄无声息出现的,下药的剂量也恰好够她昏迷到囚禁地点。
被蒙上的双眼令她无法视物,刻意掐着嗓子用方言对话的交谈声,在她耳朵里宛若天方夜谭,玉牡丹只能靠着定期送来的水食揣度日子过了多久。
她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但这世界多的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事。
好在第二天的傍晚,事情出现了转机。远远传来的骚动声将她从并不深沉的睡眠中唤醒,兵刃相接声里,还夹杂着几声谩骂,隐约间,她听到有人在惊呼她的名字。
“阿玉!”
炙热的胸膛连着他跃动的心跳声,清清楚楚地传递给了她。接着,温暖的双臂将她紧紧搂在怀里。眼前的黑布被他温柔地解开,似是不愿伤到她娇嫩的肌肤。正值黄昏之际,他慌乱又紧张的神情沿着夕阳映照进来的余光,直直地撞进了玉牡丹眼中。
“对不起,阿玉,我来晚了。”
“覃……覃桉?”双唇翕动,身体先于大脑,她犹豫着念出了这个名字。
那人先是愣了愣,仿佛惊诧于她居然会喊出自己的名字,但随即他笑得更是温柔,道:“是,我在,我来救你了。”
继而,他又说:“你能再喊一次我的名字,实在是太好了。”
玉牡丹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缓缓地合上了眼,假装累到不行。她不应当认识覃桉的,她不应该和覃桉有交集的,她不应当见到覃桉就失了神志的。
她是人人艳羡的玉牡丹,只有别人惦记她的份儿,从来没有她去记别人名的时候。
“阿玉,城里现在因为你这事儿乱得很。我已经同坊里说好了,这段日子,你先到我那儿住一段时间。”
玉牡丹闷声点了点头,明明闭上了眼,可眼前总能浮现出他深邃的轮廓,鬓角的那一片血迹,不知是源自他,还是别人。
宅子里的大门一扇扇被推开,覃桉虚扶着玉牡丹,一间间介绍着装潢精致的房间。除了最初相见时的那个拥抱太过孟浪,覃桉将君子一词贯彻得彻彻底底。
“这段日子,就委屈你待在这儿了。”
已经睡醒的玉牡丹环视了四周一圈,摆放讲究的盆景和西洋来的小玩意儿错落有致地点缀着整个房间,屋子里燃着的那支熏香,光从气味上分辨,便能猜出价值不菲。整间房子,一看就不是普通的客卧。
“我住这里……合适吗?”她迟疑地问了句。
往常给玉牡丹捧场的富家公子,除了买买花,送送首饰,也没人会做到这种地步。更何况,覃桉可不是那些靠着祖辈荫庇挥霍的纨绔子弟,作为镇守使的他,功名利禄全是靠自己打下的。
“没什么合不合适的,这是早就给你备好的屋子。”
他将溜到她耳前的一缕发丝撩回她的耳后,语气格外诚恳地说道:“我们不是约好了吗?等我有钱有地位了,为你建一所大房子,然后把你藏在里面。
“什么歌啊,曲啊,折子戏啊,我们都不要管,你就枕在我的膝头,说着今天看到了哪朵好看的花儿,吃到了哪碟好吃的点心。”
他漾满柔情蜜意的眼中,闪烁着祈求的光芒。以往只有旁人在他面前点头哈腰,可如今他半跪在玉牡丹的面前。
“从前我没有资本,但现在我能做到这些事了。阿玉,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她别过了脸,似是不忍直接拒绝,沉默了良久,才轻声回了句:“你让我想想……”
但就是这模棱两可的话语,也足以让覃桉脸上迸发出喜悦的光芒。如若不是意识到她刚被救出不久,需要静养,或许激动的他会当即把她抱起来满屋子转。
夜露重重,难得清静。玉牡丹回想起白天里他说的话,心头好一阵激荡,可激荡之后的落寞情绪,令她意识到现在自己所享受的一切,不过是泡沫般的幻影。
