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别角晚水
宫垣紫界,茫然四顾,哪得一个自由人?可是云阶,我偏要让你自由。
1
“阿拂。”
江雪拂睡得迷迷糊糊,往被子里拱了拱:“好云阶,那药实在太苦了,我不想喝。你让我多睡会儿比什么都强。”
“阿拂。”
“好嘛,喝就喝……我的宝贝甜蜜饯准备好了吗……”她仍是没睁眼睛,吸了一下鼻子,也并未嗅到一丝药味,于是满意地探出脑袋转向榻外。
手伸了半天也没能等到蜜饯,天旋地转间,她听见一声闷响,似有重物坠地。
是什么东西摔了?
尾椎骨一阵钝痛,她意识渐渐回笼,感受到自己身下一片冰凉,眼睛却越发睁不开。
原来是她自己翻下了床,砸到了地上。
脚步声倏然而至,她被谁扶起,脑袋却在同时疼得越发厉害,像是被什么扯着直往混沌中坠去。
“云阶?”她昏昏沉沉地喊。
“娘娘,是奴婢!”翠袖掩住她的口,四下扫了一圈,这才小心地将她搀回榻上,低声道,“喝了药发了汗,再闷头睡一觉,风寒便好了。今日陛下虽未摆驾晗清宫,想来却也极为挂念娘娘的身子,外头可是站了好些人的,您可千万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江雪拂喘着粗气,慢慢坐起,锦被被攥得似要滴出水来。
再不想见,翠袖端来的药就摆在那儿。没有蜜饯,金碧荧煌的晗清宫里,除了银丝炭燃烧发出的噼啪声,一片死寂。
她依旧觉得冷,喉间脑内都像堵着什么,酸胀无比。她急促地吞咽了几下,可内腑都开始痛了,也没能把那个名字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翠袖眼圈发红,泛白的嘴唇抖得厉害,再顾不得其他,上前拥住江雪拂发颤的身子,手掌上上下下轻抚她瘦削的脊背:“陆大人已经走了,您别再想他了,娘娘,想想别的……”
是了,她是晗清宫一宫主位,也是昌明侯府的嫡小姐,自进宫之日便身负阖族荣辱,从无一事可由自己作主。此时此刻,可以想她那位同时拥有帝王之尊与后宫三千佳丽的夫君,可以想她那个正在蹒跚学步的幼子,可以想她这次病势汹汹,皇后脸上又会多出几道笑纹,独独不能去想,她此生唯一倾心所爱的男子,如今身在何方。
2
说起来,陆云阶第一次误入积玉苑时,江雪拂也正在病中。
彼时雨大如云雾,翠袖一早便出门替她寻太医,日薄西山了都不曾回来。那年她尚未入主晗清宫,只是个正三品美人。失宠的日子过久了,记忆里皇帝老儿的面貌都变得模糊,积玉苑也早已与冷宫无异。她自知时势艰难,青松落色,翠袖哪怕求神拜佛都讨不到什么好来,索性任由上下眼皮黏在一起,由着滚烫的温度将头脑侵蚀成一片空白,好让自己疲惫不堪的精神迅速融入黑暗。
她丢盔弃甲得极为干脆,偏偏陆云阶不许。
大雨倾盆,她歪倒在榻上,忽见房门被骤然推开,少年颜丹鬓绿,生得比春日最盛的红花还要灼眼,两两相望,宛若黄粱一梦。
他身为大内侍卫,即便能够在宫中自由行走,如此堂而皇之地闯入妃嫔居所也是胆大包天之举。可江雪拂病得头重脚轻,根本无暇分辨他话中虚实,听他说自己是追了个可疑之人才行至此处,便糊里糊涂地点了头,反正信与不信,于她这被弃之人而言,都没什么要紧。
陆云阶并未将时间耗费在解释上,粗粗行了个礼,便上前在她床头立定,低声让她别睡。
她烧得眸光都不大清明,脑子还是能转上几圈的,闻言又是疑惑又是好笑,心想莫不是真正脑筋有问题的是他,要不然,他怎能肆无忌惮到如此地步,擅入积玉苑不说,还敢如旧友一般,对素昧平生之人用这般熟稔的语气劝说,更别提对象还是当今圣上的妃子。
头疼欲裂,她越发懒得细想,往枕上一滚,背对着陆云阶就要继续睡,谁知他竟变本加厉,隔着被子轻轻推了推她。
江雪拂脑中“嗡”的一声,连带着腕上片刻不离身的雕花双铃镯都抖了三抖,发出一串脆响。她想骂他吃了熊心豹子胆,又委屈地认定自己已经沦落到被一介侍卫欺凌的地步,几千几百句呵斥堵在喉头,最终发出来的却是一声呜咽般的控诉:“别拿美人不当娘娘,捉你的刺客去!我睡我的,与你有何相干?”
