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米炎凉
你爱过我吗?
没有,我爱你,没有过。
楔子
谈槿对多瑙河的执念是有起源的,童年时跟随奶奶和母亲去日本看音乐剧《伊丽莎白》,那时她还太小,完全看不懂剧里那些深层次的东西——死神为什么会将摔死的公主遣送回人间?一个人如何会对死亡产生热爱与迷恋?给谈槿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情节是美丽的茜茜公主在同样美丽的多瑙河畔与年轻的皇帝举行了盛大的轮船婚礼。
便是从那个时候起,谈槿的心里悄悄埋下了一颗美丽的种子——长大以后,她一定要像茜茜公主一样,去多瑙河举行一场船泊婚礼!
去维也纳深造的那年,学了十几年钢琴的谈槿参加了国内一场钢琴比赛,毫不费力地拿了冠军。人生得意,趾高气昂!
001
也是在这场比赛上,谈槿认识了比她大三岁的亚军童岸。童岸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参加比赛原本只是为了那一笔对他来说不菲的奖金,自然承担不起出国深造的费用。更何况冠军梦落空了,最高奖金也与他失之交臂!
而谈槿却全然不在意什么奖金,她生在财富世家,从爷爷那一辈就开始做能源生意,故从小养尊处优,人生一帆风顺。何曾独自远走过异乡,又何曾感受过什么是孤独。她害怕孤独,所以很快便做出一个决定——她要在亚军和季军之间选一个人,为其承担全部的费用,让他陪自己一起去那个享誉世界的文化之城的音乐之都学习。
大赛的季军是一个女孩,一直和谈槿关系不错,若非有一次谈槿无意间听到她背地里向别人吐糟自己,言语极尽刻薄讽刺,谈槿原来属意并跟家里人说好的陪伴人选会是她的。
谈槿的眼里向来揉不进沙子,所以当她发现对方的表里不一之后,转而选择了资助那个总是闷声不吭的少年——他就是童岸。
谁会拒绝这样突如其来降临在自己头上的幸运呢,童岸也不例外。
从北京到奥地利,中途需要在俄罗斯转一次机。
那是童岸第一次出国,也是他第一次坐飞机。天气晴好,舷窗外是大片的云海,让童岸想起童年时期看过的动画片。行程漫长,童岸拿出随身携带的一本书认真地看了起来。一旁的谈槿随口问了句:“你看的什么书?”
童岸合上书,给她看封面,是一本厚厚的《欧洲史》。她没有对此发表意见,而是转移话题,问:“你学钢琴多久了?”
“三年。”作为比赛场上的对手,谈槿即使再不在意,也是观看过他的表演的。因此,他的回答令她十分吃惊,“这么短的时间你就能拿到比赛的亚军,你很有天赋呀。”
童岸没有回答谈槿的问题,而是说了声“谢谢”。说话的同时,他看向窗外。不知何时,夜色已经把白云笼罩。
谈槿很快就发现,童岸对自己没有半点讨好的姿态,他和她说话始终带着一点礼貌的客气和疏离。这在谈槿这种女孩的世界里,是一种与众不同,甚至可以说是特立独行。她觉得有点意思,这样想着,她找空姐要了一条毯子,转头问童岸:“你不睡一会儿吗?要飞十五个小时呢。”
“我不困。”童岸低声说,“你睡吧,到了我叫你。”
因为这句话,谈槿笑了。
抵达维也纳以后,谈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租了一辆跑车,往鼻梁上架了一副大大的墨镜,对说什么也不肯放下黑色双肩包的童岸说:“上车,先带你围着多瑙河转一圈,接着咱们去吃顿好的。”
碎金般的阳光下,年轻女孩的笑脸和张扬的姿态让人头晕目眩。
见到此刻的她,没有人会觉得她是那个坐在钢琴前低眉敛胸,安静地弹一首《G大调小提琴协作曲》或者《卡农》的少女。
002
当谈槿欢快地把自己的手机递给童岸让他帮自己拍张照片时,童岸还有种如梦初醒般不真实的感觉——他真的站在了维也纳的土地上。
就是在这里,音乐大师舒伯特、约翰·斯特劳斯父子出生,也是在这里,海顿、莫扎特、贝多芬、格留克和勃拉姆斯……众多音乐大师度过了多年的音乐生涯!