她根本不知道他说的约定是什么,因为和他定下约定的人,从来不是她。
她是玉牡丹,但她并不是唯一的玉牡丹。
三
玉牡丹在覃家住了下来,享受的却是主人的待遇。
毕恭毕敬的仆人、杂役简直把她当成了女主人,华冠羽衣、玉盘珍馐不要钱似的往她这儿送,一旦她要拒绝,比她年纪大了好几轮的管家就解释道:“这是主子吩咐的,姑娘不要让我们为难吧。”
玉牡丹这才歇了拒绝的意思。
除了把她救回的那次覃桉在宅子里多待了一天,剩下的时间,他简直忙得像是一个永不停止的陀螺。偶尔她远远见着他回来,都是风尘仆仆,急赶慢赶地往书房去。
可夜里时不时梦醒,她总能觉察到有人为她盖上了薄毯。
“睡吧。”
覃桉的声音有着奇怪的魔力,仿佛只要在他身边,就可无忧无虑。但玉牡丹不敢掉以轻心,每每等到他走后,她总是要起身查查自己枕头下的那根金钗,究竟还在不在。
她是个杀手,武器必须随手可得。
“阿玉,你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入迷?”
她放下手里的调羹,碗里盛着的撒了糖霜的冰粉她只吃了一小口。
“没想什么。”她胡乱扯了个谎,道,“只是觉得整日闷在宅子里,有点儿无聊。”
她的无心之言,被他放到了心上。
日暮时分,他兴致勃勃地敲开了她的房门,手里提着个小篮子,红布衬底,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一拱一拱的。
“这是什么?”
她强压下心中的好奇心,没有去掀开红布。但覃桉主动把篮子递到她面前,牵着她的手,慢慢地去感受生命体的起伏。
“汪!”奶声奶气的狗叫声在她触碰到小京巴毛茸茸躯体的那一刻响起,玉牡丹反射性地想收回手,却被他按住了。
“你别怕,它不会咬人的。”覃桉哄着她,“有我在呢。”
他说话时,离她的耳尖儿极近,话语夹杂着呼吸的气息从她的耳畔堪堪擦过。玉牡丹赶紧抽回了手,生怕再这样下去,自己那张羞红了的脸就会被覃桉觉察到。
她养气的功夫做得还是不够好,情绪总是会不自觉地浮到脸上。
所以当小京巴围着她打转的时候,她总是被它那憨态可掬的样子逗笑。
“阿玉,这是这么久以来,你第一次笑。”
“是吗?”她蓦地抬头,弯成月牙儿的剪水双瞳有着吹不散的笑意。
“这样很好。”覃桉摸了摸她的头,感叹道,“只要你能笑,那就够了。就算当当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我也认了。”
玉牡丹没有好奇地追问,因为她深知,自己知道的越多,就会陷得越深,动起手来,也就越发不忍。
可哪怕她在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悲喜,看到园中那一夜之间骤然建好的秋千时,心里还是泛起了涟漪。
“阿玉,你瞧,这和你昨日说过的秋千,是不是一个样?”
覃桉擦了擦脸上的黄土,衣裳脏得一块儿黑,一块儿黄,傻兮兮地冲她呵呵一笑。腕间绑着的那几根银针凉得发寒,麻痹了她的思绪。
她点了点头,却转过了身,不忍再多看他一眼。
四
覃桉作为镇守使,镇的是一方太平。交往的人鱼龙混杂,但无一例外,都是颇有地位之人。
比如现在,俏生生的小姑娘踹开了她的房门,对着管家质问道:“她就是覃哥哥念念不忘的那个人吗?”
没等管家回答,烫了个西式卷发的小姑娘径直坐到了玉牡丹对面,一板一眼地说:“这年头讲究民主平等,我也不是看不起你身份卑微。但就连旧时的科举制度都还要比上那么几轮,你说,你有什么能胜过我的?”
