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遗梦

发布时间: 2020-01-06 23:01

分类:青春爱情 / 睡前故事

青岛遗梦

文/米炎凉

楔子

我不喜欢这座城市,第一次踏进青岛我就决定不喜欢它。

那是三年前,我随前来探望老战友的父亲过来旅行。当时心中有过不少浪漫情怀是关于海的,故而对这座四面环海的城市满怀期待,然而抵达之后却只是失望——整座城市都浓罩在大片的浓雾之中,看上去灰蒙蒙的。接连几天我都在等待碧海蓝天,可惜并没有如愿。放眼望去,海边都是石头和青苔,就连一片干净美丽的细沙滩也不曾得见。

最重要的是受海洋环境的影响,青岛的空气十分潮湿,在外面走久了,衣服湿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到了夜里,我身上那些烫伤留下的疤痕就会隐隐作痛。

那时的我暗暗念着,以后再也不想来青岛了。

哪会想到,日后我会因为某人而与这座城市如此纠缠不清。

我也是到很久以后才知道那人的全名叫冷合川,在此之前,就连我爸和他那位如今颇有身份地位的战友——谢叔叔,也要十分尊敬地唤他一声冷先生。

我爸退伍后做烟草起家,但没几年开投资公司做期货就血本无归,所以那次说是探望战友,实则另有所求。谢叔叔是个通透之人,对我爸“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的处境颇为同情。既无路回头,便要开路前行。

要说他指了明路,也不过只有一句话——先前说给你介绍的那位冷先生前些时日回了青岛,我带你去见一见,没准能有些收获。

这句话却让我爸喜上眉梢:“就是你前年说过那位……高人?”

何为高人?

说实话,我能想到的都是“武艺高深”、“须发全白”这样的成语。

遗憾的是,我虽然跟着去了,但他们并没有让我同去拜访那人,而是在八大关一栋洋楼前让我下车,只交待我自己在附近逛逛。

八大岭的洋楼很多,全是独门独户,风格迥异,每一幢都非常美丽,有的被丛林笼罩着只露出尖尖的屋顶,仔细去看,上面都有一块四方的铜牌,简单清楚地写着建筑的名字和历史。我伸出手抚摸着那些铜牌上的字,一边在心里惊叹造物者的神奇,一边继续往前走。走到一个拐角处,突然踢到一个东西,几乎差点绊倒。低头一看,惊住了,刚刚踢的居然是个人。他闭着眼睛,以一个有点奇怪的姿势斜倒在高墙脚下。

我吓得不轻,脑海中闪过电影里的谋杀场景,却见他衣着整齐,身上也没什么明显外伤,鼓起勇气上前问了一声:“先生,你没事吗?”

没有回应。

不会死了吧?

我想赶快离开,走了两步,又想:如果这人只是暂时休克和晕倒呢,那我打个急救电话什么的也许能他的救命,便硬着头皮上去探了探他的鼻息,果然,还有呼吸。

并且呼吸还算匀称。

难道是睡着了?

我心里一松,连忙扶他坐正,这才发现这个男人非常高大,肤色白皙,在斑驳的树影里,五官可以算得上优美。我用力摇了摇他的肩膀,放大了声音:“先生,你醒醒。”

这一摇果然有用,他的睫毛颤了颤,睁开了眼睛:“你是谁?”

“对不起先生,我路过的时候不小心绊到你了,你没事吧?怎么会睡在这里?”我一连问了好几句。

他看了我一眼,回答简洁有力:“困了。”

说完就站起来,走了。

我摇了摇头,心想:真是个怪人。

我一个人晃荡到海边,回来时迷了路,我爸给我打电话问了地址,和谢叔叔一起来接了我。一路上听到谢叔叔说:“冷先生这个人的性格是有些孤僻,想让他帮你,就要让他对你这个人产生兴趣。”

我爸点头:“这倒是个难题,不过他比我想象中要年轻不少,他一个人生活吗?家里看上去不像是有女人生活的痕迹。”

谢叔叔:“没错,听说之前有个女朋友,大概也是受不了他这种性情离开了。他研究人类思维的盲区,对许多事情的判断简直有异于常人地精准。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爸有片刻沉吟,他似乎很快就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转向我时,说:“盼盼,我们可能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我“哦”了一声。

住下来后,我爸独自去拜访过冷先生两次,只是每次回来都把带过去的礼品又带了回来。带着我去和冷先生辞行的时候,他心中大抵已有了放弃的打算。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青岛下了小雨,天空比往日更加阴沉。我拎着一个朱红色的小皮箱,从出租车上下去,跟着我爸站在一幢小洋楼的铁门外,我爸伸手按了门铃。

一声,两声,三声……

按到第六次的时候,我都有些怀疑:“爸,他会不会不在家?”