她入宫三载有余,人又早慧,浮沉盛衰都一肩挑了,平日里学得喜怒不形于色,从不让人操心,现下病糊涂了,一通乱喊,倒无端地添了几分生气。
纵然已为人母,到底还只是个十八岁的姑娘。陆云阶眼底一片柔色,明知她现在神志并不清楚,却仍然是温声同她讲道理:“凡热病伤寒,切忌久卧长睡,否则容易并发眩晕,贻误病情。”
江雪拂清醒大半,支起身子迷茫地望着陆云阶。窗外雨势虽渐收,她却只当他这一路过来定是已经被雨淋坏,要不怎会满脑子都是水呢?
她自问并没有生就一张好骗的脸,若非如此,初入宫时也不至于凭着过于光艳夺目的容貌在美人堆里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人都道她狐媚惑主,恐有几分妖异,成日里冰块似的杵在那儿,皇帝非但不恼还被勾得失魂落魄,苍蝇见了血似的跟在她后头瞎转悠,简直是鬼迷了心窍。更可气的是,她初承雨露便怀了龙裔,平安产下还是个皇子,一时风头无两,连民间都开始绘声绘色地传言昌明侯府是块福地,福泽绵长,取之不尽,有几户耳根子软却又不怕死的人家甚至三更半夜地潜入侯府后山刨土,指望给自家儿女沾沾福气。
这林林总总虽然荒唐,江雪拂权当不知,未曾评价过只言片语,毕竟这福气若是给别人,别人还真敢要。谁会相信她对年龄大过自己父亲的皇帝老儿根本提不起半点儿兴致,言行冷淡也并非欲擒故纵呢?诚如她此刻即使指天誓日地表示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摆张桌子同六宫妃嫔们打马吊,也不愿意伺候喜怒无常的糟老头子,迎接她的也只会是毒蛇般的眼神和足以积毁销骨的怨怼。
好在君心凉薄,老头子对她的耐心很快用尽,皇后更是“大发慈悲”,赏了她一个清静。堂堂一国之母,与钦天监合谋,接连策划了几桩宫廷失火案,借着天象一并赖到她头上。合该是女子帮助女子,皇后这一招“帮”得委实彻底,不仅令她形同废妃,还诬陷她克夫克子,不配抚养皇嗣,连襁褓之中的婴儿都被夺去。一夕之间,江雪拂回到原点,除了从府中带入宫的陪嫁丫鬟翠袖外,一无所有。
这样的好日子过了两年,积玉苑神憎鬼厌,往常连个猫狗之类的活物都少见,又地处偏远,未置要物,江雪拂绞尽脑汁地替刺客设想入侵理由,没一个站得住脚的。何况她卧床多日,久不视物,听觉比之以前反倒灵敏许多,她敢笃定从未听到任何异响,可见陆云阶所言实在是错漏百出,全然经不起推敲。
可他既然不是为了莫须有的刺客而来,又为何要光顾这寒酸如雪洞一般的积玉苑呢?总不会是为她而来吧。
想到这儿,江雪拂自嘲地牵了牵唇角,险些嗤笑出声。
她姿势放松地仰躺回床上,懒得再问,可脑袋才没进被子里,就被一股大力剥了出来。她被这动作震得一惊,胸膛剧烈起伏,铆足了劲想吼一声“放肆”,嘴巴刚张开,那厢陆云阶已不知从哪儿变出一粒药丸,就着翠袖温在小炉上的水给她送了进去。
她本能地想要吐出来,陆云阶唬孩子似的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敦促道:“不许吐,这药是我从军时结交的挚友所制,他行医多年,较之太医署的诸位医正也不遑多让,你若想好起来,便老老实实咽下去。”
被子重新被捂得严实,像是生怕漏进去一丝风,江雪拂自进宫以来,头一回被当成个病弱的小姑娘而不是妖孽,再度启齿时,已无论如何都说不出狠话来。她吸了吸鼻子,嘟囔着“还是苦”,说完红了半边脸颊,心知并非风寒所致,另半边也立刻跟着红了。
陆云阶认真地“嗯”了一声,搭在她鬓边的手顺势替她揉按起酸疼的太阳穴,另一只手从衣襟里摸出一块蜜饯,剥去油纸喂给她。
多久没尝过甜味儿了?她静静地等待着口中那股子苦味散去,紧绷的弦放松了些许,连着眉目都舒展了几分。她抬头追随着陆云阶的目光,忽然觉得,有些话,还是问出来比较好。
“你到底有何居心?”