玉牡丹手里的点心方才吃了半口,放也不是,咽也不是,光听得那小姑娘的嘴像是上了膛的枪,吧嗒吧嗒说个不停。
“你留过洋,懂西文吗?”
玉牡丹摇头,她连私塾都没上过几年,学的除了杀人,就是唱曲儿。
“那覃哥哥日后万一遇着了洋人,你是帮不上任何忙的!”小姑娘重拾信心,接着问,“那琴棋书画你学了多少,四书五经可是贯通?”
玉牡丹接着摇头。
“那你可有足以为后盾的父兄长辈,可以成为覃哥哥的助力?”
玉牡丹在这一瞬间想起来她亡故的阿姊,垂下了眼眸,继续摇头。
“那既然你处处不如我,为何还要觍着脸留在覃哥哥身边?!”
直击命门的问题,让玉牡丹也怔了怔。
是啊,她完全没必要留在覃桉身边,只要他一死,她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这样子耗着时间,究竟是为了什么?
“或许是因为,覃桉喜欢我?”
心中的疑问趁着大脑发蒙的时节,不自觉地就脱口而出,像是自问自答,却让小姑娘蓦地红了脸颊。
“你!你怎么能够大言不惭说出这般不知羞的话!”
“哪儿不知羞了?阿玉说的分明是实话!”不知从何时开始就在一旁偷听的覃桉朗声大笑,把小姑娘推了出去,道,“三小姐,你还是快点儿死心吧,别在我这棵不开花的铁树上吊死了!”
“我方才只是……只是乱说的。”玉牡丹想要解释,但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其实压根儿没有解释的必要。
因为那个小姑娘说得很对,自己是配不上覃桉的。
“正如她所说的那样,覃桉,我和你不是一路人。”她鼓起勇气抬头,望着他,仿佛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出几分赞同来,“我这也不会,那也不会,完完全全配不上……”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覃桉的插嘴打断了:“可是我会。”
“你不会的,我会。”他继续安慰道,“我从来不需要去爱慕一个全知全能的人,更何况,这些事,我都能教你。只要你想,阿玉,我都会教你。”
玉牡丹想要尝试着从他说的话里,嗅出一丝谎言的气息,但终究以失败告终。
因为他像是真的把教她这件事放在了心上,用着不知从哪儿淘回来洋文课本,一个字一个词地教着她认。油灯照亮了整个房间,耳鬓厮磨的温声软语让玉牡丹觉得,戏文里所谓的红袖添香也不过如此。
可夜深人静之时,从窗户口砸进来的小石头上绑了张字条,把她从旖旎的幻想中强行唤醒。字条上面的字体她很熟悉,来自班主,也就是她的师父——
“绑架乃覃桉做戏,速杀。”
“噼里啪啦”燃烧着的烛花将字条一点儿一点儿地燃烧殆尽,落在手心的灰烬残有余温,却烫得她手心生疼。
玉牡丹自然不是傻子,她只需要稍稍一点拨,就明白了所谓的绑架不过是覃桉所做的一场戏,目的就是顺理成章地把她困在宅子里。
为了什么?
为了金屋藏娇,长相厮守。
五
时值九月,酷暑难当。
连小京巴都哼哧哼哧地吐着舌头在院里阴凉处避暑,午后袭来的困意,令她眼皮越发沉重,渐渐地,连睁开都费劲儿起来。
玉牡丹做了一个梦,梦到她回到了以前。
那时,她还不配叫玉牡丹,师父也只把她当个备用品来看待。人手不够时,她还要把自己打扮得灰头土脸,充当小厮丫鬟,给来往的客人端茶送水。
而就是在某次端茶送水时,她遇见了覃桉。
那是一个很老套的相遇情节,急匆匆地赶着去给人换新茶的她,无意间被人撞了一下。手中的那壶茶经这么一撞,悉数洒了出来,溅得满地都是,更别提他的衣摆、裤脚上还留下了茶梗。
覃桉还没发怒,他身边的人便先找起了碴儿。
“你这丫头,是怎么看路的!你也不看看弄脏了这衣服,你赔得起吗?!”