我的话音刚落,就有一个身影从里间走出来。那人高、瘦,穿一件烟灰色的针织开衫,仿佛要融进青岛的雾雨里。

我抬头看到他脸的一瞬间,微微惊住了。他居然是那一日我在这附近闲逛时遇到的那个怪人。

他懒懒地掀起眼皮瞟了我们一眼,什么也没说,领着我们进屋。屋里也十分昏暗,偌大的房间只亮了一盏壁灯。正中间位置放了一张懒人躺椅,铺了地毯的地板上散落着拖鞋、抱枕,还有厚厚书脊的书本。我忽然拉着我爸的手臂说:“那墙角有人。”

听到我的声音,冷合川开了灯。我这才发现发现是个立体图形的拼图,只拼了一大半,碎片散落在地上。

我走了过去,说:“好大的拼图。”再随手在地上捡起两片拼图,按在墙面上。

我爸略带歉意地指着我说:“冷先生,这是小女倪盼,今天我们来是向你辞行的,这几日多有打扰。”

冷合川听了这话,表情平缓得近乎漠然,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一个旧信封,递给我爸说:“你想要的东西。”

我爸欣喜若狂,连声道谢。

我听人说,在思想上超乎常人的人,往往在生活上十分低能。我看着眼前这个人,他远比我想象中年轻,可他一个人住在这幢带着陈旧的尘埃气息的房子里,似与世隔绝。

世人来求他,为名、为利,可于他来说似乎名利虚妄如烟云。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词,隐居。

回去之后,我爸打开了冷合川给他的那个信封,才发现里面除了一张白张什么也没有。

什么意思?

换了常人也许会气愤难当,认为他就是个骗子。可我爸思来想去,顿悟道:“他是要我选择一个空白行业白手起家,重新开始。”

我心里觉得,我爸的理解过于牵强。可在生意场上栽了大跟头的人能积极乐观起来,重新开始,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我爸看好某新兴行业,一头扑在了上面。没想到不过一年多时间,便小小地做出了成绩。我们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过了一个新年。大年初二,我爸带着我们亲自去青岛给谢叔叔和冷先生拜年。

我印象里所有关于过年都是欢腾和热闹的的场景,大红的炮竹,七彩的烟花,下一场大雪,孩子们穿着雪地靴在雪地里玩耍,穿着厚厚袄子的大人都笑容满面,逢人就说一声“新年快乐”。

这年春节,青岛却没有下雪,冷先生家门庭外也并没有任何烟花爆竹的影子,看上去冷冷清清的。我忽然想起了父亲和谢叔叔的对话,说他一个人生活,之前有个女友,大抵是受不了他的性情离开了。

如今看来,他连朋友和亲人也似乎没有,以至于这种合家团圆的日子也过得冷冷清清的。

我不由得有些心酸。

这次铁门大敞着,他穿一件呢子衣,看上去像是新的。站在意大利风情的房檐下,一脸平静从容地迎接我们。

可我却忽然有种错觉——他等了很久。

我爸和我妈忙着搬带来的礼物,冷先生与我相对而站。忽然,他从呢子大衣里掏出一个红包递给我,说:“新年快乐。”

红包还带着他的温度,我双手接过来,开心地说了一声:“先生,新年快乐。”

话还没说完,“砰”的一声,不远处有巨大的烟火升起,把他不苟言笑的脸映成了迷离的金色,仿佛添了几分温柔。

我们同时抬头看过去,烟火在半空变换着各种形状,我的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一句歌词:等不到天黑,烟火就不太完美。

进屋的时候,冷合川忽然问我:“高中毕业了没有?”