谈槿和童岸的命运将在这里交叠,爱恨也会在这里生长。
谈槿性格外向、贪玩、高调、挥金如土,拥有一张娇小却不失特色的东方面孔,她在学校很受欢迎,很快就交到了新朋友,跟他们一起出去飙车、喝酒,开各种派对。
而初入学校的童岸完全不会说德语,英语口语还说得磕磕巴巴的,在人群中显得比以前更沉默了。
他整天闷声跟在谈槿身后,就像个影子。有人主动找他搭讪,他也只是摇头或者点头,在外人看来,倒颇有几分神秘感。
很长一段时间里,一回住处,他就一言不发地躲进房间并迅速关上门,有时候谈槿在门外“砰砰砰”地大声敲门叫他出去买东西,他好像也听不到。
有一天出门,谈槿扯下他总是戴着的耳机,没好气地说:“你一天到晚锁着门,弄得像是我会闯进去非礼你似的,你都在房里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童岸一愣,眼里闪过一丝慌乱,说:“我在听音乐,怕声音太大打扰到你。”
“听音乐?”谈槿狐疑地说,“什么音乐?”
她一边说一边将他散落在胸前的耳机飞快地塞到自己耳朵里,发现他居然在听英德双语的语音。谈槿忽然明白过来,他每天关着门,其实是在学习德语,想来是怕自己说得不好,她会笑话他。
想到这里,气焰嚣张的女孩忽然心生一丝愧疚,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谈槿把童岸带到他们租住的别墅后面的森林里,说:“从小到大,我最讨厌的事情有三件:1.学钢琴;2.学各种语言;3.我妈对我所谓的熏陶和管教。结果呢?结果我把这些讨厌的事情都做好了。钢琴拿了奖,会三国以上的语言,就连我妈也受不了我爸那个除了会赚钱什么都不会的俗人,跟他离婚了。”
她满不在乎地说着,好像这一切对她来说多么手到擒来和微不足道一样。但那一刻,童岸觉得她心里远没表面那么轻松,可他又不知该说点什么。而且在谈槿接下来的话里,他明白了她说起这些的真正用意。
谈槿指着一棵树,接着说道:“你知道我是怎样克服的吗?我每天对着我家院子里的一棵树Sayhello,Saygoodbye……中国人学外语最大的障碍就是没有自信,不敢开口说,怕出错、怕丢脸。外语又不是我们的母语,说不好其实是正常的,但还是要说,听觉会帮我记忆。但只有说出来了,才能把记忆的门给打开。以后你就把我当成那棵树,把学好语言这件事交给我。”
她自信满满地说着,童岸愣愣地看着她,第一次觉得她与他想象中的富家女有些不同。谈槿却眼珠一转,“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现在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003
谈槿一直没有提她的条件,童岸还是一副清冷的模样,但在相处时的细节上又对她照顾了几分。他从小在家就是自己做饭,有一手好厨艺。那日回去之后,他买了菜,给谈槿做了一顿可以算是丰盛的中国菜。
谈槿的表情简直可以用惊喜万分来形容,她夸张地说:“原来你做饭这么好吃,真是深藏不露啊!我这两个月不是吃牛排就是吃汉堡,都快长成汉堡了。”
她喜欢吃他做的菜,于是他就每日都做,变着花样地做。湘菜、川菜、粤菜都尝试过,换来的是她的饱嗝和赞不绝口的声音。
确实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相处融洽,就像一对小夫妻。纵然维也纳再风情万种,于他们来说也是异国他乡。蓝色的多瑙河静静地流淌,却终究放不下他们的乡愁。他们贪恋一盘清蒸鱼、一碗宫爆鸡丁或是西红柿炒蛋的味道,贪恋着俗世烟火的温存。
他们也谈理想、谈音乐,谈贝多芬、舒伯特,谈李斯特、肖邦和巴赫。谈到这些音乐大师时,可以说的话题除了他们的音乐造诣外,还有情感。有一回说到勃拉姆斯,谈槿忽然问童岸:“如果你也像勃拉姆斯一样爱上一个注定无望的人,你会为她终身不娶吗?”