甫一开口,她便懊悔地想咬断自己的舌头。
听听她说的都是些什么混账话!脑子再乱,自知之明总该有的。她混到如今这个鬼样子,拆散了骨头也卖不了几两银,又有什么值得人家图谋的呢?
她明明不是这个意思,为什么会口不对心、伤人伤己?
她想问的其实是,你究竟是谁,为何要帮我?
真的只是天降神兵,真的只有今日这一面之缘?
被磋磨了这么久,她真的能如他所言的那样,好起来吗?
她第一次从陌生人的眼瞳里瞧见赤诚坦荡的善意,她想好起来。
3
陆云阶的眼神只微微黯淡了一瞬。他伸手将江雪拂的领子拢得更紧一些,继而恭恭敬敬地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方才是臣逾矩,望娘娘恕罪。”他制止了她即将脱口而出的致歉,抬头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忽地绽开一个笑来。
笑的是陆云阶,可江雪拂在这一刻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点亮了。
他说:“娘娘,臣是否居心不净,日后会让您看到。”
哪里用得着等到日后,当一无所获的翠袖顶着两个哭成桃儿的肿泡眼回来,又惊又喜地喊出“陆大人”的时候,江雪拂就看清了。
尽管翠袖激动得语无伦次,江雪拂也无暇去怪她冒失。原来去年凛冬时节,堵在积玉苑门口的鹅毛大雪是他连夜铲走的,后院塌陷一半的老墙是他暗中修缮的,平日里那些琐碎却磨人的小事,翠袖开始还束手无策,跑出去再跑回来便总能找到解决的法子……她曾以为那是小丫头逆境里开了窍,以为那是内侍监和司宫台恪尽职守,世态炎凉里好歹有股清流,如今方才知晓,没有其他人,一直都只有他。
一个个现在看来幼稚可笑的猜想渐渐散去,变成了陆云阶的模样,他如看不见的檐上风,如摸不着的云间月,静静地,安然地,陪伴在她身旁,已经这么久。
翠袖显然是经他授意才不曾吐露真相,可伶牙俐齿如江雪拂,一时也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与其说她不相信这世间会存在无缘无故的爱恨,不如说她只是害怕问出一个蠢笨的问题,再得到一个令人伤心的答案,她不信时至今日的自己值得陆云阶如此对待。于是,纵使翠袖的诉说已经到了声泪俱下的地步,面对着翠袖口中这位菩萨转世、恩同再造的“陆大人”,江雪拂眼中的怀疑始终不加隐匿,一览无余。
她是个太过冷漠的人,心肠早在入宫当日便被冻进冰块里,可陆云阶偏要焐化它。大雨歇后,他顶着江雪拂的满腹猜忌,一如既往地护卫积玉苑,她若有所求,无须开口,他便如有灵犀般为她办妥,事无巨细,面面俱到。数月过去,门庭依然冷落,可陆云阶的无微不至仿佛给积玉苑镀上一层柔光,点滴暖意被江雪拂根本不敢肖想的某种情愫包裹了,一下一下砸在她心口。
这两年来,江雪拂从不惧怕青灯照壁、冷雨敲窗,可当陆云阶以那样如破天光般的姿态闯进她的生命,她蓦地感到茫然无措。她怕自己依赖成瘾,痴心妄想,怕极了。因为和眼前这个人,她竟无耻又贪婪地希望能有以后。
4
江雪拂从未在人前提起过自己被皇后抢走的孩子。其实老皇帝儿孙绕膝,是个多子多福的,除了皇后之前一直无子以外,几乎每位妃嫔皆有所出,江雪拂的这个孩子,排行十七,因不缺兄弟,出生后母亲又失了君心,至今没有个正经名字。
陆云阶是在某个电闪雷鸣的午后,第一回从她口中听到了与小皇子相关的事。大抵是想起了生产那日同样惊心动魄的天象,江雪拂苦苦一笑,喝了满满一盅桂花酿,浅淡的瞳仁里顿时迷蒙一片。她紧盯着陆云阶,目光发直,盯着盯着,竟紧紧地抱了上去,也不管他因此狠狠震颤了一下,因她坚信他绝不会任由她摔倒。
她揪住他的袖子,还举起来晃了晃,醉眼模糊地嚷嚷:“云阶,你不是总奇怪我为何从不主动提起那个孩子吗?我本不愿入宫,在我父亲四十大寿之际,老东西摆驾府中,就在我自己家里,在我爹娘的眼皮底下,霸占了我的身子……这就是我的至亲,这就是我的夫君,这就是我的骨肉!”