嚣张的语调,一听就是她惹不起的纨绔子弟。
她当即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就直接跪了下来,磕头认错的话却哽在喉头,怎么也说不出来。
师父常说她的倔脾气总有一天会害了她的命。就像此刻,明明晓得只有乖乖磕头认错才能把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她就是低不下这个头。
“算了吧,还是个小姑娘,你心里有气,没必要撒到她头上。”清冽的男声化解了她的窘境,他道,“更何况,是你自己撞上去的,冤有头债有主,你应该朝自己撒气。”
“可是覃哥……”
“好了,别闹。”他只用四个字就平复了那人的怨气,纤瘦且指节分明的手,递到了她的面前,“小姑娘,起来吧。”
当她将手覆在他掌心上时,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因染了茶渍而略显发黄的指甲,平白无故就生出一种亵渎感。沿着他的手一路朝上看,她也不知自己哪儿来的胆子,居然敢和覃桉对视。
“真、真好看……”她傻乎乎地说出了这句话。
他看起来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可正是这几岁的差距令他褪去了青涩,正处青年才俊之时,和戏文里说的宋玉、潘安有得一拼。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但转瞬即逝,嘴角一勾,在她肩上拍了拍,对她的反应颇为满意,道:“好看也不能多看,看久了,我会当你看上我了。”
但他也没有过多停留,而是迈着大步,朝外走去,像是着急赶着去办什么事情。
“覃桉,等等我!”那纨绔子弟赶紧跟上去,道,“玉牡丹还没上场,你这就走了?我可是花了大价钱才抢着的位置!”
“覃桉……”
她无声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像是要刻入记忆之中。等到散了场,回到家里,她瞧见阿姊正在忙着卸妆。纠结了好久,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和阿姊说出口,反倒是阿姊打趣起她来:“怎么了?春心萌动了?”
她连忙摆手,道:“才不是,就是遇见了一个好人。”
阿姊笑而不语,惹得她又是好一番夸赞,方才挑起了阿姊的兴趣:“你记得人家姓甚名谁吗?”
她红着脸点了点头,嗫嚅般道出了他的名字。却看到阿姊脸上的笑意一点儿一点儿地散去,变得比夜色还深沉。
好一会儿,她才听见阿姊叹了口气,捧起了她的脸,悄声道了句:“抱歉。”
微风徐来,驱散了暑意,带来阵阵凉风。玉牡丹从梦里昏昏沉沉地醒来,揉着惺忪的睡眼,她瞧见覃桉正单手撑着脑袋,拿着蒲扇替她扇着风,嘴角还有着不易觉察的满足笑意。
“屋子里冰没了,怎么也不让人加一下?”覃桉见她醒来,笑着问道。
玉牡丹摇了摇头,道:“忘了。”
她其实并不是忘了,只是寄人篱下,总觉得有些尴尬。更何况恶劣的环境更能让她清醒,提醒着她切莫沉沦在美梦里无法自拔。
“覃桉,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他愣了愣,很快岔开了话题,道:“阿玉,你还记得你第一次给我唱的那首歌吗?声音温温柔柔的,好像唱到了我心坎里去。”
他顿了一下,望着她问:“那首歌,你还记得叫什么吗?”
能叫什么,会被大众所喜欢的,也就那一首《牡丹俏》。她点点头,回道:“记得,不就是那首《牡丹俏》吗?”