“大学都快毕业了。”我笑着说,“我爸说明年我就要自己赚钱了,到时就不给我发压岁红包了。”

“他不给你发,我给你发。”他似随口承诺了一句,可这足以让我吃惊很久。他说明年要给我发红包,是不是也意味着他希望明年我还来给他拜年?

我忽然觉得,他那样性子清冷古怪的人,也许内心深处也是渴望寻常的温暖的。

到了晚上我才知道,八大关的新年并不冷清,一到夜晚,焰火声此起彼伏从未停歇。

只是先生,这样越发显得你一个人守在这偌大的房子里是那样孤独。

先生,那时的你于我来说,是一个神奇的传说,一个远古谜题。你真实地站在我面前,我满心好奇,却不敢过问。

再次见到冷合川是半年后,他摔断了腿。

我从医生那里得知,他有嗜睡症,能在白天任意地方任何时候睡着,这是他会摔伤的原因。我摇了摇头,想起了第一次见他时的情景,恍然大悟。

我爸和我商量说:“冷先生是我们一家的恩人,我们得帮帮他。盼盼,不然你去青岛照顾他一段时间,跟在他身边也学点东西。”

这个提议却遭到了我妈的极力反对:“什么恩人,人家不过就是给了你一张白纸,你就恨不得把人家当成神来供着了。”

“你懂什么,妇人之见。”

“我不懂,我妇人之见,今天我把话放在这里,你要敢把女儿赶去伺候这么一个人,我就跟你没完。”

“你、你在无理取闹什么……”

“好了,你们别吵了。”我适时地出声打断他们的争吵,一字一顿地说,“我愿意去青岛。”

我妈错愕地张大了嘴,说:“倪盼你跟着胡闹什么!”

我说:“妈,我没有胡闹,我觉得连谢叔叔这样的人都那么尊敬冷先生,他绝对是个人物。你们就让我去吧。”

冷先生见到我的时候,只说了两个字——来了?

他的眼神很轻、很淡,声音,也和眼神一样。语气却仿佛我就只是他昨天刚见过面的人。

他的一条腿打着石膏缠着绷带,穿着病号服坐在轮椅上,整个人十分消瘦。我走到他面前蹲下去,指着他腿上的石膏,说:“先生,你看起来有点酷,我能在上面签个字吗?”

他看我,居然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笑,笑容非常沉静,他说:“如果你能把我带回家的话。”

医生摇着头叹息:“没见过哪个病人这样天天吵着要回家的。”

我缓缓站起来,认真地回答,说:“好啊,我带你回家。”

回家的车上,他又迅速睡了过去,他高大的身子蜷在轮椅里,睡着的样子天然无害,就像个婴儿。我有些不忍叫醒他,把轮椅从车上拿下来,请司机帮忙才一起将他搬到轮椅上。如我所预想的一样,他家的门没有上锁,我轻轻地推开虚掩的门,推着轮椅进屋的时候,不由得回头看了看,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新年的焰火声中,他站在屋檐下,给我递红包的画面。

一股暖意涌上心头。

我闲着无事把他家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又打开他家的冰箱,把里面过期的罐头和一些食品都整理出来连同那箱刚拆封的方便面一起扔掉了。

冷先生醒来看到拉圾桶里的食物,沉默了半晌,没有出声。

“你平常一直吃这些吗?”我从厨房里走出来,故意明知故问,一边摆好碗筷,“不如今天换个口味,我们吃鲜鱼粥。”

他无声地看着我,仿佛在问:“哪来的鲜鱼?”

我也看着他,不作解答,只说:“尝尝吧!”

他收回目光,慢吞吞地用勺子舀了一勺缓缓放进嘴里,依然默不作声。

“不好吃吗?”我有点尴尬,心里想着自己先尝一下味道就好了,却见他飞快地把勺子放在桌上,接着——直接端着碗“咕噜咕噜”喝了起来。

那个样子,像是饿了很久似的。

我洗完碗,把厨房收拾了一番,出来的时候,心里“咯噔”一声——轮椅上空空如也。

“先生。”我唤了一声,没有回音。

房子很大,我一圈找下来都没有看到他的人影,心想:不会出什么事吧。猛然抬头看到浴室的门关着,想也没想就将门推开。

“哗——”

赤裸着上身,单脚站在裕室里,拿着毛巾擦头发的冷合川应声朝我看过来。

他的黑发还滴着水,身上也有水珠,一双眼睛却温柔而纯净。

我别过头去,脸“唰”地就红了:“对……对不起。”

他的声音波澜不惊:“过来。”

“啊?”