她眼角流出泪来,坐不住似的跌下凳去,仿佛单是吐字就会耗尽全部力气。陆云阶的胳膊一直托在她臂下,他随着她屈膝跪倒,一时竟分不清究竟是谁在抖。
“那我是什么啊?”她五指死死扯住自己的头发,“棋子,任凭摆弄的棋子!”
“不是的!”陆云阶微微挺起胸膛,护住她的脸,他小心翼翼地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又牢牢握紧了,由着她尖利的指甲在自己掌心划出血痕,他迫切地想要同她说些什么,他知道此时此刻她醉得厉害,酒醒后便不会再记得什么,可即使她都记得,来日厉声斥责、对他严加惩处,那又怎么样呢?恰如他也知道,江雪拂微醺之际,翠袖便已跑去煮醒酒汤,此间凄清无人,只他二人在花香和酒香里紧密相贴,可就算翠袖就在此处,那又怎么样呢?
他依然不会松手,依然要凑到江雪拂跟前,近到几乎要吻上去,依然要就着紧抱的姿势,努力去解她心上的结:“阿拂,你很好,你知道为何今夜无星无月吗?因为它们在这里。”
就在他怀里。
他其实从未说过自己当初是误闯的积玉苑。
万水千山,他是循着一道白月光找来的。
江雪拂瑟缩着眨了眨眼睛,像是将那声“阿拂”听清了,可自己又不敢信。她曾这样自称过,在梦中,在病时,在觉得这光阴漫长无指望,只能靠着想象幼年时母亲的低语轻唤才能勉强支撑下去的日日夜夜里,的确有无数个刹那,陆云阶能听到这个称呼,但她从未想象过,在某个瞬间,他会用这样珍之重之的口吻,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这样叫她。
她撑着脑袋不让自己睡着,认真去看他眼中的星风红尘,腕间镯上的银铃叮叮当当地响,她呢喃着,放的仍是狠话:“侯府式微,为保权势,爹娘把我献给皇帝,便是我的仇人,皇帝逼我就范,也是我的仇人。我从来都不认为那是我的孩子,他……是我仇人之子,仇人之孙,所以,他也是……”
“真的是这样吗?”陆云阶轻声打断她,仗着她尚未醒转,眼底柔色毫不吝惜地倾泻出来,“上月初三,他生辰之际,你无法前去探望,翠袖说你攥着亲手绣的香包一宿没睡,口中一直喃喃自语,唤着小皇子,那时,你唤他什么呢?”
明知他如今养在皇后膝下,明知即使绣了香包也送不出去,明知积玉苑总是缺衣少食,更别提什么贵重材料,可仍旧央着自己偷偷去宫外采办,点灯熬油地绣香包,又是为了什么呢?
江雪拂怔了一下,放纵自己偎进陆云阶的胸膛里,想要留住他胸前的这一点暖意,却又控制不好力道,以至于哽咽声还是溢了出来:“慰儿病了……”
无论她有多厌恶鸡皮鹤发的皇帝,他的每一次触碰和亲昵都令她作呕,可这个孩子到底是依托着她的身体降临人世,在遇到陆云阶以前,他就是她唯一的慰藉。
她在私下里唤她的孩子慰儿,而就在这夏秋之交、湿气最盛的时节,不知是因天灾还是人为,慰儿病了。
5
早年间,皇后一心扑在排除异己上,剑戟森森,多年无子息,这才费尽心机地将江雪拂的孩子据为己有。而今皇天无眼,她的阴诡手段颇具成效,后宫百花摧折,再无妃嫔可与之抗衡,皇后心下轻松,竟很快便有了身孕。既然即将诞下自己的嫡子,对皇后而言,已经开始记事的十七皇子自然成了一颗废棋。
江雪拂深知,古来大位之争总是刀光剑影、不死不休,可慰儿毕竟尚是个孩子!皇后怎能阴毒至此,将这重病的孩童抛在极为偏僻的避春台中,更从中作梗、欺上瞒下,使他病上加病,却无一位太医肯真正施以援手……
江雪拂也想过不管不顾地在宫巷里狂奔,冲进太医署去歇斯底里地求救,可她知道当绝对的权势聚于皇后之手时,她的一切挣扎都只是徒劳。她也曾瞒着陆云阶,跪在皇后的寝殿前乞求,声声泣血,换来的只是皇后佯装惊讶的安抚,说每日都有太医替小皇子看诊,妹妹不必忧心,待时间久了必有转机。是啊,再等几日,宫中不过会早夭一个不得圣心的皇子,皇帝至多唏嘘一二,再拿几个治病不力的太医小小惩诫一番,可江雪拂呢?她会失去自己绝无仅有的。