覃桉闻言低垂下眉眼,似是要盖住眼中翻涌的无助、失望,郁郁寡欢地道了句:“快了。”
是快了。
他的死期,也快了。
六
覃桉又开始忙了起来,而她的课本,还有一小节没教完。
他是一个极为谨慎的人,所以她下手很难。很多时候,玉牡丹都是把玩着手里的金钗眺望着窗外,看天边云卷云舒,计算着何时下手才能万无一失。
可她的这般做派,在丫鬟眼里就是另一种意味。
“姑娘,你莫要担心,主子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人。”
小丫鬟蹑手蹑脚地领着她来到覃桉的书房,被屏风遮挡了的隔间里裱着的、挂着的、放着的,全是书画。
寥寥几笔勾勒神态的是她,浓墨重彩描摹五官的是她,覃桉笔下的她有千万种神情,多得连她自己都未觉察到。
“怎么哭了?”
忽然传来的疑问声打断了她的思绪,玉牡丹连忙擦了擦眼睛,只剩下微红的眼眶,令她看起来憔悴无比。
像是能揣度她的心思一样,不等她主动询问,覃桉就解释起这些画的由来:“你总是不愿意表露自己的情绪,我便只能靠着想象画一下。”
说到这里,他还有些羞赧,道:“但怎么着也画不出你万分之一的美丽。”
明明知道不能再问,明明答案早就跃然于心中,再问下去只会是自讨苦吃,可她还是问了。
“你画的真的是我?”
他肯定地回道:“自然。”
“确定是我?不是其他人?”玉牡丹都觉得自己的行为算得上是胡搅蛮缠了。
可覃桉依旧笃定地答道:“是你,自始至终都是你。”
“阿玉,你是想起了什么吗?”
玉牡丹没有回答,她找了个借口,行了个礼便匆匆地回屋子里去了。看着铜镜里的那张称得上千娇百媚的脸,她哽咽一声,哭了出来。
覃桉喜欢的,不会是她,不是现在顶着“玉牡丹”名号的她。
而只会是从前那位,一曲《牡丹俏》奠定了自己地位的、和她有着同样模样、无所不能的阿姊。
早在阿姊还活着的时候,她就时常见到覃桉坐在雅座之上,听着曲儿、和着拍子哼唱,一篮又一篮的花送过来,几乎要堆满整个屋子。
他为她做的一切事,都是做给阿姊的。他不知道,她面上笑得有多开心,内心就有多荒芜。
他的温柔,他的体贴,不过是因为他把自己当成了阿姊而百般珍视。而她,不过是一个与时间为敌的小偷,偷走了他的柔情与善意,并期盼着岁月流转的速度再缓一些,日月更迭的变化再慢一下。
让长夜漫漫替代划破黎明的曙光,让香甜的美梦持续的时间更长。
因为她的性格太过优柔寡断,唱功也不行,班主只肯让阿姊抛头露面,所以她成了可有可无的替身。只有在偶尔阿姊外出行事时,她才会被需要。
戴华髻,点绛唇,作为阿姊的替身,替阿姊在坊里露面,好为阿姊提供不在场证明。
她只恨自己为什么生了一张和阿姊如出一辙的脸。
阿姊是坊里的杀手之一,她唱红了《牡丹俏》,所以“玉牡丹”就成了阿姊的名字。阿姊死后,不管她从前姓甚名谁,不管她愿不愿意,“玉牡丹”就成了她的新名字。
而阿姊没有能够完成的任务,也由她继承了。
杀了覃桉,便是她的第一个任务。
七
是夜,月黑风高,蝉鸣与蛙叫交织响起成为最好的奏乐,掩盖住她悄悄推门而入的声响。
锐利的匕首在黑夜中经由月光的映衬,泛着凄冷的银光。她蹑足而行,收敛呼吸,深知此番行事,不成功便成仁。
覃桉睡得正熟,因连着几日通宵,他憔悴了不少。隐约露出的胡茬点缀在他坚毅的脸庞之上,微皱的眉头像是做了个噩梦。
玉牡丹的手微微颤抖,高悬在他胸口之上的匕首迟迟不肯落下,她咬紧牙关与内心做着斗争。
十寸……
五寸……
三寸……
可真当刃尖离他的胸膛只有一寸之遥,即将要刺中时,她却收回了手。眼里不知什么时候噙了泪花,将落不落。
“阿玉,杀手可不能手下留情。”
像是看不下去她的犹豫不决,覃桉缓缓地睁眼。他双目清亮,迎着皎洁的月色熠熠生光,一点儿也不像睡熟的人该有的神情。
“往这里刺。”他替她将刀刃移到了他的心脏正上方,指导道,“这里才能一击致命。”
在他那仿佛看透了一切的眸子里,直直倒映出玉牡丹慌乱而又认命般的失态表情。
“你一直知道?”