“不会,我不会去爱一个注定无望的人。”他回答,“更何况从情感上来说,我不喜欢勃拉姆斯。”
“我知道,你更喜欢海顿和莫扎特。但我觉得海顿的感情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悲剧,他娶了不懂欣赏他的女人为妻,没有共同话题,不能对他有所助益不说,更视他的才华和作品如粪土。而莫扎特更是痼疾缠身,英年早逝,最后被孤单地送至埋葬罪犯、流浪汉与贫民的坟场。”
他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这样时间久了,谈槿又觉得他有点无趣。她的世界永远需要更多新奇和刺激的东西,那是刻板和守旧的童岸给不了的。在这期间,谈槿在学校认识了兰斯。他家在卡伦山有一个面积好几公顷的葡萄园,他跟谈槿说,全世界最好喝的葡萄酒都产自我们国家,我们的葡萄酒是人们幸福的决定因素。
谈槿早就听到过这样的说法,假期里,在他的盛情邀请下去他家玩,谈槿习惯性地叫上童岸。兰斯和他的朋友们看到他,好奇地问:“谈,这是你的男朋友吗?”
谈槿摇头:“不,当然不是,这是我的保镖。”
他的朋友们跟她勾肩搭背,说:“谈,有兰斯这个护花使者,你还需要什么保镖。”
谈槿转头就对童岸说:“那你回去吧。”
他一言不发,闷闷地转身走了。可是回去以后,他感觉十分不安,虽然心里清楚地知道这个时候谈槿并不想见到他,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有些放心不下。
——不能让她有事,是她全力赞助他来这里的,如果她有事的话,那他的前途就没了,一切也就都没有了。他给了自己一个解释,一把抓住自己那个黑色背包,飞快地跑了出去。
004
从市区到卡伦山山顶不过三十几分钟的路程,在山顶俯瞰维也纳和多瑙河更加壮观,可童岸无心观景,一路探听兰斯家的葡萄园的地址,抵达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却见他们一行人正在露天的园子里喝酒,情绪高昂。
兰斯这个自诩护花使者的家伙更是片刻不离地环绕在谈槿左右,站起来给她倒酒的样子几近搂抱,而谈槿这个心大的女人,不知是喝醉了还是怎么回事,居然还在笑。兰斯靠近她,低声表白:“谈,你是我见过最美的东方女子,我真为你着迷。”
谈槿似酒意上了头,眼神迷离地看着他即将落下来的唇。她还来不及闪躲,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童岸,你怎么会在这里?”