那一夜坠兔收光,更深露重,她摇晃着站起来,整个皇宫都漆黑一片,冷风像是长了利爪,勾出她的骨髓,再浸入雪水里。
“还有谁能救救慰儿,还有谁能救救我?”酒劲令江雪拂剧烈地干呕,她呛咳着,眼角溢出生理性的泪水,本不指望得到一个回答。但这一次,陆云阶就在她身边。他俯身将她圈入怀里,她心中猛然一悸,在他们彼此交错的一呼一吸之间,她听见他语声坚定:“你还有我。”
他从不托大,将她灼人的泪揾去后便唤来翠袖照看,自己连夜出了宫。
药送来的时候还沾染着夜间寒气,混合着细微的清香,那是陆云阶身上的味道。可他并未现身,而是托了翠袖带话,说皇后可以拿捏太医,却无法阻止娘娘探望小皇子,这药丸入口即化,便是婴孩也能顺利下咽,娘娘喂药后只需待足半个时辰,定能瞧见好转。
江雪拂将这枚药藏于指尖,分明是冷的,她却觉得有氤氲的热气熏得她眼睛都模糊起来,她许久都没这么暖和过了。
“陆大人呢?”
翠袖犹疑着摸了摸耳朵:“奴婢也觉得奇怪,陆大人是敲开奴婢的窗,再把药抛进来的。他脸色不大好看,话交代了一半便扭过头去,与奴婢之间始终隔着一道墙,说什么都不肯亲自过来。”
江雪拂刚刚舒展的眉心重新皱了起来,陆云阶素来行事磊落,这般扭捏必有隐情,莫不是他出宫途中遭遇了什么不测?她无法抑止自己七上八下的心,索性任其燃成一团火,在依他所言照顾好慰儿后,疾步往外赶。
翠袖心惊胆战地扶着她,低声提醒身为宫妃绝不可无诏入侍卫所。江雪拂低垂下眼帘,虚搭在翠袖身上的那只手终于泄了气般轻轻颤抖:“他连你都不愿直面,怎会回侍卫所?他身上定是藏了什么难以言明的伤痛,不可靠近,不可触碰……”
翠袖惶然:“那娘娘,咱们现在是去哪儿?”
江雪拂淡淡瞥她一眼:“积玉苑。”
这一眼看得翠袖哆嗦了一下,冷汗直冒地噤了声。
她不敢问,江雪拂也绝不会答。
你我之别宛若云泥,有些话碍于身份,或许终其一生都难以启齿,可是天知地知。
我赌你会守在那儿。
我赌你舍不下我。
6
江雪拂说不清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是在何时了,大概只有被裹成人偶送上龙榻,或者慰儿被强行抱走,幼嫩的小指蜻蜓点水般掠过她掌心的那一天才能相较。
可还是远远不及今日,疼痛犹如山呼海啸,侵入四肢百骸。
她压抑地抽了一口气,冲向后山那片绵延成海的密林。
陆云阶背对着她蜷在树下,脊背却是绷紧了,连颤抖都极为小心,像是顷刻间辨认出她的足音,慢慢转过身,再以佩剑拄地站了起来,似是无事发生一般,朝她弯了弯唇角:“看来小皇子无恙了,臣这便告退。”
江雪拂盯着他满额的冷汗,向前跨了一大步:“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这模样,活像一只龇牙咧嘴的鬼?”
“别过来!”陆云阶低吼,强撑起身子往后退,却一个踉跄,退无可退地摔倒在树下。
“可能是某种疫症,会传染的……”见江雪拂的步伐只极为短促地滞了一下,他语声立时软了,甚至隐隐透着哀求。
他出宫求药的时机不巧,一推门,满屋病者中间站了他妙手仁心的至交。他来不及掩住口鼻,纵然被强按着灌了一汤壶的药,临出门被冷风一激,依然头晕目眩。他不敢深思,更不敢停留,马不停蹄地赶回来,直到确认江雪拂的燃眉之急已解,才肯放任自己倒下。
“我若不过来,倘使你得的确是时疫,挨到天明命都得去半了条,哪来的力气再出宫找你的神医解救?”