“来扶我一把。”

我低着头慢吞吞地走过去,扶住他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套上了一件衣服。眼风一扫,就看到那条缠着绷带的伤腿,上面有几点洇开的水迹,不由得惊呼一声:“医生说,先生的腿短期内不能碰水,您……”

“不碍事。”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回到客厅以后,我用保温杯倒了一杯水递到他面前,他忽然问我:“什么时候回去?”

我有点猝不及防,把事先想好的理由说了出来:“我把先生从医院带回来,先生现在身体不便,我理应留下来照顾。”

“不需要。”他没有喝水,滑动着轮椅,把保温杯放下。

“其实也不只是这个,我到实习期了,我爸说与其挤破了头去那些企业打酱油,不如过来和先生学点东西。先生方便让我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吗?”

“不行。”他开口,声音严肃。

“为什么?”

“这里的生活方式不适合你,我也教不了你什么。”

“先生怎么知道这里不适合我生活?我觉得这里挺好的啊。”

他一双沉静的眸子盯着我,仿佛要看进我的眼底。我有些心慌,绕到他身后,轻轻推动轮椅。

院子里有一棵碧桃树,春天快要过去了,粉红如带的花瓣落了一地。

轮椅滑到花树下,我仰头看了看树,有风,树枝微微地晃动,残余的花瓣还在飘着。而天空居然碧蓝如洗,空气里是海风夹着阳光和花香的味道。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没错,第一次来青岛的时候我确实不喜欢这里,我也不相信这世上真有什么高人,但是先生,我亲眼见你用一个信封、一纸空白,让我爸看到了希望,他奇迹般地成功了。”

“你爸的希望不是我给的,他来找我,所怀揣着的就是希望。凭他来找我的次数,证明心底对成功这件事有所渴望和坚持,这是他成功的理由,我给什么,都不重要。”

我愕然,没想到他会给我这样的解释,沉默了半晌,说:“先生,古人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听说先生研究人类思想的盲区,那是不是我们每个人都有盲区?”

“你看到我们头顶的这一树花了吗?”他不答反问。

我不明所以,抬头看了看,说:“看到了。”

“你看到我了吗?”

“看到了。”

“那你看到你自己的后脑勺了吗?”

“没有,看不到。”

“人的思维和心理上也有一块这样的后脑勺。”

我点点头,觉得这样的回答很有趣,兀自想了想:“如果有人从身后帮我们拍照或者站在两面镜子的中间,我们就能看到自己的后脑勺了。这是不是也意味着,通过恰当的方法,我们都能走出思想的盲区?”

没有回音,我一低头,发现轮椅上的人又睡了。

那段时间,陆续有人带着礼物来家里找冷合川。从穿着和谈吐能看出来,都是一些有头面的人物。然而他们在冷合川面前言语谦卑,举止恭敬近乎小心翼翼。

纵然如此,冷合川不是对他们爱搭不理,就是顾左右而言他。他的撒手锏是看着自己快要痊愈的伤腿,说:“我跟你们说……”

说着停顿了一下,对方凝神静听,可惜,还没等到下半句,说话的人就进入了梦乡。即使运气好,能听到下半句,那句话多半也不会正中他们下怀。

可我是知道他下句要说什么的,那句话几乎成了他应对那些人的口头禅——你们不要欺负一个病人。

那口吻,像个小孩似的,让人恨不起来,却也拿他没办法。

其中有一个自称地产开发商的人,非常年轻,看上去比我也大不了多少。在景之行睡着后,就缠着我,非要我去他们公司玩。

我暗中打电话和我爸说起这事,我爸毫不意外,说:“女儿,你知道盛极一时的G公司吗?”