兰斯回过头,果然看到了那个沉默冰冷得如同一座雕塑般的中国少年。他们几乎是从本能上不喜欢这家伙,可他不识趣,竟不请自来到他家来扫他的兴,于是走过去时语气里带着几分嘲讽之意,“这儿不欢迎不速之客。”
谈槿却晃着酒杯想要站起来,“童岸,这里的酒果然好喝,你也来尝一……”话还没说完,她就朝前跌去。童岸飞快地奔过去,却没来得及接住她手里的酒杯,只是扶住了她跌倒的身子,白葡萄酒泼了他一头一脸。
谈槿看着他狼狈的样子笑起来,随即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兰斯笑着走过来,却是对谈槿说:“谈,你的衣服弄脏了,我带你去换一件。”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示意童岸放手。
而童岸仿佛没看到一般,拉着谈槿:“我们回去。”
谈槿虽然有些醉意,却也听出了他语气里重重的鼻音,他生气了,对她用了命令的口气。可她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生气的样子,觉得很有趣,就说:“如果我不回去呢。”
没想到她的话音刚落,他就松开她,自己走了。看来这家伙的耐心耗尽了,打算丢下她自生自灭,这下谈槿急了:“等等,童岸,我跟你回去。”
他们乘坐卡伦山的观光巴士下山,夜凉如水,山下的维也纳万家灯火灿若星河,这座城市此刻仿佛被他们征服了,温顺地卧在他们脚下。喝醉的谈槿一开始还吵吵闹闹地问他一些奇怪的问题,一会儿就趴在他的肩头不省人事。童岸不敢动,他一动她就会失去重力朝她倒过来,一种奇异的触感让童岸的血液直往上涌,原来是她的嘴唇不期然印上了他的。
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吻,只是她并不知道。
由于他们身上都泼了酒,经过夜风一吹,他没什么事,她却感冒了。第二天她头重脚轻得起来时,他已经做好了早餐。
她受不了自己一身酒气,说要先去洗个头。他见她一副虚弱的样子,一把拉住她,将她按在浴池旁,挤了洗发水抹在她的头上,帮她洗起头来。
这下她清醒了一大半,起身刚说“自己来”,一出声就觉得喉咙嘶哑难耐。而他将她带进来的力道沉稳而粗暴,但洗头的动作却十分温柔,按在她的头皮上,不轻不重。于是她慢慢放松下来,享受这难得的待遇。
洗完头后,他又快速地找来吹风机,让她坐在沙发上,花了近二十分钟,一言不发地帮她将头发吹干。
如果问谈槿是从什么时候察觉自己喜欢上童岸的,她会告诉你——就是在那个时候。
他一声不吭却比任何人都要细心地照顾着生病的她,末了,他找来一条毛毯裹着她,将她放在餐桌旁的椅子上,说:“你先吃饭。我帮你拿感冒药。”
感冒药就装在他那个万年不离身的黑色背包里,谈槿看他这么爱惜这个款式又旧又土的包,一度以为里面装了什么宝贝呢。可此刻看他打开,看着药物包装检查是否过期的认真模样,她的头在烧,心却在胸腔里“怦怦”地跳着。
她想,完了。
005
从那以后,谈槿整个人似乎都沉静了不少,总是以找灵感为由拉着童岸去多瑙河边散步。河面上常有船经过,谈槿跟他讲伊丽莎白的轮船婚礼,童岸就沉默地听着。
他喜欢听,她就和他去闻名遐迩的金色音乐大厅听演奏;他更愿意看,她就带他到世界上最豪华的国家歌剧院观赏盛大的舞会。中世纪的圣斯特凡大教堂和双塔教堂的尖塔耸立蓝天,还有艺术博物馆,都是他们留下足迹的地方。走在这座到处都是巴洛克式、哥特式和罗马式建筑的城市,聆听一段经典的旋律,什么也不说,便已是一种浪漫。没错,维也纳是一座一天也离不开音乐的城市,漫步在路上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听到优美的华尔兹圆舞曲。不知道他们驻足过的地方,是否也让某位大师心驰神往。
偶尔倦于城市的车水马龙,他们会带上水果和面包,铺一块格子布在维也纳森林里享受难得的静谥。
那个时候的童岸已经不再为学语言而苦恼,他是一个非常有天赋且努力的人,无论是语言还是音乐,就连大胡子教授也喜欢他,说他是最不会出错的那一类人。但要加强演奏时对感情的把握,有时候不会出错就是最大的错。成也是它,败也是它。
后来又说,他的音乐里有一种沉寂的野心。