“臣自有数……”
“臣什么臣!”江雪拂咬牙切齿,眼眶却红起来,打发完翠袖去准备姜汤,扭头就向陆云阶扑过来,把刚要勉力站起的他重新摁倒尚嫌不够,还抓起他的一只手,贴到自己脸上去。
陆云阶惊得几乎魂飞天外,心脏悬在空中一时忘了跳动,身体倒还本能地懂得推拒,可又怕控制不好力度伤了她,只能由她抱着,不厌其烦地劝:“我无事,可你若是再待下去,被过了病气该如何是好?”
明明是在认真劝说,落进耳朵里却温柔得像是情话。江雪拂越发紧地缠住他,追着他的目光再不让他躲闪:“染上便染上了!我若病了,自有太医来救,我再潦倒也是个高门闺秀,是家中唯一的指望,爹娘断不会放任不管,等我一拿到药,立马就给你!”
发顶极轻地传来一声笑,江雪拂把脑袋抬得更高,果不其然在陆云阶的眉梢眼角捕捉到一丝来不及散去的笑意。她心知对方多半是觉得自己这番话傻气,于是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笑什么?只许你待我好,就不许我投桃报李吗?”
陆云阶默了一瞬,缓缓抽出手,掩住她的双眼,只有这样,她才不会发现那些即将从他的眼睛里溢出来的情绪,爱意是如此磅礴汹涌,覆水难收。
“你以前,也帮过我的。”
谁又能永远清醒呢?当病痛袭来,那些被他视作和璧隋珠的珍贵往事争先恐后地探出头,而他也实在不愿再忍。
与同僚不同,陆云阶并非世家子弟,就连名姓都是少年从军时被将军赏识、引为家将后赐予的。他自幼父母双亡,流落街头,因接连几日水米未进,晕倒在昌明侯府门前。饥寒交迫,他晕晕沉沉,恍惚中连眼睛都睁不开,直到额间覆上一只手,触感清凉,摸得他心头直颤。
怎能不好好看她一眼?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一笑如海棠醉日,有婢女追在后头喊小姐,她脆生生地应,腕上的雕花双铃镯悠悠地响,他记了十余年。
她喂他水饭,赠他盘缠,给了他迎向未来的力气。凭着一身力气,他辗转各地,从武馆学徒做起,习得一身本领,又投向军营,立下战功。他不畏苦,也不惧死,以平民出身在武进士的选拔中一骑绝尘,一跃成为大内侍卫。待他如父如兄的陆将军大为不解,因他本可以继续累积军功,他日必能扶摇直上,又何必舍近求远入宫?
其实,就连陆云阶自己都想不明白。他在出人头地后曾想赴侯府对江小姐致谢,不想人去楼空,打听后方知江小姐入宫为妃,可境遇凄凉,昌明侯府衰落,早就迁回封邑去了。一开始,他只有那么一点儿冲动,想借着能在皇宫自由行走的机会找到江小姐,为年少时的感激求个圆满。可当他真正与她四目相对,当她转着雾蒙蒙的眼问他们之间有何相干的时候,那一点儿冲动成百上千倍地膨胀起来,到如今,早已和感激无关。
他知道她是妃,他是臣,他的心可以装载家国天下,也可以住进任何一位家世清白的女子。
可是,来不及了,她已经在那儿了,占得满满当当。
他感到手心里江雪拂的眼睫轻轻颤了颤,她喟叹一般幽幽地说:“是吗?我不记得了。”
7
陆云阶并不觉得可惜。都说贵人多忘事,江雪拂在他心里本就如郢中白雪,贵不可言,忘了便忘了。
可是很快,命运给了他当头一棒,他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风儿分明那么温柔,他的心上人嘴上说着不记得,可拥抱他的力度不曾减弱半分。他所感染的也不过是普通风寒,姜汤落肚,天明时分,烧和汗便一齐撤离。老天并没有收走他的命,先前种种生离死别一般的耳鬓厮磨,现在想来无不令人面红耳赤。
江雪拂仍不放心,吩咐翠袖将他好好送回侍卫所,照料他直至情况稳定,毕竟侍卫所那种地方,她无法轻易涉足,翠袖身为宫婢,反而方便。心底不受控地藏了私,陆云阶有意装得更虚弱些,磨蹭到翌日黄昏才放翠袖回去。他期盼着他的月亮慌神,再一次纡尊降贵地从天而降,却忘了有些夜晚注定是等不到月亮的。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也再没有见过江雪拂。
和往日一样,陆云阶病愈后便常在积玉苑附近行走,可积玉苑却不同往日了。乌泱泱的侍从站了一圈,天子銮驾流光溢彩,少年隐在林间,白衫和虹膜似乎都被这明黄色灼伤,染上了就挥之不去,腰间佩剑和他按在剑鞘上的手一齐微微发抖。他恍然惊觉,他的意中人,再不受宠也是帝王的妃子,而帝王富有四海,可随时夺之,也能随时予之。现下,江雪拂显然正得到了什么。
可是,重拾君心,宠冠后宫便是得吗?那他陆云阶的爱,就注定只能失去,如星芒,如朝露,天一亮就散得无影无踪?