我摇头:“没听过。”

“G公司是行业老大,但三年前被一家新公司收购了,业内都在传这事的幕后策划者就是冷先生。”

我恍然大悟。确实,这样一来,这些往来不绝来找冷合川的人也就都能得到解释了。

虽然我对商业上的事情一窍不通,但还是抱着iPad查了一下G公司。一查就吓了一跳,所有能见资料都显示:那是一家实力雄厚、制度完整的大公司。

我顺便又查了一下那家被我爸称之为一步登天的新公司,可能是因为这几年的崛起,带出的网页有上百条。我点开了几条,注意到一点,公司的法人是一个女人,她有一个极好听的名字,叫范海棠。

只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很快与这个名字的主人见面。那天家里又迎来了两个人,这些天这房子里的人往来不绝,所以我并没在意。冷合川在房里玩拼图,那两个人似乎是受人之托,走进去和他说明来意,把礼物放下就走了。

冷合川没说什么,只是把拼图拼好的部分又重新打乱,叫我过去,说:“倪盼,帮我个忙。”

我说:“有什么事情,先生您说。”

冷合川说:“把刚刚这些人送来的东西都帮我拿去扔了。”

“扔了?”我不太确定地问。

“是。”

我看着堆满桌的礼品盒,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要我这样做,觉得暴殄天物,但还是拿去丢在了房子的小垃圾桶旁。

“不是让你丢在这里,你去外面找一个大垃圾桶丢掉。”他坐在轮椅上回头对我说。

“好……吧。”

如他所言,我在外面的马路边上找了一个大垃圾桶,可东西太多,我来回两趟才丢完。就在我犹豫着把最后一个红色盒子轻轻放下的时候,旁边开来了一辆车,按了一声喇叭。我回头一看,是一辆红色的跑车,篷没有降下来,也不知道里面坐的是什么人。

车却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下来一个女人,一个非常漂亮、高贵,也非常有气场的女人。

“你是谁?”这话是从那个女人嘴里说出来的,我环顾左右,发现四下除了我们俩并没有别人。

她又问了一遍:“你不用看,我就是在问你,你是冷合川的什么人?”

“我……”我支支吾吾半天,实在不知道要怎么三言两语解释清楚我和他的关系。想了半晌,我说,“他对我们一家有恩,我爸让我来照顾他。”

“这就怪了,他不喜欢被人照顾的。”那个女人说。

“哦,是吗?”她的气场太强了,我在她面前又尴尬又局促,“你、你们认识吗?”

她对我的问话充耳不闻,说:“听说他因为嗜睡摔骨折了,我一心想来看看他。但现在看来,他并不想见到我。你帮我一个忙吧。”

在今天,我已经第二次听到这句话,语气几乎一模一样,不是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而是你帮我一个忙吧。

“你转告他,我已经联系了国外一家有成功治愈嗜睡症病例的医院,晚点我会再来找他,和他具体谈一下出国治疗的事。”

这次我没有注意到她的语气,而是心中一喜:“真的吗?”

她见我那么激动,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连忙收起笑容,就听到她补充道:“哦,对了,我的名字叫范海棠。

我将范海棠的话转告给了冷合川,他的反应是掀起眼皮,说:“我很好,不需要什么治疗。”

“可是先生你……”

“你也是。以后见到她,拐弯走。”他打断我。

屋外那棵碧桃树结了果子,冷合川的腿也能正常走路了,不过他有事没事还是喜欢坐在轮椅上。我会推着他到处走走,紫荆关路的雪松,居庸关路的银杏,临淮关路的龙柏,正阳关路的紫薇,嘉峪关路的枫树,山海关路、函谷关路,武胜关路的法桐,我们看了个遍。有时走着走着,他就睡着了。

听说宁武关路的海棠花能从春初开到秋末,这天我们路过的时候,花开得正好,我捡了一朵放在他的膝盖上:“先生,好看吗?”

他看着那朵花愣了愣神,慢慢地从轮椅上站起来,没说话,往海边的方向走去。

那片海几乎没有什么沙滩,长满了青苔,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满是失望。如今心情变了,竟觉得,赤脚踩在青苔上面软软滑滑的,十分舒服。

我踩着那些青苔问身边的人:“先生,你从小就生活在青岛吗?”