他的确有野心,他决定去参加五年一度的肖邦钢琴比赛,这件事情他没有跟谈槿说过,却说给了大胡子教授那个十九岁的女儿听,她叫玛吉娜。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跟玛吉娜讲了肖邦成名前的一个故事。1831年,默默无闻的小人物肖邦从波兰流亡到巴黎,获得了声名鼎沸的音乐家李斯特的赏识。那时为了让观众能够聚精会神地听演奏,要把剧场的灯熄灭。李斯特为了帮助肖邦,在灯熄灭的瞬间悄悄让肖邦上台代替自己演奏。一片黑暗中,观众被琴声征服了。待演奏完毕灯亮起的时候,大家才发现舞台上坐着的是肖邦。他们非常惊愕的同时,很快就为出现了一颗灿烂的钢琴演奏新星而欢欣鼓舞,也对李斯特推荐艺术新秀的行为表示钦佩。
而玛吉娜小姐正好也认识一位成名的钢琴家,曾是她父亲的爱徒,虽不及当时的李斯特那般声名鼎沸,却也被很多人喜欢。而她一直很喜欢这个眉眼清冷、才华横溢的中国少年,所以毅然决定仿照李斯特的方法帮助他。
谈槿去找童岸时,发现他正和玛吉娜小姐热络地聊天。她向来心大,一开始并不以为意。但是第二次,她又看到了同样的场景。不仅如此,这一次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可以看到童岸对那个女生露出了开心的笑。
一种莫名的酸涩蔓延开来,这么久以来,他们朝夕相处,他从来没有对她那样会心地笑过。她原本以为他性格冷淡,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原来,他只是不爱对她笑罢了。
她跑了过去,冷若冰霜地说:“童岸,你出来一下。”
他疑惑地转过头,看到是她的那一瞬,笑容微微僵住,眼神里写着三个字——什么事?
又是这样,他连一句话都不想跟她多说。她怒火攻心,故意用德语说:“童岸,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童岸见她真的动了气,终于开了尊口,说的却是中文:“谈槿,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玛吉娜商量,有什么事我们回去再说。”
“回去?回哪儿去?我给你半个小时,到贝多芬广场来,如果你没有来,你知道后果的。”大小姐甩下这句话后扬长而去。
她以为他很快就会跟过来,跟她解释,向她道歉,可是她等了半个小时,他没有来。一个小时后,他还是没有来。
一直到晚上,童岸回去时,看到客厅里被摔碎的花瓶,还有他的行李被胡乱打包丢了出来,而她却敷着面膜,赤着一双长腿气定神闲地坐在沙发上。他走了过去,说:“你在闹什么?”
她不说话。
他又说:“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
她还是不说话。
“为什么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动我的行李?”他指着自己的东西。
她终于站了起来,将面膜撕下来,揉成一团砸向他,盛气凌人地说:“这房子是我出钱租的,我想怎样就怎样。你有什么立场指责我?”
他没有立场,于是他沉默了,和以往任何一次吵架那样一言不发地收好自己的东西,打开门往外走去。他没有注意到她撕下面膜后哭肿的眼睛,更加没有回头看她此刻悲伤的表情。只是听到她在后面喊:“你滚,有本事就再也别回来。”
006
玛吉娜小姐带着童岸去见了那位钢琴家E。
童岸不知玛吉娜小姐是怎么说服E的,总之他听了童岸的演奏后,点头说:“好,我帮他。”
在E表演的时候,剧场的灯悉数熄灭,全场观众静谧地等待音乐响起。童岸坐在了钢琴前,乐曲从他的指尖流淌出来。一切都如那个传说那般顺利。
被老师夸奖为最不会出错的学生,忽然剑走偏锋,开始快速地变换节奏,仿佛在经历一场对抗,又仿佛忽然之间释放出囚禁在心中的魔鬼。
演奏完毕,灯光亮了起来,全场沸腾了。却不是预想的鼓掌和喝彩,观众觉得自己被欺骗了,他们愤怒地站起身离场,有人甚至还往台上扔东西。谁也没有想到会这样,后面本该由E出场向大家介绍童岸的,可场面失控得厉害,为了安全考虑,童岸不得不在工作人员的保护下退到了幕后。
计划失败,大家共同商量对策,玛吉娜小姐连连低头跟E道歉,说:“这只是个意外。”
而童岸却默默退了出去,他知道自己赌输了。
什么肖邦比赛,什么金色大厅,什么名声与财富,是他太异想天开了。他根本就没有什么音乐天赋,他甚至根本就不该来这里。
心如死灰的他独自一人在大街上走着,走到一个路边抱着吉它的流浪艺人身边,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丢在了他的吉它盒子里,对他说:“你随便弹首什么吧?”