拈酸吃醋的念头是何其愚蠢,可他就是停不下来。有那么一霎,他被这久违的人声鼎沸气昏了头,甚至想闯进去拽了江雪拂就走,离开皇宫,去哪儿都行,可是一旦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牵起宫妃的手,他们还有可能活着出去吗?握拳的动作仅仅进行了一半,他终究一动没动。
翠袖找上他的那一晚,天空像被墨水彻底染透,沦为一整块黑色的泥淖。在这样的气氛里,翠袖默不作声,走得飞快,他只得匆匆跟在她身后,对江雪拂当下处境的牵挂在脑中经久不散,可就是无法问出口。
幸好,翠袖也并未给他这个机会。避开重重殿宇,他们穿过枯木涸泽,被黑沉沉的夜色吞入腹中。
他被领进了冷宫,他听到一声尖啼。他浑身僵冷地垂目去看,脚边聚了一团颤动着的热意,那是一个女子,姿势扭曲地伏在地上,抱着他的腿,墨发将脸庞掩盖完全。
翠袖动了动唇,极轻极轻地唤了她一声。
这一声令陆云阶如坠冰窟。
翠袖唤的是“小姐”。
那女子的脸从阴暗中抬起,目光涣散,显然已被冷宫岁月折磨得神志不清,可五官仍然残余几分秀美,她原本也该是这宫中百媚千红里的一朵吧,和江雪拂一样。
江雪拂……他忍不住盯着那疯女看,心头涌起一丝惶恐。
翠袖说,眼前这个才是昌明侯府真正的小姐,江雪映,而江雪拂不过是从旁支过继来的养女。江雪映心思单纯,入宫后遭众人算计排挤,很快便一蹶不振。正牌算是废了,侯府这才送了江雪拂进来。江雪映待江雪拂极好,从不吝啬藏私,那个镯子便是她赠予江雪拂的。
陆云阶僵直着,纹丝不动,可他知道,他在做着垂死挣扎,连呼吸都极为艰涩。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江雪拂当晚那声缥缈的叹息意味着什么。
她说她不记得了。
原是他认错了人,报错了恩。
“娘娘让陆大人今后不要再到积玉苑来,”翠袖嗓音喑哑,似乎也有些不忍,“您就当她贪慕荣华、背信弃义吧,若有闲暇,可以多来探望一下雪映小姐。”
陆云阶没有抬头,胸口好像堵住了什么东西。
“她人呢?”
翠袖被他的眼神刺到,逃也似的别过脸:“娘娘不日便会入主晗清宫,她在哪儿,陛下又在哪儿,大人何必再问。”
8
陆云阶没有想过江雪拂会主动约他相见。
眉黛青颦的美人,如着霞裙月帔,浑然一股雍容气度,与当初落魄的弃妃早已判若两人。
振翅欲飞的凤凰点翠之下,被衬得愈发流光璀璨的双眼,正细细打量着他。
他被看得无处遁形,还是江雪拂先开了口,脸上无波无澜:“我在皇后宫中的线人前来禀报,她仍不肯放过我,想趁着重阳将至,宫中为大摆琼花宴应接不暇之际,派两名刺客潜入宫中,将我除去。可她实在低估了我,今非昔比,我不但率先得知此事,就连刺客要从哪扇门进宫,途经何处,几时动手,全部一清二楚。”
陆云阶的脸色几近变化,终是软了声音:“我会保护你。”
多么可笑,这些日子他尽心尽力地照顾江雪映,可睁眼闭眼都是江雪拂的模样,爱过的人,再看一眼还是想拥有。
江雪拂像是没料到他会接得这样快,有些诧异地挑了眉梢:“谁要你的保护?我要让刺客顺利进入晗清宫,届时我会先将陛下请来,你在外静候时机,将刺客拿下。那么我不仅救驾有功,还能反将皇后一军,哪怕这二人皆是死士,不愿承认幕后主使也无妨,我自有办法让陛下相信。”
陆云阶从来不知,话语竟也能锋利如剑,直戳心窝,他像是被谁揪出心肺再狠狠丢弃,没顶的失望与剧痛迫使他僵在原地,连江雪拂何时离开的都恍若未觉。
如江雪拂所言,刺客出现的时间分毫不差,陆云阶紧跟其后,眼看他们即将飞越一处废弃宫苑,往晗清宫的方向赶去,他的自制力摧枯拉朽般被私心瓦解。剑芒乍起,那两名刺客被一剑贯胸,他的一颗心也跟着骤然沉下去。坏了,他将江雪拂的交代抛之脑后……可是那一日,他只顺着自己的心说要保护她,并未答应她的计划不是吗?