“我从小生长在这里,在我们小时候,这片海还没有一片青苔,海水蔚蓝如洗,能从海面上看到几十米以下的海底生物。那时我和范海棠他们经常结伴在海里游泳、捉螃蟹。”这是他第一次对我说那么长的句子。

他忽然说起范海棠,我不无吃惊,想了想,还是决定将心里的疑惑问出口:“即然范小姐是先生青梅竹马的朋友,为什么先生却不愿意接受她帮先生治疗的善意呢?”

“以前是朋友,现在不是了。”

“为什么?”

“倪盼,她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人。她喜欢身在高处的感觉,我可以满足她的一切欲望,把她推到最高的地方,但是在高处陪伴她的人不会是我。”

他这样说,我想起谢叔叔说过冷先生曾经有个女朋友,可能也是因为受不了他的个性,所以走了,又想起我爸说的那些话,总算全明白了。

此刻我面前的这个男人,他回忆起往事,眼里有温存,却也清冷,清冷的是他的孤独。

一阵海潮涌上来,打湿了我的裤角,冷合川向上拉了我一把,我几乎抱住他的腰,然后连忙松开,心“扑通扑通”一阵狂跳。

为了缓减这种尴尬,我生硬地问:“那先生,现在这里还有人来游泳吗?”

“水污染那么严重,没有人敢来了。”他轻叹。

我觉得有些难过,为他的这一声叹息,又或许为了更多的什么。

他忽然双眸微垂,眼神落在我被海水打湿,紧贴在皮肤上的裤角上,难得露出关切之情:“你刚刚应该把裤角卷起来的,现在湿了,贴在身上容易着凉。”

没想到他这样的人还会提醒我这种小细节,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弯下腰去,一点一点把自己的裤脚折上来。这是个艰难的过程,当我的小腿暴露在空气中时,一大片烧伤留下的疤痕也露了出来。

“这腿是怎么回事?”冷合川没有吸气也没有道歉,但我知道他一定有些懊悔刚刚对我的提醒。

“没事,很小的时候还不懂事,那时我家里烧蜂窝煤,我爸忙生意,我妈痴迷打麻将,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我就掉进了火炉里。不过还好,只烧伤了腿。”如今事情已经过去太久,我说起这些也不再觉得难过,甚至还有些庆幸的说。

他没再说什么。

第二天一早,我在厨房做早餐。冷合川走进来,说:“倪盼,你回去吧!”

我一愣,这已经是他第二次问我回去的事情了。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的态度有些不容置疑,我停下手上的动作:“为什么?”

“三点:一,我的腿好了,不需要照顾,你的存在只会打乱我的生活,给我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二,我无法教给你什么,弄懂法律的漏洞并不是什么好事,而思维的盲区也不会给你的人生带来大的危害;三,我也会离开青岛。”

说实话,我听到他条理清晰地总结出这些话,特别是说我的存在会他造成麻烦的时候,我觉得痛心疾首。

我没有纠结前面两点,只问道:“你是答应范小姐出国治疗了吗?”

“这个你无须过问。”

明明我心里一直希望他能够将病治好,可当时不知道怎么回事,便脱口而出:“先生,你说过的,范小姐和我们不是一类人。先生,我知道我平凡、渺小,在你眼里,我一无是处。我无法成为你这样的人,可我想一直陪着你,为你做吃的,和你一起看花。”

说到这里,我顿了一下:“你能不能跟范小姐说一声,让我陪你一起去治病好吗?你放心,我的费用我自己可以承担。”

“我已经说过了,倪盼,你无法从我身上得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他的面容平缓,语气冰冷。

“原来在先生眼里,我和所有被你打发走的人一样。”说到这里,我忽然冷笑出声。可明明是笑着的,我却觉得自己的眼泪快要流出来了。

“有什么不一样吗?”