“很早以前就知道了。”他微笑着回答了她的提问,“包括所谓的戏班不过是一个杀手组织,包括玉牡丹从来不只有一个人这件事,我都知道。
“毕竟,要将它一网打尽的人,是我啊。
“我是一方镇守使,我要护着的,是一方的安宁。你们所认为的奸人贼子,在官府未定罪名之前,也是需要我庇护的平民百姓。”
千百个问题哽在喉头,她唇瓣颤动,问出的问题,却是幼稚不已:“那你为、为什么还要对我这般……”
滚烫的泪花溢出眼眶,簌簌落下,被覃桉用袖口轻柔地拭去,他说:“因为只有彻彻底底沉入戏里,才能更好地摧毁一切,所有的一切。”
他说,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戏。
镜花水月,误了人心。
匕首应声而落,她踏碎了一地的月光,慌乱而逃。
寂寥的庭院里,蝉鸣蛙声不知何时停歇了。睡意全无的覃桉靠在床头,看着那细碎的光亮透过窗的缝隙,洒了满屋的凄凉,他低声呢喃着:“可是阿玉,我终究还是放过了你。”
玉牡丹最终还是逃出了覃桉为她安排的美梦囹圄。
说逃,其实形容得不太恰当。畅通无阻的大门为她敞开,所有人都像是被早早叮嘱过一样,看到她深夜离开,也只是弯着腰,毕恭毕敬地说了句“夜深露冷,姑娘小心着凉”。
没有一个人阻拦她。
当更夫敲到第四下梆子时,已是丑时。
一路疾跑,她的腿已经失了知觉,当看到眼前那一片废墟残垣时,玉牡丹还以为自己是跑得太累,出现了幻觉。
“戏班呢?”她像个疯子一样,抓住打更人的衣袖,指着昔日的戏班场地,厉声问道,“这里的戏班去哪里了?”
“戏班?哪儿来的戏班?一把火不都烧没了吗?”打更的伙计挠挠头,惋惜道,“前几天夜里起的大火,没有一个人逃出来。听说那个大名鼎鼎的玉牡丹,也折在了里面。嘿,早知道我就攒点儿钱,指不定还能瞧见她最后一面。
“但死了总比活着好,你是不知道,那批人,都是贼子宵小。官家的诛杀令已经发下来了,活下去指不定受的苦难更多!
“哎,小姑娘你大半夜怎么……”
更夫的话还没问完,就见眼前身影一晃,方才大半夜在街上乱跑的那个姑娘,不知去了哪里……
八
许久不曾开门迎客的镇守使宅子,又再度敞开了门。来往的宾客各个手提厚礼,庆祝镇守使覃桉再添功绩。
曾经气势汹汹来找玉牡丹问罪的小姑娘,伸长了脖子往里探望,却怎么着也见不到自己的假想情敌。她追问起覃桉,得到的回复却是一句哄小孩子一般的话。
“三小姐,你记错了。”
那个小姑娘还想再追问些什么,却被轻巧切入其他人话题的覃桉忽略了。觥筹交错间,时光在他的脸上定格,他好似不知悲苦,不懂辛酸,笑得比谁都开心。
只是曲终人散时,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了书房,对着挂满了半面墙壁的画卷,默默不得语。
自始至终,一去不复返的她不知道,覃桉唤她阿玉,是因为他爱的从来不是人人称赞的《牡丹俏》,而是阿玉唱的那首《玉堂春》。
他最开始认识的就是阿玉,而不是名满南城的玉牡丹。
那是他刚来南城的事了。彼时,他不过是个初来乍到的小官,实权也没多大。等着他巴结的人,比巴结他的人更多。去听戏,他也不过只有端茶倒水、点头哈腰的份儿。
他走岔了路,误闯进了她的地盘。
拿着棍子的护卫把他当作登徒浪子,不长眼的棍棒就要落下,却听得一声娇喝,把众人吓了一跳——
“我玉牡丹的客人,你们也敢动?!”