寒意砭人肌骨,他站在满目萧条的院落中手足无措,直到脚步声近,那个可恶的、可恨的,又偏偏令他思之如狂、难弃难舍的女子再度出现。他还来不及发出声音,手里已不得不接过一个温软的身体——江雪映。
把江雪映推给陆云阶后,江雪拂从袖中掏出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锦囊递了过去。紧随其后的翠袖红着眼偷偷望向她,被她剜了一眼,只得捏紧手中物,踱步往一旁走。
“盘缠足够,你带着雪映出宫去,去哪里都好,但决不能再回侯府。侯府中人都默认只有一位小姐,且已在宫里,断不可能再收留她。”江雪拂语速飞快,手上动作不停地替江雪映整理仪容,却无一眼留给陆云阶,“翠袖会把这儿都烧了,只要尸体的毁坏程度足够就无法分辨男女,最终宫里的人只会认为是疯癫的雪映偷跑出去,还引发了这场火,而你陆大人恪尽职守,却被疯妃缠住,不幸双双殒命。皇后做贼心虚,更不会阻止这两具刺客尸体被判定成你们,如此一来,你们便再无后顾之忧。”
如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袭来的恐慌和猜度令陆云阶根本无法遏制。他有太多话想说,可字字句句纠缠在一起,一时竟不知该先掏出哪一句,哪一句都将出自肺腑,泣血锥心。
“那你呢?”时间紧迫,火光已然隐隐压不住了,他想去捉江雪拂的手,想问得更清楚明白些,可她又一次避开他,褪下腕间的镯子,为江雪映戴上。
“你就当我死了吧。你记住,镯子本是她的,你的恩人也是她……”做完这一切,她终于肯抬眼与他对视,“云阶,还记得吗?我心不定,你曾以佛经开导,上头说生死炽然,苦恼无量,情欲甚于淤泥,你一定要牢牢记住。”
她低下头,不曾落下眼泪,鼻尖却通红:“追风赶月莫停留,平芜尽处是春山。你们赶紧走,永远不要再回来。”
别再回头,因为她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一个谎言落了地,就得同时想出千万个谎言去圆,可真话又是那样让人肝肠寸断。
她用药救了慰儿的事根本瞒不住。皇帝次日便找上门来,她以侯府家藏之药搪塞过去,见他因她的泫然欲泣晃了神,突然意识到要想在宫中好好活下去,或许可以只靠自己,可若想确保慰儿今后再也不被暗算欺凌,可以依靠的只有眼前这个令她作呕的薄幸之人。唯有复宠才能将慰儿从皇后手中夺回,也唯有如此,她才能保全家族,谁教她才是昌明侯府唯一的嫡小姐。
雪映已经帮过她那样多,作为她的远房堂姐,因年少失怙,寄养侯府,到了选秀之日,为报养育之恩,更为了自小任性的妹妹那一句“我不愿”而替嫁入宫,最终被摧残至此。
谁不厌恶你死我活的钩心斗角?可一入深宫,谁又有幸免于在荒芜岁月里苟延残喘?江雪拂认命了,但陆云阶不一样,他应该拥有光明的未来,自她将他从侯府门前唤醒时,就如此期盼了。
那夜私心作祟,她怕他待她千般万般好都是出于感激和怜悯,所以按捺着酸楚,嘴硬地说不记得救过他,结果他真的信了。
好在他信了。
就当我死了吧,亡人总是重重在心上。
宫垣紫界,茫然四顾,哪得一个自由人?可是云阶,我偏要让你自由。
更新时间: 2024-02-14 19:02