“先生,你研究的是思维的盲区,你善于发现法律的漏洞,可是你懂爱吗?爱不是思维的盲区,爱是人生的光点。每当我想你时,我都觉得自己站在光亮处。”我红着眼睛,却很努力让自己没有哭出来。

冷合川伸出手,似乎想要帮我擦眼泪。可伸到半空却缩了回去,说:“对不起。”

“没关系。”我咬着牙,继续在厨房里把早餐做完,端到桌上,说:“吃吧。我会回去的,你吃完我就回去。”

我走的那天,冷合川没有送我。

事实上,我也不会让他送我,因为无法确保他在途中不会睡着。

回去之后,我就近找了一份工作,虽然实习期是半年,但好在专业对口。我爸说:“也好,你在外面学点东西,以后回来公司帮爸爸的忙。”

就这样,我和任何一个实习生一样,每天忙碌在一大堆文件里,随时等着领导指派。

一个月后的一天,下班的时候接到我爸的电话,他说他不回来吃晚饭了。我转告给了我妈,于是一顿饭下来,我妈就一直在念叨说我爸有多忙、多不顾家。

我举着筷子安慰她,说:“妈,我爸这算是好的了,他这么忙,至少从来不在外面过夜。

这安慰对我妈很受用,她的话题很快就从我爸身上转移了,只是她接下来的那句话却让我如置冰窖,她说:“倪盼,听说那个冷先生死了。”

我声音一沉:“妈,你说什么呢?”

“我也是昨晚听你爸说的,说他死在海边的水草丛里,网上的新闻都出来了。你爸还说,要不是公司事多,他真想去一趟青岛。”

没等我妈说完,我“哗”的一声站起来:“妈,我出去一趟。”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我妈在身后喊,“这孩子。”

外面的冷风吹在我的身上,却没有把我妈的声音从我的脑海里吹散,反而一遍遍地回响——冷先生死了!

我不信!

我打了个车直奔我爸的公司,快到的时候才想起掏出手机来。可我对着手机屏幕总是按错,半天才打出几个关键字。

司机连说了两遍:“小姐,到了。”

我没理他。

我妈说得没错,新闻出来了——女子散步海边发现男尸,据查死者患有嗜睡症。

我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间溢出来。他不是跟着范小姐去美国治病了吗?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司机想要发火,回过头来,看到满脸泪水的我,问:“姑娘,遇到什么难处了?”

是的,我遇到难处了。

我最终没有去我爸的公司,而是对出租车师傅说:“往回开吧,师傅。”

后来几年,没有人再提起冷合川这个人。我爸的事业蒸蒸日上,虽然我已经能自己工作赚钱,但他还是每逢过年过节就给我发一个大红包。只是这两年他也懒得包红包了,直接用流行起来的微信发红包给我。每当这时,我就想起那年春节,那人从呢子大衣里拿出一个红包递给我,跟我说新年快乐。

我跟他说:“我爸说我自己赚钱了就不给我发压岁红包了。”他站门庭冷清的屋檐下,说:“他不给你发,我给你发。”

有一回,不知因为什么,我和我爸讨论到思维的盲区,偶然从他那里得知,当时我从青岛回来之后,他曾给冷合川打过一通电话,问过他一句:冷先生,倪盼那丫头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当时冷合川和他说了一番话,他说:“倪盼的小腿上有大面积烫伤的疤痕,你不应该让她来青岛。这里湿热多雨,特别是夏季,气候不适合她居住。”

我爸听了这话,忽然意识到自己作为父亲,一直以来对我的关注和关心太少太少了。

而我直到那一刻才明白,那一天早上,冷合川执意要将我赶走的真正原因。

先生,我第一次来青岛的时候,夜里潮湿,身上的烫伤疼得我整晚睡不着觉。那时我对谁也没说,却没想到你看一眼我的伤就看出了这些雨夜里依然辗转在我身上的痛苦。

先生,我曾以为这世上没有比烫伤更疼的事了,可是那天,亲口听你说我给你造成了麻烦,你要赶我走,我才知道,烫伤的痕迹只是烙在我的身上,而你,烙在我的心上。

后来听到你的死讯,我觉得痛不欲生。

可是如今,我想啊,这人世间的人拜高踩低,只有你不染纤尘。先生,也许这就是你离开的理由。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20-09-09 22:09

特色栏目 - 读者意林花火飞言情飞魔幻故事会

米炎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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