其他人忙说着“不敢不敢”之类的话,闻声散开,而半倚靠在门边的她像是护犊子一样,把他拉了进来。
醉醺醺的她不知是喝了多少果子酒,进屋就趴在了桌面上。覃桉见状就要离开,她一声呵斥,拦住了他:“喂,小子,你给我站住!”
覃桉回头,却见满脸潮红的她扶着桌子,努力直起身子站了起来,拽住了他的袖口,质问道:“我问你,我唱的曲儿好听吗?”
覃桉假意点了点头,附和她说好听,她却不满意地拍了拍桌子,骂道:“本姑娘唱都没给你唱过,你就说好听?虚伪!”
“不好听?”覃桉试探性地回道,他觉得和醉鬼说话,实在是太费脑子。
她却撇起了嘴,一只手拍着桌子打起了拍子,另一只手却拦住了正欲往外走的覃桉,不肯撒手,埋怨道:“哪里不好听了?你听我唱!”
当她开口唱“满园春色竞相争,折得樱桃插髻红”时,覃桉停下了脚步,因为他听到她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当她唱到“微雨吹得春风尽,谁摘杨柳换丛英”
时,覃桉看到她剪水般的双瞳,染上了氤氲薄雾,只是瞧上一眼,便觉蓦然共情,心里也油然而生悲怆之意。
但她没有唱完,因为啜泣的声音盖过了一切,她呜咽碎语:“为什么所有人都只喜欢阿姊的曲,而不喜欢我的……
“我才不想一辈子当阿姊的替身,我才不想……”
酒意上头,她枕着他的手臂,昏昏沉沉地睡去,那终究顺颊而落的泪花,滴到了他的手上,也溅到了他的心上。
覃桉从前一直不信什么一见钟情的鬼话,也更加不信什么天籁之音的夸大之词。但见到她之后,他便懂了,什么叫作声声入人心。
后来,他时常去坊里听曲。
日子久了,也只需一声起调,就能辨别出今日在台上的,究竟是玉牡丹本人还是扮作玉牡丹的她。
他照样送花,照样捧场,甚至在被迫打扮得灰头土脸的她被找碴儿时,主动替她解围,但阿玉,似乎不记得他了。
但没关系,他记得就好了。
可是当官府的追杀令下达后,收到命令的他,不得不将矛头对准了她和戏班。他们必须死,否则死的就是他。
一次蓄意为之的绑架,成功地将她困在了他的宅子里。哪怕知道她收到了要杀害自己的命令,覃桉仍然放心地将胸膛在她面前敞开。
名冠南城的玉牡丹“死”在了夏日的那场大火里,而他的阿玉,活了下来。
她没有身份,因而没有束缚,无须再去背负沉重的责任。从未沾染过鲜血的双手,不应被命令所逼迫,去做那些性格本善的她绝不会做的事情。
从今往后,碧草茂林任她驰骋,天高海阔任她翱翔。
就这样吧。
就让她以为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戏吧。
他将背负她所有的恨意,承担起她所有的恶意,还她一份美好与充满希冀的生活,遥遥地望着她越行越远。
爱不能长久,但恨可以。
这一次,她总归不会忘记他了吧。
更新时间: 2020-01-10 2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