他忽然想,连流浪艺人都有听众,而自己却连他都不如。在这里,没有人认识自己,也没有人同情自己。
天黑了,路灯亮起来,行人不急着回家,反倒慢悠悠地走着。他也不急着回家,确切地说,他是无家可归。他忽然想起了谈槿,想起了她重金租住的那所房子,想起了那些相携走过的时光,甚至还想起了卡伦山那个她喝醉酒的夜晚……
“童岸。”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童岸惊喜地回过头去,是玛吉娜小姐。她的脸上有焦虑与惊喜交加,说,“我找了你好久,你怎么会在这里?”
童岸在心里嘲笑自己,刚刚那一刹那,他竟以为是谈槿。怎么可能是她,她又怎么可能会出来找他!
玛吉娜小姐说:“你还好吗?”
童岸站起来:“我想回去了。”
玛吉娜轻轻拥抱他,说:“好的,我们回去。”
可玛吉娜不知道的是,童岸的野心已经在这片土地上悄无声息地死去了,他已经放弃了自己的音乐梦想,他要回去了,回到他的祖国和故乡。
次日,童岸乘飞机离开了维也纳。他是那样迫不及待,没有给自己一丝反悔的余地和机会。
他其实想过再见谈槿一面,跟她好好告个别,再说声感谢的,可又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面对她,于是,他选择了不告而别。
007
谈槿与童岸重逢已是两年后。
那个时候,童岸已经不弹钢琴了,他在一家培训机构当德语老师。他胖了一点,不讲课的时候,依旧沉默寡言。
谈槿来找他的那天,将红色跑车开到了培训机构的楼下,引来很多人围观。童岸看着她从车里走下来,想起了维也纳碎金般的阳光下,戴着墨镜令人头晕目眩的女孩。
可她分明已不是那个女孩,她清亮的眼里多了一丝忧愁。她说:“童岸,我很想你,把你赶走后,我就后悔了,很后悔。我后来去找过你,在大街上见到你和玛吉娜小姐旁若无人地拥抱。我以为你喜欢她,会和她结婚。”
童岸说:“玛吉娜是个善良的人,是我利用了她。”
谈槿听后说:“童岸,我十分嫉妒玛吉娜小姐,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
“因为我爱你,我嫉妒你对她笑。”
这番突如其来的话让童岸从心底感到震惊,然后化为苦笑,说:“对不起,是我让你误会了。”
“童岸,你还记得我曾跟你说过茜茜公主伊丽莎白的故事吗?我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像她那样和自己心爱的人在蓝色多瑙河畔举行一场盛大的船泊婚礼,这听起来很俗是不是?你离开后,我一个人去了我们曾经去过的所有地方,我喜欢黄昏时站在多瑙河边,看着淡金色的黄昏亲吻着多瑙河岸,就好像你还在我身边。”
“对不起,这些我都不知道。”
“童岸,你爱过我吗?你知道,名声与财富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爱我。”
“我……”是啊,名声与财富,那些都是他曾孜孜以求的,可此刻他却无法坦然地回答她,他到底爱过她吗?
就在这时,有张小脸探出来,应该是他的学生。他说:“老师,看那边,你未婚妻又给你送爱心便当来了。”
谈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一个个子小小、非常不起眼的女孩拎着便当盒,震惊而又迟疑地问:“你订婚了?”
童岸也看向来人,点了点头。那一刻,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在维也纳的公寓里,有一回说到勃拉姆斯,谈槿忽然问他:“如果你也像勃拉姆斯一样爱上一个注定无望的人,你会为她终身不娶吗?”
“不会,我不会去爱一个注定无望的人。”那时的他回答,“更何况从情感上来说,我不喜欢勃拉姆斯。”
其实早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爱上了谈槿。当他看到她被兰斯带走的时候,他出于本能地想寻找她、保护她,他为了她被泼红酒,甘心用那双弹琴的手在厨房为她烹饪美食,在她生病的时候弯腰帮她洗头,肯花很长时间把她的头发吹干,并不是因为他曾给他提供过一个出国深造的机会,而是因为他爱她。可同时他也恨她,恨她自我、骄纵,也恨自己不如她。
如果你尝试过恨一个人,却发现自己同时也爱着他,你就会知道,爱恨不会相互抵消。也许对与错能抵消,借与还能抵消,唯独爱与恨不会。
他渴望名声与财富,想走捷径一朝成名,都是因为他想要更有尊严地站在她的身边。为此他不惜铤而走险,试图复制音乐大师肖邦的成功。可这个世上有哪个人会是另一个人的镜子?没有一个人的成功是可以复制的。当舞台上的灯光亮起来,观众朝他扔靴子的时候,他才终于明白过来。可是那又怎样,有什么比明白自己是个失败者,明白自己彻底失去站在爱人身边的资格,将永远被这座城市驱逐,被世人嘲笑和咒骂来的打击更大呢?
童岸的小个子未婚妻走过来,将便当盒递给他,说:“今天做了你喜欢的藜蒿炒腊肉。”
童岸说:“淡淡,你先回去,我这里还有点事。”
而这个叫淡淡的女孩,居然听话地走了。
童岸这才重新看向谈槿,挤出一个苦笑:“还记得最初你是因为什么原因而选择我的吗?其实当时你属意的是季军对吧,你真的以为她在说你坏话时被你听到是偶然吗?我告诉你,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偶然,去维也纳深造是每一个学音乐的人的梦想,为了这个梦想,我处心积虑安排了一场误会,可很快我就得到了报应。在我离开的第二年,我的母亲生了一场重病,可她联系不到我,是淡淡一直在照顾她。”
谈槿明白了,他和这个叫淡淡的女孩订婚,或许是因为恩情,或许又比恩情要多一点。
“可是童岸,你真的甘心过这种平淡的生活吗?你忘了我们当初在维也纳的金色大厅外,你说,总有一天你也要来这里表演的吗?”
童岸语调沉痛地说:“我没有忘。”
谈槿却忽然说不出话来,他没有忘,可他却接受了现在的生活。
“谈槿,对不起,我从一开始就在利用你。我这样的人不配谈什么梦想……”
那一天,向来沉默寡言的童岸第一次跟谈槿说了很多话,每一句都扎在她的心上。原来过去他沉默,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不自信。可是听到他这样说,谈槿又觉得像被针扎一样难过,她的眼里盈满热泪:“童岸,无论怎样我都希望你能幸福。”
谈槿驱车离开后,童岸手里的便当盒如失重般掉到地上,他整个人也像失重一般,蹲下身去哽咽着哭了。
他终究会重归平淡的生活,和她娇小的未婚妻结婚。
只是无数个寻常的夜里,他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维也纳他们租住的那所房子里。那些相依相偎的日子如梦如幻,仿佛镶了金边。
后来,有新同学在课上问:“老师,听说你去过维也纳,可以跟我们说说吗?”
讲台上那个高大的男子忽然就走了神。
维也纳始终风情万种,淡金色的黄昏里,流浪的艺人在唱歌,白色的轮船沿湖驶来,不知哪艘船上会坐着美丽的东方新娘,她的名字叫,谈槿!
谈槿,你问我,爱过你吗?
没有,我爱你,没有过。
更新时间: 2020-09-09 2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